那厢皇帝终于接了梁遇的书信, 说船队已然动身回京,几个月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人在没有经历过挫折之前, 总以为自己能耐无边, 有三头六臂,纵是无人扶持也可以披荆斩棘。结果梁遇走了四五个月, 天慢慢凉下来, 皇帝那一腔热血也渐次变凉, 试过之后才知道这朝堂内外有那么多的不顺心。以往梁遇替他挡着,他以为政务不过如此。后来他一个人站在暴风雨里,迎面的雨点子打得他睁不开眼,无处躲闪, 他才懂得就算是皇帝,独拳打虎也是痴心妄想。

这王朝立世已经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的痼疾像铁水融化又凝固, 凭他用尽全力也掰不动。也许自己是太年轻了, 也许再过两年才能有足够的底气来面对那些咄咄逼人的内阁大臣,但目下,梁遇缺之不可。

毕云的话里也透着喜兴,为主子终于不必那么艰辛而暗自高兴,“掌印大人一去好几个月, 宫里没了他老人家坐镇, 底下那些人都懒出蛆来了。如今可好,掌印要回来了,看谁还敢不听差遣, 内阁的人还敢和主子叫板!”

皇帝面前放着打开的题本,在接了梁遇的手书之后, 那些蝇头小楷便让他眼睛疼头疼,他是一个字都不想多看了,抬手把题本合了起来。

“他这一去是太久了,朕的信应该早就到了,不知他怎么现在才动身。”话里话外有些不耐烦,嗔怪梁遇回来得晚。

毕云忙打圆场,抱着拂尘道:“出门在外,许多变故不由人说了算。像掌印南下这趟,又是瑶民又是红罗党,再加上个总督作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定两广,已然是借着主子的威严了。主子想,两广那么多的乱子,掌印这会儿回来,怕是也没能完全料理干净手上差事。掌印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那么滴水不漏的,叫他中途回京,怕又得两头牵挂着呢。”

皇帝听毕云这么说才略感宽慰,“大伴心系社稷,朕都知道。这回他辛苦,回来也要论功行赏才好。”说完了,因心情大好,几日不开的胃口霍然有了食欲,命点心局上了些小食,一个人坐在排云殿里,就着奶茶慢慢吃了一碟子。

待皇帝丢手,毕云方领人收好食盒退到殿外,出门正遇见贵妃从东边廊庑上过来。今天的贵妃穿着银红团花纹十样锦褙子,高高挽着头发,发间簪一套赤金楼阁簪子,与平时的素净不同,明艳得惊人,含笑问毕云:“听说梁掌印要回来了?几时能入京?”

毕云呵着腰道:“回贵妃娘娘,才动身不久呢,路上少说也得两三个月。”

贵妃噢了声,“掌印大人的妹子很得皇上喜欢,这趟回来,八成要留在宫里了吧?”

后宫是女人的战场,毕云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谈及另一个女人的好,是件很危险的事,便斟酌道:“掌印大人的妹子,早前在宫里伺候皇上梳头,皇上因瞧着掌印的面子,确实看重她些。”

“可不是么,我听说两个人还一块儿上什刹海滑过冰,上前门大街吃过爆肚。”她说着笑了笑,毫无吃味儿的意思,只是感慨着,“真没想到,皇上那么金贵人儿,还上平民百姓取乐的地方去……”

毕云唯恐又惹出什么祸事来,忙笑着敷衍:“主子鲜少出宫,这些年也就出了这么一回,自然对民间事儿好奇些。月徊姑娘又是民间长大的,那些吃的玩的她都知道……”

“你们京城里的人管这个叫什么?胡同串子?”贵妃饶有兴趣地问。

“嗳……”毕云窒了下道,“算是吧,不过这词儿带着那么一点儿贬义,一般不这么说。”

管他怎么说,贵妃闲闲摆了摆手,打发毕云去了,自己在排云殿前徘徊的好久。

关于那个梁月徊,她在船上见过,清清朗朗的姑娘,长得很美,但还不足以惑乱君心,就算回来了也难以对她形成威胁。会妨碍她前行的人,应该是梁遇,要不是他这阵子不在京里,她哪能调唆得皇帝搬到西海子避暑,哪能让皇后诸多怨言,令帝后反目!眼下他要回来了,两个月……时间很紧,但也足够赶在他抵京之前,办成那么一两桩小事儿了。

她回头朝排云殿望了一眼,天儿已经转凉,皇帝预备搬回紫禁城去了。西海子虽也规矩重,但园囿不是皇城,守备方面并没有紫禁城那么森严。她一向不喜欢那个大笼子,进去了便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不像在西海子,要见个人,说两句话,不过顺嘴一吩咐的买卖。

低头理理胸口蝴蝶佩下悬挂的穗子,看见这满身锦绣,其实应该知足的。大邺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十五岁封贵妃的宫眷呢,自己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分儿。可这又不是自己想要的,荣华富贵,她在南苑时候早就享尽了,如果能跟着西洲,带些细软离开这里该多好!可惜她心里也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西洲对梁家兄妹忠诚,思前想后唯恐牵连他们,以至于第三回再让他进来相见,他死活都不愿意。自己呢,身上背负着整个南苑,就此撂下一切,便是背弃了整个家族。

可他不肯见她,她气恼、焦急、五内俱焚,那种欲见见不着的难受,比应付皇帝痛苦一万倍。眼下终是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梁遇要回来了。那太岁霸揽得宽,可以预见两个月后的京城又是另一种井然的光景,有什么执念就要趁现在去办,否则便没有机会了。

她长出了口气,重新收拾心情,换上个笑脸走进凉风殿里。皇帝正坐在榻上看书,她像只蝴蝶翩然而至,“主子,今儿又是十五了。”

初一十五皇帝必须留宿皇后寝宫,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即便皇帝后来对皇后失去了兴趣,这个规矩也不曾打破过。

皇帝眉眼间浮起一点倦色来,“怎么又到十五了……”

贵妃眨了眨狡黠的眼睛,搂着皇帝的胳膊道:“那今儿夜里,主子就称病叫去吧。”

皇帝说不成,“就算病着,也得歇在皇后宫里。”

贵妃脸上不是颜色,“皇后可人意儿,一定会把皇上伺候得妥妥帖帖的。”

她酸言酸语很有那种味道,皇帝听得喜欢,忙把她搂在怀里安慰,“皇后无趣,像个木头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朕原不想去的,可大伴要回来了,倘或一直冷落皇后,少不得有人背后多嘴。”

贵妃把脸拉得八丈长,“大伴、大伴……我竟不知道,究竟您是皇帝,还是梁遇是皇帝……”

皇帝果然不悦起来,喝了声贵妃,把她喝得噤住了口。

美人惶恐的样子都是美的,贵妃怯怯地瞪着大眼睛望着他,皇帝的震怒便如抽丝一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叱完了还得重新揽进怀里安抚,和声说:“朕知道你不愿意让朕在皇后寝宫过夜,可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朕也不能违抗。”

贵妃满脸委屈,朝外看了一眼,“夜里要变天,我一个人有点儿怕……”

皇帝慢慢抚着那单薄的脊背,“若是怕,就多叫几个人上夜,明儿一早朕就回来了。”

于是贵妃便不说话了,温驯地偎在皇帝怀里。皇帝徐徐抚慰她,她像只猫,受用地闭上了眼睛。

将要入夜了,天上半点星月也无。内侍预备好了仪仗接皇帝回宫,皇帝登上龙辇,贵妃在底下依依不舍地牵住了他的手。

“明儿一早就回来,啊?”

宫灯柔软的光照亮她精致的眉眼,皇帝垂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她有时候有些像月徊,大概因为年轻的缘故,总有一股子天真烂漫的气象。月徊……他心里念的还是她。也不知道她南下一趟长了见闻,又会带回多少有趣的事迹。他喜欢听她说话的语调,喜欢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她一去几个月,他甚是想念她,可她要是回来,他却又觉得没脸面对她了。

皇帝收回手,轻叹了口气,“走吧。”

御前总管高唱一声“起驾”,抬辇沿着长堤,一路往大宫门上去了。

贵妃目送着灯笼组成的长龙渐渐走远,回头瞧了贴身伺候的嬷嬷一眼。嬷嬷扬手一比,把人都遣散了,上前将个小纸包儿放进她手里,“主儿,已经预备妥当了。”

贵妃颔首,接过宫人送来的斗篷披上。天顶传来隆隆的雷声,她仰头看看,再晚点儿,恐怕要走在雨里了。

* * *

小四在升作小旗之后,由曾鲸安排着,置办了自己的府邸。

总住在值房里终归不像话,提督府住着又不沾不靠的,爷们儿家还是得自己单门独户地过,将来娶一房媳妇,也好正经过日子。

他的宅子不算大,但绝不寒酸,三进的院子,还安排了几个粗使的仆从,见了他四爷长四爷短的,伺候起来一点不含糊。小四的日子过得很简单,有差事的时候跟着出差事,平时在衙门里办公学本事。到了下值时候,该值夜就值夜,排不着班儿就回家睡觉。不像别的番子喝花酒欺负人胡天胡地,他算是东厂里头难得的异类,把这原该黑心肝的职务,干出了散淡平和的滋味儿。

这天还是照常下值,一个总旗过生日,他随了份礼,喝了几杯酒,没耽搁多少工夫就从醉仙楼辞了出来。他的宅邸置办在新鲜胡同,穿过苦水井就到了,连马都用不着骑。

像平常一样,进门管事的就迎了上来,不过这回不是叫声爷,迎进去了事,而是朝门内递个眼色,“咱们家来客了。”

小四一头雾水,“什么客?”

管事的说:“是位女客。”

他一听便一激灵,边走边喃喃:“是不是月姐回来了……”

匆匆赶到院子里,老远就看见上房有个人影绕室游走,那穿着打扮挺华贵,很像发迹后的月徊,头上还带着繁复的首饰。

他兴冲冲跑进去,叫了声月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背对着他的人回过身来,一张如花的笑脸,打趣说:“我不是你的月姐。不过你要是愿意管我叫姐姐,我也准了。”

来人并不是月徊,小四见是珍熹,不由大吃一惊,“格格,怎么是你?”

他到现在还是管她叫“格格”,也算对往昔岁月固执的怀念吧!

珍熹上前来,含笑牵住他的手,“我想你了,请你你又不来,只好我亲自登门找你。”

贵妃夜会男人,这是怎样的罪过,要是闹起来可了不得。小四往后退了两步,“你不能随意外出,万一泄露出去还活不活?”

珍熹却说放心,“今儿是十五,皇上得进宫陪皇后过夜,这会子且顾不上我。”她又欺近他,嗅见他身上酒香,“你喝酒了?”

小四嗯了声,“今儿有个同僚做寿,我过去喝了两杯。”

珍熹笑起来,男人长大好像就是一霎儿的事。早前他来金陵接她,还是个少年意气的傻小子,如今已然能在同僚中周旋,能以男人的方式结交朋友了。

“你以后成了家,八成是个顾家的男人。”她轻声说,探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小四一惊,想要挣开,她有些失望的样子,“你是不是嫌我脏了?”

小四说没有,“你如今是贵妃……”

“什么贵妃,”她仰着脸说,“我心里只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是可以通过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体现出来的,小四都明白。她在皇帝身边,简直一天都忍不下去,其实皇帝倒也没有那么不堪,但她有了比较,就算小四无权无势什么都不是,在她心里也依旧无人能及。

小四尴尬不已,为难道:“咱们早就说好的,你我不是一路人。我只能陪你一阵子,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走。”

她听了,眼中莹莹有泪,“我有时候真恨自己生在了宇文家,如果我只是个胡同里的穷姑娘,我就能嫁给你,和你生儿育女,过普通人的日子了。”

然而这辈子没有“如果”,小四还是挣开了她,“只要你过得好,我没什么遗憾的。你本来就是天上的星星,我偶然瞧上一眼就足意儿了,不能想着把你摘下来。”他辛酸地笑了笑,声调矮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半晌吸了口气转过身,伸手去倒桌上的茶水。

珍熹从他手里接过了茶壶,温声说:“你坐下,我来。”一面斟茶,一面道,“咱们之间的缘分,兴许就到此为止了,可我总是不甘心,总还存着一点念想……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留恋么?我也不敢奢望什么,只希望在想你的时候,能让我见你一面。”

她端着茶水过来,把杯子放进他手里,一双眼眸含情脉脉望向他,那光华万千的金圈儿里像是有另一个异世,紧紧地网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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