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汹涌的洪水突然撞上堤坝,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里的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僵硬片刻,齐齐回头往外看。

江玄瑾负手立于主屋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君……君上?”白璇玑一脸骇然,眼里一闪,立马收敛了态度,松开手退后半步。

原本堵在床边的叔伯婶婶,见状也纷纷退到一侧,露出床上那半靠着的人。

“你下朝了?”怀玉瞧见他就咧了嘴。

跨门进来,江玄瑾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坐下,抚了衣摆道:“今日朝事少,下得早些。”

说完,又抬眼盯着她看,一双墨眸眨也不眨。

怀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炙热目光看得有点脸红:“你干什么?”

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看看你有多凶恶冷血。”

李怀玉:“……”

意识到紫阳君这是来给白珠玑撑腰来了,屋子里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她们至今没有想通紫阳君为什么会娶白珠玑,更没有料到他竟会护她至此。

白璇玑皱紧了眉,捏着帕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就猛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呯”地一声响。

“君上!”她两眼泛泪地道,“求君上救救我母亲!”

李怀玉忍不住感叹啊,身份真是个好东西,这些人对她就是又威胁又扯被子的,对江玄瑾却又跪又拜。听听这跪地的声音,回去膝盖得青了吧?

然而白二xiǎojiě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膝盖,一双眼只盯江玄瑾,哀声道:“只要能救出母亲,璇玑做什么都可以!”

侧眼看了看她,江玄瑾问:“当真?”

白璇玑连连点头,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看得李怀玉都有点感动。

然而,江玄瑾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道:“既然如此,本君替你指条明路。”

眼睛一亮,白璇玑连忙道:“君上请说!”

“进宫面圣,去求陛下开恩。”江玄瑾道,“此案是陛下御审御判,哪怕是本君也推翻不得。但二xiǎojiě有如此孝心,大可面禀陛下,替白孟氏顶罪。”

也就说,让白孟氏出来,她进去被关十八年。

白璇玑想也不想就沉了脸:“这怎么可能?”

她年华正茂,尚未出嫁,怎么能进大牢?

“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看着她这反应,江玄瑾皱眉,“二xiǎojiě的孝心,还抵不过牢里的十八年?”

怎么可能抵得过?她要的是丝毫不付出代价地把白孟氏救出来,可不是要自己去遭罪!白璇玑咬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就这么僵硬地低头跪着。

于是江玄瑾又问旁边的人:“你们有人愿意顶罪吗?”

屋子里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回答。嘴皮子上的功夫谁都行,可真要遭罪才能救人……谁傻了才去呢!

看着屋子里这赤橙红蓝青绿紫一片,李怀玉乐了,忍不住偷偷伸手,勾了勾旁边江玄瑾的手指。

江玄瑾一顿,很是正经地瞪她一眼,将手收回了袖子里。背脊挺直,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瞧着他这反应,怀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她有点想亲他一口。

旁边还有这么多白家人在,气氛尚且凝重,她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很不分轻重!不知廉耻!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爱看江玄瑾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她就想气他个姹紫嫣红。他板着个脸,她就想逗他个面红耳赤。他正正经经地坐着,衣襟封到喉结,她就想亲他、戏弄他,把他衣襟扯开!

意识到自己有点无耻,怀玉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

旁边的江玄瑾还在应付白家的人。

“想来一时半会儿二xiǎojiě也无法决断。”他道,“不如就回去好生思量,等想通了要进宫,本君自当引路。”

有了个台阶,白璇玑立马顺着就下,起身行礼道:“多谢君上,那小女就先告退了。”

“不送。”

一群人心里仍有不忿,可眼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跟着白璇玑退出去。

最后一个人跨出门槛的时候,李怀玉终于是没忍了,撑起身子往江玄瑾身上一扑,捏起他的下巴就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江玄瑾压根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占了便宜,茫然地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斥道:“你又发疯!”

餍足地舔舔嘴唇,怀玉笑眯眯地勾着他的脖子:“这是报答呀,君上方才英雄救美,小女无以为报,只能以吻相许。”

强词夺理!江玄瑾咬牙,伸手就想将她按回被窝里。谁曾想这人竟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一按,她倒了回去,连带着将他也扯得没坐稳。

“主子,东西已经都收拾好了。”见白家人都走了,乘虚便跨进门来道,“还有什么漏下的……”

一抬眼看见床上的情形,他剩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向来端正自持的紫阳君,此时正将白四xiǎojiě压在床上,双手撑在她身侧,动作亲昵又暧昧。白四xiǎojiě乖巧地躺着,咬着食指,一双眼里满是无辜。

乘虚几乎是立马转身就要跑。

“站住!”额上青筋跳了跳,江玄瑾扭头看他,“你跑什么!”

乘虚这叫一个想哭啊,他能不跑吗?撞破这种事,万一被主子shārén灭口了怎么办?

哆哆嗦嗦地转回身子来,乘虚捂着眼睛道:“属下什么也没看见!”

撑起身子离开床榻,江玄瑾伸手揉了揉眉心:“不是你想的那般。”

“属下明白!属下什么都明白!”乘虚连连点头。

明白个鬼啊!江玄瑾气得耳根发红。

“哈哈哈——”床上的李怀玉笑得上下不接下气,抓着被子直捶床板。紫阳君的一世英名啊,今儿就毁她手里了!

冷冷地看她一眼,江玄瑾捏着拳头问:“要把白家人请回来陪你聊天吗?”

笑声一窒,怀玉咳嗽几声,老老实实地给自己盖好被子:“不用了。”

想了想,又问乘虚:“你方才说,收拾什么?”

乘虚捂着眼睛道:“主子吩咐,白孟氏既已入狱,咱们也该回江府去了。婚期将近,再在白府做客于礼不合。”

要走了啊?怀玉脸一垮,很是舍不得地看向江玄瑾:“那再亲一个呗?”

江玄瑾扭头就走,连带着把乘虚一起给拉了出去,省得听她胡言乱语。

李怀玉又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五月二十一就是婚期,江玄瑾一回江府,白府这边也就开始准备婚事了。只是,如白梁氏威胁的那般一样,李怀玉没如她们所愿去给白孟氏求情,府里给她使绊子的人自然就很多。

“这算个什么?”拿过刚送来的嫁衣,灵秀眉头皱成了一团,“也太普通了些。”

简单的红绸,简单的鸳鸯图案,虽说没什么差错,但要穿这一身去江府,不是显得小气寒酸了吗?

怀玉看了看,问:“谁准备的啊?”

“自然是白梁氏,如今夫人入狱,老爷又忙于政事,这些琐碎的事情便都由家里长辈接手。”

那就不奇怪了,怀玉想了想,道:“且放着吧。”

白德重虽说是大义灭亲送白孟氏进了大牢,但白孟氏受罚关押十八年,他心里肯定也难过,这会儿要他管这些琐事也太不厚道。只要能进江府,怎么进去的、排场如何,李怀玉当真是不太在意的。

然而没过两天,白德重竟然来看她了。

“身子可好了?”他一脸严肃地问。

怀玉点头:“能下床能走动,只是身子还虚。医女说好生养着也就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白德重叹了口气,“家里虽逢变故,你的婚事却也不能马虎。为父不太懂如何筹备嫁妆,你比你二姐先出嫁,便先用她的嫁妆吧。”

一听这话李怀玉就笑了:“二姐肯定不乐意。”

“为父会让人另外给她准备,她有什么不乐意的?”白德重皱眉,“都是白家的女儿,嫁妆上头,为父也会一视同仁。”

他这回是当真想通了,珠玑逢此生死大难,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眼下别处也没法弥补,就只能多给些嫁妆。嫁妆是最能彰显女儿在娘家的受宠程度的,白孟氏给璇玑准备的应该正合适。

李怀玉自顾自地乐了一会儿,朝他道:“爹,要是二姐找我麻烦,您可得罩着我。”

什么罩?白德重一愣,眉心又拢起来了。

他本是揣着一颗慈父之心来的,打算好生关怀珠玑一番,结果一听她说的没规没矩的话,骨子里教训人的习惯就又醒过来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话?”他瞪眼,“是闺阁xiǎojiě该说的吗?”

自然不是,都是江湖上的人说的。就梧作为一个江湖上有名的飞贼,亲口传授了李怀玉众多江湖黑话,导致她这宫里长大的姑娘,有着一身江湖的痞气。

白德重显然很不欣赏这份痞气,不管是丹阳长公主还是他自己的女儿,撞见了都得说教一番。

“《女诫》言:女子有四行,其二便是妇言。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你自己看看,做到了吗?”

怀玉很诚实地摇头:“我没做到啊。”

“没做到还不改?”白德重眼睛瞪得更大。

长叹一口气,李怀玉认真地掰着手指跟他讲道理:“爹,您看啊,这世上的姑娘有千百种,若统统用一本《女诫》诫成一个样子,那紫阳君娶我与娶别人有何区别?”

白德重一噎,皱眉想了想。

不等他想清楚,怀玉又接着道:“您看齐家姑娘《女诫》学得好不好?整个京都的人都夸她温柔贤淑呢,紫阳君为什么不娶她呀?就是因为他不喜欢那样的姑娘。他既然不喜欢,我作为他要娶的人,又为什么要学呢?”

这话好像挺有道理?白德重陷入了沉思。

李怀玉继续胡说八道:“您有两个女儿,要是都一模一样的,那有什么意思?二姐温柔端庄了,那我就活泼大方嘛,各有千秋多好。”

沉吟许久,白德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眉毛一横,怒道:“你在胡扯些什么?为父是让你不要说不当之语,你说到哪里去了?”

李怀玉挠挠头:“咱们说的不是一件事吗?”

“不是!”一拍桌子,白德重道,“在嫁去江府前,你还得好生学学规矩!”

怀玉垮了脸。

规矩她又不是不会,只是懒得遵守而已。她多想像就梧那样随心所欲纵横江湖啊,可惜没机会,不能飘零于江湖,还不能放肆于朝野,真是太憋屈了。

不过看白德重这气得要命的模样,她想,就当替白珠玑尽孝了,给这老头子省点心吧。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李怀玉难得地乖巧,走个路都迈着莲花小碎步,给白德重请安,也是收敛着爪牙温温柔柔地颔首躬身。

白德重很满意,他觉得朽木也是可以雕一雕的。

然而这天,李怀玉刚请完安准备回南院,就被白珠玑给堵住了。

“二姐有事?”捏着兰花指,她很是斯文地问了一句。

白璇玑阴着一张脸,语气很不好地道:“你竟然跟爹说要我的聘礼?”

怀玉心平气和地道:“不是我要的,是爹做的主。”

“你若是不要,爹会做这样的决定?”白璇玑眼神凌厉地道,“我的嫁妆是母亲给我准备的,你凭什么来抢?”

白孟氏偏心她,给她的嫁妆又多又好,攒了挺久呢。现在竟然要让这个傻子捡便宜,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怀玉掩唇一笑,依旧温和地道:“此事我做不得主,二姐要是不高兴,就去找爹说。”

说完,侧过身迈着莲步就要走。

然而,白璇玑并没有打算放过她,见她想溜,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你同我一起去找爹说!”

长长的指甲掐着她,有点生疼。

李怀玉转过头来,方才还笑得端庄的一张脸,瞬间就沉了下去。

“我对你和颜悦色,你是不是就把我当软柿子了?”扯开她的手往旁边一摔,怀玉伸手一推就将这柔弱的姑娘推撞到后头墙上,抬脚就踩在了她身侧,冷声道,“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那换个说法?”

“你的聘礼就是老子抢的,怎么了?”

白璇玑被她吼得一愣,也不唧唧歪歪了,靠在墙上傻傻地看着她。

也不怪李怀玉粗鲁啊,粗鲁有时候就是比斯文好用。伸手拍了拍白璇玑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她痞笑:“当初你冤枉我偷你的聘礼,我说什么来着,你可还记得?”

——白璇玑,你今日最好给出证据,证明我偷的是你的嫁妆。不然,我保证偷完你的嫁妆,半根丝绦也不会剩!

想起当时她说的这话,白璇玑震了震,又心虚又气愤,死死看着面前这人,很想像以前一样,让人把她押住打一顿!

然而,现在白孟氏已经不在府里,白珠玑也不是以前那好欺负傻子了。

捏紧了手,白璇玑恨声道:“你现在得意,别以为以后能一直得意,风水都是会轮流转的。”

“哦。”收回腿,怀玉点头,“那就等风水转到你那儿去了再说。”

言罢,扭头就走。

灵秀一直在旁边看着,本来还担心自家xiǎojiě被欺负,结果见xiǎojiě反把别人欺负了一顿,当下就乐得直捂嘴。

“xiǎojiě好厉害!”

斜她一眼,怀玉没好气地道:“你也不盼着我学规矩些吗?方才我可是没规矩得很。”

灵秀连忙摇头:“奴婢现在明白了,对这种人没必要规矩的,吃亏!”

怀玉很是欣慰地道:“孺子可教也。”

这世间温柔的人本就容易吃亏,待人人都好,却不会得人人好待。遇见蹬鼻子上脸的,还会仗着你的温柔得寸进尺。

李怀玉一向觉得,只要做的事不是错的,那态度凶得像个坏人也无妨啊。虽然这样的后果就是容易被人当成真的坏人,可是有啥关系?能省很多麻烦,行事也顺畅。至于别人怎么评价她,重要吗?

“太重要了!”

宫门口的马车旁,江深一脸严肃地吼出这四个字,苦口婆心地劝面前的人:“这可是你头一回娶亲,到时候多少人要来观礼,你说喜服重不重要?”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摇头:“不重要。”

“你可不能这样!”江深急了,“我已经与织锦阁的叶掌柜说好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带你过去。”

“二哥,我还有事。”江玄瑾道,“国事重于家事。”

“别跟我说这些,老爷子说了,现在你的婚事才是天下最大的事!”说不过,江深伸手就推,直接把他推上了马车。

江玄瑾脸色不太好看,皱眉盯着他。

江深被盯得头皮发麻,先让车夫启程,然后再小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眼瞧着临近婚期了,你还没去试过婚服。万一不合身来不及改,婚礼上穿着不是叫人笑话吗?”

“再说了,要成亲的人,试婚服应该很高兴才对啊。你在白府住了那么久,想必也是当真喜欢白四xiǎojiě。既然喜欢,哪能对婚事这么不上心?”

江深的嘴皮子功夫一向不错,可惜对江玄瑾半点用也没有,不管他怎么说,被拦着没能进宫的江三公子都始终沉着脸,浑身都是戾气。

乘虚在车外听着,心想二公子也是不容易,他家主子这脾气,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哄好的。

到了织锦庄,江深已经被自家三弟的眼神冻得不敢说话了,忙不迭将他推进铺子里,看他跟着人去更衣了,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真心疼那白四xiǎojiě。”他朝乘虚感叹,“等嫁过来,就要天天对着三弟这张棺材脸了。”

“二公子您多虑了。”

“嗯?”

想起那白家那位厉害的姑奶奶,乘虚满脸惆怅地道:“等她嫁过来,您怕是得心疼咱主子。”

啥?江深愕然,看看他,又回头往织锦庄里看了看,摇头道:“怎么可能呢!”

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啊!乘虚叹了口气。

房间里。

江玄瑾死皱着眉盯着面前掌柜捧着的喜服,很是嫌弃地道:“太艳了。”

掌柜的愣了愣,不明所以:“您是说这花色?”

“颜色。”

“……”哭笑不得,掌柜为难地道,“君上,喜服都是正红色的啊!”

“谁定的规矩?”

“规……规矩,倒不是谁定的,只是……”伸手指了指后头挂着那几件喜服,叶掌柜赔笑,“大家都是这样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江玄瑾微微一怔。

那边最前头的架子上挂着一件大红的嫁裙,金绣的并蒂的莲花从裙角一路开到腰际,被吉祥云纹腰带一收,抹胸上反开出一朵华贵无比的牡丹来。那牡丹绣得极好,层层叠叠的,与外袍衣襟上绣着的花纹相衬,端的是华贵大气。

看了一会儿,江玄瑾问:“这是给谁家做的嫁衣?”

叶掌柜拱手笑道:“倒不是给谁家做的,咱们庄里也做成衣生意,但一直没个镇店宝,故而小人专门请了三十个绣娘,绣得这一套花开富贵并蒂莲,打算放在店里压压场子。”

说着,觉得紫阳君的眼神不太对劲,连忙补充一句:“这是不卖的。”

“不卖?”

“不能卖啊!”

……

外头的江深和乘虚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换好衣裳出来,还以为他不满意喜服。正打算进去看呢,却见江玄瑾自己出来了。

方才还气息阴沉的人,眼下不知怎么了,不仅眉目舒展开了,还很温和地回头朝后头的叶掌柜颔了颔首。

江深不解地上下打量他:“你怎么还穿的这身?”

抚了抚身上的青珀色袍子,江玄瑾道:“喜服我试过了,挺合身,不用改了。”

江深瞪眼:“你在里头试了就完了?也不穿给二哥看看?”

看他一眼,江玄瑾道:“麻烦。”

江深这叫一个气啊!他好歹是他二哥,亲二哥!被他冷眼相待就算了,连喜服都不穿给他看?

“主子,这是什么?”瞧着那叶掌柜苦着脸递来十几个沉重的大锦盒,乘虚不明所以。

“喜服?”江深扭头看了看,有点疑惑,“怎么这么多?”

一般男子的喜服,四个盒子装一套也就够了,这倒是好,十几个!堆到乘虚手里,将他脑袋都挡了。

“没什么。”江玄瑾云淡风轻地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还有事,二哥就自己寻车回去吧。”

江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开,气得靠在柜台上笑:“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有个这么记仇的弟弟?”

柜台后头的叶掌柜哆哆嗦嗦地道:“我才是招谁惹谁了……”

乘虚将锦盒搬上马车放好,朝车夫吩咐:“回去宫门外头。”

车夫点头正想应,却听得车厢里的人闷声道:“先去一趟白府。”

嗯?乘虚不解:“您不是还急着进宫办事?”

江玄瑾沉默良久,然后道:“也不是太急。”

乘虚:“……”不是太急的话,到底是为什么把二公子吓成那样啊?

哭笑不得,他坐上车辕吩咐车夫:“听主子的,去白府。”

“是。”

马车走得颠簸,车上堆着的锦盒摇摇晃晃的,江玄瑾冷眼看着,突然有点恼。

怎么就想起给人买东西了呢?还是这种东西!这样送过去,会不会显得太殷勤了?

可是,白珠玑娘死的得早,她又是个笨手笨脚的,准备出来的一定没有这个好看,与其到时候丢他的脸,不如现在就去挽救一下。

但……她要是不喜欢这个怎么办?

平静冷漠的一张脸,下头藏着的心思却是波澜起伏,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又有点恼怒,整个路上都没能安定下来。

于是,李怀玉在院子里huódòng手脚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影子在院门口晃了一下。

“什么人?”她下意识地呵斥一声。

没人应她。

疑惑地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怀玉想,也许是哪个路过的家奴吧!于是没再看,继续huódòng手脚。

可没一会儿,那影子又在门口晃了一下。

戒备地皱眉,怀玉叉腰:“何方宵小?”

还是没人应她。

眼珠子一转,怀玉不动声色地继续伸展手臂,一边伸一边往院门口挪。

当那影子第三次晃过来的时候,她反应极快,猛地就扑出去将人抓住,大喝道:“贼人哪里逃!”

江玄瑾一脸冷漠地垂眸看着她。

对上他的眼睛,李怀玉愣了愣,抓着他衣襟的手立马松开并替他抚平褶皱,笑着道:“怎么是你啊?”

轻哼一声算是应她,江玄瑾扭头看向自己身后。

怀玉不解地跟着他看过去,就见一个人抱着一堆叠得老高的锦盒,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

“咦?这是乘虚啊?”好奇地绕过锦盒看了看后头,怀玉哈哈大笑,“你家主子也太狠心了,怎么让你一个人抱这么多东西?”

乘虚脸抵在锦盒上,咬牙道:“不狠心,属下抱得动。”

抱得动归抱得动啊,但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站这么久?都已经到了地方了,主子到底是为什么晃了这么久还不进去啊!

心里呐喊不已,乘虚脸上还是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

看他可怜,怀玉连忙拉着江玄瑾往院子里走,边走边笑着问他:“几日没见,想我不想?”

江玄瑾漠然摇头:“不想。”

怀玉瞪眼:“那你今儿过来干什么?”

“路过。”

“……”一把甩开他的手,怀玉怒而叉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手在空中一晃,没着没落的,江玄瑾自己收了回来。看她一眼,他伸手拿过一个锦盒,塞进她怀里。

“什么东西?”

江玄瑾一本正经地道:“买路财。”

古怪地看他一眼,怀玉伸手将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叠着的大红的绸缎,金绣的瑶池春晓牡丹被叠在最上头,华丽高贵,栩栩如生。

这是……嫁衣?

愕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她抬头看向江玄瑾。

面前这人扭头看着别处,下颔有些紧绷,虽然瞧着没什么表情,但好像有点紧张。

“今日二哥让我去试喜服。”他道,“试的时候看见这东西了,二哥说挺适合你的,我便拿来给你看看。”

顿了顿,又道:“你要是不想要,就送给灵秀,她以后嫁人也用得着。”

有些哭笑不得,怀玉歪着脑袋看着他:“灵秀要是用不着呢?”

“那你便扔了去。”心里一沉,脸色也是一暗,江玄瑾拂袖,转身就想走。

然而,步子还没迈开,手就被人抓住了。

一手抱着嫁衣盒子,一手使劲扣住他,李怀玉咧了嘴,脸上的笑意越扯越大:“你这个人,送个东西怎么都不会好好说话?”

“……”身子僵硬,他缓缓回头,皱眉看着她。

“要我教你吗?”

怀玉眨眼,然后立即学着他的模样,粗声粗气地道:“今日二哥让我去试喜服,试的时候看见这衣裳想起了你,觉得你穿定然好看,所以我便买来送你。你可喜欢?”

说完仰头看他,眼里似是划开了一池春水,恢复原本的嗓音低声道:“我可喜欢啦!”

可喜欢啦!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江玄瑾怔然地看着她,手被她抓在手里轻晃,刚刚还紧绷着的身子都被晃得松了下来。

这人可真是会胡说八道,他想,但是她笑起来的样子还算好看,衬得上那一朵牡丹花。

北魏之人多爱牡丹,他之前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攀慕富贵。但眼下瞧着……这花其实也还不错。

“要我穿给你看看吗?”怀玉笑嘻嘻地问。

江玄瑾回神,甩开她的手便道:“都说了是路过,我还要进宫一趟。”

“啊呀……”怀玉有点懊恼,不过一转脸又笑起来,朝他挤眉弄眼地道,“那,就洞房花烛夜再看!”

“……”不知羞!

轻哼一声,江玄瑾大步离开,步子走得很快,活像是有狗在追一般。怀玉瞧得直乐,连忙招呼灵秀来,帮忙把其他的锦盒都搬进屋子里去。

“你听过一句话吗?”

在李怀玉搬东西搬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人开口问了她一句。

一听这声音,她都也不回地就道:“陆掌柜,有话就一次说完。”

陆景行摇着扇子坐在她房间的窗台上,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我倒是想说完,你也得静下心来听才是。”

灵秀目瞪口呆地看看他,再看看窗外:“您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收拢扇子翻身进屋,陆景行翻手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糕点塞进灵秀手里,“来得匆忙没走正门,还请灵秀姑娘帮忙望个风。”

什么“来得匆忙”,就算不匆忙,这人也从来没走过正门好吗?怀玉翻了个白眼,挥手让灵秀接了糕点出去,然后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啊?”

凤眼安静地看着她,陆景行道:“玩火者,必**。”

微微一愣,李怀玉皱眉:“你跑来一趟,就是来咒我的?”

“不是咒。”陆景行叹息,“是提醒。”

方才他在旁边瞧着,要不是知道她揣的是什么心思,差点就当真以为这是一对即将成婚的相爱之人了。李怀玉动没动心他不知道,但江玄瑾那样子……

若是一朝真相大白,他怕她承担不起后果。

“放心好啦!”怀玉好笑地看他一眼,“我做事之前都是仔细思量过的,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将来等他发现我在骗他,至多不过想要我的命,可我已经死过一次,还怕什么?”

没好气地摇头,陆景行道:“你真是我祖宗。”

“孙子乖。”毫不客气地占了口头便宜,怀玉收拾好嫁衣,又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陆景行抿唇:“尚算顺利,江玄瑾已经暗地里重审过福禄宫的几个宫人,不过……有个事情很奇怪。”

“什么?”

“要真如你所说,江玄瑾是害你的背后主使,那至少廷尉府都应该是他的人。但这回他翻动旧案,却引起了廷尉府的抵触。”

“嗯?”怀玉皱眉,“怎么可能?廷尉柳云烈与江玄瑾可算得上是生死挚友了。”

“柳廷尉倒是没什么动静,但是下头的人乱七八糟的,我也没弄明白。”陆景行叹息,“我只是个商人,为什么要陪你们玩guānchǎng的勾心斗角?”

看他一眼,李怀玉伸出拇指:“你的祖宗是丹阳长公主。”

再伸出食指:“你的大哥是徐仙徐将军。”

“两朝重臣韩霄、当朝新贵云岚清,全是你朋友。御史白德重、紫阳君江玄瑾,全把你当成眼中钉。”

“这样的关系,你跟我说你只是个商人?”

额角抽了抽,陆景行捏紧手里的扇子,咬牙切齿地问:“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我。”毫不愧疚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李怀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这是在拯救你啊,让你提前适应guānchǎng,以后才不会稀里糊涂地就被人害了。”

“那可得谢谢您了!”陆景行朝她拱手。

“咱俩谁跟谁啊,不客气!”嘿嘿笑了两声,她朝他伸手,“贺礼呢?”

就着扇子往她掌心一拍,陆景行皮笑肉不笑:“你那嫁衣红得让我心情不好,贺礼不给了。”

这算什么破借口?怀玉斜眼横他:“嫁衣不是红的,还能是绿的?”

陆景行一顿,接着就笑得眸光潋滟:“说不定是蓝的呢?”

“蓝的?”怀玉白他一眼,“那你以后成亲就穿蓝的,要是穿了红的,我跟你急!”

“好啊。”陆景行很是随意地就应了下来。

蓝的有什么不好呢?他记得她穿过,广袖束腰,上头绣了几只羽色鲜艳的鸟。fānqiáng而过的时候,裙摆翻飞,那鸟就像是活了一般,好看得紧。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丹阳顽劣,带着他fānqiáng去人家的成亲宴席上蹭酒喝,还把素不相识的新郎官灌了个烂醉,回来的时候双颊微红,笑得却是开心得很。

“成亲真好玩。”她说,“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个亲啊?”

他当时很唏嘘地对她道:“别想了,您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作风,全天下没人敢娶的,老实养面首吧。”

丹阳很不服气,瞪着他就道:“我不管,我也要成亲,现在就要!”

一双眼里迷蒙带雾,分明就是耍酒疯。

他无奈地哄着她:“好啊,成,您想怎么成啊?”

丹阳一脚就踢在他的膝盖窝里,力道之大,让他立马就跪了下去。

陆景行当时是很想骂她的,然而话还没骂出来,她也“扑通”一声跟着跪到他身边,拱手朝着天,嘴里念念有词,念完就一巴掌扣在他的后脑勺上,逼着他跟她一起磕头。

“礼成了。”磕完起来,她笑嘻嘻地道,“咱们也成亲了!”

膝盖很痛,后脑勺也很痛,陆景行当时完全没有感受到成亲的喜悦。

但现在想起来,他觉得,那晚的月色其实很不错。

然而,面前这个人明显早就不记得了,拿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小鼻子一皱一皱的,满眼都写着嫌弃。

陆景行没好气地道:“我走了。”

“慢走不送。”怀玉朝他挥手。

转身走了两步,陆景行停下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她:“你知道拜堂该怎么拜吗?”

“我怎么知道?”李怀玉撇嘴,“我就看过你和徐仙拜把子,估摸着差不多吧,都是喊一声关二爷在上,然后磕头行礼。”

陆景行:“……”

所以,两年前与他“成亲”,她嘴里念念有词的,喊的是“关二爷在上”?

怔愣片刻,陆景行哑然失笑,笑得身子有点抖。

“怎么了?”怀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刷”地展扇挡了自己的眉眼,陆景行闷声道:“祖宗,你知不知道关二爷是不管姻缘的?”

“是吗?”怀玉挠头,“不管就不管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景行没再说话,站直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怀玉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没有骗她,今儿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那就不要贺礼了。”她小声嘟囔。

之后的几日,李怀玉忙着备婚学规矩,教习嬷嬷罗里吧嗦一大堆,她嗯嗯啊啊地应着,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大婚前一天,白德重还特意过来嘱咐她不要紧张。

李怀玉是真的不紧张,她只祈祷这场婚事别出什么乱子。

然而,天不遂人愿,成亲这日,她刚换好喜服,就出事儿了。

“这是哪来的?”白梁氏瞪着她身上的花开富贵并蒂莲,脸色难看得很,“我给你准备的嫁衣呢?”

从镜子里看她一眼,怀玉问:“我穿这套不好吗?”

“你……你这是没把我这个当婶婶的放在眼里啊!”白梁氏怒道,“非要穿这套去是吧?好!你穿这套,喜酒咱们就不去吃了!”

此话一出,旁边的灵秀就急了:“大喜的日子,娘家人怎么能不去吃酒?”

北魏的规矩,迎亲摆宴,宴上设了“娘家席”,娘家亲戚到席的人数,就代表着娘家对女儿的重视程度。别的人家嫁女儿,拉上所有的亲戚都要去把席给坐满,她们倒是好,竟然说不去。

“四姑娘攀上紫阳君了,眼界高,不需要咱们这些亲戚。”白梁氏哼声道,“既然不需要,咱们去干什么?”

“你们……”

伸手按住灵秀,怀玉打了个呵欠:“先梳妆吧,别耽误了时辰。”

一看她这态度,白梁氏脸青了,愤恨地瞪着她道:“你等会可别来求我们!”

说完,一扭头就将屋子里的叔伯婶婶都带走了。

灵秀眼睛都红了,小声道:“哪有这样当人长辈的,大喜的日子还要来为难。”

“别管她们。”怀玉道,“她们不去也无妨。”

“怎么能无妨呢!”灵秀跺着脚跟她解释,“娘家席上不坐人,以后江家会看轻您的!再说,宴席上那么多人,她们把席位空出来,不是叫宾客看笑话吗?”

“已经这样了,不只能由她们去?”怀玉耸肩,“反正这嫁衣我是不会换的。”

灵秀一时语塞,焦急了一会儿,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然而,白梁氏等人远没有就这样收手。

出嫁的嫁妆已经抬到了南院,但核对过清单,灵秀皱眉:“怎么少了十二担?”

白孟氏给白璇玑准备的嫁妆可是足足有二十六担,可眼下数来数去,怎么都只有十四担。且不说少了,这数字就极为不吉利,任谁看见都要皱眉的。

“还真是不消停。”李怀玉有点烦躁。

府里人来人往,都忙得焦头烂额的,白梁氏一群人并着白璇玑,却统统坐在凉亭里看戏。

“跟咱们作对?看看吃亏的是谁!”白刘氏磕着瓜子得意地道,“换得一套嫁衣就觉得了不得了,等会有她好看的!”

“外头看热闹的人不少。”白璇玑微笑,“嫁妆抬出去,各家都是要讨论比较的。她就算进了江府的门,以后过日子,背也怕是挺不直。”

“何止是挺不直?江家二少夫人你们知道吧?出嫁的时候嫁妆寒酸,娘家席上没坐满人,你看江家二公子把她当回事吗?进门没半年二公子就纳了三个妾,啧啧,苦啊!”

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解气,七嘴八舌地编排起白珠玑以后的苦日子来,一时间都笑得欢。

然而,笑着笑着,府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白璇玑侧头,就见众人拥着个一身喜服的人进门来。那人平日里穿惯了淡色,今日一身大红,不但不怪,反倒衬得那张脸更为俊朗。瞳如点墨,唇若抿绛,袖口随意一拢,都能拢着三分潇然七分端雅。再不经意抬头往前一看,整个四月的春色便都落在他眉梢。

凉亭里安静了下来。

众人沉默地看着江玄瑾,看着他越过前庭去往南院,再看着他把盖着盖头的白珠玑给抱了出来。

“只要能进他的门,以后的日子有多苦,谁在乎啊?”有人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白璇玑抿着唇沉着脸,看着江玄瑾的背影,心里很是不甘。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是当初没有抢白珠玑的婚事,如今紫阳君要娶的人,会不会就是她了?

“你要做好准备。”

白府门前,盖着盖头的李怀玉小声对抱着自己的人道:“今日可能会发生不少意外。”

“已经发生了。”江玄瑾道。

“啊?”吓了一跳,怀玉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看见什么了?”

“不是看见,是感觉到了。”伸手掂了掂她,他皱眉,“几日不见,你重了许多。”

李怀玉:“……”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补身子,不重才意外呢!

咬咬牙,她掐了他一把,还想再说什么已经来不及,新娘到了轿子前,放下了就被塞了进去。

灵秀跟在花轿旁边,紧张地回头往后看。

“吉时已到,起——”

喜娘一声吆喝,八抬的大轿离了地。迎亲的队伍往前走,新娘子的嫁妆便也一担担地从府里抬出来,跟在后头。

白府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赞叹紫阳君风华无双的,有感慨白四xiǎojiě命好的,当然,更多的好事者,是在盯着后头的嫁妆数。

紫阳君给了白府三十六担的聘礼,算得上是皇帝之下、臣子娶亲的最高规制。那么,白府嫁女儿的心意有多少?

“一、二、三……”

数数的人不少,白梁氏等人也都跟着出来看笑话。抢了白璇玑的嫁妆又如何?今儿给她抬去江府的,就只有那十四担东西,比江家二少夫人还寒酸!

“……十三、十四!”

眼瞧着红担子数到十四就断了,白梁氏等着交头接耳地说着话,纷纷先笑起来。十四,又少又不吉利的嫁妆,京都里的人会议论成什么样?

数数的人也觉得惊奇,皱眉停了下来,正要说话呢,却瞥见断了的十四担嫁妆后头突然炸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这声音震耳欲聋,霎时盖过了迎亲的唢呐锣鼓,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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