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陆明玉睡得特别香。

虽然死了,可她又有了父母,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然后大概是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好几天,外面大丫鬟起床只是发出轻微的动静,睡足的陆明玉就醒了。天还没大亮,房间里昏昏暗暗的,陆明玉仰面躺着,伸出胳膊,小手肉嘟嘟的,指节下面一排小窝。

陆明玉觉得特别新鲜。

她迅速钻出被窝,披上斗篷走到穿衣镜前。这镜子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照什么东西都特别清楚,陆明玉往那一站,镜子里就多了个披着梅红斗篷的小姑娘,头发乌黑浓密,凌乱地垂在肩头,鹅蛋脸桃花眼,像她,又感觉嫩嫩的,仿佛一朵绽开的花一夜之间变回了当初的小花芽。

陆明玉新奇地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脸蛋,原来七岁的她是这样,她都记不得了。

真的要从七岁重新来过吗?

前两天浑浑噩噩,如今大事都告诉了父母,陆明玉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也直到这一刻,她才将心思从父母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会努力治好父亲的眼睛,会保护母亲不让母亲再落水丧命,可她呢,她该怎么办?

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

陆明玉喜欢父母健在的感觉,但她不想当小孩儿,她想做楚国公府世子夫人,楚随……

“阿暖,我真想带你一起去山西……”

楚随出发办差前一晚,夫妻难舍难分,他抱着她亲她疼她,情话绵绵。

陆明玉突然特别想楚随,想自己如胶似漆的丈夫。

但她才七岁。

重生了,有得有失,陆明玉耷拉着肩膀回到床上,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茫然。东想想,西想想,房间不知不觉地亮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陆明玉莫名心虚,闭上眼睛。

“姑娘,该起床啦。”大丫鬟甘露撩起纱帐,看着里面熟睡的小姑娘,轻声唤道。

陆明玉假装还没睡够,嘟着嘴转向床里头。母亲有句话嘱咐的对,她不能再让旁人知道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甘露早习惯了,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一叫就醒的。先把纱帐挂到两边的月亮钩上,挂好了,甘露弯腰,笑着晃了晃陆明玉胳膊,“姑娘快醒醒,奴婢有好消息告诉你。”

陆明玉本来就十分清醒,一听有好消息,忍不住就转了过来,疑惑地望着甘露。

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被“好消息”吸引地一点都不困了,单纯又可爱,甘露不禁笑容更大,看眼门外,细声告诉陆明玉:“姑娘,昨晚三爷去后院陪夫人了,现在还在夫人那边呢。”知道小主子盼着父母和睦。

陆明玉又惊又喜,夫妻俩这是和好了吗?

心急见父母,陆明玉立即下床打扮。

~

正房后院,萧氏正对镜梳妆,陆嵘一身青衫坐在床上,明明没笑,俊朗的脸庞却给人一种很明朗温润的感觉,比笑起来还让人如沐春风。

目光扫过陆嵘身后的床铺,萧氏垂眸,脸颊微微发烫。嫁给陆嵘八年了,新婚期间,两人突然从陌生人变成最亲密的夫妻,日常起居脾气性格方方面面都需要慢慢去了解,那时候陆嵘虽然看得出喜欢她,但喜欢地很克制,不论做什么,都保留了几分,包括晚上。

可是昨晚,陆嵘热情地像变了个人,竟破天荒地……叫了三次水。

久旱逢甘霖,单从身体上讲,萧氏是很满意的。

“我这边还要等会儿,你先回前院看看?”萧氏柔声问,不然陆嵘一个大男人坐在那儿,不搭理他怕他误会,搭理吧,萧氏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陆嵘没差事,眼睛看不见,他好像没什么新鲜事主动跟她说,她呢,在陆嵘诚心诚意打发墨竹之前,萧氏不想对他太热络,免得事不遂愿,浪费感情。

“好。”陆嵘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捞起放在老地方的竹杖,站了起来。

其实他舍不得走,但昨晚已经失态了,再赖在这边,好像不太合适。

男人走了,秋月低头,不解地问萧氏:“夫人,奴婢看啊,三爷巴不得一整天都待在您身边呢,您为何不等着跟三爷一块儿过去?”正好扎扎墨竹的眼。

萧氏笑笑,没有解释。

那边陆嵘一人回了前院,墨竹见他已经换了新衣服,奉茶后便没有多问,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陆嵘喜静,他对墨竹这个老人有比较深厚的主仆之情,但这感情只体现在不忍随意发墨竹一事上,平时相处,墨竹在他心里就是仆人。他不会跟墨竹闲聊,不会跟墨竹分享他任何喜忧,就像现在,陆嵘心情不错,他就自己坐在椅子上,神色恬淡,耐心地等着妻子或女儿过来,一家三口再一块儿去宁安堂请安。

墨竹嘴巴很规矩,眼睛却偷偷地望着陆嵘。

她第一次见到三爷,三爷才十一岁,刚刚中了秀才的神童突然瞎了眼睛,少年郎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会大发雷霆。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终于得到了他的信任,然后亲眼目睹陆嵘从一个偏激的少年长成玉树临风的佳公子。

老爷陆斩容貌不俗,原配据说只是普通美人姿色,从大爷二爷身上多少能看出来。如今的老太太朱氏却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今年都四十岁了,瞧着才三十的模样,风韵犹存,若非农女出身举止气度上不了台面,肯定会被老爷捧在心尖儿上。

而三爷就继承了陆斩、朱氏的容貌长处,即便瞎了,依然是京城第一俊秀的美男子,多少皇家贵胄权贵子弟都比不上。

这样神仙似的男人,墨竹怎么会不喜欢?

但墨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三爷,她只高兴能近身伺候陆嵘。可三爷娶妻了,娶了庄王唯一的女儿,容貌艳丽逼人,气度更是不俗,远远地走过来,便叫人自惭形秽。墨竹原以为她会为三爷找到娇妻高兴,然亲眼看着两人真的做了夫妻,墨竹才明白什么叫心如刀割。

她嫉妒萧氏,她无可奈何,她只能抓牢前院大丫鬟的位置,做三爷身边无法取代的那一个。

看得正出神,忽见陆嵘笑了,很浅很浅的一个笑,像冬日早上第一束晨光。

墨竹不懂,下一刻,她听到外面传来萧氏温柔的声音,“阿暖,今天还头晕吗?”

墨竹苦笑,三爷耳力好,笑是因为提前听到妻女的脚步声了吧?

门外,萧氏笑着站在廊檐下,等刚刚转过走廊的女儿。小姑娘脑顶梳了两个丫髻,一边围着一圈粉碧玺珠花,与身上桃红色妆花褙子交相辉映,衬得那脸蛋粉嘟嘟的,娇憨可人。大概是太想她,女儿高兴地跑了起来,胸前碧玉璎珞随着她步伐轻轻摇晃,玉珠相碰,发出悦耳的响声。

“慢点慢点,仔细摔了。”萧氏好笑地嘱咐道。昨晚丈夫还跟她嘀咕,说到底该把女儿当七岁小丫头还是当大姑娘看,萧氏根本没想那么多,女儿就是女儿,在她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就算女儿五六十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乐意把女儿当小孩子哄。

“娘,我昨晚梦到你了!”陆明玉一把扑到母亲怀里,贪婪地闻母亲身上的味道。她绝对没有把自己当孩子,但陆明玉太欢喜一早醒来就能看到母亲,此时做出这等类似单纯孩童的举动,完全是情不自禁。

“梦到娘做什么了?”萧氏摸摸女儿脑顶,笑着问,并不着急去见丈夫。

她不急,陆嵘坐不住了,点着竹杖走了出来。

“爹爹。”陆明玉乖乖地道,抬头时飞快打量了一番夫妻俩,就见父亲神采飞扬母亲气色红润,身为一个过来人,猜到父母昨晚的恩爱情形,陆明玉有点尴尬,刚要低头掩饰,忽见墨竹跟在父亲身后走了出来。

陆明玉笑容收敛,怎么墨竹还在?她以为父亲答应打发墨竹,母亲才跟父亲和好的。

“走吧,先去给老太太请安,你病了这么久,老太太一直惦记你呢。”看出女儿的疑惑,萧氏及时道,说完拍拍女儿肩膀,示意小丫头去牵父亲。双眼失明,丈夫自卑而敏感,对她对老太太都有所避讳,唯有对女儿,陆嵘愿意并享受女儿给他的一切关心。想当初女儿刚学会说句子,摸着爹爹眼睛问他为什么看不见,萧氏心都提起来了,陆嵘却只是笑,抱着女儿平平静静地解释。

陆明玉抿嘴,不想去给父亲当拐杖,谁让他做事气人。小时候她懵懵懂懂,并不清楚母亲反感墨竹的理由,只是因为墨竹惹母亲难过她才讨厌的。后来遇见楚随,情窦初开,陆明玉才理解了母亲,换成楚随身边有类似的丫鬟,楚随一天不处置,她就一天不理他。

“娘,你跟爹爹慢慢走,我先去见祖母!”

当小孩子也有好处,陆明玉当场就找到了疏远父亲的理由,不顾母亲出言劝阻,陆明玉一溜烟跑了,脚步欢快,像极了急着去见祖母的好孙女。

陆嵘试图根据女儿的脚步声想象女儿身影,扭头朝萧氏笑,“阿暖……还是孩子脾气啊。”

意味深长的,相信妻子听得懂他言外之意。

萧氏嘴上附和:“是啊,疯疯癫癫的,跑得比小子还快。”

心里却腹诽:这人为什么是瞎子呢?好想让他看看女儿嫌弃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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