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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越往北雪越大,路越难走。本来只十天的路,谢子安足走了十六天,正月十八才到京——就这还是因为车队有焖烧锅,骡车里全天焖着红糖姜茶、热鸡汤、瘦肉粥、腊肉饭,减了路途准备饭食的缘故。

正月十九谢子安去上司元修撰处销了假,顺带送了两样家乡特产——甘回斋的礼盒糖和华容道。

元修撰是谢子安这科的状元,名字叫元维。元维江南大士族出身,修养极好,虽是一科魁首,为人却不轻狂,待人说话原是极和气的。

元维看谢子安一气与他两个匣子,立推辞道:“谢兄,你家去一趟能带多少东西?我知你心意,偏一样倒还罢了,如何能收你两样?”

说着话元维便要把看着大些的糖盒子还给谢子安。

谢子安笑道:“元兄,别推了。这两盒子看着漂亮,内里其实就是一盒木头玩具和一盒糖,你拿回去正好给你儿子和女儿一人一样!”

元维小谢子安两岁,现膝下有一儿一女,正是一个“好”字。

“什么木头玩具?”元维奇道:“你儿子媳妇又做出新玩具出来了?”

谢子安曾把谢尚编的那本《七巧板拼法图谱》连同一盒七巧板赠与元维“雅正”,然后元维便把这《七巧板拼法图谱》和七巧板搁江南老家的铺卖了——现每年给谢尚贡献百十吊钱呢!

“那是!”谢子安?n瑟地笑了:“这回做的这个叫‘华容道’。”

“华容道?”元状元开始想典:“哪个华容?是‘点注桃花舒小红,与儿洗面作华容’,还是‘不是华容天与便,暮云铜雀锁愁声’?”

谢子安鼓掌笑道:“自然是赤壁大战曹操败走的那条‘华容道’了!”

“哦?”元维来了兴趣:“怎么玩?”

于是谢子安讲了起来……

元维玩了一局,忍不住附掌笑道:“有趣!实在有趣!贤侄这个华容道造的实在是巧妙有趣!”

“就一样,”元状元习惯使然地挑拣道:“这三国将领,如何能穿唐式盔甲?”

谢子安早习惯了元维的考据癖,赶紧请教道:“还请元兄指教!”

元维想了想,提笔便画了起来,一边画还一边说道:“从史看三国时期的盔甲有盆领铁铠、襦铠,筒袖铠等许多!多样式。”

“这是盆领铁铠。孔融在《??刑论》曰:古圣作犀兕革铠,今盆领铁铠,绝圣甚远。”

“孔融为魏官,所以这曹操,起码当时魏国将领的盔甲多是盆领铁铠……”

“再一个马超,也该是盆领铁铠。《三国志张既传》记载‘行尝刺超,矛折,因以折矛挝超项,几杀之’。这马超被人拿矛刺脖子上,结果矛断了,可见马超的脖颈处必有盔甲保护,而当时能护住脖颈的盔甲只有盆领铁铠……”

“襦铠是汉制盔甲,关羽张飞在随刘备入许都被曹操封为中郎将后,最大可能穿的就是这副盔甲。”

“曹操遵循汉制,很可能也穿襦铠。但现做的是这个华容道,我以为倒是把曹操的铠甲和关张的分开为好——关于这一点,咱们可以一会儿再仔细参详参详。”

“这襦铠的特点是这样的……”

“《南史》中曾提到宋武赠殷孝祖诸葛亮筒袖铠、铁帽。这筒袖铠既为诸葛亮所制,他属下爱将赵云必是会穿……”

年才过,衙门刚开衙,翰林间相互串门问候的不少。元维谢子安两个人人缘都好,来他们屋串门的人也多。

进来的人看到元维和谢子安商讨战甲,也不多言,都围着瞧看,直等元维画好三副铠甲后方才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发表意见,这个说“老元,你这个襦铠的这处画的可不大对,据我考证应该是……”

那个说:“筒袖铠西汉就有了,诸葛亮只是改良,不是创做……”

又有人说:“赤壁时诸葛亮还没改良筒袖铠。赵云应该穿汉制的筒袖铠。元兄,你画的是晋制的筒袖铠,这不对。诸葛亮是看了赵云的筒袖铠后才着手改良……”

总之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好悬没把官署的屋顶给吵翻了。

虽说朝廷里文官一向看不惯武官,而其中又以清贵的翰林们为最,但文官看不惯的是武人的头脑简单,有辱斯文,而不是铠甲。

真论起对于铠甲的喜好,文官的热情其实比武将们还高——生为雄性,逃不脱争强好胜的本能。文官们武艺不如人,自不免把重心放在了装备之上。

吵吵一天,谢子安一科的十二个翰林加上路过的学士们终于勉强达成了一个妥协意见——为了突出华容道这个玩具的人物身份特点,可以摒弃部分史实,让曹!曹操、马超穿盆领铁铠,其中曹操的盔甲加金玉锁片以表示首领身份,关羽张飞穿汉制襦铠,赵云穿诸葛亮筒袖铠,兵卒穿汉制皮甲。

傍晚散衙后谢子安在给同僚分发完雕花华容道和甘回斋礼盒糖后拿着同僚们一天头脑风暴的成果——七幅人物盔甲图回到家中。

把图画拿给谢福,让他安排人临摹缩小,谢子安方才更衣洗手吃饭。

谢子安看着晚饭桌上的荠菜豆腐汤和清炒茼蒿诧异问道:“谢福,这京城都已经有荠菜和茼蒿了?”

“不止这荠菜茼蒿,还有这同心财余里面的同心菜也是。”

“同心菜也是?”谢子安惊奇道:“刚我以为是咱们老家带过来没吃完的呢?”

“怎么,咱们家暖房这就长出绿菜来了?这么快?”

谢福回道:“是,老爷。”

“现庄里长出来的菜只有荠菜、茼蒿、青菜、同心菜和韭菜几样。再半个月才能有芦蒿、菠菜、芫荽几样。”

听说现能有五样菜,谢子安心情舒畅,满足道:“有这五样也不错了,总算是不用再每天白菜萝卜的了!”

“这个荠菜嫩,明早你让厨房给我下碗荠菜馅的大馄饨,晚饭就拿韭菜炒个肉丝,再烧个茼蒿蛋花汤……”

安排好明儿的菜谱,谢子安方才问道:“谢福,尚儿媳妇这个窗户纸糊菜架子的主意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谢福垂头道:“回老爷的话:大奶奶自听说京师的庄子暖房一年有三个月都长不出菜,连带老爷也三个月吃不上菜后便想了这个窗户纸搭菜棚的主意。”

“大奶奶开始只想在咱们老家试验种菜,大爷看见便说老家和京城的气候不一样,还是直接在京城庄子实验的好。但大奶奶担心这窗户纸的法子不定好使,大爷便说先不告诉老爷您,只等种出菜来了再禀告您!”

“啧,”谢子安闻言忍不住咂嘴道:“尚儿倒是会给他媳妇出主意,竟然连我也瞒!”

!谢福赶紧自我辩白道:“老爷,是小人也担心种不出来——毕竟京里这许多达官贵人,至今还没听出谁在正月能种出菜来,小人担心禀告早了没得白叫老爷操心一回。”

“小人并不敢欺瞒老爷!”

谢子安见状笑道:“行了,坐下陪我吃饭吧!”

“这儿子养大了,向着媳妇就算了,谢福你是我的人,也帮着他们一起瞒着我,怎么,你还不许我抱怨两句啊?”

梁上的莫非闻言不觉望天翻了个白眼,心说听这文官说话就是费劲,骂人夸人都是一脸笑,根本分不清真假,可叫人怎么接?

也就他这个管家受得了他!

次日一早,谢子安如常去翰林院坐班。不想才刚下轿,便被人从身后叫住。

“谢兄,”谢子安这科的榜眼祝才过来拱手道:“关于贤侄做的那个华容道,昨儿散衙后我查了一回,发现那曹操的长相画得及其不妥。”

谢福也叹口气:昨儿晚上的临摹白做了……

正月二十二礼部送来会试考官名录,弘德帝看其中有谢子安的名字便随口问道:“这个谢子安回来了?”

李顺赶紧答应:“回万岁爷,谢大人是正月十八进的京,十九销的假。”

闻言弘德帝忍不住笑道:“回来的倒是及时!今年的雪这么大,运河都冻结实了,他这一路可不好走。”

李顺笑道:“万岁爷明鉴,谢大人是正月初二离的家。”

弘德帝算了算账,点头道:“果然,谢子安进京走了十六天,比平常多费了四五天。”

“万岁爷,”李顺躬身回禀道:“臣听说谢大人这回是坐马轿来的。”

弘德帝奇道:“马轿?这什么东西?”

李顺如此这般的解说了一回,最后总结道:“万岁爷,据锦衣卫查看这马轿的负重虽不及马车,但却不会有马车车轮打滑陷潭的情况,人坐上面也及其平稳,没有颠簸。如此再用钉了马掌的马骡来拉,走冰雪地和平地也没啥区别。”

“谢大人这回进京费时主要还是因为同行的其他马车。谢大人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已吩咐管家再多做几顶马轿以方便以后出行。”

闻言弘德帝不禁叹道:“这个谢子安倒是跟!跟他儿子一样会想!”

儿子做马掌,弘德帝心想:当爹的做马轿,两下里一凑合,倒是一个适合冰雪天出行的新方式——这父子可谓是同心同德!

李顺又道:“万岁爷明鉴,臣听说谢大人的儿子谢尚这回又做了一样玩具叫华容道。”

弘德帝疑惑:“华容道?”

“这什么华容道有吗?拿来给朕瞧瞧!”

李顺赶紧拿来莫非城隍庙买的一个没刷漆没雕花,只在木头上贴了彩色人物纸片的普通华容道来——红枣为照顾谢尚的情绪,雕花的华容道雉水城压根不卖!

弘德帝见状有些嫌弃,但等听李顺示范一回玩法后便推开了李顺,一个人玩了近一个时辰,玩到了通关才罢。

“有些意思,”放下手里的“曹操”,弘德帝道:“就是粗糙了些。李顺,你让修造处拿玉石做两套来,朕要赏给皇儿!”

弘德帝听明白了李顺话里的未竟之意,有些不高兴道:“朕富有四海,结果这为人臣子的都能玩,反倒是朕的皇子不能玩?”

“万岁爷,”李顺赶紧道:“臣听说谢大人将在京城开店卖这华容道,而且这华容道人物像先只是谢大人的儿子谢尚照着门神尉迟恭和秦叔宝画的,不符史实也不够生动。”

“现臣听说翰林院的翰林学士们已重新考证了华容道时曹操、关羽、张飞等武将的铠甲、样貌和武器,谢大人已重画了华容道,想必不久就能上市……”

内造处虽都是能工巧匠,但涉及历史人物形象还原,李顺也不敢轻举妄动——没得又被翰林院鄙视没文化,被御史台弹劾不学无术,连带皇帝也跟着没面子。

弘德帝听明白了李顺话里的未竟之意,也是没脾气。

翰林院为天下士林之表率,御史台为天下士林之代言,弘德帝不好冲这两座大山发脾气,便迁怒道:“李顺,你还知道什么,还不一气都说出来?”

李顺赶紧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回禀万岁爷,”李顺道:“谢大人在太平庄的暖房已经种出了绿菜,有茼蒿、韭菜、青菜以及他家乡雉水县的荠菜和同心菜,而且芦!芦蒿也长出来了,再半个月就能吃。甚至还有蚕豆苗和豌豆苗。”

弘德帝惊掉了下巴。他春祭要用的新鲜萝卜皇庄暖房还没长出来呢,谢子安的暖房就长出了绿菜?

“谢子安是怎么做到的?”弘德帝不甘问道:“暖房建的跟皇庄有啥不同?”

弘德帝的私产都是李顺给管着,他能说自己管的不好吗?

李顺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遍。弘德帝完全听呆,半晌方才道:“种菜要光的道理人人知道,这窗户纸也是唾手可得,可叹京里这些人竟不如一个十岁出头的童养媳?”

“真是不如吗?”弘德帝摇头叹息:“没想这谢子安倒是个有福的,能得儿媳妇尽心孝敬。他这个儿媳妇真是个少有的孝媳贤妇!”

弘德帝的地图炮开得有些猛,李顺赶紧匍地道:“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弘德帝默了一刻道:“罢了!”

“虽说妻贤妾美,但太子妃人选关系天下社稷,朕还得再看几年。所以太子的第一个侧妃也得着重行。”

李顺趴地上并不起身,而是硬着头皮回禀道:“臣斗胆启奏陛下,锦衣卫暗探莫非有重大天机上报,只因事关重大,锦衣卫虽已取证月余,但犹不敢上达天听。”

弘德帝怔住:“什么天机?”

李顺跪地上把谢尚那套“我还小”的理论说了一回,然后又道:“过去一个月月,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查本朝历年进士举人户籍,发现只有不到一成办的举人出生时父亲在二十二岁到三十八这个年岁之外,而到了进士,则只有半成了。”

闻言弘德帝忽然想起他其实不是他爹的长子。在他之前,还有四五个或夭折或坏事的兄长,而他是在他爹二十六岁时出生。

犹豫再三,弘德帝终下令道:“李顺,你亲自带人查宗谱。不许声张!”

李顺授命要走,弘德帝想想又道:“等等,李顺,你把谢子安的暗档拿来,朕要亲自瞧看,他家去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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