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别苑大门外,匾额落地,白色灯笼已被扯掉摔坏,接连几天都有人来闹事,有司徒家的,有张家的,有柳家的,还有那些无关的正义人士……除了唐家堡。

杨念晴站在灵堂里,呆呆地看着那个“奠”字。旁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之前南宫雪介绍给她认识的管事魏允。

“魏管事,大门又被他们砸坏了。”有人匆匆进来报。

魏允喝道:“慌什么,没看到小姐在?门坏了自己换,他们要拿什么随便拿,拦住别让过来就行。”

“你出去,让人把那些捣乱的都赶走,不许他们进别苑!”杨念晴猛地转回身,红着眼睛瞪门外。

魏允低头:“我出去看看。”

“算了,”杨念晴到底叫住了他,无力地道,“对不起。随他们吧,你跟受害者家属道歉,多给他们一些钱,就说南宫别苑对不起他们……对了,现钱够吗?”她又想起什么:“别苑的生意会受影响吧?外面铺子里有没有人闹事?”

魏允道:“少主之前已吩咐我将店铺生意都转手了,全换作现银,小姐可以任意取用,日后生意上的事不会很多,有我在,小姐不必太担心,少主都安排好了,只是这别苑不能再住了。”

“是啊,他什么都安排好了,”杨念晴喃喃地道,点头,“谢谢你,你去忙吧。”

魏允垂首退下。

杨念晴看向旁边的人。

邱白露已经在灵堂守了两日,他与南宫雪的交情大概就跟何璧与李游差不多,神捕不是神,神医也不是神,他们都有一颗人心,都会难过。

杨念晴看门外:“天网会不会……你不要紧吧?”

“他全都认下了,没有更多证据,李游他们能奈我何?”邱白露冷笑,“李游已经怀疑他,他还动手,可见是早就决定认罪了,所以才提前支开我。若不是他心软,李游他们哪有机会查到今日。”

他原本有无数机会对李游、何璧下手,那两个人是不会防备他的。

杨念晴低声道:“南宫大哥心软,你就不心软吗?”

邱白露转身就走。

“你要回去了?”杨念晴叫住他。

“好好跟着李游。”邱白露丢下这句话,施施然离开。

杨念晴目送他消失,灵堂里再没别的下人,鸦雀无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就分外清晰。

来人一身素衣,他慢步走进门,停在她身旁。

“你来做什么?”杨念晴猛然转身,看着他大声道,“谁放你进来的!”

李游看着灵位,不语。

杨念晴踢他,指着门:“你走,南宫别苑不欢迎你,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他的朋友,我也不想看到你,你现在就走!”

“小晴,你冷静些。”李游握住她的手。

“我很冷静,”杨念晴摔开他的手,“你们设的好圈套,还假扮黑衣人行刺我,利用我试探南宫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何神捕出事,心里有多自责多难过?我以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误了报信!我好几天睡不着觉!”眼看李游面露惭愧之色,杨念晴不禁笑了,眼泪却涌上来:“你得逞了,凶手落网了,你利用喜欢的人试探你的朋友,你配站在这儿吗!”

李游沉默片刻,道:“抱歉,小晴。”

杨念晴后退:“我不要听什么抱歉!南宫大哥拿你们当朋友,他要是愿意,一路上有多少机会对你们下手?他从没想过害你们,还不惜暴露自己,暗中用解药救何大哥,你呢?你根本就没把他当朋友!”

李游道:“他一直是我们的朋友。”

杨念晴道:“你真这么想,就不会引他对曹高下手!为什么陶门冤案的真相不能公开?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骂他,骂他是伪君子,你为什么要帮着曹高那个坏蛋?张明楚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你其实就是想替江姑娘报仇吧?”

李游沉声道:“南宫兄何等聪明,知道我在怀疑他,岂会上当?他选择动手,就是决定承担,陶门真相一旦公开,不止曹高家人,你和唐家也会受牵连,这是南宫兄的决定。”

“我不怕死,曹高他们才该死!”杨念晴不听他解释,“你们那么正义,为什么不去为陶门平反?”

李游道:“我的确没能力为陶门平凡,但至少会尽力护住活着的人。”

“别假惺惺的,你就是恨南宫大哥害了江姑娘,所以利用我和何神捕为她报仇,”杨念晴指着门,“我不想看到你,你去陪你的江姑娘,你走!”

李游什么也不说了,转身就走。

话刚出口,杨念晴就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迁怒于他了,不慎说错话,杨念晴心头越发难受,眼泪滚滚往下掉,她忍不住捂着脸蹲下去,大哭。

半晌,有人将她拉起来,拥入怀里。

杨念晴抽噎:“你怎么还在?”

“我当然在。”

“我才骂了你。”

李游闻言微笑了,拍拍她的背:“你虽然在骂我,但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真的那么想,我在你心里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为江姑娘讨公道,也是为柳烟烟、楚大侠他们,还有其他无辜的人,你都明白,不会真的恨我,你只是太难过。”

“谁说我不恨!”杨念晴抬起泪眼看他,吸吸鼻子,“南宫大哥是我在这边唯一的亲人,他对我最好,我就是恨你!”

“真的吗?”

杨念晴不说话了,泪流不止。

李游叹息道:“你可知晓?前日我能及时赶到救你们,是因为有下人将你们出城的路线告诉了我。”

杨念晴愕然,望着他。

“你还不明白?”李游擦拭她脸上的泪,“应该是南宫兄吩咐的。他也许后悔过,但他从未打算跟你回南宫别苑,从一开始,他就决定承担后果,又怎会半途逃避?他身上的蚀心附骨散不是曹高下的,是他自己。就算没有曹高半途刺杀,你也会因为他身中剧毒而带他回来找老邱,恰好我又赶来接你,他早已安排好了。”

从对无辜之人下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能脱身了,只是配合她,为了满足她,特地设计了一场美丽的骗局。

或者,他只是在逼他自己?不能回头,不要回头。

一个凶手,有着悲天悯人的心怀,他曾经用悲哀的语气告诉她,不想再查下去,不想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

他们继续查,他继续杀。

那双眼睛总是那么忧郁,每次杀人之后,他是不是也会痛苦?

为什么是他?

杨念晴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他为家人报仇,是害了很多无辜的人,可这个江湖有真正的公理吗!杀人买命的组织都可以存在,官府贪污腐败,害死多少无辜百姓?朝廷明知道陶家无辜,还要杀那几百条人命,曹高随便杀护卫灭口,那些人都可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南宫大哥非要承担这些?我就是想不明白!”

李游轻声道:“因为,他是南宫雪。”

杨念晴伏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因为他是南宫雪,善良的南宫雪。

为报仇而害死无辜之人,他原本就没打算活下去,那杯酒是他给自己的审判。他要保护更多无辜的人不受牵连,包括她这个妹妹,他更不忍心让李游与何璧陷入两难的境地,主动为他们做了选择。

没人让他承担,他认为自己有罪,所以要去承担,因为他是南宫雪,他比别人活得高贵。

可是属于他的公道呢?

背后的力量太强大,强大到没人可以反抗,没人能为陶门作主,这种无力让他选择了错误的复仇方式。

他可以有许多机会害李游与何璧,他们一死,秘密必定不会这么早揭开,或者永远都没有揭开的那一天。他没有那么做,他们是他的朋友。

他曾经对她用了毒,还骗了她,应该很内疚吧?她并不怪他的。

杨念晴哭道:“他根本没有办法,这不公平!”

李游抱着她:“你说的没错,天下有许多不平之事,因为权力的存在,世上没有绝对的公道,但正因为公道欠缺,才更需要人维护,哪怕以你我的能力,只能维护那么多。”

“会有的,”杨念晴忽然止住哭泣,从他怀里抬起头,大声道,“世界迟早会有公道,有更公平的法律,对错不会再由权力来决定,也许是在许多年之后,百年,千年,万年……总之,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信不信!”

李游看着她半晌,微微笑了:“是,一定会有那天。”

杨念晴侧脸看向那灵位,却什么都看不清,被泪水阻隔的视野白蒙蒙一片,如雪。

.

雨天到底还是过去了,阴冷之气终于消散。

三月的阳光格外明朗,仿佛要将每个角落都照亮,照得人心暖洋洋的。洞庭湖畔的小城,燕子飞飞,柳絮飘飘,暮春的情致格外妩媚。

街上人来人往,温柔的风拂过,隐约有歌声从远处飘来,曲调古老而优美:“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

相识不过数月,却注定要用一生来遗忘。

杨念晴默默地走着,听身旁李游说话。

“明日该走了。”

“一切有魏管事料理,姑娘不如随在下去寒舍作客?”

见她走神,李游叹了口气,捂住她的眼睛:“又在想了。南宫兄只是先去那边等我们,人这一生本就不完美,不该沉浸在伤痛里,更不能将悲伤当作思念。”

杨念晴拉下他的手:“你这样也太无情了,如果你不在,我几个月就忘了你,你开心吗?”

李游显然不太忌讳这些,闻言莞尔:“当然,看你天天难过,我会更难过。”

杨念晴撇嘴:“你这样,其实就是不够喜欢我。”

周围几道视线看过来。

李游轻咳:“姑娘,你是不是应该矜持一点?这种话能在大街上说么?”

“喜欢就喜欢,为什么怕人知道?”杨念晴不高兴地道,“要是我死了,我就希望你天天思念我,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从此再也不会喜欢别的姑娘,不看她们一眼,永远就只想着我,想一辈子。”

李游挑眉,指着她的鼻子:“看不出来,你这么狠。”

“什么狠,”杨念晴抓住他的手指,“真正的爱情就应该忠贞不二,多美丽感人啊。”

李游道:“原来姑娘你喜欢美丽感人的故事。”

杨念晴跺脚,丢开他的手:“我就知道你不会想我!”

李游忍住笑:“好吧,我天天想你。”

“谁信你这种花花公子,就会甜言蜜语骗我!”杨念晴哼了声,越想越生气,“我还没凉,你肯定就去逛青楼看美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为她们写字作诗。”

李游苦笑:“又是老何说的?他还真会害朋友。”

杨念晴道:“他是怕我被骗,你都没给我写过诗。”

李游没有多解释什么,拉起她往前走。

杨念晴也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不应该提过去的事情,只憋着满肚子醋意发作不得,转移话题:“江湖上一定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情,我想听江湖故事。”

李游想也不想就道:“我有个朋友,他前日娶了个妻子。”

杨念晴下意识问:“漂亮吗?”

李游道:“很美,而且冰雪聪明。”

杨念晴更不是滋味,酸酸地道:“原来是美女,难怪观察得那么仔细。”

“当然,”李游一本正经地往下讲,“而且她话不多,脾气也好得很,会伺候丈夫,从不骂人踢人,不会做难吃的蛋糕,不会让别的男人拉手,也不懂‘男人的三从四得’……”

杨念晴猛地上前拦住他,瞪眼。

李游笑着继续往下说:“还有,绝对不会天天吃醋,像个醋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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