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酒

这一声叫出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住动作。

杨念晴并不理会众人的视线，紧盯着南宫雪，喃喃地道：“南宫大哥……”

南宫雪面色不改：“怎么了？”

恐惧如同黑洞般吞噬着所有，杨念晴轻轻地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众人只当她是因为得知身世过于激动的缘故，曹玉拍拍她的背：“兄妹团聚，恭喜。”

“哭哭啼啼的。”曹高嘲笑。

眼看他举杯欲饮，杨念晴睁大眼睛，瞳孔急剧收缩，她下意识地想要说话，脑海里却有个声音在阻止她——不，你不想看到另一个结果。

电光石火间，细细的风声响起。

“谁！”曹玉警觉地推开杨念晴，举杯去挡。谁知对方出手极快，到底慢了一步，还是对面曹高老辣，及时侧头避让，手中的酒碗却被击中，“啪”地裂开，酒液洒地。

“李游！”杨念晴站起身。

曹高冷下脸，一跺脚，旁边杨念晴的凳子便飞了出去，撞倒对面的屏风，只见一名黑衣人站在亭子外，头发微湿，提着大刀，几名护卫跟在后面追进来。

“何神捕？”杨念晴愕然。

来者赫然是何璧。

此时他应该正卧床昏睡，怎会出现在这里？杨念晴立即看曹玉，却见曹玉同样面露疑惑之色，跟着站起身，分明也是不知情。

何璧面无表情，只盯着南宫雪。

南宫雪不慌不忙地放下酒杯：“都来了？”

曹高看看众人，又看看手中的酒碗碎片，眼神更阴鸷了几分，他挥手让护卫们退开，不冷不热地道：“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救人。”南宫雪叹道。

“南宫大哥！”杨念晴扶住他的手臂，“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

曹高冷笑。

南宫雪摇头，推开面前的酒杯，站起身：“出来吧，李兄。”

亭外，千万雨丝织成薄薄的帷幕，雨幕随风飘动，树丛后缓步走出一道白影，没有惊动任何护卫。

漫天风雨下，白衣多有湿迹，比平日显得沉重了几分。李游走到何璧身旁站定，神情有些黯然。

他明明出发去悠然居找邱白露了，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杨念晴声音发颤：“李游！”

“我没去悠然居。”李游开口，看着南宫雪。

南宫雪神色如常：“何兄伤势发作是假，不过是引蛇出洞的计策。”

李游沉默片刻，道：“南宫兄却还是来了。”

“老夫早该想到的，”曹高放下酒碗碎片，惊疑地打量南宫雪，“你与南宫钰全无半点相似之处，可笑这南宫丫头的模样误导了老夫，竟忽略了你，你到底是谁？”

南宫雪不答，只问李游：“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很迟，我设下这个计策时，并没怀疑过你，”李游摇头，“事实上，我早该怀疑的，只是……”他没有往下说，明亮的眼睛里泛起十分罕见的黯然悲哀之色来。

南宫雪微笑：“只是你太相信我，不肯对我生半点疑心。”他踱到亭子边缘，居高临下看两人：“那天潜入别苑行刺、逼我用剑的黑衣人，是你。”

李游面露惭愧之色，默认：“那只是场试探，我之前并不曾怀疑过你，直到老何中毒，小晴的一句话让我觉得不对，”李游一字字地道，“她说，没人真正见过万毒血掌。”

南宫雪轻声重复了遍，半晌才叹息道：“原来如此。”

曹玉不解：“的确没人见过万毒血掌，有问题？”

李游道：“当然有，之前张明楚和楚大侠的尸体都被毁去，我们猜到凶手是在掩盖一条重要线索。”

南宫雪道：“李兄聪明过人，想必已经知道了。”

“是万毒血掌，”李游道，“所有被毁掉的尸体都有个共同点，全是中万毒血掌而死，所以万毒血掌本身就是线索。”

曹玉仍皱眉：“怎么回事？”

“因为那并不是万毒血掌，”李游叹了口气，“应该说，除了唐堡主，其他死者中的都不是万毒血掌。”他看向桌上那坛刚开封的酒。

曹高也看着那酒，沉着脸道：“老夫亲眼见他给曹家丫头倒了。”这些酒菜都是经人尝过的，所以他才放心地吃喝，哪料到面前这几个保护他的人当中有一个会给他下毒？当年他诛杀陶门百多条人命，南宫雪要为陶门报仇，就不可能放过他。

李游道：“曹神捕那杯酒的确也有毒。”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南宫雪身上。

南宫雪端起曹玉的酒杯，从容地道：“不错，这是种奇怪的毒，中毒之人的死状与中万毒血掌一模一样。”

曹玉闻言吃惊，她大概也没想到南宫雪会给自己下毒：“你……”

南宫雪笑了笑，也没解释。

李游倒没有在意，冲曹玉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冷夫人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她应该是从楚大侠的遗体上发现不对，所以……”

“所以我杀了她，”南宫雪轻声，“冷夫人没见过万毒血掌，但她曾游历关外，恰好认出了这种奇毒，我不得不出手，她不曾防备我。”

李游道：“我们若一开始就从中毒查起，只怕早已查出来了，是有人将我们引入了歧途。谁也不会怀疑第一神医的话，你借老邱的口要我们信以为真，然后毁去尸体，为的是不让我们发现破绽。”

“是我让邱兄弟帮忙，他答应替我隐瞒，”南宫雪道，“为免夜长梦多，离开悠然居，我就让黑四郎引开何兄，再让人攻击小晴引你注意，然后趁机接近张明楚的尸体，其实是趁机用涂了焚尸水的匕首毁去尸体，你们没有怀疑我。”

李游苦笑：“老邱的个性……你只要说出身世，让他帮忙并不难。”

南宫雪不解地道：“但你怎会发现那不是万毒血掌？”

“因为万毒血掌心法在李家。”

.

这次不止其他人，连南宫雪也愣住了。

李游早已料到众人的反应，笑了笑：“昔年祖父游历江湖，机缘巧合救下一名女子，那女子为报答祖父，将一本《问情掌》秘籍赠予祖父，祖父觉得这门掌法过于毒辣，便将其置于书阁收藏，不让后人修习，是以我并未发现不对。直到叶夫人提起问情掌这名字，我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万毒血掌，而当年那名女子……”

“是云碧月！”杨念晴喃喃地道。

一切太巧合，让人难以置信。

“事实就这么巧合，她恐怕真的就是云碧月了，”李游叹了口气，“离开唐家堡之后，我便暗中送信让家仆取来《问情掌》秘籍，尝试习练，终于发现不对，这才决定与老何来一出引蛇出洞。真正的万毒血掌重现江湖，凶手必然意外，或许就会露出破绽。”

南宫雪赞道：“的确是条妙计。”

曹玉看看何璧，冷冷地道：“所以我们被暗算，他中毒，都是你们的圈套？”

李游苦笑，朝她拱手赔礼：“此计冒险，若知道的人太多，恐怕会露出破绽，让凶手觉察，所以我才让老何隐瞒。”

曹玉抿紧了嘴。

李游道：“我与老何定下此计，老何中的是真正的万毒血掌，我当然不能让他随便用药，只能暗中将药倒掉，谁知凑巧被小晴看见了。”

南宫雪看杨念晴：“她没告诉我。”

“南宫兄这么聪明，若知道此事，必会起疑，”李游从袖内取出一张字条，“凶手杀了江姑娘，留下警告，让我离开小晴。”

南宫雪看着字条半晌，道：“是我。”

“王晴是被接去成亲的，所以我便想到，凶手可能是她的未婚夫婿，”李游松了口气，“倘若我说真话，又担心小晴露出破绽激怒凶手，会对她不利，何况我也想知道威胁我的人是谁，练万毒血掌的事未能与她解释，因为我当时并没怀疑南宫兄，想的是，小晴告诉你也无妨，你说不定还会配合我们。我却没想到，这场设计差一点就因此失败。”他看着杨念晴微微一笑，目光温柔：“但她还是选择相信我。”

杨念晴耳根发红，微微别过脸去。

南宫雪看看两人，一笑：“义父让我照顾小晴一生一世，你私会江姑娘，我担心你将来让小晴伤心，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你是故意支开邱兄弟，好与何兄用计？”

李游坦然道：“我请老爷子帮忙支开老邱，是要拖延时间，将真正的万毒血掌出现的消息传达给凶手，总不能人刚中掌就被治好了。叶夫人已死，你果然误以为老何是中了同样的毒，请来药谷弟子开药方，其实是想趁机在老何的药里放解药，你想救他。”

南宫雪没有否认：“何兄中毒，我的确很震惊。”何璧是他的朋友，他不会看着何璧死。

眼底笑意渐渐隐没，李游轻叹道：“这不过是猜测，解药已经被我阴差阳错倒掉，这个破绽我当时并未发现，但老何未能痊愈，你就相信是万毒血掌的传人出现了。”

南宫雪沉吟道：“难怪，你既已习练万毒血掌，自然就会怀疑我。”

李游沉默了下，摇头：“不，即便发现不对，我也没立刻怀疑你。”

南宫雪莞尔：“是啊，江湖第一善人怎会杀人，别人不信，你更不会那么想。”

“我只当老邱诊断有误，直到小晴说出那句话，”李游道，“没人见过真正的万毒血掌。老邱也没见过，又如何确定那是万毒血掌？若非亲口听到叶夫人那番话，就算我习练问情掌，也不会轻易将它与万毒血掌联系起来，第一神医不可能这么草率地做出判断，他会为谁隐瞒？”

南宫雪点头：“这的确是个破绽。”

“还有，你不该对江姑娘下手，”李游直视他，“我产生怀疑之后，便又去了趟如玉楼，发现了她留给我的线索。”他轻声念道：“‘濯清莲而如玉’，我送她的那幅字，她向来珍惜，玉字上却留有划痕，应该是她在最后时刻留下的。”

曹玉蹙眉：“如玉，什么意思？”

“当年陶门主膝下有一对号称‘雪玉霜冰’的小神童，三岁便能过目成诵，他二人乃是孪生兄弟，哥哥叫陶雪，”李游道，“南宫兄岂非正是过目不忘？”

听一遍就能将邱白露随口念的药方记得那么清楚，不错一味药，不差半点分量，岂是寻常人能办到？

南宫雪。陶雪。

李游道：“南宫兄自小被送到外面养育，十岁上才被老苑主接回别苑，六七年时间足以使一个小孩子改变模样。”

手在袖中发抖。杨念晴大声道：“就凭这个，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何璧突然道：“不错。”

“还有，我是老苑主的女儿，南宫大哥怎么会对我下手？这中间一定弄错了！”杨念晴拉住南宫雪，紧盯着李游，“南宫大哥不会骗我，他没有杀人，那杯酒也没有毒，他不会害曹神捕。”

何璧道：“不错。”

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二句话。神捕不是神，只要南宫雪有一丝被冤枉的可能，他就会再去查到底。

面对两人的目光，南宫雪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道：“因为小晴在地下室看到了张明楚。”

“不是！”杨念晴大声道，眼泪瞬间流下来。

“我杀王公全家，因为从王家接走你的人是我，”南宫雪微微侧身，看着她，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头发，“我接回你，是想完成义父的遗愿，照顾你一世，谁知你无意中撞见了我的秘密，复仇已经开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停了停，低声道：“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义父，幸好你还活着。”

杨念晴用力咬了咬牙，恨恨地瞪着他：“不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

“不是！”

南宫雪便不再说了。

“原来你便是那漏网之鱼。”曹高冷笑，猛地从旁边侍从腰间抽出刀，直朝南宫雪砍去。

他这么猝不及防出手，杨念晴骇然失声：“你住手！”

李游更快，眨眼已掠入亭内，曹高年纪虽老，刀法却极其霸道，且他内力深厚，李游带伤不敢硬接，只轻轻将南宫雪推得后退几步，避开了致命一刀。

曹高此时眼露凶光，迅速变招，势必要取南宫雪性命，曹玉业已反应过来，急忙拔刀格挡，竟被他逼退，直撞到亭柱上才止住，众人见状始知曹高内力之深厚，不愧为当年的天网指挥使。不过经李游、曹玉二人连番阻拦，何璧已经闪身进亭子，双刀碰撞，火星四溅。

曹高眼底泛红，何璧双手青筋暴起，却稳稳地架住了曹高的刀，几名护卫纷纷围上来，李游与曹玉立即上前，杨念晴将南宫雪拉到旁边。

曹高瞪着何璧，咬牙道：“好个曹家刀传人！你真要与老夫作对？”

何璧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握刀的双手稳得很。

曹高面目扭曲：“别忘了，他方才还想毒死你的夫人！”

何璧闻言终于开口：“不会。”

“他肯定先在曹神捕喝过的酒里放了解药。”杨念晴道。

曹高猛地收刀，退到几名护卫那边，冷笑：“你们以为……”话没说完，他突然横刀砍向身后！

几名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砍翻在地，颈间血涌。

杨念晴瞪圆眼睛，南宫雪迅速伸臂搂过她，转身，挡住她的视线。

“他们看到的太多，听到的也太多了，”曹高倒是无所谓，随手丢开刀，盯着何璧冷笑，“南宫雪既是朝廷钦犯，更身负数条人命，罪大恶极，天网正该拿他归案，你堂堂神捕难道要徇私？”

“你急什么！”杨念晴出奇地愤怒，从南宫雪怀中离开，“你这种人，手上的人命还少吗，这些护卫什么都没做，你就杀他们灭口，当年尸体少了一具，你为了脱罪，怎么蒙混过去的？你又杀了多少无辜的人灭口？”

曹高道：“老夫做事，轮不到你指点！”

杨念晴道：“你这样是犯了欺君大罪吧？要满门抄斩吧？”

曹高怒极反笑：“小姑娘，说话要谨慎，你以为你们还能离开这里？”

杨念晴向来尊重老人，可是看着面前这个老人，她却感到厌恶至极：“你可以杀我们，但你拦得住李游？只要事情传出去，你全家都要给我们陪葬。”

“放肆！”曹高变掌为爪，直取杨念晴咽喉，尚未碰到杨念晴，他忽然又改变动作，后退，及时接住一枚锋利的酒碗碎片。

迎着他的视线，李游开口道：“我不喜欢杀人，但有人想当着我的面杀人也不行，前辈执意如此，下次我出手或许就不会这么慢了。”

曹高忍怒，丢开碎片：“看在你今日救了老夫的份上，老夫不与你计较，但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她没说错，”李游打断他，“我救你，也不是救你，更不想救你，如果可以，我宁愿救楚大侠和柳姑娘他们，或者司徒老爷子，甚至张明楚也行。”

曹高发作不得，冷哼。

李游轻轻踢开杨念晴脚边的碎片，何璧也放下刀，亭内一时无人再说话，奇异的沉默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南宫雪微微一笑：“没错，我正是陶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