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消失的杀手

小院静极了，头上，梧桐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片片枯叶随风而下，如同飘飞的纸钱。

方才留在院中的人，已没有一个是活人。

披着冷风，杨念晴觉得后背凉透了，忍不住发抖。

转眼间，那个泼辣机灵的美丽女子竟也和她的姐姐一样，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在这具美丽的尸体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活人。

灯光映着他手中的剑，剑尖犹在滴血。他竟然没有逃走，像是在等着众人。

杨念晴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由担心地看向李游。

李游并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那人，昏黄的灯光下，面色似白似青。

何璧拍拍他的肩，看着那黑衣人：“你该走。”

“我不必，”那人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阴冷发亮、锐利如剑，带着杀手所特有的狠毒残酷之色，又略略多了些邪气，“你们已知道是我。”

杨念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黑四郎奇怪地看她：“我是杀手，不杀人杀谁？”

“据我了解，”李游终于开口，握紧了拳头，“你接了那么多生意，从没杀过一个不会武功的百姓。”

黑四郎咧嘴笑了：“人是会变的。”

“你欠他的？”

“是。”

李游握紧了拳头：“倘若他再叫你杀？”

黑四郎低头，看向手中滴血的剑：“我就杀。”

“你到底欠他什么，定要杀这些无辜之人才能偿还？”李游火了，“这些人只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你难道不知，凡事有可为与不可为？”

面对质问，黑四郎淡声道：“在我眼里，只有杀与不杀。”他重新抬起脸：“让你失望了，我早就说过，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何璧冷声道：“你的确不配。”

黑四郎沉默半晌，道：“杀人偿命而已，你们不必为难。”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忽然抬起右手，剑锋回转，横削咽喉！

杀手的剑，是最快的。

“且慢！”

“住手！”

……

杨念晴瞪大眼睛，心跳几乎都停止了。

“当啷”，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格开长剑，剑锋与刀锋相击，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须臾，一名黑袍女子自黑四郎身后走出来。

“曹神捕！”杨念晴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呼吸重新顺畅起来，她立即看向何璧。

何璧依旧面无表情，对妻子的到来竟是无动于衷。

比起白天在抱月楼时，曹玉的装束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了条红纹腰带，她亦不看何璧，盯着黑四郎道：“一个让你送死的人，值得这么做？”

黑四郎扔下手中的剑：“他没让我死。”

杨念晴不解，李游众人却变了脸色。

剑，是杀手的命，有剑才有命。黑四郎的手上如果没有了剑，便不再可怕，他平生杀人无数，要找他寻仇的人不知多少，只怕他走出这门还不到一天，尸体就已被人拿去喂狗了。

但如今，他将这柄跟随他多年、视同性命般的宝剑抛弃了。

“我欠他一条命，”黑四郎语气轻松，“五年前，我杀了‘金翅双刀’梁金鹏，不慎落入梁家人手里，许多人都在奇怪，为何我能活着逃了出来。”

李游道：“他救了你。”

“不错，他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黑四郎看着他道，“就算他没让我杀人，我也会帮他处理这些，你插手此案，就注定是我的敌人，你这个人行事向来有自己的原则，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百姓，你难道会放过我么？”

他这是宁死也要斩断线索，保护凶手。

李游略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话，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谁也不想眼睁睁地看好朋友送死。

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许多时候，感情与道义，它们看起来、谈起来都是很容易取舍的，只不过到了你真正面对它们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这个过程中的那些痛苦与无奈。

终于，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黑兄听我一言。”

南宫雪走过去，俯身将那柄剑拾了起来，自袖内取出一块洁白丝巾，仔细地擦拭剑身。

血迹尘埃尽去，剑身重现光华。

“他救你一命，这些人命也够还他了，众生平等，黑兄的命还不至如此值钱，怎地做起亏本生意？”他缓步走到黑四郎面前，修长的手指倒拈着剑尖，将剑递了过去，温和地道，“他不叫你来，也会叫别人来，报恩之剑还算干净，黑兄又何必丢弃它？”

何璧也开口：“纵然不干净，也能擦干净。”

风吹过，一片树叶的“沙沙”声响起，头上，几片梧桐叶翩翩飞下，随即又在地面摩擦、滚动，发出更大的响声。

整个小院寂静无比，檐上的灯光仿佛更加明亮了些。

灯光里，那双阴冷锐利的双眸也变得更加闪烁。黑四郎伸手接过剑。

南宫雪微微一笑。

然而——

鲜血一股一股自唇中溢出，喷到剑上，雪亮的剑身再次被污。

“毒！”何璧闪身过去扣住他的手。

“老黑你……”李游白着脸上前两步，又站住。

“你这又是何必！”南宫雪急怒，快速从随身荷包取出药瓶，倒出两粒丸药，“这是菊花先生的清血丸……”

黑四郎推开他的手，抹了把唇边的血，笑了笑：“他没有逼我，我愿意帮他，我这条命能为他而死，值得。”

曹玉怒道：“你以为你死了，就没人能破案？”

毒性过于暴烈，黑四郎渐渐不支，半跪下去，以剑撑地：“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查了。”

幽幽的风又吹过，四周仿佛响起了无数叹息声。

从此，江湖中不再有黑四郎此人，不再有那个鼎鼎大名、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半斤杀手”，他那剑尖舐血的一生，只有在人们的闲聊中才会偶尔出现。

“他从来都没有一个朋友。”几乎所有人谈到他的时候都会这么说。他这一生只知道杀人，只要你愿意出足够的钱，他就可以替你杀人。

杀手，是不需要朋友的。

所以很久以后才有人发现，这个杀手竟然悄悄地消失了。

有人说，他杀人太多，所以他的仇人们想了个巧妙的法子，暗中将他杀了，尸体被卸成了几大块，拿去喂了野狗；有的人说，他是被“天下第一神捕”何璧与他的朋友李游捉拿归案，正法了；也有人说，他终于厌倦了杀人生涯，已经易名换姓退出江湖，还娶了个老婆生了一堆孩子；还有人说，他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只身逃到塞外荒僻之地去了……

他的故事千般精彩，而他的人，躺在一口寻常的棺材里，与几个寻常百姓一起出殡，埋在了一块普通的土地里。

.

黑四郎已死，曹玉只得放弃，她转身扫视地上的尸体，冷冷地问责何璧：“累及无辜，这就是你查案的结果。”

何璧不语。

南宫雪解释道：“此事不怪何兄，我们……”

“再有下次，此案会移交给我。”曹玉一拂披风，大步出门走了。

南宫雪看看何璧，叹了口气。

何璧摆手示意无妨，过去拿开黑四郎的剑，将尸体平放到地上，起身看李游：“我说错了，他是个不错的朋友。”

李游点点头，没有说话。

一个杀手根本不必在意几条无辜百姓的性命，他完全可以逃走，但他没有。

“他不愿让你失望，”南宫雪轻声道，“至少今后他不必再做这些事，能交上你与何兄这样的朋友，想来他这一生也不会遗憾了。”

杨念晴眼眶发热，视线有些模糊。

“不要再查了。”想不到黑四郎留下这最后一句话，竟还是想保护那个凶手。

或许，有一种朋友永远值得你去保护。

只不过，人世间还有比感情更贵重的东西，那就是正义。

黑四郎虽然死了，但倘若继续追查下去，凶手为了灭口，恐怕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牵扯进去，因此而丧命。

果真应该放弃追查？几个人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南宫雪黯然地看着何璧与李游，凤目中有明显的犹豫之色：“这个案子……”

李游垂眸。

“查。”何璧冷笑，握在刀柄上的手反而更紧了些。

世上善良之人很多，却也总有那么一些铁石心肠的人，他们或许太守原则，太不可爱，但他们知道，因为善良和不忍而向邪恶妥协，那么，这个世上将永远没有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