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邱白露带路,南山阵似乎又变成了普通的菊花地,道路也畅通无阻,杨念晴暗暗称奇。走了半日,两人终于穿过花海,登上竹岛。这片竹林竟也不小,秋风扫过,竹浪翻飞,竹叶纷纷而下,越往深处,越觉得是在海浪底遨游一般。

林间小路也是弯弯曲曲的,杨念晴跟着走了数百步,面前出现一片空地。

空地上盛开着上百株菊花,大若拳头,小如指甲,五颜六色,姿态各异,看上去每株应该都是极其珍稀的品种。菊花簇拥着一座古朴精致的小木楼。楼旁也长着几丛竹子,竹荫几乎将小楼遮住了一半,整座小楼看上去更加小巧。杨念晴见状,忍不住想起李游早上念的那两句词——“菊花香里扣青筠,半掩闲门”。

门敞开着,外面停着一辆无篷马车。

邱白露皱眉,看来他对何璧众人擅自闯入很不满。

不出所料,进门处摆放着那口棺材,何璧三人都坐在椅子上,李游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完全没将自己当客人,唯有南宫雪神情略有些忧虑,不时看向门口。

“南宫大哥!”杨念晴抢先跳进门。

“小晴!”南宫雪松了口气,站起身,接着便看到她身后的邱白露。

邱白露进门就嘲讽:“她与李游打赌,你担心?”

南宫雪显然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轻轻抿嘴,重新坐回椅子上。

“成功走出迷阵,我厉害吧,”杨念晴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瞟着李游,“某些人呐,是不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佩服,”李游朝她拱手,“在下实在佩服得不得了,能遇上老邱,姑娘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邱白露不耐烦地问:“尸体呢?”

何璧二话不说,直接起身过去将棺材盖掀开,白布飞落,棺材里那张狰狞的脸露了出来。

邱白露显然不当回事,只是侧脸,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哪知这一瞥,淡定自若的脸上竟浮现出诧异之色。他迅速俯身,伸出两根手指在那张明楚的尸体上试了试,又拿起他的手仔细观察。

“奇怪……怎么会……”双眉紧皱。

李游和南宫雪也围了过来,见状都意外,菊花先生向来自视甚高,通常只须看一眼尸体,便能准确地判断死因,从不曾如此失态。

众人虽疑惑,却不敢开口打断他。

许久,土黄色的丝巾在干净的手指间拭过,邱白露直起身,恢复超然之态,吐出四个字:“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就是被外力所伤了。

四人面面相觑。李游不动声色地道:“不是中毒,又是什么?”

邱白露微嗤:“孤陋寡闻,莫非你忘了一门掌法?”

南宫雪想起什么:“你是说万毒血掌?”

何璧道:“不可能。”

“既不信,又何必找我。”邱白露哼了声,走开。

众人沉默。

杨念晴见气氛闹僵,忙打圆场:“是不是弄错了……”

李游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尸体,闻言回过神,立刻打断她:“菊花先生的话,天下谁敢不信?必是万毒血掌无疑了。”他展颜一笑:“虽说万毒血掌已失传多年,但那毕竟只是传说,江湖这么大,说不定还有遗漏的传人。”

邱白露脸色这才好了些,挥手:“看完了,没事就走。”

“不急,”李游道,“死人看完了,还有活人呢。”

杨念晴听得莫名,忍不住悄声问他:“什么活人,要他给我们检查身体吗?”

“真聪明,”李游低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迅速扳着她的肩,将她转了个方向,推到邱白露面前,“呐,就是这个大活人。”

杨念晴反应过来,挣扎:“喂喂,我又没病,你干什么?”

“你不是失忆了吗,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是谁?”李游不解,随即恍然,指着她的鼻子,“哦……难道你是骗我们的?”

“当然不是,”杨念晴硬着头皮,一口咬定,“我真的是失忆了!”

李游道:“那就让老邱看看,说不定第一神医能治好你。”

“等等……”杨念晴还要反抗。

“别动,我先看看。”邱白露大概是烦了,直接点了她的穴,再抬手时,指间已经多出几根亮闪闪的银针。

“不是,”杨念晴慌忙叫,“我觉得,我很可能是被凶手打了,脑部有淤血,又或者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会失忆。”

她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邱白露很意外,半晌点头道:“有这种可能。”

杨念晴忙不迭地道:“所以啊,咱们就不用扎针了,等淤血慢慢散了,或者再受一次刺激,我自己就会好的。”

“等你慢慢好,还要多久呢?”李游叹了口气,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听我说,其他人都死了,你却死而复生,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凶手对你手下留情了,所以你的身份至关重要,你能想起来,一切都有答案了。”

杨念晴愣了下:“可……”

“别害怕,老邱扎针不疼的,”他微笑,“不骗你,我们就在外面,你随时可以叫我。”

明亮的眼睛里再无戏谑之色,认真而温柔,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信心与勇气,就是那种“天塌下来都没事”的安心感。

肩上,那双手稳而略沉,带来恰到好处的重量。

必须尽快找出凶手,不能让他再害人。

杨念晴咬唇。

其实他说的有道理。可问题在于自己并没有失忆,这具身体本人的确死透了,凶手半点没留情,自己却不能对他们解释,且不说他们是否会信借尸还魂这种事,就算他们肯信,自己这个外来人口身份暴露,就彻底与此案无关,没有理由再跟着他们了,江湖这么危险,自己一个人能活下去吗?

内心挣扎半晌,杨念晴还是决定为生存而挨针,于是将眼一闭,豁出去了:“来吧来吧,随便。”

李游松了口气,对何璧道:“我们出去吧。”

“哎——”杨念晴睁开眼,底气不足地补了句,“要是还想不起来,你们可别怪我啊。”她迅速瞟了李游一眼。

南宫雪安抚她:“当然,你很懂事了。”

菊花先生诊治病人,不允许旁人打扰。众人都清楚邱白露的脾气,很快就退出房间,李游回身关上门,三人一齐退出小楼外的菊花地,直退入了竹林里。

房间里安静下来。

杨念晴看着邱白露手上的银针,心里直发毛:“邱大哥,真的必须要扎这个啊?”

邱白露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暂且收起银针,扣住她的手腕把脉。

杨念晴眼角直跳,还在努力:“其实我还是觉得,不用扎针了。”

邱白露淡声道:“有淤血,用针可以散得更快。”

杨念晴立即道:“我脑部完全没有外伤啊,淤血的可能性不大。”

“嗯,有道理。”邱白露放下手。

“不愧是第一神医,医术好!”杨念晴附和,“我觉得我就是受了刺激才失忆的。”

“还有一种情况,”邱白露缓步踱到她背后,按了按她的后脑勺,“你没失忆,在骗他们。”

骗不过神医!杨念晴正色否认:“怎么可能!我确定,我真的失忆了!”

“是么。”邱白露嗤笑了声。

“真的没骗你!”杨念晴坚定地胡扯,“也许我就是那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选择性遗忘,对,受精神创伤,遗忘了!”

“应激障碍?”邱白露跟着重复了遍,也不知道信没信。

杨念晴等了会儿,见他似乎没打算行动,便试探:“大哥……神医大哥,既然是精神问题,我能不能不扎针啊?”

“你原本就不需要用针,”邱白露平淡的声音传来,“你脑内的确没有淤血。”

杨念晴立刻察觉自己能动了,她高兴地转身:“你信我啊?”

“或许你在说谎,”邱白露用丝巾擦擦手,慢条斯理地道,“但麻烦是南宫雪的,查案是何璧的事,我不是李游,不爱管闲事。”

神医毒舌啊,他绝对是在报复何璧他们,还顺便把李游给骂了。杨念晴逃过针灸,暗暗感谢神医的报复,她看看邱白露的丝巾,忍不住建议道:“用布擦手是没用的,擦不掉细菌,你得多洗手。”

邱白露看她一眼。

忘了神医很自负,不接受任何质疑。杨念晴吐吐舌头,做了个拉链的手势表示闭嘴,然后跑过去打开门,高声喊:“好啦,你们进来吧!”

何璧眨眼便现身阶前:“想起了?”

杨念晴吓一跳,随即两手一摊:“没有,我脑部没有淤血,不用扎针,这都是邱大哥亲口说的,不信的话,你问他。”

李游与南宫雪也走过来,闻言顿住脚步,互视一眼,都有些失望。没人能质疑邱白露的判断,他们当然不会去自讨没趣。

邱白露走到门口,下逐客令:“还在这儿做什么?”

杨念晴在阵中困了大半天本就饿了,闻言有点无语,何璧倒是面色不变,南宫雪也没表示,大家都习惯了。

唯有李游失望地道:“老邱,你何必这么绝情呢。”

邱白露回以一声“哼”。

李游得到这个回应,叹道:“看来以后交朋友要交大方的,第一神医也是第一吝啬鬼,连请朋友吃顿饭都舍不得。”

邱白露道:“朋友也不能白吃。”

“奇怪,你这个人怎地不去做杀手,非要当悬壶济世的神医?”李游奇怪地道,“你这么不肯吃亏,倘若做了刺客,‘半斤杀手’的外号必定归你,不是黑四郎了。”

邱白露很淡定地回道:“你再不闭嘴,神医手上也会出人命。”

“有道理,”李游笑道,“不过医死人的神医,应该改名叫……庸医?”

邱白露的脸立刻黑了。他号称菊花先生,一向孤高自许,自负得很,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质疑他的医术,明知李游是故意的,也还是忍不住生气了。

杨念晴躲到南宫雪背后,偷偷笑。

“多谢。”何璧双掌猛地一翻,地上的棺材盖立刻腾空飞起,“砰”地一声落下,将棺材盖得严严实实。接下来,杨念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口棺材已飞出门外,径直落到了马车上,只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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