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月。

这天也渐渐地暖和起来了。

萧知这阵子没有外出,就在家里好生养着胎,平日不是莳花弄草就是逗弄喜乐,今日天气恰好,她正在廊下逗弄喜乐,眼见如意白着一张脸打外头进来,皱了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如意朝她行完礼,压低声音回道:“陆家遣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老太太没几日了,希望您和五爷能回家一趟。”

耳听着这话。

萧知逗弄喜乐的手一顿。

她收回手,好半天才开口,“来传话的是谁?”

如意答道:“是平儿姑娘,这会人还在外头候着呢。”

“知道了。”萧知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道,“你先让她回去吧,回头五爷回来,我再同他说。”等人应声出去,她看着满园葱郁之色,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对那位老夫人。

萧知心里其实并无喜恶,但总归也曾有一段相处的旧情在,如今人要去了,若说真的没有一丝感觉是不可能的。

她如此。

陆重渊恐怕更是。

说到底,那也曾是他的母亲。

又叹了口气。

脚边喜乐仰着头轻轻叫着,仿佛是在怪她出神,萧知看着它笑了下,又伸手抚了抚它的头,让平日伺候它的丫鬟送到旁边的暖阁,自己进屋歇息了。

等到陆重渊回来,天色已经大晚了。

萧知正倚在软榻上看书,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五爷”,停下翻书的动作,抬眼看去,而后她便看见陆重渊打帘走了进来进来,大冷的天,他也没披个大氅斗篷,就这么一身绯色官袍。

外头风大。

他宽大的袖子在夜里翩翩欲飞。

而那张脸,在屋中烛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得俊美异常。

萧知看着看着就怔住了。

倒不是因为这张脸,而是因为陆重渊身上的气质,以前冷冰冰的一个人,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就连身上的气质也跟天山上的雪莲一样冷。

如今呢?

如今的陆重渊虽然还是沉默寡言,还是不太喜欢说话,但他的气质却温和了许多,就像是他已经不再对这个世道充满恨意。

开始放下过去的一切。

手中的官帽随手递给如意,察觉到萧知怔怔的目光,陆重渊那张犹如冰雕般的脸露了个笑,走过去,柔声问道,“在看什么?”从她手里捞过书,看了一眼书名,挑了下眉,笑道:“你往日不是最不喜欢看这些,总说晦涩难懂。”

萧知现下也回过神了,闻言也跟着笑,“我是不喜欢,但李大夫说了,孕期看的书也会影响到腹中胎儿,我总不能因着自己的喜好便整日看那些话本。”

“若是个姑娘也就罢了,若是个小子,也不知该是什么样的性。”

陆重渊闻言倒也没再说,只把手里的书随意一扣,扔到一旁,揽着她说道,“你也不必总听李大夫说什么,这书难懂,你看着也无聊,没得熬坏你的眼。”

“若你真想听,等我下朝的时候便同你说些我往日看过的东西,大江南北、西河落日。”

“那些当地的风俗美景、人文风化,倒是可以和孩子说说”他说话的时候,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的,一道覆在小腹上,卸去在外时的冷漠冰霜,如今的陆重渊眉目温和,说出来的话也十分温柔。

“不拘是儿是女,我们的孩子都应该是心胸开阔之辈。”

他头一次做父亲。

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孩子最好的。

但他会尽全力教养他们的孩子,他跟阿萝的孩子不必是人人称赞的英雄,但他应该阳光、温和,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意,拥有开阔的眼界和心胸。

就如他的母亲。

而不是像他一样,自小便活在一堆算计之中。

如意已经领着人上完晚膳,同他们说了一声便告退了,陆重渊刚想牵着萧知的手过去用晚膳,就被人拉住了。

“怎么了?”

他站在软榻边,回头笑问道。

“五爷”萧知抿着唇,仰头看了陆重渊有一会才开口,“今日陆家遣人过来传了个消息。”

一听这话,陆重渊就皱了眉,声音也跟着冷了一些,“他们来做什么?日后陆家遣人过来,你不必见,他们若真有话要说,便让他们来找我。”

“母亲她”

萧知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她快不行了,遣人过来传话是希望能见我们最后一面。”

突然的寂静。

在她说完之后,除了外头晚风轻拍窗棂,整个屋子安安静静的,却是一点声音都没了,不知过了多久,陆重渊才开口说道:“知道了,用膳吧。”

也没说去还是不去。

萧知却看懂了他刚才那一刹那的失神,握着他的手,又说道:“五爷,明日,我跟你去一趟吧。”

见他卷翘的睫毛微颤,她又放柔了嗓音,跟一片羽毛似的,轻轻说道:“您对她还有恨,即便这辈子都不原谅她也没事,但不要给自己留有遗憾”

“去看一看她,听听她要说什么,我和孩子都陪着您,我们一起去,好吗?”

陆重渊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才应道:“好。”

***

等到翌日。

马车停在陆家门前。

以往门庭若市的长兴侯府再几经变迁之后,终于也消沉了下去,这座盛极一时的宅子如今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如同里头那位即将逝世的老人一般再也不复以往千秋鼎盛的模样了。

门口小厮见他们过来,一边去里头通传,一边迎了过来,恭恭敬敬行完礼,便侯在一旁喊他们,“五爷,夫人。”

“五爷。”

萧知握了下陆重渊的手,同他说,“我们下去吧。”

陆重渊点点头,没说话。

宅子里的仆妇、小厮估计减了大半,明明是大好春日,整座府邸却冷冷清清的,仿佛还在冬日一般,平儿早在得到消息后就出来了,这会瞧见他们又快走几步,“五爷,夫人。”

陆重渊没吱声。

萧知便问了一句,“母亲怎么样?”

平儿忙答道:“老夫人知道你们过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这会正在里屋躺着,二夫人在跟前伺候”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让开身子请他们往里头走。

等走到正院,又请人通传了一声。

没多久。

王氏便出来了。

以前喜好奢华、盛气凌人的王氏如今也变得沉默了许多,一身普通绫罗绸缎,头上的珠钗也少了许多,见到他们就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不知是哭过还是没休息好,“母亲醒着,你们进去吧。”

萧知也同她点了点头,然后便同陆重渊一道往里头走去。

还没走到里头,就闻到了一股消散不去的药味,以及将死之人身上才会出现的腐朽味道,萧知转头看了眼陆重渊,见他神色淡淡,并未有多余的变化,便也没说什么。

“是老五来了吗?”

里头传来一道老妇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些急切的盼望。

她身边的常嬷嬷劝道:“您别急,是五爷和五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萧知和陆重渊就出现在了屋子里,常嬷嬷先同他们行了礼,又同身后的陆老夫人说道:“老夫人,五爷和五夫人到了。”

“在哪?”

陆老夫人明明睁着眼睛,却仿佛看不清似的,在屋子里看了半天,才在常嬷嬷的指引下,对着一处方向伸出手,“老五,老五。”

萧知见她这幅样子,心下微惊。

转头看向陆重渊,见他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想来他也不知道陆老夫人如今这幅模样,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陆老夫人跟前的时候才开口,“母亲,我跟五爷来看您了。”

“好,好。”

陆老夫人睁着那双眼睛,老泪纵横地说道:“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萧知以往对陆老夫人有过怨,可如今见她这般,再大的怨也消了,她握住那双老迈到只剩骨头的手,嗓音柔柔的说道:“不仅是我跟五爷,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一起来看您了。”

“什么?”

陆老夫人先是一愣,讷讷道:“孩子?”

萧知应道:“前几日才诊出来,才两个多月,原本是想过阵子再来同您说的。”

陆老夫人这回是真的喜极而泣了,她握着萧知的手,连两片嘴唇都颤抖了,声音也十分激动,“好,真好老五也有孩子了,真好啊。”

她这一辈子错得太多,最对不起的便是老五了。

如今见他事事安泰,也总算是放下心了她握着萧知的手说了许久的话,期间陆重渊一直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陆老夫人才哑着声音开口,“老五家的,你先去外头坐一会。”

“我跟老五说说话。”

萧知转头看了眼陆重渊,见他点头,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她便由常嬷嬷扶着往外走了,刚走到外头,就看到还留在厅堂里的王氏。

见她出来。

王氏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吩咐平儿,“给五夫人上茶。”

平儿应道:“是。”

常嬷嬷补充一句,“五夫人有孕了,别拿那些寒性的茶,让人煮碗桂圆红枣茶,驱驱寒。”

这话刚出,屋子里的人像是愣了一瞬,紧跟着是平儿略带欣喜的声音,“是,奴这就让人去准备。”等她走后,常嬷嬷也跟着退下了,仅剩下王氏和萧知还留在屋中。

王氏也从萧知有身孕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了。

她转头看了眼萧知,见她一身千金难买一匹的织金段子,从头到脚虽无多少装饰,但戴着得样样都是珍品中的珍品,想她当初还时常讥嘲自己这位妯娌是个破落户出身。

可如今。

萧知过得越来越好。

夫君是天下闻名的五军大都督,又被赐了定国公的爵位,自己又是荣安郡主,父亲更是西南王。

而她呢?

堂堂王家女,长兴侯夫人,如今却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后宅妇人。她的夫君已经没有官身了,最为骄傲的儿子也失去了爵位,没了指挥使的官位,甚至还被世人讥嘲。

王氏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好笑。

或许是真的经历得多了,如今她的心中倒是再无从前的怨怼之心,反而同人闲话家常起来,“你如今既然有了身孕,便要好生照顾自己,平日里吃喝都得注意。”

说完。

她自己倒是先笑了,“瞧我,五弟最是谨慎,自然早就便有所安排。”

萧知有些诧异王氏的态度,却也没有说什么,她和王氏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听她话中关切,便也谢了一声,想了想,也问了一句,“家中如今可还好?”

“不比以前富贵,倒也清闲。”

王氏握着一盏茶,喝了一口,又笑道:“以前总想着和谁家来往走动,成日也不得闲,如今倒是不必再想这些事。你四嫂”顿了顿,“李氏早些时候同母亲求了一份和离书,归家了,听说如今是去了庵里做姑子。”

这事。

萧知也知道。

当日陆昌平被判死刑,虽然未祸及家人,但李氏还是选择离开了陆家。

可她过得也不算好,她老子娘都已经去了,留下个弟弟,虽是个好的,但也耐不住妻子强势最终也只能去了庵里,恐怕余后这一生,也只能伴着青灯古佛了。

叹了口气。

“倒也有件喜事。”

萧知一愣,问道,“什么喜事?”

王氏笑了下,这回是真的高兴,“宝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老爷以前的学生,如今在江南一带做知县,官品虽然不高,但胜在人好,家里也干净。”

“原本是定在年中成婚,可母亲这样的身子,婚事便也只能提前了。”

这事。

萧知却是不知。

陆老夫人的身体恐怕也就这几日了,倘若陆宝棠要嫁,便只能在这几日嫁了这样匆忙出嫁,以陆宝棠那个性子,真能忍?何况,她以前是非公侯不嫁的,如今却只能嫁给一个知县。

王氏看出她在想什么,没有多说,只是笑道:“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她也该长大了。”

话音刚落。

外头便传来平儿的声音,“三小姐来了,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嗯。”

这声之后,便有两个身影打外头进来了。

走在前面是平儿,她手里捧着一碗茶,而在她身后的便是陆宝棠。

萧知循声看去,起初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离得近了,才看清她的样貌,记忆里那个圆润的姑娘如今瘦得都露出下巴了,没了以往的浮躁,她一身简单素衣,看着倒是干净了许多。

进来后也没东张西望,规规矩矩行着礼,“母亲,五婶。”

还真是变了许多。

萧知心里感慨道,不过这样的变化总归还是好的。

如今陆家落败成这样,倘若陆宝棠还是跟以前似的,恐怕谁也救不了她,远离京城是非,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也挺好的。

***

等离开陆家的时候,已是午后了。

陆重渊牵着萧知的手往外走,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他们之前聊了什么。

萧知也没有问他。

倘若陆重渊想要跟她说,总会与她说的。

这会她任由陆重渊牵着他的手,只同他说道先前与王氏说的话:“我刚跟二嫂聊了一会,宝棠的婚事就在这几日了,我虽然不方便来,却想着给她添些妆”

“到底是一桩喜事。”

陆重渊轻轻“嗯”了一声,“这些事,你做主便是。”

萧知点点头,心里想着给陆宝棠添些什么,正想与陆重渊商量,余光便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本来正朝这边走着,不知为何却停下了脚步,她顺着那翻飞的衣袍抬眼看去,脚下的步子也跟着顿住了。

陆承策。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常服。

如今他是白身,并无官职,就连腰间常年佩戴的绣春刀也同他的官职一样,一并归还给了朝廷。

这是宫里一别之后,她头一次看到陆承策,心下还是有些别扭的。

陆重渊在见到陆承策的时候也跟着皱了眉,他牵着萧知的手,那双锐利的凤目犹如两道刀子似的,落在陆承策的身上,仿佛他要敢做什么,他便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反倒是陆承策。

他除了最初的怔楞后便恢复如常,走过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拱手同两人问安:“五叔,五婶。”嗓音清冷,态度如常,就像不知道萧知的身份一般。

“我还有事要同母亲商量,便不送你们了。”

说完。

他微微颌首,便继续往前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把目光落在萧知身上一寸。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萧知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总归是松了口气,牵了牵陆重渊的手,她开口,“五爷,我们也走吧。”

“好。”

陆重渊应了一声,继续牵着她的手往外走,路上的时候,倒是提了一句,“过几日,陆承策应该会恢复原职。”察觉到萧知的怔忡,他笑了下,“你哥哥亲自提的。”

“抛去别的,他这些年的才干有目共睹,朝廷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往背道而驰的那道身影看了一眼。

“这样也好。”

陆家如今变成这样,若是陆承策有个一官半职,他们的日子,总归也能好过些。

说到底。

她还是盼着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好好的。

只希望这一次,他可以真正如他所愿的那般,匡扶正道。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

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已经越行越远了。

而她牵着陆重渊的手,脚下的步子十分坚定,转过头,朝他笑了下,“走吧。”

陆重渊低头,也朝她露了个笑,应道:“好。”

***

二房。

陆承策同王氏行完礼之后,便同她说道:“九卿明日便到了,父亲也已经准备好了宅子,等宝棠嫁过去,他们会在京城多留几日,等祖母的事宜一道办完再离开。”

王氏点点头,声音很温和,“你辛苦了。”

让人坐下。

她屏退左右,推了一盏茶过去,“宝棠嫁到江南,以后若无大事,我们恐怕也见不到几面了,本来家里的财产是该留着给你日后娶妻用,可我念她年幼远嫁,总归不忍,便想着多匀出一些,她有银钱傍身也能过得舒泰些。”

“母亲不必为我留着,全给妹妹便是。”

陆承策的声音很淡,脸上的表情也很平,“我没有想过再娶妻。”

“这怎么”

王氏刚要辩驳,但一想到家中如今这样的状况,以及之前崔氏的事情,叹了口气,终归也没再说,“也罢,且看你自己吧。”春秋过了大半,她也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想求,便能如愿的。

“对了,先前你五叔五婶来过一趟,也不知你有没有碰到。”

说完。

她又笑道:“你五婶有身孕了。”

话音刚落。

便有一道瓷盏落地的声音。

王氏一惊,抬眼看去,便见陆承策手里原本握着的那盏茶落在地上,而他修长的手指此时湿润润的,满是茶水,就连白色的衣袍上也沾了一片茶渍。

“这是怎么了?”

她握着帕子去擦陆承策身上的茶渍,一边让丫鬟进来收拾。

陆承策却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他低头看着身上的污渍,以及脚边破碎的茶盏,半响之后才抿唇说道:“是儿子失神了,儿子还有事,先退下了。”

说完。

他也不等王氏再开口,便直接起身往外走去,动作快得差点和要进门的丫鬟撞在一起。

“无咎”

王氏喊了几声,也没见他留步,只能摇头,“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

陆承策一路往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快得就像是在跑似的,直到走到一处地方,他才停了下来。

手撑在一颗树上,他半弯着腰抬眼看去,院子里种着两颗石榴树,这个时节,石榴树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可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两棵树-

“无咎,都说石榴多子,你种两颗在门前,等他们开花结果了,我们也能有孩子了。”-

“无咎,石榴都开花结果了,我怎么还没有身孕呀?昨儿个母亲都说我了。”-

“无咎,大夫说了,我有身孕了,你要做父亲了!”

记忆一帧一帧在眼前出现,最后却是她苍白着脸,了无生息的躺在血泊里,他颤抖着把她抱在怀中,问如意,“她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主子说”

“门前的石榴结果了,可她再也看不到了。”

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陆承策靠着树慢慢滑落,他单膝跪在地上,目光却始终望着那两株石榴树,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哑得不成样子。

“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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