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门, 玄清峰。

“师尊,你有没有觉着,今日的小师弟有些奇怪?”

李司意摇着折扇, 看着前方消失在空间裂缝后的缥缈身影,问了一声。

“哪儿奇怪?”

“他这衣裳,是不是年前新做的一身,叫什么鸿光法袍的?上回我还赞了声。还有那发髻,是不是也束得比平时精神?”

“这倒是,你小师弟平时都爱穿咱们门派的道袍,破了还能去执事堂换。”

归墟门弟子可都是这么干的。

天鹤道君摸了摸下颔:

“这般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昨晚他还问我, 若是我这样的年纪, 会想要些什么东西。你说——” 

“——是不是离微良心发现,提前开始准备师尊我的生辰贺礼?”

“那师尊说了什么?”

“我啊,我说想要一块青朊精金石。”天鹤叹了口气, “你师尊我这把剑,可是许久未升阶了啊。”

归墟门每个弟子都愁啊。

“……”

李司意没忍心打破师尊的期待。

小师弟后来明明是去了一趟冰沐城, 冰沐城别的没有,文房四宝最多。他这师尊, 要他舞剑行, 要他拿笔,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那边厢,位于风妩城长鹿书院、独属于郑家的院门, “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阿万一下子蹦了出去:

“道君!道君!你可来了!阿万想死你了!”

木头人手舞足蹈地沿着门外那人转圈圈。

院内的郑斋则抬头往外看。

游廊旁的木芙蓉一夜之间都开了。

深深浅浅的红,映着一蓬浓碧,被风一吹, 在枝头瑟瑟含羞地颤动。白的粉的花瓣打着转儿,落英般飘到树下那人身上。

那人着一身广袖白袍,玉冠墨发,玉立于这花前树下。  

仿似听到动静,他抬目往院内看来,目光一触,那一身冰雪,俱都化为融融的春光——与此同时,他眸内的万里星辰、浩瀚江海,俱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泓清澈而透亮的柔波。

郑斋心跳停了一拍,等意识到,忍不住暗骂了声娘。

再看身旁夫人,但见夫人双颊酡红,眸光晶亮,好似回到了初嫁他之时,郑斋又忍不住骂了一声:

“鸡贼!”

这贼子如此狡猾,竟妄图以皮相惑人,连他也险些着了道。

幸亏自家闺女端得住,表现还算正常。

郑斋舒了口气,让开一步,抱拳:

“仙士驾临寒舍,老夫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伯父客气了。”

白袍青年一颔首,流云似的广袖拂过门旁低矮葱茏的花丛,径直进了门。

看门老头作了个揖:

“郑老先生,人已经带到,小的便告退了。”

“劳烦劳烦。”

郑斋从袖带里取了一粒碎银抛了过去。

看门老头儿接了在手里掂量着,面上的笑不由再殷勤了些。

转头往外走时,忍不住又往回瞥了一眼。

白袍仙君已经走到院中,恭恭敬敬地与那郑夫人行了一礼。

想起方才这人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一瞬间心提到嗓子眼的感觉,老头儿不禁摇了摇头。郑家这闺女他经常见,虽说见一回都要傻一回;可这位白袍仙君,却比那闺女要更……

怎么说来着?

那就是天边端着的云,云落了地,那是要挨千刀的。

他方才在前边领路,就这么一会会的功夫,浑身上下就出了一身汗。这仙君气势也忒怕人了,黑黢黢的眼睛一扫过来,他便忍不住两股战战。

就这样一人,居然对着郑老先生与他夫人恭恭敬敬的,老头儿还从未见过对凡人如此的仙士——

那些仙士哪个眼睛不是长在头顶上?

甭说其实气势这般嚇人的仙君,便是那些道铺子里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经过,还要挥手驱赶呢。

老头儿纳闷着走了,屋内郑斋和王氏却已经围着圆桌坐下了。

仆役忙不迭端茶送水上来,郑菀静陪末座,山山在她旁边转了会,见阿姐不理他,便泪眼汪汪地冲到王氏怀里了。

“道君!道君!你让阿万做的事——”

阿万像阉割的公羊一样,发出一声惨叫便说不了话了。

只睁着一双死板板的眼睛拼命瞪这位白衣飘飘的道君。

郑菀也瞪。

崔望视若无睹地将手中提了一路的东西放到圆桌上,嘴角一抿,抿出股微微的不自在。

“这是本君,”他似是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我从冰沐城特地为伯父购来的澄泥砚、徽墨,以及一套昭奚狼毫;还有这——”

他将一个长形的檀木盒,推到了王氏身前:“——是为伯母准备的。”

“希望两位欢喜。”

白衣青年说完,下颔线便忍不住紧紧蹦了起来,上半身直挺挺地坐着,眼中透露出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忐忑。

“欢喜,自然欢喜。”

王氏伸手接了过来。

若来的是位圆滑世故、长袖善舞之人,她还不至这般,说起来,上一回与崔望接触,还是郑菀在凡间的生辰那日。

彼时这位仙君高高在上,贺完生辰便走,两人也未来得及说上话,唯一留下的印象,便是其俊美无铸,孤高冷傲。

此时再看,哪里是孤高冷傲,分明是个情窦初开、不善言辞的青涩儿郎。

“仙士客气了。”

“伯母可打开看一看。”

王氏果然打开看了,长盒内卧着一副精致又不失典雅的红宝石头面。

最让熨帖的是,这副头面明显是静心挑选过的,用料不十分珍贵,于她一个凡人而言,戴上不算打眼,可做工却是顶尖,其上镶嵌的珐琅嵌丝工艺,巧夺天工,小小一朵牡丹,欲绽不绽,委实美极。

一位仙士,可肯设身处地花下这番心思,足见其不是没心的。

“伯母可叫我离微。”

“离微?”

王夫人试探般叫了一声,见这位白衣修士面上无有一丝勉强,嘴角的笑意立时浓了些,“不若叫贤侄罢。贤侄也不必见外,叫我一声伯母便是。”

“伯母。”

崔望从善如流。

“暧,暧。”

王氏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拉出一道长长弯弯的褶子。

郑斋在一旁,看得内心是潮浪翻涌——

当然,面上依然是肃穆端容的。

他记忆中的崔望,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冷情淡漠的国师,一剑可断山海;可眼前这个,却仿佛冰冷的佛像活了过来。

这感觉,十分之微妙,难以形容。

“仙士这回上门,可是有要事?”

郑斋并不接礼物,也并不改口。

“却有要事。”

崔望无视郑菀的眼神,起身便朝郑斋与王氏一揖到底,“侄儿想续从前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之约,愿与郑氏菀娘缔结一世婚盟,共偕白首。”

“从前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之约早便作废,仙士不记得了么?”

圆桌上尚摊着苍栏报,报上历数着玉清门尽欢真君与归墟门离微道君之间发生的二三事,从露水情缘,到难分难舍,其荡气回肠、恩爱曲折,足足可以在凡间排上十几场戏。

“记得。”

“阿耶——”

郑斋伸手挡了挡,阻止郑菀的话,直直看向崔望:“记得的话,仙士,为何还要与我家菀菀缔结婚约?”

他问得郑重,崔望也答得郑重:

“自然是——”

郑斋猛地站起,椅脚滑过地面发出一声生涩的滑音,一下打断了崔望的回答。

“仙士可方便与我来一下书房?”

这是要单独聊了。

崔望一颔首,跟着站起:

“伯父,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西侧的小书房去,郑菀这才发现,崔望居然比阿耶还高了半个头。

阿耶在男人中,已经算是高的,可崔望还要高一些,身形挺拔,流云似的袍摆被风吹得轻轻荡起,露出其下洁净如雪的靴履。

“菀菀,”王氏拍了拍她手,“你自小主意大,告诉阿娘,怎么想的?”

郑菀将脑袋腻进她怀里:

“阿娘……”

她鼓了股腮帮子,一会便像泄了气似的:

“我也不知道。”

许是需常年在外撑着,女儿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般模样了。

王氏摸了摸她脑袋,眸中露出一丝怀念:

“菀菀,你阿耶自小便没有母亲。”

“恩?”

郑菀抬起头,不意母亲为何会提起这事,“阿娘想说什么?”

“这位仙君,倒让阿娘想起你那时的阿耶。”

王氏嘴角绽开抹笑,“你阿耶啊,也是个傻的。”

“那年重阳菊宴,他一眼便相中了我,那时他刚入国子监进学,还未获功名,家中只有腿脚不便的老父,唯一能替他相看说和的,还是隔房的婶娘,只可惜,也远在荥阳……你阿耶啊,便凭着一腔孤勇,带着一位媒人直接来叩我琅琊王氏的门,要求娶王氏嫡女。”

“我琅琊王氏传家何止百年,一位愣头青大喇喇上门,哪里会答应?当即,便被我阿耶打了出去。”

王氏说起旧事,面上还有娇羞之感。

郑菀第一次听阿娘提起旧事,忍不住催:

“后来呢?为何又成了?”

“你阿耶跟我阿耶死磕上了。”

王氏眯起眼睛,“他日日登门,甭管京内人如何说,直把我阿耶搅得烦不胜烦,后来,我阿耶干脆将我唤出来,问:琅琅,这人,你可欢喜?”

“阿娘便应了?”

“自是应了。”

王氏一脸唏嘘,“这凡人界,待女子尤为刻薄,上要供奉公婆,下要抚养儿女,一个不慎,一生都要在苦水里泡着。”

“你阿耶待我之心赤忱,论理……这些话,阿娘原不该说,也不能让你阿耶知晓。”

王氏一下一下地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声音低而软,“你阿耶总当我是被他一番赤忱之打动,可其实,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你阿耶母亲先逝,公爹又腿脚不便、不大爱出现在人前,我一嫁过去,便能当家做主。至多——不过是郎君无甚出息,可有我王氏帮衬,也能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

“阿……娘?”

郑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在她印象中素来柔软如水的阿娘,竟然会有这等心思。

“后来,阿娘这一颗心啊,才渐渐给你阿耶捂软了。”

王氏道,“阿娘生你时坏了身子,再生不出了,原打算张罗着纳个妾,却被你阿耶阻止了。他那时看我的眼神,便跟这位仙士看你的一样。”

“所以,阿娘才那般热情?”

王氏一脸理所当然:

“自然。我待他热情些,若以后你们好了,他但凡念一念你阿娘的热情,便会少为难些你。至于你阿耶——他乐得去当个黑脸儿。”

“……”

郑菀竖起了大拇指:“阿娘,你真厉害!”

“不过……谁说我会和他好的?”

王氏捏了她鼻子:

“你自己没看你自己那眼神?跟狗见了骨头似的,直勾勾的,生怕人跑了!”

“阿娘!哪有人这般说自己女儿的?”

“阿娘是想告诉你,做事莫要瞻前顾后,若当时阿娘犹豫,说不得,现在还在哪家后宅里鸡零狗碎地过日子,处理一堆庶子庶女呢!”

王氏拿了秀棚子:

“看准了,便下手,这世上,生了一双好眼睛的姑娘海了去了!”

“崔望只欢喜我。”

郑菀皱了皱鼻子,“他若欢喜旁人,我便不欢喜他了。”

王氏拿另一只手点她:

“说你是孩子你还不信,这世上的感情,哪有收发如心的?不然哪还有那许多缠缠绵绵流传千古的故事?”

“你不过见人家一面……便帮他说话。”

“不是阿娘帮他说话。菀菀,阿娘只是不想你以后后悔。人的感情,再深再切,也有耗尽的一日,若你继续扭捏着,哪一日将人的耐心热情耗尽了,便没处哭去了。”

“不,”郑菀不忿道,“阿娘你分明是见色起意!”

王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嘴道:

“翩翩玉郎君,哪个不欢喜?你还别说,这崔家后生,就是俊!比当年他那名满大梁的阿耶崔玉郎,都要俊上许多!”

“阿娘!”

“嘘,这话得瞒着你阿耶。他还当自己是阿娘我见过最俊的呢。”

郑莞认真的想了下阿耶的脸,清癯俊朗,若要说——

便在这时,耳边突传来一声:

“你之前说,我是世间最最好看的,可也是哄我?”

……崔、望。

化元为声,传音入密。

郑莞整个人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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