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室内,云苏氏见苏非烟泪流满面,心中长叹。

这些日子,玄容真君不见非烟,非烟如何肝肠寸断,云苏氏都看在眼底,记在心底。少女的情怀就像是三月的雨,淅淅沥沥,看起来不动声色,实则连绵不断绝。

云苏氏也认真想过,非烟容貌好,天赋高,玄容真君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年纪轻轻就是一峰之主,他所掌春水峰的地位,在整个太虚剑府中能排入前十,和德高望重的道藏真君相去不远。

非烟因为之前那些事儿,在宗门内的风评算不上好,云苏氏心想着她可怜,她认为苏非烟乖巧温和,看见什么不对马上汇报给她和云河,难道错了吗?她配玄容真君,也并不是配不得。

要是非烟和玄容真君真能相配……云苏氏心想,也是一桩美事,她不想非烟以后嫁得太远,也不想非烟随随便便找个人结为道侣。云苏氏打定主意,撮合玄容真君和苏非烟,她有些不忿地想着,云棠之前不是死活拒绝她为她看个好人家,那她的事,她绝对不会再管,等非烟喜得良缘之后,云棠就知道了。

现在哪有飞升的修士,修士和凡人比起来,不过就是多了些神通和寿命,最后,还不是过普通日子?云苏氏听苏非烟似乎想和玄容真君说话,她会意地先出去,把空间留给玄容真君和苏非烟。

她出去时,顺手带上了门。

在安静的环境中,苏非烟的啜泣声格外明显:“师尊,你不过是怪我那日做了错事,害了蓝成师兄,但我是故意的吗?蓝成师兄是你的弟子,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弟子?我不是有意,蓝成师兄死了,云师姐却是有意让我去死,你不想见我,却想见她吗?”

玄容真君站在原地,触目是雕花窗户,窗外山高天远。

他不理会苏非烟的软语哀求:“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苏非烟抓着身上的衣服,“我没有云师姐好看,没有她出身高贵,但我和她一样努力,师尊还是觉得我是师姐的影子对吧,影子不能犯错,影子一旦犯错,就要被驱逐,师姐她先是叛逃出宗门,再是蓄意杀我、刺伤爹……师尊也能原谅她。”

种种不平,让苏非烟如何能心平气和。

她神魂本就脆弱,现在更是呕出一大口血,洒在衣服上,她的哭声中带着绝望,鲜血刻在哭声里,令人闻之生悲。

玄容真君皱眉:“你需要平心静气,否则对伤势无益。”

“我死了,师尊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吗?”苏非烟面容悲怆,眼中刻着刻骨的情意,她的师尊……曾爱她护她,甘愿为她身受十道蚀骨**钉的师尊,去了哪儿?

“师尊还不回答我?我有错,难道师姐没错?”苏非烟道。

“不一样。”玄容真君深吸一口气,“本君也教了你那么多年,你的性格和棠棠的性格天差地别,你总说本君拿你当影子,其实从没有,包括宋赠他们,你和棠棠是不一样的人,不用妄自菲薄,将自己的一切都往影子上靠。”

“我教棠棠逐风剑法,教你绵意剑法,皆因你们性格不同。”玄容真君道,“如若本君拿你当棠棠影子,就不会一开始教给你适合你的功法。”玄容真君道,“世界上只有一个棠棠,绝不可能会有第二个。”

苏非烟心中既喜又涩,喜的是玄容真君从未拿她当过影子,涩的是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人不是她。

“道藏真君已将一切说与本君听,棠棠对你的行为,是她对蓝成的死耿耿于怀。”玄容真君也对蓝成的死耿耿于怀啊,蓝成也是他的爱徒,他死后,玄容真君没有一日真的心里松快过,可是杀蓝成的魔已死,剩下的苏非烟,错则有,却不足以致死,因为蓝成的死云棠的出走,玄容真君对苏非烟心里永起了隔阂,可他端方严谨,不可能以强罪降于苏非烟身上。

他只能避而不见,紧闭门户。

可云棠不同,云棠是一柄真正的剑,桎梏太多的,不是剑。

玄容真君道:“如果之后宗门要追加她的责任,本君同样会代为承受。她所做一切,本君相信必有缘由。”

必有缘由?

苏非烟几乎又哭又笑,云棠犯了错,师尊就会说一句必有缘由?这么无条件的信任可真好,怪不得呢,当初把鸳鸯玉佩都给了出去。

他还是喜欢爱人啊,徒弟算什么?

她算什么?

苏非烟道:“她有缘由,我就没有缘由吗?师尊,你看看我,我也有缘由,你怎么对我就和对她不同。”

苏非烟行径,几乎完全陷入迷障。她总是要寻一个公平,之前她修为比云棠高,她便觉得其余师兄弟们如若拿对她一样的态度去对云棠,就是不公平,因为云棠不如她,不该和她享受一样的待遇,她认为她是云棠的影子,再优秀云棠也能轻而易举得到她所得到的一切。

后面,她又觉得师尊对她和云棠不一样,暗恋玄容真君的苏非烟看到玄容真君居然珍藏和云棠的桃花酿,心底的自伤几乎压垮了她。

她要公平,可是完全忘记了,世间事哪有绝对的公平?手心与手背尚且不是一样的厚薄,宫无涯不也无条件偏爱她,她何曾有因为这种不公平为云棠鸣过不平?

玄容真君心悦云棠,本就会对云棠更为亲厚,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做到了师尊的本分,未冷待过苏非烟。

云棠碰见的不公平也不少,云河云苏氏给她的不公平,宫无涯给她的不公平,她可曾缠着云河云苏氏要得到一样的东西?她只是自始至终,通透地看着一切,然后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对云棠来说,杀人容易,改变人心却难,她没有那个时间。

苏非烟如果只是拼命改变别人对她的看法,倒也算光明正大,可她想的是,都是云棠抢了她的东西,想着云棠离开,一切就恢复原状。

苏非烟现在笑中带泪,声声质问,若要咳出血来:“师尊,你说啊,为什么我不一样……为什么我犯了错,你就这样对我——”

玄容真君本不愿以重话苛责别人,现在被声声质问,不得不言:“因为棠棠哪怕在外面殊死拼搏,无太虚剑府遮风挡雨,她再见到故人,也不顾求得安稳,只心念死去的蓝成。她或许鲁莽,但此中情义,令本君心服。而你……本君未曾听过你再怀念蓝成。”

他不顾一下软在床上的苏非烟,推门而出,苏非烟眼泪汹涌,她心里的惭愧被不甘代替,道:“师尊,你早晚会知道,她不是什么有情有义,她就是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玄容真君关上门,对远远站在院子里的云苏氏道:“她情绪不佳,好生照料。”

云苏氏赶紧点头,玄容真君即刻离开。

他要和道藏真君一块儿研究魔人魂魄里的毒,这一研究,就是日升月落,时光荏苒。

离青山关战场还有几日路程的林子里,硝烟弥漫,一路都是尸骨。

云棠腰系十狱剑,身旁跟着已经有了成猫大小的燕霁,燕霁猫现在完全不是巴掌大的奶猫,他体形颀长,尾巴粗细适中,非常有力,黑色的爪无声地踩在落叶上。

一只通体发白的尸鸟眼睛浑浊,猛然从高空展翅而来,朝云棠眼睛而去。

云棠的眼睛像是黑亮的宝石,太阳一照,美不胜收。这尸鸟显然想要啄她的眼睛,云棠眼皮跳了跳,她都懒得抽剑,果然——

漆黑的燕霁猫身姿矫健,从地上一跃而起,轻灵而富有力量,一爪刺穿尸鸟的身体。

绿色的猫眼深深地看着云棠,云棠的心咯噔一声,这眼神可真奇怪,她居然从猫眼里看出了三分不满二分你等着一分保护欲和四分霸道。

云棠不记得自己的算数那么棒啊。

燕霁猫深深看了眼云棠,再优雅从容地掉下去,落在地面。

云棠凑上前:“燕霁……”

燕霁只冷冷睨她一眼道:“赶路。”

云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燕霁自从醒来就是这个样子,昨天燕霁说的话非常有暗示性,云棠本来想仔细思考,但她一想现在燕霁的战力不稳定,她就是队伍中的顶尖战力,她要好好睡觉,保存力量。

于是云棠回去美美地睡了一觉,睡完之后,才开始思考燕霁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洗了一把脸打开门出去找燕霁,刚一开门,燕霁猫就坐在她门的面前……燕霁猫看着云棠睡眠充足后意气风发的脸,绿瞳里好像闪过一丝不满到想杀人的光。

云棠下意识觉得不对,赶紧道:“燕霁,你起得真早,对了,昨天你凑过来后的下半句话是什么?我还没有想出来,你现在说了吧。”

有什么好说的。

燕霁光是想到他还没吻上人,就晕过去变猫,对方还完全不觉,就觉得此生从未笼罩过这样的阴霾。

黑猫眼底一片不爽。

他现在绝对不可能顶着猫身再说这件事情,那天的变猫给燕霁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他一甩尾巴:“走。”

于是,整整一天了,燕霁猫都非常独立,他一直走在云棠旁边,拒绝被云棠像抱猫一样抱着走,而且本就不多的话更少,同时,脾气也更加暴躁。

这一路上不少魔物想要攻击二人,都被战斗力爆棚的燕霁黑猫一爪掏心。

云棠看得心惊胆战,她亲眼看到燕霁猫的肉垫能如何做到悄无声息接近猎物,用看起来非常可爱的爪子,蹭一下伸出利爪,捅穿对方……

而且燕霁猫明明像是不想和云棠说话的样子,却每次都会非常主动帮云棠刺死一些魔物。

云棠活生生从一只猫的身上看出了话本子里的男主霸道娟狂的感觉,差点以为自己是小娇妻。

猫的娇妻?

云棠被这个想象力弄得想要戳死自己。

她现在轻咳一声,想继续和燕霁说话,燕霁冷冷地斜睨过来,猫嘴一张,云棠赶紧抢先道:“你看我现在走得很快我真的在赶路我是想朝你说正事。”

“……”

燕霁凉凉道:“你故意说那么快,是认为本座会不要你说?”

云棠被一噎,可是他刚才明明就是想说赶路堵她的嘴吧。她默默咽下这口老血,魔王的素养之一就是反复无常,燕霁的素养实在是太强。

云棠道:“……那我现在能说吗?”

燕霁冷嗤一声,猫头一仰,冷艳高贵:“说。”

云棠道:“刚才被你杀死的那只鸟不对劲,它的模样不像是魔域的一种魔怪,但是习性非常像。魔域有一种报死鸟,喜性吃人眼睛,刚才那只鸟没有报死鸟的冠,但是也有这样的习性。”云棠把那只尸鸟的尸体捡起来,看见尸鸟的脚上,出现了和报死鸟一样的花纹。

她再用抽魂,把尸鸟的魂魄抽出来,果然,里边也有黑岩矿碎屑。

云棠道:“现在天上飞的、说不定水里游的,都成了这样。”她陷入沉思,“像是这种尸鸟,战斗力几乎为零,孤苍渺浪费黑岩矿把尸鸟变成这样,对青山关战场应该没太多用处,他这个举动,不像是在针对修真界正道,而像是另有所图。”

她认真思考,有些担忧,燕霁上前一步,本意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可恨的猫尾巴居然自动卷上云棠的腿。

燕霁眼一冷,尾巴快速抽回。

他道:“他本来就不是在针对修真界正道。”

燕霁的目光里含着几丝对孤苍渺的不屑:“孤苍渺的势力发展的确快,但是修真界正道树大根深,他自魔域发兵而来,为取资源,是为不义。修真界正道为正义之师,他们若退,则家园倾覆,故定会奋力一搏,两军士气也不同。这种情况下,你以为孤苍渺想做的是堂堂正正和修真界正道在青山关战场一决雌雄?”

云棠微微拧眉。

燕霁道:“让修真界成为另一个魔域,不就可以了吗?”

云棠陡然抬起眸,要是修真界几乎成了魔域,那么,不用孤苍渺打,修真界也乱了起来。到时候,谁在乱世活得最自在?自然是从魔域出来的孤苍渺。

燕霁的爪子按在尸鸟的尸体上:“孤苍渺大军挥至青山关,以魔人牵制住修真界正道绝大部分力量。你看,我们一路行来,若是在之前,鹿丹真君那样的宵小,可能掀起风浪?只是现在门派中的精英都去了青山关,无人管辖他。孤苍渺以黑岩矿来使修真界的动物灵宠几乎都成了魔怪,人心躁动,迟早成为能吃人的世界。”

“届时,他们为了活下去,会抢一切可用之物,正道宗门也许都会被后方的人踏平。”燕霁冷笑,“他们在青山关战场和孤苍渺正面抵抗,孤苍渺等的却是他们后院起火。”

云棠想想也是,孤苍渺虽然喜欢兵行险招,但是冒然同整个修真界开战的事情……他又不是脑子坏了。

云棠道:“那我们现在修书,让各个门派注意?”

“没用的,那群蠢货。”燕霁道,“他们要坚守青山关战场,还得再排遣人手回后方处理内乱,青山关战场必败无疑。”

云棠道:“我们可以不要青山关战场。”

她道:“一边撤,一边制衡孤苍渺不好吗?我们留下人手在青山关战场,顶不住就保存实力往后撤,孤苍渺打来,我们再撤。孤苍渺深入腹地,我们的补给肯定多过他,等我们缓过神来,四面包围他。”

谁规定一直要在青山关战场才能打架了?

燕霁极难地闪过一丝赞赏:“你说得不错,但是那群蠢货会听?”

让他们从青山关战场撤出,青山关不幸比邻两个大宗门,只要撤出青山关,那两个大宗门首当其冲,定受孤苍渺迫害。就这两个大宗门,便不会同意这个意见。偏偏他们都是大宗门,不是没有话语权的小宗。

云棠也想到此点,她皱眉。

燕霁道:“何必烦心,只要我们在短时间内解决孤苍渺,萧墙之祸根本来不及发生。”

“你知道断粮吗?”燕霁看着云棠,猫眼中闪过一丝冷戾,“火烧粮草,可曾听过?”

他要断了孤苍渺的黑岩矿。

用兵最重要的便是粮草,对于孤苍渺来说就是黑岩矿。可是孤苍渺定会重视黑岩矿,燕霁怎么才能毁了他?

燕霁传音入云棠耳中,云棠面色变了几变,喟叹:“不愧是你。”

她真心实意道:“既生瑜,何生亮,孤苍渺一定会后悔比我后一步认识你。”

要是孤苍渺先一步认识燕霁,说不定两人携手灭世了呢?

燕霁的猫脸闪过嫌弃:“若是他早一步认识我,已成我剑下亡魂。”

他道:“现在抓紧时间前往青山关战场,但是,我的状态……”燕霁有些不自在,“我会等诅咒时间一过,再现身。”

云棠一想也是,否则整个太虚剑府的人都知道:燕圣祖变成一只小黑猫了。

排面何在?

而且,云棠还记得楚月宗的人之前对燕霁的敌意,燕霁中诅咒的事,一定得瞒着。

云棠严肃地点点头,看了眼天色:“那我快速飞过去,燕霁,你现在肯定不能飞,要不……”

她弯下身子,伸出手,诱哄的语气:“我带你飞吧。”

“我可以抱着你飞,扛着你飞,夹着你飞。”云棠眯眼,“你喜欢的姿势,我都有。”

她发现自从燕霁变猫后,她对燕霁多了一股膨胀的保护欲。

……果然是太飘了。

燕霁的耳朵猛地一动,云棠的话让他不得不联想到其他东西,看着云棠伸过来的手,白净光滑,剑修的手,自然如聚山川精华。

云棠等着燕霁上来,然后她带着燕霁飞。

紧接着,燕霁无视云棠的话,猛地变成一只硕大的黑猫,仍然是猫形,但是足够载人。

硕大的猫爪搭在云棠手上,利爪并未伸出,反而一用力,和尾巴一起把云棠扔到背上,他爪上生风,绿眸幽幽,朝天空中飞去。

云棠默然,身体好了就被抱一下都不愿意,不愧是他。

他们日夜兼程,赶往青山关战场。

青山关战场上方笼罩着血气,这些时日,这里死了太多的人。不管是魔人还是修真界正道,他们的鲜血都一样红。

鹤阳子坐在帐中,帐篷被一下子撩起:“宗主,魔域的魔又来了。”

“多少?”鹤阳子道。

“大约有一万魔人,带队的是前些日子和玄容真君对抗的那个魔君。”

“是他。”鹤阳子同左右互看一眼,魔域的魔君,果然个个都是狠角色,那个魔君只输玄容真君两招,说着只是和真君级别的修士差不多,但鹤阳子深知,在修真界,玄容真君的战力正是顶尖,他的春水峰原本在太虚剑府排名第一,但是因为年纪和辈分问题,屈居第九。

魔域十个魔君,要是每个都是这样的水平可怎么办?

修真界可没有十个玄容真君。

鹤阳子焦头烂额,这些时日老祖宗也联系不上:“打吧……本尊去。”

“宗主!”

帐里坐着的妙缪真君面如菜色,她倒还没碰到魔君级别的人,所以还能撑下去。不像倒霉催的玄容真君,才来战场几次,就连着碰到两位魔君,虽然没同时作战,但先后差距时间也不长,活生生连着被两个魔君车轮战,之后又碰上魔人自爆……伤重到回宗修养。

妙缪真君运气好一些,不过,现在青山关战场上正道凋敝,要是宗主再出什么事……

岂不是群龙无首?

妙缪真君强撑着站起来:“宗主,我去吧。”

灵一门的灵焰真君道:“老夫去!”

他用的是一柄大弓,如今将那柄重弓握在手里,气势骇人,老当益壮。

鹤阳子怎可能看着这二人去送死,他正要说他去,帘子又被掀开:“宗主,天、天上又飞来一群魔……”

又飞来一群?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鹤阳子心中重重一叹。

那弟子却道:“这群魔好像非常面生,对青山关战场也不怎么熟悉,而且,他们没有攻击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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