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迅速离去。

木村整了整衣裳,端坐,凝神,听着外面传来的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很快,脚步声停在了门外,接着,移门开启,傅明城出现在了门口。

他没立刻进来,停在门外,目光看向坐在榻榻米上的木村。

木村抬起头,脸上带笑,起身下榻迎接。

“明城!你的消息可真灵通,我才回来,刚坐下,一壶茶还没泡好,你就来了!来得正好,快坐下!我记得你以前在日本的时候,喜欢喝我们的青茶,我这趟出去,带回了顶级的宇治茶叶,正想请你来品评……”

“有劳记挂。“傅明城冷冷地道。

“木村先生,看来你对我真的极其用心,出去了,不但替我记着茶叶,还不忘在我的身边留下你的人。你是在帮我办事?”

木村神色自若,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走到傅明城的身前,作势邀请:“来了,何不入座?有话慢慢说。”

傅明城盯了他一眼,压住心头的怒气,上榻入座。

木村跟着回到位置上,一边煎茶,一边笑着闲聊:“明城,你在我们日本游学多年,想必知道,日本青茶以玉露为绝。现在我煎的,就是最上品的玉露。据说它最早是天宝六年京都的一座茶园里采摘得来的茶叶,烘培出来,形状若露珠圆润,于是得名玉露。冲泡不能用高温沸水,遇到沸水,茶叶的苦涩会被激发,破坏它的甘甜……”

“木村先生,我怕是无福消受你的玉露了。你在我的身边安插耳目,你怀了什么目的?”

傅明城面带着隐忍的怒色,语气生硬,打断了木村的侃侃而谈。

木村收了脸上的笑容,低头,神色严肃,作诚恳道歉状:“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在你身边安排了我的人。请明城你接受我的道歉,见谅!”

“你,我的老师,忘年交,挚友,良医,我一直以来无比尊敬的学者!我想请你告诉我,除了我所知道的这些身份之外,你,到底还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盯着对面的木村,咬着牙,最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了这句话。

木村道完歉,神色便又恢复自若,傅明城的目光逼视之中继续不紧不慢地泡着茶,最后倒了一杯,双手端着,奉到傅明城的面前:“来,尝一尝。”

傅明城纹丝不动。

木村慢慢地放下茶杯,和傅明城对望了片刻,开口道:“你不接受我的道歉,我深感遗憾。我这么安排,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出于对你的帮助。”

傅明城再也忍不住了,冷笑出声:“木村先生,我在贵国生活学习多年,对贵国之人,有一感觉,那就是表面有礼,实则恬不知耻,并且往往毫无自知,视无耻为正常。从前我以为你是个例外,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木村面不改色:“我们相交多年,很遗憾今天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讲,明城你是要和我割席分坐了?你能有今天的地位,难道一点儿不记我的情?”

傅明城皱眉:“你什么意思?”

“杀了你兄长的那位护士江小姐,她也是我的人。”

傅明城一震,目光蓦地定在了木村的脸上。

木村显然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送到鼻下嗅了下茶香,喝了一口,这才道:“没有我的精心安排和助力,明城,你能这么顺利地从傅太太和你那位不幸死去的兄长手中夺得傅氏的一切?所以,我说你应该记我的情,难道不对吗?”

傅明城的眼皮子跳动,手掌在桌下紧紧地捏成了拳。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木村:“你!到底想干什么?”

木村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去年你的兄长身亡,外界原本以为是件意外,没想到那位苏雪至火眼金睛,认定是件谋杀案,从而令你变成了不幸的嫌疑人。不幸中的万幸,最后终于查明,是护士江小姐和你妹妹合谋杀的人,她们是凶手,与你无关。就这样,你不但洗刷罪名,还成为了这件谋杀案的最大得利者,你顺利地继承了你父亲的遗产,变成了新的傅氏船王。但是——”

木村一顿。

他起身下榻,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走了回来,推到傅明城的面前。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傅明城取出里面的信,只扫了一眼,他便僵住,猛地抬起头。

木村一笑,从他手里拿回了信件:“江小姐在畏罪自杀前,曾留了信,承认自己是凶手,并解释了杀人的动机。但是你大概不知道,她在自杀前,还在我这里留了这另外的一封遗书。明城,如你所见,她在遗书里说,她其实是受了你的暗中指使,这才谋划杀死你的兄长,而她最后的自杀认罪,也全是被你所迫……”

“荒唐!无耻!一派胡言!”

傅明城勃然大怒,站了起来,将面前的矮桌一下就掀翻了,茶具和桌上的杂物稀里哗啦地落到地上,一片狼藉。

木村神色不动,看着对面愤怒的傅明城,扬了扬手里的信。

“倘若现在,这样的一封遗书再次公开,明城,你觉得你可以洗脱干净,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是无辜的吗?”

“木村,你到底居心何在?你来中国开办医院,救死扶伤,周小玉的村人,到现在还把你当成救命菩萨看待!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伪善的外皮之下,内里却是这样的阴险!你想威胁我?我告诉你,我这就揭开你的面具,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真实面目!”

木村摇了摇头:“明城,你现在的情绪太过激动,头脑一时失控,考虑事情不周,还是我来提醒你吧。”

“你和你的父亲感情深厚,他是被你的长兄气得中风而倒下的,最后医治无效,这才去世,令人无比痛心。不但这样,你的长兄和傅太太一族还对你进行无情的诸多打压。一旦傅氏被你的兄长接管,你将会被扫地出门。论杀人的动机,谁会比你强烈?你现在可以不承认,将关于我的真相公布于众,固然,我从此将失去立足之地,但你呢?你以为别人会相信你?清醒吧!这封信公开的唯一结果,就是你会变成一个自己躲在后面,操纵情妇和妹妹来杀死兄长从而达到争夺财产目的的凶手!到了那个时候,你以为现在缩着苟活的傅太太和她的族人会毫无反应?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不但位置不保,你还将身败名裂!问问你自己,你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

傅明城目眦欲裂,手在微微发抖,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最后,他慢慢地,有些无力地又跌坐了回去,低下头,双手撑住额,手指深深地插入了头发之中。

“你是间谍,身份不低的间谍。”

良久,他缓缓地抬起面色苍白的脸,盯着木村,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木村凝视着傅明城。

“你可以替我冠上这样的身份,虽然在我自己看来,我绝不是你眼中的那种人。我对你友情如故,并且,倘若我没有仁慈和同情心,我也不会从医的。我对病人,对周小玉那样的孩子的关爱,完全是出于我的真心实意。我们两国是近邻,一衣带水,你们中国的现状,相信你应该清楚。你们如同一个病入膏肓倒地不起的巨人,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是帮助你们,扶持你们,最后达到友好共荣的目的……”

傅明城呵呵冷笑了一声。

“说吧,你埋藏得这么深,处心积虑和我交往,到底图谋什么?”

木村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现在,我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傅明城冷冷地看着他。

“苏雪至前段时间回了趟叙府,去替一个在当地很有身份的神秘的江湖帮派头领治病,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的。据我所知,在他之前,德国医生鲁道夫教授也去过,束手无策,这是一种绝症。但在苏雪至去了之后,那个帮派头领竟然痊愈了!不但这样,苏雪至接着又治好了从战场上下来的王家儿子王庭芝的血液感染症!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的手里有一种现在只有他自己掌握的新药!”

木村说到这里,双目闪闪发亮,脸上更是控制不住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明城,你也是学医的,你应当清楚,如果真的如我所想那样,苏雪至的实验室里制造出了一种能够治愈败血症这类绝症的新药,那么这对于医学而言,意味着何等震撼的重大意义!但他十分谨慎,防备很严,现在,连实验室也搬迁到了京师的西郊,那里还有士兵驻守,外人没法靠近,但你却不一样!“

“你是实验室的最大资助人,你完全有理由出入。你尽快替我弄清楚他实验室工作的内容,他之前用来治病救人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药物!”

他刚才提到苏雪至的时候,傅明城的脸色就再次变了,等听完,他禁不住再次发怒。

“我明白了!之前实验楼的那场火灾,就是你动的手脚!”

木村不言,只看着他。

傅明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闭目了片刻,睁眼。

“如果我不答应呢?”他咬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一句话。

“你放心,我们是相交多年的朋友,我请你帮我的忙,你实在不想帮,我也不会怎么样。至于苏雪至……我也相当欣赏这个年轻人,这一点你知道的,我当然不会为难他。但是——”

他语调一转。

“别人,比如,我的某些同僚,他们万一知道消息,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就不敢担保了……”

“木村!“

傅明城脸色再变,厉声喝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不惜代价也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我才诚恳地希望你能出面,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明城,我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你父亲的老朋友。我的为人,你多少也是知道的。我绝不是个嗜杀的人。只要你能帮我拿到他实验室的样品或者相关资料,我保证,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我绝不会打扰他的研究和工作。”

“拜托了!”

木村向僵坐着一动不动的傅明城行了一礼,语气是无比的诚恳。

……

关于大总统就职的庆典安排,今天分为两部分内容。

第一部分是公开的庆典,大总统将在京师的中央公园面向国民和来宾发表公开就职演说。第二部分则安排在大总统府。当天晚上,非受邀者不能入内,集齐各国公使、领事、京师各部门的首官、要员,政坛军界的新老人物,以及各界名流和著名富商。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要是今晚这个地方丢下一个炸弹,恐怕明天全国就会乱成一锅粥,说战乱再起,也毫不夸张。

苏雪至今天依然在西郊的试验厂里,工作了大半天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和余博士等人交待了一声,便出来,换了身衣裳,收拾了下自己。

知道进到这里的最后一段路没法行车,她也不想耽误贺汉渚太久,便打算自己步行先到路口,这样,等他到了,不必再进,可以马上接到自己。

她算好时间,走出来,经过大门,和负责守卫的一名卫兵打了声招呼,出去走了没多远,看见前方的路旁立着一个青年男子,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看着是在等人的样子。

王庭芝?

苏雪至有点意外,停下了脚步。

王庭芝早就看到了她,冲她挥了挥手,喊了声“雪至”,随即快步迎了上来,解释:“我和四哥说好了,改成我来接你。我其实早就到了,怕进去打扰你工作,就在这里等你。”

苏雪至信以为真:“劳烦你了。其实他要是有事,说一声,我自己也可以进城的,不必麻烦你。”

“能来接你才是我的荣幸。我们走吧,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他显得十分愉快,笑容满面地说道。

苏雪至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虚礼客套了,点头,和他同行,来到路口。

王庭芝抢着替她开了车门,等她上了车,自己跟入,坐定,面上含笑,吩咐司机道:“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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