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他算是相当痛快地应承下了这件事。

苏雪至大大地松了口气。

而且,他越是这样带着几分勉强、甚至是讥讽自己的语气,反而越发令苏雪至感到放心。

和这个人认识也差不多半年了,他现在的反应,基本也符合苏雪至对他的认知。

说实话,他要不这样,而是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地答应下来,苏雪至可能反而更要起疑心。

她不再犹豫了,承认:“什么都瞒不过表舅你。你说的是,我这边确实还有点东西。“

她从刚才的那个文件柜里取出了余博士收到的那封信,告诉他余博士报案未果,但认识了自己的表哥,出于信任,最后决定将这封信给了表哥希望求助的原委,说完,将信递了过去。

他接过信,浏览。

“对不起表舅,吴博士很有可能已经像他自己在信里说的那样被害了,现在就剩余博士是知情人,所以我一开始不方便全部说出来…”

贺汉渚的视线从信上抬了起来:“信里提到的账目,现在还在那个余博士的手上?”

“是的。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现在就陪你找我表哥去,让我表哥带你去找余博士。余博士现在就只相信我表哥一个人。”

贺汉渚道:“不必了。我说过,这事接下来你不要管。信我留了,事情就交给我,我这边会联系你表哥去取东西。”

苏雪至答应了。

“走了!”

他收了信,道了声,随即伸手去够他之前挂在椅背上的大衣,苏雪至这回眼疾手快,也不嫌什么了,抢上去一步,先拿了起来,双手递过,毕恭毕敬:“表舅,给您。”

他盯了她一眼,接过来,随手搭在臂上,随即迈步朝外走去。

苏雪至送他出了实验楼。本想殷勤些,再送他到校门口。

“你回吧,不必送了。”

苏雪至只好照他吩咐,停步,目送他朝外而去的背影,等快要看不见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又追了上去。

“谢谢你!“

他应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苏雪至其实很清楚,即便如他,处置起来,恐怕也不能轻轻松松,甚至,他也将可能面临危险。

她没资格代表别的任何人去向他道谢,道谢本身其实也挺无力的,但无论如何,这三个字,是她现在唯一能借来向他表达敬意的方式,为他那一句能向自己保证的承诺。

“表舅,你其实是个好人。”

道完谢,她忍不住冲着前方的那道背影,又说了一句。

他停了下来,身形在夜色里顿了一顿,随即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她,笑了起来。

“小苏,“她听见他这么叫自己,语气竟然意外地温和,不复片刻前在实验室里的那种咄咄逼人。

“我当不起这个头衔,你应该留给更适合的人。“他说。

“我答应下来,一是职责所在,二来,我这个人,虽然也是无利不早起,半截埋在了烂泥坑里,否则,你以为我拿什么去养我的手下,买他们来为我效命?只是,这种吸民众血的钱,我不赚。我既然不赚,当然也不能让别人赚得那么轻松,否则,那些现在被吸走的每一口血,将来都有可能会成为对付我的枪炮。“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所以,以后千万不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自我感动里用这种词来奉承我,我会有一种听到丧钟的感觉,不吉利。”

苏雪至怔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再寻常不过的“好人”这样的感谢之言,都会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抗拒。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又多想了,在他这段充满自我贬低直白到了极点的言辞里,她却好像感觉到了一种冷酷的自我解剖和辛辣的自我嘲讽。

原来他不只是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去肆意地嘲讽她,当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他,却忽然好像哪里轻轻地触动了她心底的某个地方。

她感到迷惑,好似也有点难过,为他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从前她只知他人前翻云覆雨、通权达变,又以心狠手辣而出名,人皆以“四爷““司令“而尊他,即便是他的敌人,也只能避其锋芒,最多在背后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罢了。

她却没想到,人后,他竟也有如此阴郁颓丧到了极点的一刻,唯其这种突如其来流露而出的阴郁和颓丧,和平常的他对比分明,宛如昼白和夜暗的两色,才愈发叫人惊讶,难以忽略。

到底是经历过什么,一个人才会把加在他身上的“好人”两字称赞都能听成是丧钟的声音?

这巨大的反差之下,到底哪一个贺汉渚,才是真正的贺汉渚?

苏雪至忍着,才没有继续追上去拦停他,认真地告诉他,她刚才的那句话,不是出于奉承,而是出于她的真心实意。

她真觉得他是好人,即便他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但至少,在她向他表达谢意的这件事上,他不坏。

这就够了。

但是她不敢,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只能看着他说完话转身继续朝前走去,最后,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贺汉渚走出医学校的大门,和向他敬礼的门岗低声说了两句话,在校门口停了一停,环顾了一圈四周。

丁春山今天随他一同外出巡检,晚上也一直等在这里,见他出来了,立刻下车来迎,替他打开了车门。

贺汉渚上去,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丁春山一一点头。

“还有个事,等明天天亮,你再派个人来一趟,检查下学校围墙的周围,看看有没有人□□的痕迹。”

“有人跟踪您?”丁春山立刻警觉了起来。

“我怀疑今晚有人在旁刺探,趁着停电的机会靠近,但大概没想到电力恢复很快,仓促间退走,被我察觉。我刚问了学校的门卫,确定今天傍晚之后,大门里没有进入过校外人员。所以,如果我感觉没错,人应该是□□进出的。“

“收到,明早我自己来!”丁春山应是。

贺汉渚点了点头,靠在后座上,开始闭目假寐。

丁春山开车送上司抵达了贺公馆,贺汉渚让他直接开车回去办事。

丁春山下车,替他打开车门,贺汉渚却见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事?”

丁春山看了眼大门里的方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道:“确实有个事。我听我手下报告,叶公子今天又和小姐偶遇,搭讪说了几句话,问小姐礼拜天是不是还去宣传戒烟,还说等活动完,小姐要是有空,他可以教她骑脚踏单车……”

他的手下就是替贺兰雪开车的那个司机。

丁春山觑着上司脸色,心里没谱,说话也就吞吞吐吐:“因为是苏少爷的表哥,也是四爷您的亲戚,所以我的手下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贺汉渚听了,没什么表情,只道了句不必拦,随即走了进去,丁春山也驾着车,迅速离去。

凌晨。公馆的大门紧紧关闭,妹妹房间的灯熄着,佣人们也结束了一天的事,这个时辰,早已酣然入眠。

贺汉渚刚从他的书房回到房间,也预备休息了。

他除去身上的衣物,走进浴室,拧开龙头。

水落在头顶,漫湿了年轻男人脖颈前那突出的喉结,落在一副宽阔的肩背上,又迅速地裹满了他光着的一具肌理清晰的精瘦而有力的躯体。

重要的事,他在书房里的时候,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

然而,今夜,还有一件并不那么重要的小事,此刻,当夜深人静,在这个最为私密的沐浴时刻,却又突然从他的脑海里浮了出来,甚至有点驱之不散的感觉。

这令贺汉渚感到了没来由的几分懊恼和不快。

像洗澡这种时候,他通常不大会想事情。最适合做的事,就是排空脑子,让身体得到彻底的洁净和放松,好准备接下来的睡眠与休息。

他从小就有夜间干咳的毛病,发作最剧烈的时候,连呼吸都会感到困难,家人十分担忧,所以从小,他就被家人当宝一样地护着,生怕有任何的照顾不周。慢慢调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已经算是治愈了,几年间都没再发作过。不料命运生变,朝廷降罪,一夕之间,家族遭遇灭顶,十二岁的他带着妹妹逃亡,流离了一段时间,后来,在王孝坤的帮助下,妹妹得以安顿,少年的他,也登上了去往欧洲的轮船,到柏林就读军校。回来后,他投身革命,成为了千千万万埋葬清廷和旧世界的起义者之一。

柏林山区冰天雪地里的那几年,他脱胎换骨,但旧疾也就此复发。虽然在那里,结识的鲁道夫医生对他的病情也有多帮助,但从此之后,旧疾再没消除过,只是有时发作剧烈,有时轻些罢了。

他自己早就习以为常,也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等不到哪天真的发病闷死,在那之前,他就极有可能已经死了。他唯一的痛苦,就是有时发作起来,整夜都无法入睡。后来他发现,睡前洗个热水澡,排空脑子,什么都不用去想,完了上床睡觉,好像对抑咳也有所帮助,于是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习惯,慢慢地固定了下来。

洗澡的时候,他不会刻意去想事情。

但今晚此刻,他却控制不住。

淌过他全身皮肤的热水,促使毛孔扩张,这感觉,竟令他突然想起晚上在军医学校的训练馆里,停电之后,苏家女儿,她的脸擦碰过自己脸的那种感觉。

当时他是想避开她的,免得黑暗里看不见冲撞到她,却没想到,还是差点撞到了一起,不止如此,当时恰好他微微低了头,竟就和她面颊擦了一下。

他是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当时他的身体是什么反应,他不可能不清楚。

正是因为如此,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感到愈发不可思议,并且,有点懊恼。

太过荒唐了。他在哗哗落下的热水里,闭目,反省着自己。

大概真的是单身太久,正常的需求,得不到该有的纾解,所以,他才会对一个具体的女人,生出了这样类似于欲|望的被吸引的感觉。

要是别的女人,也就罢了,竟是苏家的女儿,这个他没法用常理去看待的女人。

又想到上一次,他洗澡的时候控制不住想事情,似乎也是因为苏家的这个女儿。当时他是怀疑她隐瞒的身份。

还有今晚,他为什么要这么殷勤?

巡检回来后,今晚他本是另外有个应酬的,但得知她傍晚来找过自己,竟然忍不住,调转方向就来了。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似有点被这个至今还套着一层男人皮的苏家女儿给羁绊住了。

这个认知,令贺汉渚的心情陡然变得愈发败坏。

他伸臂,手摸到龙头,猛地旋停了热水。瞬间,水温转凉,继而彻底变成冷水,哗哗而落,当头而下。

他在陡然无情浇落的冷水里,一动不动地立着,仰面,任冷水冲刷,如此闭目了片刻,等刚才那种仿佛还残留在他脸部皮肤上的异样之感彻底消失,方慢慢伸手,关了龙头。

冷水停了,只剩几滴残水还沿着龙头的边缘断断续续地滴落,打在了年轻男人那张湿漉漉的英俊脸庞之上。

他睁开眼睛,扯过了挂在一旁的一条干浴巾,擦干头发和身体,等走出去的时候,思绪已经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欲|望是欲|望,结婚是结婚。

曹小姐没法令他生出类似于这样的欲|望,但如果无法推脱,他必须要娶,那么他娶曹小姐,目前而言,无疑是最合适的。

他必须要在各方的势力对抗里,维持住平衡。

曹、陆、王,是现在势力最为强大的三方,背后各有附庸。

而自己,根基还不够足够的强。如果现在贸然得罪了曹,曹陆联手绞杀,他没有稳胜的把握。

至于联合王孝坤去对付……

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总是很危险的。人有时候为了利益,连自己都能毫不犹豫地出卖掉。

所以现在,避其锋芒,附向正如日中天的大总统,对他而言,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在最后的复仇之前,他还需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同时,他也要等着时局的变化,顺势而动。

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他必须要有耐性。

再给他几年,甚至,一两年,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他从没准备上岸。在汪洋大海里弄水的人,最后只有两个结局,溺死,或者,对手比自己先溺死。

他的生活里,不需要任何的意外,也不能有意外。

刚才被冷水一浇,贺汉渚立刻就将脑海里不该有的杂念都驱除了出去。

大概是最近和他接触最多的女人,就是苏家的女儿,所以自然而然,他的念头动到了她的身上。

要是再有这方面的需求,也很简单,唐小姐就是个不错的对象。

正好,他也喜欢脸漂亮身材好温柔聪明知进退、不用负什么责的女人。如果真有需要,她最适合不过了。

他倒也不妨可以试一试的。

他赤脚走出了浴室,在心里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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