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饭店名饭店,实则除了住宿和饮食,另外也集多种功能于一体。饭店的下面几层,有着全天城灯光最为炫耀的适合上流人士交际的高雅舞厅、设备最为齐全的可通宵的棋牌房、另外,还有一间不小的俱乐部。

俱乐部除了供住宿的客人晚间娱乐消磨时间,也对外开放——前提,客人得是俱乐部的会员,另外,女士谢绝入内。

据说,俱乐部里,有着最美艳的年轻女郎,每晚上演最火爆的歌舞,有着本城第一销金窟的名号。

俱乐部位于一楼大堂的后方,大概是考虑私密的问题,从前堂进去后,还要穿过一道两旁墙面装饰有巴洛克风格浮雕的长长的走廊。

饭店苏雪至才来过一次。就是她刚到不久时,跟着庄阗申来欢迎酒会认识贺汉渚的那一晚,当时自然没到过这后头,更是不知,原来这里别有洞天。

她起先莫名跟着贺穿过前堂和走廊,来到两扇雕饰着玫瑰和天使纹图的大门之前,立在门两侧的穿了雪白衬衫和黑色燕尾服的侍者齐齐躬身,叫了声贺先生,握住各自一边的镀金门把,打开了门。

顿时,伴着一阵如潮水般骤然涌出钻进耳鼓里的嘈杂乐声,苏雪至仿佛掉进了兔子洞。

里面灯光闪烁,人头攒动,除了陪酒和陪舞的女郎,其余全部都是男人,中洋混杂。

入目先是一个吧台,靠墙的一溜红木酒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来自世界各地的酒。英俊的酒保站在柜台后,手法娴熟地为客人调着酒。

尽头,则是装饰着深红色天鹅绒幕布的大型舞台,在舞台的两侧楼上,布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大乐队,正奏着刚才涌入苏雪至耳鼓的节奏强烈的摇摆乐,台上,则进行着一场歌舞的盛宴。

一群来自东欧的漂亮姑娘,姿色一流,上装暴露,伴着乐声,踢腿掀裙,动作整齐划一,绚丽的彩虹裙摆和不时划过视线的雪白长腿,令人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一扇门后,便是灯红酒绿,春光无限。

苏雪至看着面前突然开启的世界,停了一下脚步。

他仿佛是这里的常客,一进去,周围的人就注意到了他,纷纷上前,和他殷勤招呼。

他含笑点头,一路来到吧台前,靠着,向酒保要了杯酒,扭头,见她还立在原地,示意她过去。

苏雪至走了过去。

“……表舅,我想回去——”

不知道是他耳背,还是周围的乐声太大,他没听见。

“喝什么?”他反而问她,没等她回答,已代她做主,对酒保说了句“给他来杯野格利口酒,加冰块”,随即向她解释:“这是一款调配酒,我以前在德国时常喝,入口是茴香、薄荷,还带了点蜂蜜和甘草的回味,酒精度也不算很高,你可以尝试下。”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苏雪至只好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边,大声地吼了一句。

他仿佛被她吵到,嫌弃似地,脸往后仰了仰,避开她的嘴,随即摸了摸自己耳朵,说:“还早,你那些室友应该还没回,你回去也没事,先坐一会儿吧——”

他指了指台上那一排辣得让苏雪至都觉得眼睛无处安放的漂亮洋妞——虽然对人体再熟悉不过了,但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遗体,和活色生香热辣辣的肉体,肯定是两回事。

“没事的话,看看跳舞。”

他很快就被人叫走,走之前脱了外套,顺手就丢到了她怀里。

酒保很快将她的酒端了过来,沿着平滑的吧面,动作优雅地推到她的面前,恭敬地道:“先生请慢用。”

苏雪至无可奈何,只好贴着吧台坐了下来,对了,还得帮他拿衣服。

她有点嫌弃,两个手指拎着衣领,悬空提着,给放到了边上。放下他的衣服,又觉两手空空,感觉奇怪,就端起酒,但不敢喝,怕万一醉了,出洋相事小,出大事就完了,只拿着,看贺汉渚,看了一会儿,愈发确定,他是这里的常客,只见他如鱼得水,穿梭来回,无论去哪儿,边上都有人围着,也不知道说什么,笑声阵阵,还来了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侍者,紧紧跟着他,往他空了的杯里倒酒。看着像是老相识了。

苏雪至撇了撇嘴,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柳小姐,还有现在他在交往的十二小姐……

活脱脱的海王本王。

她压下心里涌出的鄙夷,懒得看了,于是把注意力改而投向舞台,等眼睛适应暴露,发现舞蹈还挺好看的,女孩子们个个也真的又漂亮,又专业,看得出来,是经过一番苦练的——想在这种收入显然不菲的地方登台,光靠姿色,肯定远远不够。毕竟,年轻漂亮的女孩到处都不缺。

她们舞蹈动作非常到位,足够热辣,足够火爆,也足够流畅和优美——至于是引人想入非非,还是去欣赏美,那就看台下的观众是上面决定下面,还是下面指挥上面了。

苏雪至欣赏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附近的人都不住地瞟向自己,慢慢地,她也浑身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又朝贺汉渚张望,很快找到了他,他恰也扭头看她,仿佛有所感应,放下手里酒杯,走了回来。

“怎么,不喜欢洋女人?”

他扭头,看了眼舞台的方向,随即盯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么问了一句。

苏雪至没回答,直接说:“表舅,我想回去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示意一名男侍过来,随即转向她:“他带你去顶层的房间休息。休息完了,你再下来,一起走。”

苏雪至莫名其妙:“你有事尽管留,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不用你送!”

“你听我的。”

他的语气不容反对,吩咐侍者,“带他上去吧。”

侍者朝苏雪至恭敬地弯腰:“先生,请随我来。”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转身跟着侍者出来,进了近旁一架大概专为这间俱乐部的会员而设的电梯,站在里头,听着绞轮牵动绞索发出的机械声音,很快升到了顶楼,被侍者领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前,用钥匙替她打开了门。

“先生,您请进,好好休息。”侍者放下门的钥匙,躬身而退,带上了门。

房间是个豪华的套房,灯全部开着,灯光柔和,摆设讲究。

苏雪至打量了眼客厅,再小心地走了进去,见卧房里有张很大的床,铺着雪白的看着好似熨得不见一丝皱纹的床单,还带一个浴室。

果然没有别人。

就她一个。

她实在是搞不懂,贺汉渚今晚上到底在干什么。

先请吃饭,再带她喝花酒,对的,那个俱乐部就是男人喝花酒寻欢作乐的鬼地方,然后又让她来这里。

难道他真的在下面还有事,身为长辈,觉得应该照顾自己,所以特意给自己开了这么一个房间,让她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他完事?

直觉告诉她,他不可能是这样的大善人。

但如果不是这样,这又是什么意思?

算了,不想了。

苏雪至里外溜达了两圈,试了试床垫,最后开始研究浴室。

里头空间很大,像个房间,有个很大的圆形洁白搪瓷浴缸,有抽水马桶,还有可以自动出热水的设备。

带点消毒液来,消毒之后,就可以泡澡,完了睡一觉,回去也不迟,比浴池那边更安静。

这里简直太适合享受。

之前怎么没想到来这里开个房间洗澡呢?

不过,价钱应该会很贵。

虽然苏家应该不缺钱,自己出门前,母亲叶云锦也另外给了一张钱庄的庄票,还没用过。

但这么奢侈,是不是有点浪费……

苏雪至正在考虑等洗澡票用完了,要是房子还没着落,是不是可以这么干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贺汉渚。虽然对他这么快就上来感到有点意外,但也没多想,立刻跑过去开门。

打开门,她一怔,见门外竟站着一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女人二十三四的年纪,穿条藕荷色的软缎旗袍,披了条镶毛的精美云肩,溜双肩、天鹅颈,丰满胸脯,细细腰肢,还有圆润臀线,修长的腿……身段如柳条袅袅,面容更是娇艳如花,红唇欲滴,双眸含水,笑吟吟凝睇,酥媚入骨,叫人一见难忘,

苏雪至的记性相当不错。

虽然当初只是看了几眼,但还是一下就记了起来。

竟然是先前在欢迎贺汉渚的酒会上看到过的那个姓唐的美人!

唐小姐名叫唐秋水,受了雇佣来这里。

身为一城花帜,她原本根本不屑做这样的生意。只是雇主特殊,一来,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二来,也是存心想要讨好对方攀上关系,所以一口应承,打算倾尽全力完成事情,好叫雇主满意。

现在见了人,分明是个俊美潇洒的少年郎,却不幸罹患这样的隐疾,心里不禁添了几分怜惜,含笑走了进来,关上门。

“唐小姐?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苏雪至十分吃惊,后退了几步。

唐小姐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柔声道:

“苏少爷,你别紧张,也别怕,咱们可以慢慢来,我不赶,你更不要急,有一夜的时间呢。我年纪比你大几岁,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姐,咱们聊聊天,我可以唱个小曲儿给你,或者,伺候你先去洗个澡?我也会推拿,手法还算不错,等我帮你放松了,就容易了,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

苏雪至可算是明白了过来,一口老血上冲,差点就要脑卒中了。

不用说,这肯定是贺汉渚的安排。

他想干什么?

验证自己是不是女人?

不会!

苏雪至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疑。

要是他怀疑自己这一点,根本不必迂回曲折成这样,有的是更方便的验证手段。

她想起了上次,他来看自己骑马的事,又想起晚上在车里和自己说的那些奇怪的话,越想越对。

苏雪至顿悟,一阵后怕,又一阵恼怒。见唐小姐已经脱去她的云肩,露出两只雪白的圆润胳膊,笑吟吟朝着自己走来。

“洗澡也可以。唐姐姐,那你先去放水吧,衣服我自己会脱……”

苏雪至眼睛盯着地,缓了缓语调,轻声说。

唐小姐本要替他除衣,见他放不开手脚,打发自己先去放水,眼睛仿佛也不敢看自己,有着一种少年郎才有的青涩,心里反而更加喜欢了,掩嘴轻笑,也就不勉强了,笑道:“行,那姐姐先替你放水去。你脱了衣裳,自己进来。”

苏雪至看着她袅袅婷婷去往浴室,在门口,还回首朝着自己嫣然一笑,这才入内。接着,一阵哗哗的水声传了出来。

她再不犹豫,抓住机会朝外冲去,顺手拿了钥匙,反锁掉门,电梯也等不及了,落荒而逃,顺着楼梯往下跑,一口气下了十几层,最后终于逃到下面,在恰好路过的饭店侍者的诧异注视下,一刻也没停留,缓了口气,改奔为走,继续朝着饭店大门而去,等匆匆出了饭店,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

已经有点晚了,街上的行人变得稀少。

她正要找辆东洋车赶紧拉走自己,突然看见了贺汉渚,此刻就坐在他的车里,一个人。

车停在对面街道旁的一从树荫阴影下,车窗半落。他坐在位置上,头往后仰,嘴里叼着支香烟,人一动不动,仿佛在想着什么。

苏雪至一看见他,气就往上冲,也不跑了,直接过了马路,走到他的车旁,弯下腰,冲着车窗里的他横眉叱骂:“贺汉渚,你自己下流就好了,拉我干什么?你什么意思?”

贺汉渚早就看见了她,刚才本想下车,见她怒冲冲地走来,就没下,慢吞吞坐直身体,一侧胳膊支在窗上,答非所问:“唐小姐你也不满意?”

苏雪至更加气恼了:“和唐小姐无关!你在干什么?你太荒唐了!”

他微微倾身过来,借着街道上的路灯灯光,端详了她一眼,随即靠坐了回去,淡淡道:“这是对你之前的奖赏,也是男人的正常需要。你放心,唐小姐很干净,去医生那里检查过的,没问题,我才让她去的。你也不必如此激动。我是想着,你之前大约没试过,所以让你尝试一下。”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他语气寻常,呶了呶嘴:“上车吧,送你回吧!”

“你有病!”

苏雪至从没像这一刻,看他这么不顺眼,伸手探进车窗,从他嘴里夺了香烟,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冷冷道:“说了我自己也是医生!没得治就是没得治!你别再枉费心机了,我是不可能娶你妹妹的!”

他仿佛一愣,瞥了眼地上那支刚点着还没抽几口的已经被踩扁的香烟,顿了一顿,再次开口,语气有点软了:“行了行了,别气了。实话和你说吧,我就照着医生建议,试了试而已。你就当唐小姐是一剂药,何至于这么生气?”

苏雪至讥他:“贺汉渚,你可真厉害,要我娶你妹妹,又安排我到这种地方,又是艳舞又是美人,你就不怕我万一就此沉迷下去,流连风月?”

他一笑。

“人一辈子很长,诱惑也多。假设你身体好了,我妹妹嫁了你,我不会强行要求你发誓一辈子就忠诚于她一个人,这一点不太现实。但你要是连这点对着皮囊色相的定力和自控力也没,正好,早点让我知道,不算坏事。”

苏雪至一噎。

这个人的想法,她从刚认识起,就没弄明白过。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克制住情绪,说:“我请你以后不要再就这方面的事,对我再抱什么可笑的希望。我快期末考试了,很忙,没空浪费时间!我走了!”

恰一辆东洋车远远从对面路过,苏雪至挥手要叫,被他阻止。

“上车吧。”

“不用。”

“晚了,城外治安不好。”

苏雪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别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去为难自己。

她绷着脸,上了车,坐到后面去。

他仿佛有点懊恼,揉了揉额,也是一言不发,随即发动汽车,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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