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挂下,桌上的电话立刻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似乎是回电。

贺汉渚没立刻去接,看着,等响了足足七八下,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烟桥吗?是我啊!”电话那头传来了王孝坤的声音。

“你刚在忙吧?难为你了,最近事情多,全都挤在一块了。”

王孝坤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贺汉渚一顿,神色立刻转为整肃,叫了声伯父。

“还行,不是很忙。刚没在位子边上,没及时接。伯父您有事?”

王孝坤在电话里笑呵呵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关于傅家老大的那个命案,你做得不错,这么快就侦破了案情。我把结果转呈给了大总统,大总统也非常满意,夸你能干,让我转达一声他的话,说你辛苦,叫你这个案子完了,好好休息一下。”

贺汉渚客套了两句。

“对了,大总统很关心这个案子,百忙之中,还特意问了详细的侦查经过,知道是咱们军医学校的一名学生慧眼识凶,连西洋专家都没看出来的毛病,都被他看出来了。大总统非常赞赏,对咱们军医学校能培养出这样的年轻人才,更是欣慰不已。”

王孝坤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带了点自得。

军医学校是他军部下辖的一所学校,出了这样的人尖,现在大总统都亲自过问,对他来说,自然是脸上增光。

“大总统还说,有空或许可以接见,勉励一下年轻人,这对提高我们军医学校的知名度,也是一件好事。你上个心,看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安排一下,难得的机会。”

贺汉渚一口答应:“我会把总统的嘉奖意思转告他的。”答应完了,又说:

“不过伯父,那个学生是从乡下刚来天城的,还没半年,人情世故一概不通,性格也有些迂直,我怕他到时候万一出言不当冒犯总统,反而不美。”

王孝坤奇道:“就是我寿宴那晚上见到的那位姓苏的学生,是吧?我看他模样文雅,言辞也无不当,何况还是宗先生的学生,不至于吧?”

贺汉渚一顿,“他是我表外甥,所以我对他相对比较了解。当然,总统如果确实有空,也有意接见,我当然可以安排,没问题!”

王孝坤也知,这大概只是大总统的随口一句罢了,日理万机的人,有些话说出来,转天怕就抛脑后了,所以才让贺汉渚看是否有机会安排,交代完也就作罢,改说自己的事,在电话里压低声音。

“烟桥,这回的事情,你办得确实漂亮。那个小苏,也是个人才,你得好好笼络下。要是什么事儿都没,老大自己醉酒掉下水没了,让傅家的二儿子顺利上了位,他该感激谁,怕心里没数。现在有事,你卖了个大人情,他要是个明白人,往后该当如何,想必心里有数。姓陆的这把如意算盘打了好久,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后头你再留意着点傅家,有什么新的动向,立刻和我说。”

贺汉渚知道他是误会了其中的案情,以为自己操纵,但也没必要解释,就应了。

王孝坤又说了些京师这边的最新动向,谈完正事,语气转为轻松,笑道:“昨天晚上你伯母来了个电话,听她说了一句,家里有人送来了几头南方来的一番鲍,怕自家厨子做不好,特意把天霄酒楼里最擅长参翅的一个大厨给叫了过来。今天晚上,你把你妹妹也一并带过去,陪你伯母吃顿便饭。”

贺汉渚答应,挂了电话。

王太太最近依然十分烦恼。

她的儿子王庭芝那天回家找她明讲,说他不喜欢贺兰雪,就当妹妹看,当初对自己说喜欢男人的话,也全是胡诌,目的就是不娶贺兰雪,让自己不要再多想。她想安排他的婚事,没问题,别家谁的小姐,他都可以娶,就是贺兰雪不行。如果再逼他,他就立马去告诉贺汉渚,让贺汉渚自己掂量。

儿子说不喜欢男人,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王太太松了口气。但看儿子的态度,似乎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要是再强迫,万一真的闹到贺汉渚那边去,以他疼爱妹妹的程度,到时候就怕亲家做不成,还要起嫌隙。

但让儿子娶贺兰雪,又是计划了很久的事,现在变成这样,王太太左右为难,和兄弟佟国风私下商议了一番后,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丈夫。

她当然跳过了之前儿子说喜欢男人的这段小意外,就只告诉丈夫,儿子不愿意娶贺兰雪。又说了自己新的想法。见丈夫最后也同意了,无可奈何,只好忍痛放弃原本的打算,让丈夫开口,今天把贺汉渚兄妹请到家里来吃饭。

晚上,贺汉渚接了贺兰雪,带着妹妹到了王家。

王庭芝白天出去了,说找朋友玩儿。

他出门前,王太太千叮万嘱,让晚饭前务必回来,好陪贺家兄妹一起吃饭,谁知他当耳边风,现在还不见人影。

王太太压下心里对儿子的不满,笑容满面,亲自出来迎接。

晚饭的桌上,少了个王庭芝,不过,另有一人补位,便是曹家十二小姐曹自华。

王孝坤寿宴过后,她原本也是要回京师的,但被热情好客的王太太给留住了,让她陪自己在天城再住些日子。十二小姐也就答应了。

这段时间,十二小姐自然住在王家。前几天她和贺汉渚去参加一个晚宴,跳舞不慎将脚扭了下,所幸没有大碍,休息了两天,也差不多好了。

吃饭的时候,贺兰雪询问她的脚。十二小姐笑道:“没有大碍,就只挫到了筋罢了,当时出丑,还要麻烦你哥哥送我去医院,想起来就觉羞惭。”

贺兰雪摇头:“曹姐姐不要这么想。你没事就好。”

王太太赞叹:“兰雪真真是聪慧,又心地善良,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惜,我没这样的命。”

曹小姐笑:“怎么没有?现成的,不就在眼前?”

王太太目光落到贺兰雪的身上,眼眸突然一亮,“呀”了一声。

“是啊,我怎么糊涂了!”

她看着贺兰雪,越看越是欢喜,随即转向贺汉渚。

“烟桥,伯母能不能提个非分的想头?”

贺汉渚夹了一筷子的菜,笑:“伯母别客气。”

王太太道:“那我就说了啊。我能不能认兰雪当我的干女儿?你要是答应,尽管放心,往后我一定会把兰雪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不不,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庭芝也一样,会把兰雪当亲妹妹疼爱。”她转向十二小姐,感叹。

“我是说真的,兰雪要是能认我做干妈,就是叫我少活几年,我也心甘情愿!就是不知道烟桥放不放心了。”

贺汉渚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望向妹妹:“兰雪,伯母想认你做干女儿。”

王太太和十二小姐都看着贺兰雪。站在饭桌后伺候的王家下人们也都笑容满面。

贺兰雪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亭亭玉立,微笑道:“伯母您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正好趁着今晚,向伯母您致以我的感激和谢意。”说完,朝着王太太恭敬地鞠了一躬。

王太太喜笑颜开,忙让她坐下。

十二小姐恭喜:“行了,伯母我看你的心愿,就要圆满了。我赶紧的,去挑个好日子,伯母摆上认女宴,将亲戚朋友都请过来,到时候,大家热闹一下——”

贺兰雪接着说道:“伯母肯认我做干女儿,我本来求之不得,只是我有点担心……”

王太太忙道:“怎么了,别怕,你放心说。”

贺兰雪咬了咬唇。

“不瞒伯母,我其实经常都会梦见我的娘亲。到现在,梦里还能看清她的模样,我怕我要是认了伯母,娘亲她会伤心,以为我不要她,不想念她了……”

她的眼眶忽然泛红,声音也微微哽咽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凝固。

贺汉渚慢慢抬起眼,望着自己的妹妹。

十二小姐一愣,停了凑趣,见贺汉渚神色凝重,忙起身,走到贺兰雪的身边,轻轻抱住她肩,低声安慰了几句,转头正要叫人将自己的帕子取来,贺兰雪已飞快地抹了抹眼角,摇头说自己没事,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对王太太又道:“伯母,我知道您一向对我极好。我在伯母这里也住了好些年。其实在我的心里,伯母您早就是我的另一位母亲了。”

王太太的本意,是退而求其次,认贺兰雪做干女儿,到时候摆个庆祝宴,也就人尽皆知。却没有想到,贺汉渚这边没问题,贺兰雪却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都这样了,自己若还是坚持要认女儿,未免就是强人所难。

王太太压下心里的失望,当即也笑着起身,忙过来,握住贺兰雪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连声安慰,说自己刚才只是玩笑,叫她不要多想。

贺兰雪朝王太太再次鞠躬,让她不要见怪。

王太太牵着她手,对着一旁的十二小姐道:“懂事得真让人心疼,怎么能不叫我爱?”说着将贺兰雪按回到位置上,又细细地安抚了几句,这才各自归坐,刚才的话题,也就过去了。

晚饭继续,十二小姐照旧妙语如珠,王太太也是慈和如故,饭桌气氛依旧,但终究是没了刚开始的兴致,再上几道菜,几人便饱腹了,下人随后送上茶,喝了两口,贺汉渚便带着妹妹向王太太致谢,告辞回去。

王太太热情挽留了片刻,作罢,送客前,笑道:“烟桥,今天我陪十二小姐去医院复查,回来经过新界口,那里新开张了一家百货商店,是马家投了钱,和洋人合伙开的。马太太早几天就再三地来请了,叫我们今天过去。我无事,便拽着十二小姐,让她陪我去看了看,那叫一个热闹,东西也多,什么都有。十二小姐自己没买什么,倒是替你和兰雪都买了东西。”说着催促曹小姐:“还藏着做什么?赶紧拿出来。”

曹小姐也不否认,十分大方,笑着叫自己的丫头将白天买的东西取来。送给贺兰雪的是一双装饰蝴蝶结的红色高跟鞋,十分美丽。送给贺汉渚的,则是一条银紫菱花纹的领带。

“兰雪快十八岁了,可以尝试一下高跟鞋。我见你的领带纹样都偏老气,所以特意挑了这条亮眼些的,偶尔换个样式,也是不错的。”

王太太笑道:“十二小姐的眼光和品位,那还有错?别说天城了,全京师和上海的名媛小姐,加起来,也比不过她。”

贺汉渚接过,道谢,随即带着妹妹离开王家,开车回去。

他是自己开车来的。路上,见妹妹情绪仿佛十分低落,始终一言不发,便问她怎么了。

贺兰雪抬起头。

“哥哥,你怎么知道伯母会认我做干女儿的?”

贺汉渚说:“随便猜的。”

贺兰雪又沉默了下去。

贺汉渚想起她在婉拒王太太时,那泫然欲泣的一幕,心里隐隐明白,妹妹大约是真的情绪流露,而非完全照着自己的吩咐在说话。

“兰雪,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放得十分温柔。

贺兰雪低低地说:“哥哥,我昨晚上就梦见娘亲了。是真的。”

贺汉渚嗯了声,也不再说话。

兄妹到了家,他叫住了要回房间的妹妹,说:“兰雪,你平常没事,可以多和同学往来,或者一起去玩。要去哪里,只要预先和我说一下就可以,不要总是待在家里。”

贺兰雪闷闷地应了一句,又说:“哥哥,我明年就中学毕业了,我想过了,要么照你说的,去留学也好。等我想好了要学的专业,我就告诉你。”

“我回房间了。哥哥晚安。”

书房里没开灯。

贺汉渚一个人倚靠在窗边,对着外面,抽着烟。

猩红色的烟头在夜色里明灭不定,烧得快要到指,贺汉渚还浑然未觉,直到灼痛了手指,贺汉渚方惊觉,将烟头捻没在了窗台的一只烟灰缸里,走回来,打开书桌边的一盏台灯,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贺先生?上帝,这么晚了,现在天气冷,不会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电话那头,睡梦里惊醒的鲁道夫听起来有些紧张。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不是我的老毛病。”

因为鲁道夫的中文不是很灵光,贺汉渚就用德语和他交流。

“还是关于我上次问的那个问题。我想了解得更多些,您能说得再具体点吗?”

“或者,有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试一试的治疗法子?”

“上帝啊,难道是你自己?”德国人脱口而出。

贺汉渚一愣:“当然不可能了!这方面,我绝对没半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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