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溪倒没觉得写话本是多丢份的事情,不说这个话本是他喜爱看的,更何况还是唐泛写的,自然无处不好。

只是这个消息过于震撼,所以他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总觉得不太真实,忍不住又将书稿最上面那一页看了好几眼,然后才带着略微有些颤抖激动的声音道:“唐大哥,这个话本我也买了呢,最初还是在茶楼里听的!没想到三青先生就是你,你就是三青先生啊!”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不由脸红了一下,赶紧掩饰错误:“咳,我就是想说,你写得很好!”

唐泛笑了起来,陆灵溪的赞美真心实意,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过……

“在许多人眼里,这些东西毕竟上不了大雅之堂,身为朝臣去写话本,更容易授人把柄,希望你能帮我保密。”他对陆灵溪道。

陆灵溪点点头:“我明白,放心罢,唐大哥,这部书稿完成之后,也会付梓刊发的罢,你预备写多长?”

回过神来之后,他依旧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真要形容的话,大约就相当于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忽然发现他就住在自己隔壁一样,幸福来得太快,一时半会还未能接受这个事实。

唐泛笑道:“写完楚国衰落,就不写了。”

陆灵溪大吃一惊:“这又是为何?!”

唐泛苦笑:“我如今哪里有空,内阁值房那头我一日没去,卷宗就堆积如山了罢?”

陆灵溪:“是……”

唐泛道:“从前我写话本,是为了补贴家用,如今俸禄也足够度日了,而且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入了内阁,便该尽忠职守,做好自己的那份差事,你今日在我值房里,可曾看见角落里那份卷宗?”

陆灵溪有点惭愧:“没有。”

他一进去发现唐泛没在,立时就心不在焉了,坐在那里一整天也没心干活,还真没仔细去看唐泛书案上那些卷宗。

唐泛道:“大明律施行至今,有不少疏漏之处,我从中收集补充了不少,准备拿到内阁议事上讨论,明儿去值房的时候你可以先拿去看看,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与我说。”

陆灵溪应了一声,见唐泛想要翻身下床又禁不住龇牙咧嘴,便上前制止:“你想拿什么,我帮你!”

唐泛瞟了他一眼:“我要去解手,你怎么帮?”

陆灵溪也不知想到什么,脸红讷讷不敢言。

唐泛没搭理他,起身出去了,过了片刻又回来,他步履有些迟缓,显然腰闪得不轻。

陆灵溪上前扶他:“唐大哥,我帮你揉揉罢!”

唐泛自然说不用,但陆灵溪笑道:“学武之人也要懂些推拿的功夫才有备无患,你就别和我客气了,揉一揉能松快许多,保你明日就不会有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手放在唐泛腰上。

唐泛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见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什么有事?”

唐泛:“……”

陆灵溪回过头,看见来人,顺口打招呼:“隋指挥使?”

隋州朝他点点头,视线扫过陆灵溪放在唐泛腰上的手,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唐泛扶坐在床边,一面伸出手给他揉按,一面对陆灵溪道:“既然来了,不如留下用饭?”

唐泛也道:“是啊,益青你反正在京城也是独居罢,不如晚饭和我们一道……哎哟,你杀猪吗,痛煞我也!”

隋州若无其事:“不小心手重了。”

唐泛抽了抽嘴角,敢怒不敢言。

陆灵溪总觉得这气氛看上去有些不对,好像自己无意中打扰了别人,不过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初衷,他决定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那就叨扰了。”

隋州就住在唐家隔壁,陆灵溪是知道的。

但他没想到两家人交情好到如斯地步,竟然连饭都在一起吃。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陆灵溪震惊的。

最令他意外的是,这顿晚饭,竟然不是由唐家的丫鬟烧的,而是由隋州亲手烧的。

东坡肉,干煸小猪腰,炒虾黄儿,扒面筋,木须菜,清炖鸡汤,香菇盒,桂花鱼。

这些菜即使是三个人吃,也绰绰有余。

而且难以想象,外传威名赫赫,冷面无情的锦衣卫头子竟会在家洗手作羹汤。

看着眼前这些菜,再想想自己带来的糕点,陆灵溪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但也许只是看起来不错,闻起来香,味道一般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尝试夹了一筷子桂花鱼,入口肉质鲜嫩,咸香中又带着微微的甜味,那是因为烹调火候恰到好处才能保留的质感。

可能只是这一道菜拿得出手罢了。

陆灵溪忍不住暗暗腹诽,又夹了一块东坡肉。

咀嚼半晌,又看看唐泛大快朵颐的模样,他不得不承认……

隋州的厨艺,的确称得上一流。

连陆灵溪这样嘴刁的人,也得说一声服。

因为这若是家中厨子婢女做的,充其量也是理所当然,谁让人家成天琢磨的就是这个呢,可这却是出自隋州之手,谁都知道锦衣卫不比任何一个衙门清闲,虽然人家干的许多活计都是不能公开的,可锦衣卫指挥使好歹也是三品官职,这还能有如此厨艺,就十分令人惊叹了。

陆灵溪忍不住拿自己比较了一下,想了半天,似乎自己唯一比对方拿得出手的,就是文才了吧?翰林进士什么的,对方这辈子是别想了。

虽说自觉略胜一筹,他却没有高兴的情绪,虽然饭菜滋味不错,唐泛也不停招呼他吃菜,但是陆灵溪总是恹恹提不起劲。

原因便是……

“润青在苏州时多有你帮忙,他也将你当弟弟看待,以后若有空不妨常来。”临走前,隋州亲自将他送到门口,又如此说道。

陆灵溪听了这话,禁不住就郁闷起来,心想这不是唐家么,你一个姓隋的怎么反倒俨然主人家的口吻了?

可隋州的气场着实太过强大,一脸冷肃地说着客气话时,陆灵溪饶是心头再不满,竟也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回家的路上,他郁闷着郁闷着,忽地悚然一惊:姓隋的该不会也喜欢唐大哥吧?!

他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唐大哥那样优秀的人,无论男女,自然都很容易产生倾慕之心,更何况他还听说隋州也曾与唐大哥出生入死,两人情谊自然非同一般,再想想姓隋的如今尚未娶妻……

想及此,陆灵溪危机感顿起。

但他又不可能跑到唐泛面前去问答案,憋在心里的后果是一整晚都失眠了,以致于隔天去当值的时候还顶着两个黑眼圈,招来唐泛关切的询问。

第二天散值之后,陆灵溪又往唐家跑,这回他学聪明了,直接从仙客楼点了一桌子席面送到唐家,美其名曰昨天在唐家吃了白食过意不去,所以今天请唐泛吃饭。

仙客楼的席面水准自然是不必说的,唐泛到现在依旧保留着一个习惯,只要闲暇又有心情的时候,他总会到仙客楼吃上一回,在旁人眼里,吃饭就是吃饭,纵然食物美味些,顶多就是一场享受,但唐泛不一样,美味佳肴可以让他在放松之余,还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情,往往一顿饭吃饭,原先想不通的事情说不定也想通了。

不过陆灵溪并不知道唐泛是仙客楼的常客,见唐泛好像挺喜欢这桌席面,他还不忘讨好又邀功道:“唐大哥若是喜欢,我明儿再给你送一席过来罢!”

唐泛摇头道:“不必了,你初入官途,俸禄不多,虽然有家底,也要省着些花,不可随意挥霍。”

陆灵溪正想说没关系,旁边隋州来了一句:“你上个月去的次数太多,都吃伤了,以后要节制些。”

唐泛尴尬一笑,摸摸鼻子。

“……”陆灵溪禁不住内伤,上个月他还在翰林院啊!

他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了,隋州果然是跟自己抱着一样的心思的,否则怎会处处与自己过不去。

陆灵溪一下子燃起了斗志。

想想自己除了不会下厨之外,有什么不如隋广川的呢?

起码两人都会武,虽然不知输赢高低,但陆灵溪自问自己拜师名门,肯定是不会输的。

更不必提自己还是翰林,光以文斗,就能甩出对方一条街。

陆灵溪更加设身处地站在唐泛的角度上考虑,一个文臣,尤其是内阁宰辅,与锦衣卫头子过从甚密,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万一惹来帝王猜忌,必然会对唐泛造成伤害。

不知是不是看出他的心思,在晚饭结束后,隋州忽然道:“听说你曾拜入少林门下学艺?”

陆灵溪疑惑而又戒备地点点头:“不错。”

隋州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曾与少林的木音大师交过手,获益匪浅,不知你师承何人名下?”

不知怎的,对方这个笑容在陆灵溪看来无比碍眼,他顺势道:“木音大师是我师伯,武艺十分厉害,我也承蒙他指点过,既然隋指挥使与我师门有缘,又与我师伯交过手,不如今夜就由我向隋指挥使讨教一二?”

隋州点点头:“可。”

陆灵溪最是反感对方这种端着官架子,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气闷不已,又无可奈何。

自己跟隋州相比,并没有任何逊色的,唯一差的只有年龄,正是因为少了那么几岁,没能像对方一样与唐泛历经生死难关,同甘共苦,这才是让他觉得气闷的原因。

可人家就是比你早了一步,有什么办法呢?

唐泛是个典型的文官,对打打杀杀不太感兴趣,见他们要切磋,也没有马上起身去观看的兴致,还是陆灵溪出言邀请对方当评判,他才慢腾腾起身走到门口,还不忘道:“小心些,别打坏了花草树木。”

陆灵溪更加下定决心,这场切磋一定要赢,让唐泛知道他才是文武双全,比隋州更适合站在他身边的人。

两人很快动起手来。

双方都没有带兵刃,赤手空拳,动作却很快,在外行人看来不过是两条人影上下翻飞腾跃,转眼便过了数十招,陆灵溪虽然年轻,但因为师门的缘故,一招一式稳如泰山,反倒是隋州的招式更加行云流水,不拘泥于一格,如羚羊挂角,信手拈来,见招拆招,令人无从防备。

很快,陆灵溪就知道,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并非招式上的风格,又或者对敌经验的多少,要知道陆灵溪本人四处游历时,也没少实战经验的。

两人的差别在于,陆灵溪没有杀人的魄力,故而少了那份杀意和杀心,而隋州是从铁与血,从杀人场中淬炼出来的,所以每一招无不带着凌厉锋芒,这是前者所不具备的。

终于,在第将近两百招的时候,陆灵溪因为分神,很快被对方觑准空门,直接一脚踹在腰上。

陆灵溪没缓住退势,一连退到墙根还撞倒一盆花才停下来。

他输了。

这个事实令他无比沮丧,甚至连唐泛好生安慰也没能缓过神来。

离开唐家的时候,隋州主动说代主人相送,唐泛没有反对,陆灵溪也没有拒绝。

因为他有话要对隋州说。

陆灵溪忍不住诘问道:“隋指挥使,你是否对唐大哥抱着不该有的念头?”

从称呼上明显可以看出亲疏了。

隋州抱胸而立:“你是什么念头,我就是什么念头。”

陆灵溪一噎,锲而不舍:“恕我直言,你身份敏感,若与唐大哥太过接近,容易惹来天子猜忌,到头来只怕会害了唐大哥!”

隋州表情淡淡:“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法子。”

陆灵溪怒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隋州挑眉:“不管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你有一点绝对不如我。”

陆灵溪不服:“哪一点?”

隋州:“我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包括子嗣,你愿意吗?”

陆灵溪愣住了。

因为这句话,他半天没回过神,连隋州什么时候关上门将他留在门外都不知道。

据说当天晚上,唐家寝室里不时传来呻、吟求饶声,其中内容大约是:“……他要上门,我总不能不让罢,你这是迁怒……别太狠了,我明儿还要进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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