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的梦想是进士及第,当官的梦想是入阁。

这批新翰林无疑是幸运的,他们还没能彻底摸清翰林院的一草一木时,就已经要到内阁来报到了。

能够与传说中的宰辅们近身接触,观察他们每日的办公流程,亲眼见到他们在国家大事上运筹帷幄,救民于水火,光是想想就令人激动不已。

人性总是崇尚强者的,也许有些读书人崇尚陶渊明竹林七贤那等隐士,但想走官途的人,最现成的学习榜样,自然是如今身在内阁的宰相们。

但是学习也得有个选择,像万安这种就算了,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想要效仿。此君虽然临阵倒戈,给刘健他们通风报信,也亏得是刘健细心,跑去给唐泛说了一下,唐泛又谨慎无比,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线索,否则他们没能找到假太子,当场揭穿万通,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尚且还是两说。

是以万安在事毕之后,就被皇帝遣回家去了。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万安的首辅之职并未被罢免,名义上他依然是首辅,只不过实际职务由刘吉代理,这位刘棉花也是一绝,从成化十一年入阁开始,到现在整整十二年了,隔三差五就被人弹劾,可就是稳如泰山,死也不主动请辞,这不,连万安都待在家里了,他反倒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混官场能混到这地步,实在令人不能不服。

但这也不代表刘吉就是为人景仰的榜样了,在陆灵溪这些新翰林眼里,最理想的宰辅,自然要像刘健这样急公好义,像徐溥这样平易近人,还有集中了二人优点,既不像刘健那样容易冲动,又不像徐溥有时过于软和的唐泛。

这三个人,才是翰林们更希望接触并亲近的偶像。

其中自然也包括陆灵溪。

内阁一下少了三个人,加上重新入阁的唐泛,剩下的四名阁臣,终于可以得到每人单独一间值房的待遇了,这无疑是扳倒万党之后一个额外的好处。

被分到内阁的新翰林一共四个人,每人被分派给一位阁臣帮忙打下手,陆灵溪原本是分给徐溥的,他私底下跟人换了一下,就到了唐泛那里。

结果今天一大早兴冲冲地过来报到,想给唐泛一个惊喜,却被当头泼了一大盆冷水。

唐泛不在。

陆灵溪等了半天,忍不住去隔壁问老好人徐溥。

“你说润青啊!”徐溥恍然,“他今天告假了。”

陆灵溪傻眼了。

徐溥以为他担心无事可做,便体贴道:“你要不先在我这里跟刘孟一道整理公文卷宗,润青明天应该就过来当值了。”

要是拒绝的话未免显得不识好歹了,陆灵溪自然不能拂了徐溥的好意,却忍不住担心道:“徐相可知唐相因何而请假?”

徐溥道:“应该是生病了罢,他身体向来不错,很少告假的。”

陆灵溪一听,反而更担心了。

不过幸好他能力不错,就算心不在焉,一天下来也把活干得七七八八了,还跟刘孟两人一道被徐溥夸了一顿。

当然根绝陆灵溪的了解,徐溥也很可能只是不想打击他们,因为大家都知道,徐·老好人·相就从来没有说过谁的坏话。

傍晚出了宫,陆灵溪就去点心铺买了半斤玫瑰糕和半斤桂花糕,然后往唐家而去。

去了唐家,自然是婢女给他开的门。

唐家婢女一共三个,负责烧火做饭,洒扫屋舍,就是没有近身伺候的那种,而且陆灵溪发现她们都有个很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个个长得极其寻常普通,毫无一点特色可言,还有一个甚至五大三粗,光看背影差点还以为是男的。

实在是……太伤眼了。

陆灵溪在家里的时候,侍奉左右的婢女不说貌若天仙,起码也是眉清目秀的,但再看看唐家那些……他每看一回都要默默咽下一口血。

他听说唐家以前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而已,照理说唐大哥的品味也不该是如此奇怪的啊。

陆灵溪百思不得其解。

但别人家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去指手画脚,陆灵溪也不希望自己任何一点作为引来唐泛的不快,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初生的感情,生怕被任何不经意的举动所摧毁。

今天有点不同。

从唐家的门打开起,陆灵溪就觉得眼前霎时被点亮了。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脑海里如潮水一般纷涌出所有能够形容眼前美人的言辞,可是即便是再有才的诗人,依旧让人略嫌不足,这样的美人,应该是难描难绘的,无论是文字还是图像,都不如见到真人来得震撼。

但不幸的是,这美人他认得。

不仅认得,还熟得很。

“肖妩??”陆灵溪大吃一惊,差点没跳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肖妩似笑非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好歹在苏州我也帮你们办成那么大一个案子,你见到故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欣喜之情吗?”

若换了以前,看到这样一个美人,陆灵溪还真有可能会怦然心动。

又或者说,像肖妩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鲜少有人能不心动的。

但现在他一颗心却立时警惕起来:“你跟唐大哥何时熟到这份上了?”

肖妩侧开身子让他进去,一面道:“我路过京城,顺道过来探望唐大人,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美人虽美,却是带刺的,更何况陆灵溪早在苏州的时候就知道她的身份来历了,除了骤然见到自然而然会被那张面皮神魂颠倒之外,一点遐想都没有。

陆灵溪甚至还不自觉在心里将她与唐泛比较了一下,忽而又觉得即便是比较,也亵渎了唐泛——

不知不觉之间,陆灵溪已经犯上了单向相思病,在他眼里,唐泛无处不好。

陆灵溪并不知道肖妩已经被吸纳入锦衣卫的事情,后者原先驻守南方,这几天因为有个任务,要回京城向北镇抚司汇报,这才会在此地出现,而且她也不在这里住,仅仅是出于礼节上门拜访,很快就要告辞走人了,不过肖妩乐于见到陆灵溪一脸憋屈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自然也不会向对方解释太多。

她带着陆灵溪来到唐泛卧室门口:“你自个儿进去罢。”

说罢也不待陆灵溪发问,直接就转身走了,身姿摇曳,风情万种。

陆灵溪瞅了她的背影一眼,却没什么欣赏美人的闲情逸致,他深吸了口气,本想抬手敲门,又怕扰了唐泛的清眠,想了想,索性静悄悄地推门,放轻了步履,从外间走入内室。

出乎意料,唐泛并不在睡觉,他也没察觉陆灵溪的到来,依旧趴在床上,身下放着一叠纸,好像在写什么。

看见他奋笔疾书,连卧病在床都不忘处理公务,陆灵溪顿时肃然起敬。

他生怕扰了唐泛的思路,连大气也不敢喘,只站在旁边看了半晌,直到脚有点酸麻感,才忍不住动了动。

正好唐泛也搁下笔,打算揉揉脖子,这一抬头就看见了陆灵溪。

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跟陆灵溪打招呼,而是好像下意识想掩盖自己正在写的东西。

结果手一伸又觉得表现太明显的,只得讪讪罢手,朝陆灵溪尴尬笑了一下。

“你来了?坐,坐!”

陆灵溪见他动作,反倒起了好奇心。

“唐大哥,你在作甚?”

唐泛轻咳一声:“没什么,随便写写。”

他撑起手肘便想翻身,似乎力道没掌握好,眉头顿时拧作一团。

陆灵溪赶忙上前相扶:“唐大哥这是怎么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唐泛又是一声虚咳,“腰闪了。”

陆灵溪一愕:“那可够严重的啊,连下地都不能了?”

唐泛嘿嘿一笑:“倒也不至于,只是近来内阁事多,每晚都是时近午夜才回去,我也有些累,趁机休息一天罢了。”

陆灵溪想起自己本来准备给他的惊喜,笑道:“以后唐大哥可就累不着了!”

唐泛挑眉:“嗯?怎么说?”

陆灵溪眉开眼笑:“翰林院新近了四人内阁给阁老打下手,我便是其中之一,正好又分到唐大哥你那里,以后可要劳烦你多指点我了,但有吩咐,无所不从!”

唐泛有点意外,旋即又露出赞赏的笑容,连说了两个好字,显得非常高兴。

他早就知道陆灵溪迟早会有出息,只是当初见时,对方少年锐气尚未褪去,行事难掩锋芒,性情又自由散漫,不适合仕途,如今考了进士之后,果然就沉敛许多了。

陆灵溪有点着迷地盯着对方的笑脸瞧,片刻之后,听见唐泛说“你手上提的是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有点失礼,连忙将纸盒放在桌上。

“这是玫瑰糕和桂花糕,我听说你喜欢吃甜食……咦?”

他说着说着,眼角余光瞥见被唐泛挪放在边上的稿纸,几行字入目,注意力立时被吸引过去。

“这是……《战国志》的后稿?”陆灵溪瞧见上面几个熟悉的人名,有点难以置信。“唐大哥,你,难不成你就是《战国志》的作者?!”

唐泛摸摸鼻子,脸上露出点儿尴尬,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但哪里还需要承认,光是看他那表情,陆灵溪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但这个答案着实太令人震撼了。

《战国志》是书铺里新近流行,也是卖得最不错的话本,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要风月有风月,要故事有故事,非常受欢迎,自然那些酸腐的读书人总会嗤之以鼻,但这并不妨碍许多人都买回家去瞧一瞧,连最近茶楼里讲的评书,也大都是《战国志》。

因为这书是按册来出的,许多人看了第一册之后便急着想看后边的情节,于是市面上还出现许多仿写假冒作者“三青先生”的《战国志》后续。

对于书的作者,不少人也很好奇,不过一般会写书卖书的,都是那些落魄文人,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靠润笔费来度日,陆灵溪自然也听说其实有些士大夫也私底下用笔名偷偷写书的,不过那些人的身份终归没曝光,所以谁也不知道真假。

可现在,眼前竟然活生生就出现了一位。

内阁阁老,当朝宰辅,休假在家写话本。

而且写得还挺成功,这不,连陆灵溪闲暇之余都手不释卷呢。

但是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喜欢看的话本的作者传说中的落魄文人三青先生=东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唐泛?

陆灵溪觉得自己有点恍恍惚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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