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街果仁巷胡同最里头的那栋灰楼,4单元顶层。402房间是陈丹的家,与之对门的401房间里,住着一位老太太。她活像一只冬眠的蝙蝠,偶尔才露一回面,也大多是在凌晨,拄着拐杖,一个人走啊走的,胳膊上还挎着一只篮子。回家的时候,篮子里装满了菜叶子,脏兮兮的,据说都是从附近菜市场的早市结束后捡来的。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假如有人来收水电费和卫生费,敲敲门,好久她才会把门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听完事由,把钱递出,然后把门“吱呀”一声关上,接着是销门闩的声音。于是各种传闻不胫而走,有人说老太太非常有钱,所以才对外人保持高度的警惕;也有人说,从来没见过老太太的亲戚上门,所以她的全家,或者说与她有血缘关系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得干干静静。她自个儿的生活,简单极了,每天早晚两顿饭,就是一碗米饭,一锅熬菜,十几年如一日。由于储藏了过多菜叶的缘故,她的屋子里总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臭味一直飘散到楼道里,活像墩布在水池子里沤了一个夏天。她自己闻惯了,也就安之若素。但是最近几天,老太太坐不安生了。因为一股越来越浓重的恶臭,盖过了她用烂菜叶制造的臭气。哪儿来的臭味呢?她嘬着腮帮子,坐在屋里,回忆起了多年以前,阳台上就曾经散发过这么一股子恶臭,那是一匹很大很大的灰耗子的尸体发出的,难道又有这么一匹灰耗子吗?她走到阳台,用拐杖在一大堆她视为珍宝的垃圾中戳戳点点,并没有找到什么。她凝神定气,逆着臭味飘出的方向,一点点寻去,终于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面前,正对着她的,是402的房门。房主姓贾名魁,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总也不回来住,所以委托她帮着把房子出租出去,她根本不想管,但是经不住他一再的恳求,就应承了下来。可是这房间,根本没有人租。过去深更半夜,偶尔听见女人的哭声,像闹鬼似的,前几天听在楼下聊天的邻居们说,有个女人被杀死在这房子里,凶手就是贾魁。闹鬼一样的哭声,是死者的女儿偷偷回来,想念母亲发出的。至于贾魁,连警察们都找不到他了。臭味的源头,好像就在里面。她举起拐杖,用底端戳开了402的房门。臭味骤然浓重了十几倍!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往里面走去,先听到一阵极细切的“嗡嗡”声,然后就看到了伏在地板上的“那个东西”,还有糊在上面的一大片黑乎乎的、像倾泻的虾酱一样不断蠕动的苍蝇。老太太颤颤巍巍下了楼,来到居委会,里面正聚集着一群高矮不一,但水桶身材相仿的妇女,正在召开“共建和谐社区”动员大会。老太太一进门,大家都愣住了,好像走着夜路突然撞见了鬼似的。

“死人啦。”老太太说。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每个人都感到头皮发麻,望望窗外,看不到太阳,天幕泛着极浅的红色,像一口被烧干了锅的锅盖。下面,整个城市都浮动在白花花的灼热气浪里。402房间的那具尸体,经过辨认,正是失踪多日、警方一直寻找不到的贾魁。尸检结果表明,他已经死了好几天。死因是小腹中了数刀,特别可怖的是,他的下身被凶手用刀戳得稀烂。这种残忍的手法,一般只有在黑社会因为争风吃醋导致的杀戮中,才会采用。怀疑的对象再次指向了王军。时间又过去了一夜。尽管专案组的成员们兵分几路,整夜奔波,展开搜索,但无论王军还是郭小芬,都搜寻不到任何踪迹。中午大家聚在办公室里草草地扒拉了几口盒饭,商量下一步行动,想起郭小芬生死未卜,都黯然神伤。电话铃响了,是传达室打来的,说有一个叫白天羽的大学生,想来专案组汇报点事情。“让他上来吧。”林香茗说。“对了。”刘思缈放下筷子说,“呼延云,你昨天问我们每个人,有没有从112房间拿走一张音碟,是怎么回事?”呼延云说:“小郭说:‘凶手杀完了人,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的目的无非两个:或者是拿走什么,或者是放下什么。’这个推论,我是赞同的。但她认为,凶手想拿走藏在鲜花中的窃听器,我不同意。我昨天下午到112房间,发现cd机里少了一张音碟,就是那盘《黑色星期天》。而我问了所有在陈丹被害后进出过小白楼的人,都说没有拿过那张音碟,那么只有一个人拿了,就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拿那张碟?目前我还搞不懂。”刘思缈惊讶地问:“这么说,你认为小郭的推理有错误?凶手难道不是王军吗?”呼延云点了点头:“嗯。小郭的推理中,有一个致命的错误,完全不合逻辑,那就是——”“哐”!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白天羽的身影像蛾子一样扑了进来,惊惶失措地叫喊着:“我看见他了!我刚才看见他了!”

大家面面相觑,林香茗皱着眉头说:“怎么了?你看见谁了?”“那个人!”白天羽急得两眼发直,手胡乱比划着,“就是那天下午,把脸贴在窗户上往112房间里看的人!”香茗等人立刻跟着白天羽一直跑到了一层,只见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正在跟市局新闻处处长李弥说话。“就是他。”白天羽战战兢兢地伸出食指,朝那个人一指。林香茗大步走上前去。那人听到身后的风声,把头一扭。大家都愣住了——这个人,不是《法制时报》的记者张伟吗?“林警官,有什么事吗?”张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声音却有些发颤。林香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发和胡子,都染成枯草一样黄黄的颜色……难道他就是陈丹被害那天晚上,伪称自己是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探员,把值班警察丰奇叫到仁济医院后门,导致陈丹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被杀害的人?犀利的目光犹如解剖刀,张伟感到肌肤一阵阵刺痛,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你要干什么?!”“我倒想问问,你要干什么!”林香茗一步步向他逼近,声音越来越严厉,“7月10日下午,你为什么要往112房间里偷窥?当天晚上12点半左右,你为什么冒充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探员,把守卫陈丹的值班警察从岗位上调开?”张伟仓皇地后退着,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走吧。”林香茗把手一指。“哪里?”张伟抬起脑袋问。“预审室。”“我……我没有杀人!”张伟气急败坏地说,“杀人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预审室!”在预审室里,张伟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自从《法制时报》总编辑李恒如和林香茗达成协议,只允许郭小芬一人采访、报道割乳命案之后,他差点气疯了,一心想在郭小芬之外挖出独家新闻。2号凶嫌被捕后,他很是沮丧,但是因为和市局新闻处处长李弥有一层亲戚关系,他很快就了解到,割乳命案的凶手其实有两个人,还有一个1号凶嫌没有抓到。他打探出1号凶嫌作案的经过,在7月10日下午摸到仁济医院小白楼,想采访陈丹,见林香茗等人在,没敢进去。绕到楼后面,扒着窗户往陈丹住的病房里看,没想到却被白天羽发现了,杀鸡似的大叫,吓得他一溜烟逃掉了。但他依然不甘心,当天夜里打电话把丰奇叫出来,想从他的嘴里套出点东西,可惜又是一无所获。后来知道陈丹就在那个时间段被谋杀之后,把他吓坏了。今天来市局,是想探探风声。

“林警官,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和杀人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张伟坐在预审室冰凉的椅子上说。“一点关系都没有……”林香茗将这句话喃喃地念了一遍,看着他说:“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真的啊。您想,陈丹被杀的时候,我正在医院后面跟那个警察套话呢。”张伟忙不迭地说,“我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香茗打断了他的话,“我是问:你怎么一点起码的忏悔之心都没有?”张伟呆呆地望着他,眼中一片茫然。“这个案子,你一直很关注,看来你也了解了不少内幕。那么你知不知道,那个杀害了5名女高中生的2号凶嫌,就是看了你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写下的血腥的报道,才模仿着去割乳杀人的!”林香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一脉浓浓的悲伤流过双眸,“他一共杀了5个人,5条年轻的生命啊!流了那么多血,在极度的痛苦中一点一点咽气,尸体还要受到凌辱……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呢?这样下去,哪里才是尽头,哪里才是尽头啊……”说完这句话,林香茗慢慢地走出了预审室。很久,张伟还耷拉着脑袋,长长的口涎滴落在裤子上。对面,有个人坐下了:“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张伟抬起了脑袋,目光呆滞。“我想问,那天你在小白楼外面,贴着玻璃窗往病房里面看的时候,都看到了些什么?”呼延云问。张伟缓缓地回过神儿来:“里面挺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陈丹,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坐在她床前。陈丹好像很害怕那个不男不女的人,身子发抖,还不住地畏缩着,畏缩着……然后,那个不男不女的人抬头看见了我,大叫了一声,就跑出了房间。”一道光芒,划过呼延云黑幽幽的瞳仁:“陈丹当时看到了你吗?”“应该没有吧。”张伟说,“她的脸并没有侧向我这边。”“这个……”呼延云沉思了一下说,“陈丹当时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张伟摇了摇头。呼延云一面思索,一面往行为科学小组的办公室走,快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怒吼——“不行!”他推开门进去。只见专案组成员围了一圈,局长秘书周瑾晨神色尴尬地站在最中间,面对他的是玉面溅朱的林香茗:“我再讲一遍,这个事情没的商量,谁说也没有用!”“可是,这是局长的命令啊。”周瑾晨说,“侯林立已经把花里藏窃听器的事情一个人承担下来了,臧律师拿出的又是铁证:芬妮被害的6月15日晚上,徐诚正在纽约参加一个世界金融年会,年会的密级非常高,会场内所有通讯系统一律关闭,他根本不可能直接指挥杀人;如果说他事先就把杀人任务安排好了,王军现在又抓不到,没有证据能证明。我们只能放人。”“不行!”林香茗激动得用手指连叩桌子,“绝对不能放了徐诚!不然小郭就有危险了!”“香茗……”站在窗口的刘思缈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叫。香茗大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见臧律师陪着徐诚走出市局的大门,在门口等待的高秘书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徐诚的手,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的脸上顿时爆发出大笑。徐诚一面笑,一面转过头,向市局办公楼望去,目光恰好与香茗相撞,那目光犹如逃出陷阱的狼,得意、猖狂,还有犬齿一般的凶狠,预言着必然到来的报复。这个家伙其实早就预料到一切了。我去贰号公馆问他6月15日在做什么,他说想不起来了,我以为他仅仅是在搪塞,其实他就是把“不在国内”这张牌留到最后再打,我也真的是百密一疏,那天检查公馆监控摄像机拍摄的6月15日的视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视频中固然没有拍到芬妮,也没有任何徐诚的影像!林香茗咬了咬牙,拳头在窗台上一擂:“我去找局长!”蕾蓉一把将他拉住:“香茗你冷静一点,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不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局长能同意放人吗?”

“那怎么办?”蕾蓉到底年长,事态越紧迫,越沉得住气:“我觉得,现在的关键在于抓住王军,他只要供认他的杀人行为都出于徐诚的指使,徐诚的全部防线就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但是要快。徐诚被释放,危险的不仅仅是郭小芬,还有王军——徐诚肯定要杀人灭口了!”“问题是王军在哪里?”香茗焦急地说,“我们已经把所有他可能落脚的地方都已经搜索过两遍以上了啊。”“有个地方,也许就是俗称的‘灯下黑’吧。”蕾蓉说,“事发的时候,我们仔细搜查了那里,但是后来就封锁起来了,并没有再重新搜索。我在想,王军会不会溜进这个我们认为他绝对不会再回返的地方,藏起来了呢?”“你说的是哪里啊?”马笑中不解地问。“对!”林香茗把拳头在掌心里“啪”地一砸:“就是那里!莱特小镇!这样,思缈、笑中和我一起去莱特小镇再次展开搜索;杜处长,你和林科长密切监视徐诚的一举一动。现在是下午3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大家马上出发!”专案组的每位成员都神色凝重,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对于郭小芬的生命,还是案件的侦破,都到了争分夺秒的最后关头。就在大家往门外走的时候,坐在把门位置的一个人,忽然站了起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林警官……”林香茗一看,竟然是被自己遗忘了的白天羽:“对了,你来找我说要汇报点事情,是什么事情啊?”“这个,这个……”白天羽低着头,像小姑娘一样搓着衣角。香茗有点不耐烦:“我有急事,你有什么事情就麻利点说,不要这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好不好?”白天羽又犹豫了半晌,才嚅嗫道:“我是来认错的,我……我昨天撒了谎,112房间cd机里的那盘音碟,是……是我拿的。”下面发生的一幕,像刀刻一样,留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中,多年以后依然清晰无比,它犹如火山爆发一般,突然、急促而狂烈——

“呼”的一声!呼延云像饿虎一样扑了上来,把白天羽撞在了墙上,疼得他“嗷”地一声惨叫。“你说什么?!”呼延云抓住他的衣领,眼睛都要瞪爆了,“你再说一遍?!”白天羽像虎爪下的兔子,就剩下哆嗦的份儿,哪里还讲得出半个字。“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呼延云大喊着,急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快一点!”白天羽带着哭腔说:“我……我坦白,我交代:cd机里的那盘音碟,是我拿走了。10号那天下午,我去探视陈丹,听于护士长说习宁播放《黑色星期天》吓唬陈丹,就把音碟揣在兜里带走了。昨天你到学校问我有没有拿,我怕自己一不小心闯了祸,就没敢说实话……昨天想了一夜,我不能再欺骗你们了,所以特别赶来说明真相,这个我也带来了——”他的掌心里,托着一盘装在透明塑料盒中的光碟。正是呼延云苦苦寻觅的《黑色星期天》。呼延云呆呆地看着那张光碟,像置身沙漠之中而看到一汪清泉,疑是海市蜃楼,不敢相信。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塑料盒,打开,取出光碟。明亮的光碟表面,映出他那清瘦的面庞,还有像打碎的玻璃一般痛楚而迷离的目光。脚腕像戴着镣铐一样,沉重地拖出办公室,他就那么仰着头,沿着黑暗的楼道,走下去,走下去,脚步声先是缓慢的,渐渐地快了,快了……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奔跑。声音消失的时候,静得,像一面被敲破的鼓。所有的人,都困惑不解地望着空空荡荡的门口。好久,林香茗才说:“咱们按照原定计划行动。”“真他妈的闷,您觉得是不是?跟前两天差不多。到了傍晚,一准儿的又刮风又打雷的,可就是一滴雨都不下,这不是跟咱逗闷子呢么!”出租车里,那个矮矮胖胖的司机舍不得开空调,就把窗户打开,又有些心虚,一路上就不停地和乘客唠叨,车里散发浓重的汗味和臭鞋味。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的乘客却始终不搭一句话,像是没有听见饶舌司机的唠叨,双眼望着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车,在仁济医院门口停下了。乘客给了司机一张20元的钞票,下了车。“哥们儿,找您钱。”司机说,乘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司机占了便宜心里却不痛快:“这人怎么一副倒霉催的模样?不知道是要杀人,还是被人杀?”小白楼门口,他站住了,他犹豫着,似乎想进,又不敢进。我是不是还是转身离去的好?让一切都埋在土里——包括我自己,永远永远?他还是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迈出去,就真的再也不能回头了。护士服务台里,于护士长和小乔护士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目光十分陌生。也许是我的脚步太凝重了?或者,她们也希望我回头?对不起,我不能回头,我只是想找到事情的真相……他推开左边的玻璃门,走进了内治疗间,正在擦地的潘秀丽直起腰,张开嘴看着他。他回过头,居然发现于护士长和小乔还站在原地,只是视线随着他的行动而机械地扭转。只死去了一个陈丹,这小白楼却仿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每段楼道,每个房间,都比从前更加的死气沉沉,透进窗户的每一缕光芒都是阴郁的,照在地板上,像扑了粉的脸,而一动不动地站着的于护士长她们,每一个都有如蜡像,或者,被蜡封住了,虚假的,没有生命的——蜡像。眼前没有人,他却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拂去了什么。蓝色的河流开始流淌。舒缓,但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坚定,从icu流到112,从护士服务台流到玻璃门,渗入、撞击在每一个角落:圆形的门把手、苹果型cd机、鲜花、枕头、输液架、坏掉的玻璃门……这流淌始终无声无息,偶尔泛起涟漪,是沉思时手指在额头上轻轻的磕碰,是若有所悟时眼波瞬间的一闪,是陷入迷惘时眉宇“川”字形的紧蹙,是流转的形体在墙上不羁的身影。伸开双臂、叉开五指、侧耳倾听、匍匐在地,一寸一毫也不放过地衡量、比对、感受、观察。貌似癫狂。一切,犹如没有配乐的舞蹈,优美而感伤。水花交迸,让眼前的物体幻化为昔日的形象,当时发生的一切,重新拼接,组合,连贯,再现:

胡杨站在梯子上修理摄像机。马笑中把侯林立拖出112房间,撞上小乔,两瓶药液都砸碎在地上,一地玻璃碴子。张伟贴在窗户上的丑陋面孔。楼道里一声惨叫,白天羽跑出楼道。黑暗的病房,陈丹在床上疯狂地挺动着身体,像刚刚从河里捞到岸上的鱼,眼珠子瞪得将要爆裂一般圆,里面放射出惊恐而绝望的光芒,由于挣扎得太剧烈,胸前盖着的被单被伤口裂开渗出的鲜血,染得通红。刘思缈无意中说出瘫痪患者自理平台的秘密。珍贵的β-葡聚糖静脉营养液。晨光打进窗户,在陈丹的鬓角留下一丝阴影,她的影子像一条被剥去了鳞的鱼。发丝如血丝。还有莱特小镇24号别墅地下室的那块大腿骨,还有通汇河北岸芬妮分尸案现场的三趟足迹,还有贾魁被刀子戳得稀烂的下体,还有那5根火柴,剩下最后半根没有烧完……“凶手杀完了人,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的目的无非两个:或者是拿走什么,或者是放下什么。”阴暗的楼道,渐渐被蓝色的河水漫漶,漫漶,就在不绝的涌流中,所有的沙砾、石块、尸骨、蜡像,都被冲洗一净,现出了其真实的面目。河水越来越清澈,正如他的目光——他看清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切!最后,蓝色的河流消失在了112病房的门口。静静的楼道里,忽然响起了凄绝的音乐,飘飘渺渺的,像深夜的墓地上升腾起的雾气。于护士长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潘秀丽把墩布杆搂在怀里瑟瑟发抖,惟有小乔壮起胆子,向112病房走去。站在门口,她看到,呼延云躺在已经由icu移回112的、陈丹挣扎过绝望过并最终死去的那张病床上,闭着眼睛,神情和陈丹被发现死亡的那个早晨一样安详。苹果型cd机里,播放着那首《黑色星期天》:“deathisnodream,forindeathi’mcaressingyou……”“呼延……云。”小乔护士轻轻地发出一声呼唤。

呼延云没有睁眼,还是那么静静地躺着。窗外,天空有如包裹伤口的纱布,阴惨惨的,像要渗出血水。林香茗开着“巡洋舰”,载着刘思缈和马笑中,快要赶到“莱特小镇”的时候,突然听见54式手枪的枪声,然后是一阵密集的79式冲锋枪的枪声。从声音判断,第一阵枪声是罪犯的,第二阵枪声是警方的回击。林香茗火了,把车速加快,眨眼就到了“莱特小镇”的大门口,冲下车,对迎上来的特警队长说:“我不是说了要抓活的吗?谁开的枪?!”一身藏青色特警服的特警队长很委屈,但是又不敢得罪这位局长手下的头号红人,低声说:“我们接到命令后把这里包围了,仔细搜索,在没完工的社区会所里发现了王军,他一直往上跑,我们的队员就追,他先开的枪……”林香茗抬头看了看那栋6层高的社区会所,灰色的楼体跟别墅区的其他建筑一样,也是处于毛坯状态。脚手架、钢筋,破破烂烂的防护网,共同支撑和掩盖着一层层钢混预制板,活像一具侏罗纪恐龙的残骸。隐隐约约能看到顶层有一个人影躲在两根象腿粗的立柱之间,似乎是王军,手里拿着什么,做瞄准状。林香茗说:“看来他还是在负隅顽抗,设狙击手了吗?必要时解除他的行动力。”特警队长说:“附近没有制高点,我们很难安排狙击手。他隐蔽的非常好,一看就是个行家。”香茗点了点头:“我亲自上去。”特警队长递给他防弹服:“就一件了。”香茗苦笑了一下,接过来给了刘思缈,自己兀自向楼上攀登去。没有护栏的楼梯,凹凸不平,像被啃了一口的巧克力威化。到了6层楼梯口附近,在几个特警队员的掩护下,林香茗和刘思缈、马笑中藏身在一面墙的后面。香茗戴上钢盔,稍稍露了一下头,想看看王军的动静,只听“砰”的一声!离自己只有数寸的墙上腾起一股灰烟。刘思缈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吓得脸都变了颜色。香茗笑了笑:“枪法不错。”然后对特警队员说:“把话筒给我,我要跟他喊话。”

拿来话筒,林香茗的第一句话让警察们都啼笑皆非:“王军,看看外面的天色,快要下雨了。”“操!那又怎么样!”王军的嗓音劈了一般,“出来,就打死你!”林香茗平静地说:“你大概不知道,人体有一种神经叫‘植物神经’,这种神经也叫‘自主神经’,因为它不受意志的支配。当你紧张时,植物神经中的交感神经会突然兴奋起来,导致你的手剧烈抖动,掌心出汗,不信,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不是这样?”王军那边沉默不语。林香茗接着说:“一会儿下起雨来,空气湿度会骤然提高,你的掌心会更加湿润,握枪瞄准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你现在倚仗的,不过就是自己当兵时练就的那一点枪法,等会儿一下雨,优势尽失,就等着当活靶子好了。”王军发疯一样嚎叫起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闭嘴!”然后“砰砰”地朝警方这边放了两枪。“差点忘了,还有子弹问题。”林香茗接着说,“你这么胡乱放枪,也就没有几颗子弹好打了,别忘了,留下最后一颗给你自己。”“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王军的叫声更加凄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坐在这里,等你忍受不住了,突然跳出来被我们乱枪击毙或者饮弹自尽。”林香茗幽幽地说,“还有一条路,老老实实地向警方交代,谁指使你杀了芬妮、陈丹、娟子……”“陈丹不是我杀的!”王军嚷了一句。嚷完就后悔了,因为无意中他已经承认了芬妮和娟子是他杀害的。气得不禁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林香茗的声音依然平静:“只要你说出谁指使你杀人。我可以保证在法院审判时,替你向法官请求减刑。”王军那边又沉默了片刻,再次开腔时,声音沙哑而绝望:“我杀了那么多人,谁能放得过我?你们要枪毙我,他们也想杀我灭口……”他的声音突然蹿高了:“林……林警官,你说话可要算话,我把这条命就交到你手上了。”林香茗说:“只要你自首,说出谁指使你杀人,我保证你不会被判死刑。”

王军一声长叹,从立柱后面慢慢地走了出来,逆光而立,面如死灰,手里的枪,枪口冲下耷拉着。林香茗也从墙的后面走了出来,面对着王军,楼外的光,照着他洁白的面庞,深邃的双眸,犹如湖面倒映着的明月。“林警官……”王军说,“我认输了。”香茗点点头:“当务之急,是你必须把郭小芬在哪里告诉我们。”“郭小芬?”王军猛地抬起头,“她是谁?”香茗说:“就是你绑架的那个姑娘啊。”“我……我没有绑架什么姑娘啊?”王军懵了。“少废话!”马笑中从林香茗身后闪了出来,“交不出郭小芬,你他妈的还是活不成!”王军的嘴角像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刹那间,神情变得异常狰狞:“原来你们他妈的是合计好了算计我,既然怎么着都是一死,老子跟你们拼了!”话音刚落,他手中的枪高高扬起,对准了香茗——“砰”!一声清脆的枪响!王军的身体像沙包一样直直地后仰,倒在了地板上,眉心一个醒目的弹孔。鲜血从他的脑袋下面汩汩地流出,与地板上的灰土掺搅在一起,变成了肮脏的黑色。林香茗回过头,只见马笑中平抬右臂,手中一把枪,枪口尤在颤抖。“笑中,你……”香茗惊诧地说。“我不开枪,他就打死你了。”马笑中说。香茗上前看了看王军的尸体,咬了咬牙,回头对特警们说:“你们都先下去。”特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香茗的口气骤然严厉起来:“这是命令——执行!”特警们立刻都下了楼。这里只剩下了林香茗、马笑中和刘思缈三个人,外加一具尸体。林香茗低声说:“笑中为了保护我,开枪打死了王军……但这样一来,从他口中得知小郭的去向,就不可能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次缉捕徐诚,我想他就算不知道小郭被拘禁的具体位置,但是多少也能提供给我们一些有用的线索。”刘思缈说:“可是我们就是因为没有徐诚指使王军杀人的可靠证据,才不得不释放他的啊。现在王军一死,死无对证,我们岂不是更没有理由拘捕他了?”

“所以我才把二位留下商议一下,怎么能让王军‘活过来’。”林香茗说。“啊?”刘思缈和马笑中都惊讶得叫出声来。此时,华贸地铁站a口,在犹如倒扣的水晶船的屋顶下,密密麻麻集聚了许多达官显贵。20号线华贸站用的是洞桩法施工的,小导洞早就贯通了,今天这个仪式,就是象征性的一次小规模爆破。按照计划,爆破后,工人上去把砂土清理干净,再把混凝土往岩面上一喷,顺便封闭掉几个先前施工时留下的侧洞,就大功告成了。徐诚咧着大嘴,和每个人握手,然后向为了贯通仪式临时设置的小型主席台走去。高秘书紧跟上去两步,低声说:“主席台上的那个红色按钮,是一个起爆装置,等会儿我宣布贯通倒计时,由十数到一的时候,您只要一按下去就可以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徐诚这句话说得很轻,看上去嘴唇像没有动似的。“没问题。”高秘书奸笑着说,“快要下雨了,咱们的仪式速战速决,然后我带您去金宵俱乐部,给您压压惊……”话还没说完,只听一串异常响亮而刺耳的警笛,像不绝的箭矢,破开灰蒙蒙的阴霾,很快停在了地铁站a口。在附近一直监视徐诚的杜建平和林凤冲等便衣警察也都走了出来,迅速形成了包围圈。徐诚的身子一晃,险些昏倒,目光刹那间变得十分浑浊。他隐约看到,那个俊美非凡的林香茗破开黑压压的人群,犹如明月穿云一般走到他的面前:“徐诚,由于你有指凶杀人的嫌疑,现在被拘捕了。”“林香茗!”徐诚强打起精神,狞笑道,“你三番五次地找我的麻烦,不把我弄进大牢誓不罢休。这回——你又有什么证据?”“人证。”林香茗转身向后一指,只见不远处的一辆急救车里,洞开的后门,可以清晰地看到头上包着纱布的王军,紧闭双眼躺在担架上,胳膊上扎着吊瓶的针头,一副正在输液的样子。“他就藏在你的那个莱特小镇里,我们搜索时,他负隅顽抗,被我们打伤了,刚才已经承认,一切杀人的行为,都是你一手指使的!你还有什么话讲?!”

几位特警往身边一站,徐诚泄掉了最后一口气,耷拉着脑袋,不由自主地向警车走去。“林香茗!”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高秘书,突然发作了,“你如果现在把徐总带走,20号线贯通仪式就要暂停,这会带来多么恶劣的社会影响!还有你看看身边,多少比你官大出几级的人都在看着你,你就这么放肆?!”“你要不说我还忘了。”香茗对杜建平说,“杜处,麻烦您。这个20号线贯通仪式马上中止,封锁现场,逗留在这里的人,逐个核实身份,看看和徐诚有没有瓜葛。谁敢说个不字,按妨碍办案处理,先抓了再说,天大的祸,我扛!”“是!”杜建平一声虎吼。香茗何其聪明,他的这番话,言外之意是告诉在场的官员,只要马上离开,就可以不受徐诚的牵累。于是刚才还里三层外三层集聚着的人群,眨眼间竟溜了个精光。倒是有许多路人,看这里警云密布,好奇地围观、张望。“林香茗,你……你疯了。”高秘书的声音抖得像要冻僵。林香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头一扬,只见正前方,刘思缈和马笑中之间,站着一个蕾蓉。“你怎么来了?”香茗快步上前问,但随即从蕾蓉的微笑中明白了她的用意,这位年长的姐姐,其实是赶来给自己“压阵”,心中十分感动。蕾蓉说:“思缈跟我说了,王军已经死了,你是做戏给徐诚看……对了,一直没有看到呼延云,他和你联系了吗?”一直马不停蹄的林香茗,这时才想起来。拨打呼延云的手机,萨克斯曲《回家》的音乐铃声,响了很久。就在香茗以为没人接,快要挂断的一瞬,听筒里突然传来低沉的一声——“喂”。“呼延。”香茗问,“你在哪里啊?”“我在哪里……”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像迷路的人在用力地想,终于又有了声音:“我好像能看到你们。”“你能看见我们?”香茗愣了一下,“你到底在哪儿啊?”“华贸桥的桥顶。”林香茗抬起头,向上望去,只见阴沉如铁的天幕下,一个蓝色的身影,兀立在灰色的华贸桥桥顶上。“呼延跑到那里去做什么?”林香茗一脸困惑。蕾蓉摇摇头:“不知道……咱们大家一起上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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