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纪委这头还没摆平,另一件事又搞得田振军一头雾水,糟糕透顶。这真是行船偏遇顶头风,屋漏又遭连夜雨。
这是周一的早上。这天早上跟以往的任何一个早上没啥区别。接他们的车来到电台大院时,他们看到大门两侧围了不少人在观看着什么。田振军下车后对司机老赵说:“你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儿?是不是分子贴的什么东西?要是,就把它撕下来。”方笑伟说:“这些分子真是害人虫,搞得人心惶惶的。”说着就尾随着田振军上了楼。
自从纪委把招考干部的档案拿走之后,方笑伟表面上强颜欢笑,内心深处却十分恐惧,好在他把田振军也拉了进去,有了一个领头的,否则,他将是罪责难逃。这几天,他委托了好几个人,让他们说情,都答应给说,但都没起作用,无奈之下,他又让老婆去求了政协的关主席,请他老人家出面说个情。结果,还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原因是这一案件是由市委书记彭之强亲自点的,纪委的人不敢马虎。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他不得不催促田振军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纪委的人查下去呀。
其实,田振军比他更着急,也比他更恐惧。都市调频台虽说由方笑伟具体负责,但他毕竟是主管领导,主管领导就要负主要责任。再说他又在其中安排了三个人,这是个最无法摆脱掉的问题。对此,公安局王金成局长也积极地找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刘国云和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白建国,这些头面人物都搬动了,应该说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不在话下,然而,难就难在这是市委书记彭之强点名查办的事,纪委的人不敢造次,查还是要查的,就看能否在查的过程中往轻里抹一抹。现在,他惟一的企盼就是将来能把结果抹得轻一点。对于方笑伟这个人,他实在是失望至极,反感至极。当初要是用了胡扬,就好了。想想这社会真是太复杂了,认识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为什么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把一个人的嘴脸看清楚?
田振军来到办公室里,泡好了茶点着了烟,这时司机老赵怀抱着一团白色的纸片进来了。老赵一脸悲愤地说:“田台,这是小人们在诬蔑你,我把它都撕下来了。”
田振军顿感一头雾水,“噢”了一声,头就大了起来,说“是诬蔑我的?是谁在诬蔑我?”
老赵说:“没有署名,是微机打印的,也不好对笔迹。”
田振军冷静了一会儿,便抬起手朝外挥了挥说:“先去吧。”司机老赵走后,田振军关起门,将那一团纸片拼凑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致田振军的一封公开信
田振军台长:
到电台一年多了,你可以扪心自问,你干了些什么?你呆在这个位置上合适吗?开诚布公地讲,你是不适合的。你不学无术,不懂新闻,工作能力低,管理水平差,只知吃喝嫖赌,不知如何干事。这些倘若能让人容忍的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没有一个正确的权力观。你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你利用招干之机,弄虚作假,收受贿赂。有钱有势者涌进电台,没钱没势者排斥在外。像你这样无德无能的干部,安排到一个单位,会把这个单位搞垮,安排到一个部门,会使这个部门遭殃。害群之马,也莫过如此。倘若你还有点良心,还有点道德,就咎辞职吧,这样你不仅挽救了你自己,更重要的是成全了我们广播电台。谢谢合作!
电台部分群众
2002年×月×日
看完了这封公开信,田振军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他没有想到,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他正默默企盼着纪检委能放他一马的时候,却有人暗暗地给他搞了这一招,在他致命的穴位上狠狠点了一下。他觉得这种公开诬蔑他、丑化他、攻击他的小字报绝非出自一般人之手,肯定是有预谋的,想造成一种舆论氛围,嫁祸于人,转移大家的视线。
他将铺在办公桌上的纸片一张张地收拾了起来,他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着。他想象得出来,围观的编辑、记者、工作人员看到这样的小字报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们肯定会感到很激动,很刺激,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甚至会感到非常过瘾。而他,就像被扒光了衣服当众展览了一回,失去的是自己的尊严、人格,换来的将是永远的伤痛和自卑。
他就这么坐着,一根一根地吸烟,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他用一张报纸盖住了那些纸片,才慢腾腾地说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正是方笑伟。
方笑伟刚才看到外面的那一幕之后,止不住地一阵窃喜。事实上,他不用看内容就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那是他在家里悄悄打印出来的,然后又授意让他的堂弟方向宏在夜深人静时贴上去的。这一切,都是在他的严密策划下完成的,除了他和堂弟方向宏,任何人都不知道,包括他的老婆吕淑琴也不知道。打印完了,他就从电脑中把内容删除了,他不想留下一点痕迹,不想让任何人抓住他的一丝半毫的把柄。
其实,这一毒招在他心里已经酝酿好久了。他之所以迟迟没出手,就是想等到一个有利的时机,一出手就把田振军彻底放翻,然后他顺理成章地坐到那把台长的交椅上。现在,并不是说时机已经成熟了,他是为了保全自己,转移纪委和大家的视线,他不得不抛出这一杀手锏。一旦田振军成了众矢之的,他可以嫁祸于他,把责任推到他的头上,他自己反过来再扮演一个受害者的形象,说不准还能博得组织上和大家的同情。往乐观一点想,还没准儿从此扳翻了田振军,他取而代之。
此刻,他想,他必须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来,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一丝破绽,尤其不能让田振军有丝毫的怀疑。想象中的田振军一定处在极度空虚、极度痛苦的状态中,他特别需要别人的安慰、理解,甚至同情。无论怎样,我得去宽慰宽慰他,否则,他肯定有别的想法。并且,我去的时候,一定要掩藏住兴奋,要装出一副对此事非常愤怒、非常反感的样子。这样想着,他就酝酿好了情绪和表情,敲响了田振军办公室的门。
田振军很冷静地说了一声坐下。他就坐到了一边。
田振军说:“知道了?”
他说:“知道了。刚才问了老赵,才知道那是一张攻击你的小字报。这太可恶了,太卑鄙了。到了什么年代,还贴什么小字报进行人身攻击和诬蔑。不过,田台,你也不必生气,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你的工作水平、你的能力明摆着就是比别人高,这是客观存在的,不是贴了一张小字报就能抹煞掉的。”
在方笑伟说这些的时候,田振军留意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他没有从方笑伟的表情中看出丝毫的破绽来,心里便暗自思忖起来,难道不是他干的?不是他又能是谁?另一个怀疑目标是胡扬,但是,胡扬对方笑伟的恨应该远远超过对他的恨,胡扬要干,目标首先应对准他方笑伟,而不是我田振军。况且,胡扬已随李市长去海滨市招商引资去了,不在这里,不可能是他呀。待方笑伟说完,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贴去吧,谁想贴就贴去吧。‘文革’中,国家主席、老帅们都被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小字报诬蔑过,何况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方笑伟明显地听出田振军的话中掺杂了很多装腔作势的成分,这也可以理解,人在非常脆弱的时候,往往会说出非常有气势的话来,这很正常。想了想,便说:“你能做到虚怀若谷、平静如水,实在了不起。不过,田台,话说回来,对这种歪风邪气我们一定要刹一刹,绝不能放任自流。必要时,摸一摸底,暗中查一查,一旦查出,绝不姑息,该撤职的撤职,该调离的调离,绝不能让这样的害群之马影响了我们的集体。”
田振军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列宁曾说过的一句话:“在市场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种现象,那些叫喊得最凶的人,是想把最坏的货物兜售出去的人。”他眼前的这个叫喊者,是不是想把他的谎言兜售出去的人?是不是贼喊捉贼者?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这都是很难说的。为了想进一步验证一下他,便说:“依你之见,这样的事谁做得出来?”
方笑伟顿了一下说:“我也仅仅是个推测,胡扬没当上都市调频台的台长,对你的意见很大,会不会是他指使人干的,很难说。”
田振军“噢”了一声,就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算了,这没有根据的话,我们就别说了。”
方笑伟走后,桑学文和各部室主任又纷纷来到他的办公室,说了一些宽慰和痛恨小人之类的话,这多少给他一点安慰。至少这些人并没被小字报的舆论所左右,还是能够和他保持高度的一致。在这一关键时刻,他非常需要这一点。这一天,对于田振军来讲,是人生中最致命的一天。多半辈子都平平稳稳地过来了,没想到在他当上电台一把手一年多之后,却被小人使了一绊子,就好像一个饱满的气球,突然被一个暗钉戳破了一样,他的精气神儿一下子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愤怒、羞愧和空虚。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如何应付这里的不顺心的事,该如何对付这使暗箭的人?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马洁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他知道马洁迟早会看望他的,此刻,他似乎觉得整个下午他等的就是马洁,他在等这位他一生中惟一的红颜知己。
其实,马洁一上班就在大门口看到了那张小字报,她匆匆看完上面的内容后,感觉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真是太恐怖、太损人、太缺德、太那个啦。面对这样一张小字报,换上谁谁都无法接受,这不是明显地在臊人家嘛?尤其是当她看到“吃喝嫖赌”一词时,她的脸仿佛被人抽了几鞭子,火辣辣地疼,她觉得那句话虽然是针对田振军的,却也挖在了她的疼处。这个人要是仅仅恨田振军,不恨她的话,也写不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她强装出没事人儿似的,看完后迅速地逃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下之后仍在想,这是谁干的呢?会这么歹毒,这么缺德,这么卑鄙?
她就坐在胡扬原来的办公室里,独自一人,倒也安静。她就在这个很安静的办公室里,安静地琢磨着这些问题,这究竟是谁干的呢?谁能干出这么恶毒的事儿呢?
她首先怀疑的就是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方笑伟。她对他太熟悉、太了解了,惟其如此,才使她产生了对他的怀疑。一提起这个人,马洁的心里就涌满了酸甜苦辣一言难尽的感觉。毫无疑问,多年的共浴爱河也曾使他们快乐过、幸福过,而且,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也曾给予她应有的物质实惠和精神上的安慰。这都使她心存感激,没齿难忘。尤其这次确定都市调频台领导班子人选时,他煞费心机,挤走胡扬,为她大开方便之门。这些足以使她感激万千,知恩图报。然而,当她一如既往地相报的时候,却出现了偏差和故障,满腔热血遭到了冷遇,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难道我就像一块破抹布,别人想扔就可以随便扔了?难道我马洁掉份儿掉到连白送都送不出去了?我还不至于到那个程度吧?
这种感情上的事情是比较复杂的。其中的微妙只有当事者最清楚。当马洁多次邀请方笑伟被推说没有空儿之后,马洁就感到了某种不妙。在一次下班后,她看到许佳像一条泥鳅一样滑进了方笑伟的办公室,她预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她走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前,她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狗一样耳朵伏到门缝处认真听了起来,她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只有男欢女爱才能发出的声音。听着这种声音的时候,她的头就一下一下地大了起来,愤怒使她失去了理智,她忍不住举起拳头砸起了门,砸了一阵,再将耳朵凑上去一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时候愤怒使她失去了理智,她恨不得立即给方笑伟的老婆打个电话,让她来看看她的老公在干什么。我砸不开他的门,可以让他老婆来砸,我就不信不能把你方笑伟搞臭?不能把你许佳搞臭?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来到了一楼,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当她拿起电话机准备拨号时,她又转念一想,这样做岂不是暴露了我自己?将来不但同方笑伟做不了朋友,反而会成仇人,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还怎么处?这样想来,她又不得不挂了机。但是,这口气她又死活咽不下去,她恨方笑伟,更恨许佳,要不是这个小婊旦儿的介入,她能受到如此冷落?
她把自己的不幸完全归结到了许佳身上,就专门寻找许佳的毛病,并且给她安排一些难度较大的工作,让她去干。一个人想挑另一个人的毛病是容易挑到的。一次她派许佳去做一个比较复杂的报道,又催着让她按时交稿,许佳加班加点地赶制,还是没有赶制出来,错过了播出时问。她因此大动干戈,把许佳批评得狗血喷头,当即宣布把许佳从记者岗位调到了机房去值机。
许佳仗着与方笑伟的亲密关系,哪里能咽下这口气?于是便反驳说:“更年期的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个德行?你说我没有能力没有水平,我看你的能力更差,要调整应首先把你自己调整下来。”
马洁从来没有受到别人的当众侮辱,一下子被噎住了,羞愧之下,泪水就“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不敢恋战,只好挥手说:“好好好,你厉害,我管理不了你,我不管总行了吧。”
许佳也在气头上,便说:“谁让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不管了拉倒,换个有水平的领导来管。”
在众人的相劝下,她们才算罢休。
回到办公室,越想越屈辱,没想到自己风风光光了几十年,竟让这么一个破丫头当众侮辱了一顿,这工作还干不干啦?于是,她就想找方笑伟去诉苦。
敲开方笑伟的办公室,没想到,许佳也在,正抹着泪在那里哭。她心里骂了一声狐狸精,就坐在了一边。方笑伟朝她点了点头说:“你来了正好,当着我的面,把你们吵架的经过给我说一遍。”
马洁先把过程讲了一遍,接着许佳又把过程讲了一遍。两个人的讲述,明显有出入。两个人还要继续争辩,方笑伟就说:“好了好了,争什么争,要争出去争去。”
于是,两个人都缄口不语了。
方笑伟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种事,现在终于无法回避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好指责谁,就只好折中说:“你们不应该吵,这样吵来吵去对谁都不好。有啥事坐下来好好谈嘛!”
马洁说:“她必须下到机房去,否则,我这个调频台的副台长也就不当了。”
许佳说:“我坚决不去,你这个副台长不当才好,换个有水平的来。”
方笑伟来气了,便虎着个脸儿说:“住口,你们都给我住口!你们是国家干部,还是家庭妇女?说话怎么这么没水平。许佳,你刚刚参加工作,应该谦虚好学,虚心接受领导的批评,不能别人批评你一句,你就还十句。你这样的工作态度,能行吗?马洁,你大小也是个领导,领导应该讲一讲领导艺术,不要动辄就是调换岗位,动辄就是自己不干了。这岗位是能随便调换的?即便需要调换,也须征得主管领导同意,不能信口开河。你们俩都应多做自我批评,认真从自身找找毛病,找找原因,不能光埋怨对方。回去你们各自干好自己的工作,如果我再发现谁无理取闹,绝不客气。”
马洁和许佳一前一后从方笑伟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马洁觉得太委屈了,这哪里是调和矛盾,这分明是在变相批评我,指责我,说我无理取闹,说我信口开河。想想,心里憋得慌,又回头去了方笑伟的办公室。方笑伟仿佛换了个人儿似的,态度和蔼地说:“怎么?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马洁就委屈得哭了起来。
方笑伟就说:“你看你,这是办公室,有啥你就说,哭啥哭?”
马洁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就说:“你还知道这是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不能哭,还不能干啥?”
方笑伟的脸一下红了,他知道马洁话里有话,也知道那天的敲门者是谁,他不想伤害马洁,不想使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便笑着说:“好了,晚上请你吃饭,给你消消气,向你赔个不是。”
马洁说:“这话还是留着给你的那位小妖精说去吧。”
方笑伟怔了一下,说:“你也是个领导,说话做事怎么就不考虑考虑影响呀。好了,先回去吧!”
马洁忽地站起身子说:“我真的就那么让你厌烦吗?我真的就像一块旧抹布,让你想扔就扔了,想用就捡起来用一下?我哪里有你那样高的领导艺术,你看着不顺眼,就让她来当我的领导好了。”
方笑伟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又不是你老公,你犯不着这么盯着我。”
马洁说:“算我自作多情,算我不识时务。”说完便摔门而去。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是给马洁的心里却留下了无限的伤痛。每每想起,就使她心如刀绞般难受。后来,许佳干脆不把她放在眼里,稿件写好了直接拿到方笑伟那里去签发。方笑伟为此多次做她的工作,希望她大度一些,不要同小孩子去斤斤计较。尽管她表面上百分之百地服从于方笑伟,也没跟他再发生过什么争执,但彼此间谁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很难愈合了。
就在这个阶段,她与田振军好上了。其实,她早就看出来,田振军对她有好感。而田振军和方笑伟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田是有贼心没贼胆,方不仅有贼心而且有贼胆。男人追女人如隔一堵墙壁,女人追男人如隔一张纸。女人只要拿指头轻轻地一点,就可以把纸点破。当她点破了她与田振军相隔的那张纸后,她又恢复了女人的自信,她觉得她收拾许佳已经不在话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此刻,当她坐在胡扬曾坐过的那把交椅上,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时,她的心还是止不住地隐隐作痛。她由此又想起小字报上的那句话,她觉得这肯定是方笑伟干的,只有他才这么毒,只有他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只知吃喝嫖赌,不知如何干事”这样的话,分明是方笑伟心理不平衡,记恨我,才作为田振军的罪状加上去的。她想,她应该去安慰安慰田振军,尤其在他受到了这样的打击时。于是,她便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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