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励后进, 特左迁为六科都给事中,钦赐。”

在礼部分属众人艳慕的眼神中, 清平跪地接下这道圣旨, 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六科给事中是独立于六部以外的监察机构,虽然这个官职只是从七品,但行事的权力非常大。负责谏言,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六部事务, 在科试中充同考官,殿试充受卷官, 甚至连宗室册封六科给事中也可以管。所谓‘凡大事廷议, 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掌科皆预焉’, 可见这群长官只有正七品的谏官职责之重,掌权之广。

清平一时有些呆滞,直到宣旨的官员笑道:“李大人, 快起来罢,你可以受领新朝服了。”言罢便从边上人手中取来一个托盘, 盘中放着一套青色的云雀纹饰,青绶带官服,但并未配有玉带。这是一套象征着从七品谏官的服饰,与其他部门不一样是正是衣袍上的云雀纹饰,雀鸟遍及天下, 可以说就没有哪个地方没有雀鸟,而云雀是其佼佼者,意思是监察百鸟,通达天听之意。

清平第一次领到有纹饰的官服,心里有点微妙,纵观朝野上下,上至女帝,下至微末,都是按照这纹饰区分品级的,但是这纹饰大部分都是鸟,岂不是满朝文武,尽是一群‘鸟人’?

当然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一下,从传旨官员手中领下托盘,周遭同僚就来庆贺了,自然有嫉妒者,言语间自然有些不好听了。

本以为这个柿子一般的文书官会隐忍不发,谁知道清平眉头一皱不客气道:“升迁调任都由陛下钦定,皇恩浩荡,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什么意思?对陛下的安排不满?还是对吏部的考绩评定存疑?难道是.......”她冷冷一笑,眼神锐利,“对侍中大人的评断不服气?”

那人万万没想到这个柿子竟然变成了刺猬,尴尬又愤恨,想着自己以后升任了一定要雪耻今日之辱。可惜六科给事中不归任何一个部门管辖,除非是内阁才有权过问,众人眼神微妙,这位庶吉士究竟是搭上了那一位阁老呢?

王侍中去礼部开会,清平告别了昔日的同僚领着东西回到家中。她现在住在燕家宅院中,这院子一个人住有些清冷,中庭有一颗巨大的梧桐树,青嫩的叶片在阳光中沙沙作响。

自燕惊寒走后,她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你不强,别人自然要来欺负你。有时候必须适当的露出些棱角,才能让别人知道,这可不是一个软柿子。

清平之前隐忍低调只是因为身份未曾坐实,并不是说她也没有喜乐爱憎,如今这道调迁下发,直接将她调离了六部管辖范围里,没理由还忍气吞声,做个软柿子。

但是也不全部是这个原因。

她坐在庭中梧桐树下把信看了一遍,想到了和燕惊寒那夜的谈话,她两世为人,难道心中就没有抱负没有一点想法吗?

清平也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了,如果说以前她为人奴仆,受制于人手,那退避藏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她无父无母,无家无族,身无长物,唯有一个自己。在官场上大部分人不敢放开手脚,都是因为种种羁绊,而这些她都没有。

在四年前的路途中,她见到这大好河山,壮丽山川,正如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与这美景相反的则是朝中大臣的不作为,皇帝修道避世,任忠贤之士被戮掠,直言上谏者横遭屠殆,致使满朝文武,无人敢发声,敢辩驳首辅严明华。况陛下迟迟不立太女,使得朝中两派倾辄,分庭抗礼,为官者视庶民疾苦不见,罔顾己身职责肆意贪腐......

燕惊寒临走前夜,她们在书房谈话,一夜未睡。

燕惊寒神情坚毅,只道:“这次去苍梧郡,我一定要为百姓做些事情。”

清平轻声道:“但是苍梧郡郡守,是严首辅一派的人......”

燕惊寒看她一眼,略略有些失望,仍道:“清平,你考科试是为了做什么?”

清平注视着夜风中摇曳的烛火,她忽然不想在隐藏自己的想法了,道:“是为了能更好的,有尊严的活着,不被随意践踏。”

燕惊寒道:“什么叫有尊严的活着?”

清平坦然道:“我的力量能庇护身边的朋友,可以做些范围所及的事情,就够了。”

燕惊寒沉声道:“那就要这样一辈子沉在泥塘里?一点自己的声音都不能发出?你甘心吗?”

清平默默闭上眼睛,苦读至今,谁会甘心呢?

她意有所指道:“情势比人强。”

燕惊寒沉默了,半响才疲倦道:“你不知道,我去游学的地方是在云州,你一定想不到云州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清平道:“朝廷不是派重兵把守了么?”

燕惊寒冷声道:“什么重兵?就那些个残兵老将?看到西戎过来就撤退,将边境村庄的民众扔下不管,等西戎来洗劫一空后,又去戮杀村民,以其人头上缴换取赏银?兵部也可得到一封不错的捷报,陛下也能安心的修道?”

“每个官员皆有赏赐,唯独那些被自己将士取了首级的无辜民众,至今不知能否瞑目!”

清平心里一震,轻轻问:“难道没有人揭露吗?”

“揭露?”燕惊寒摇摇头,“怎么揭露?兵部巴不得这种捷报多来几份呢!揭露者奏章从何而走,都会被扣下,你说这个人还能活吗?”

清平没有说话,突然想起那日在乐安塔中听到的全州郡顽强与侵略者抗争的故事,此时与燕惊寒所说的相比较,仅仅过去了多少年,军队当年的士气与血气就不见了么?

她忽有些明白为何楚晙要去看那破败残存的塔了。

燕惊寒喘了一口气,明显有些激动道:”清平,你是聪明人,但是聪明不代表见事避退,明哲保身。若是这朝中都是这样的人,那我们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我们苦学数十载,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平微微抬起眼睛,注视着燕惊寒因慷慨激昂的演讲而散乱的衣领,她转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今夜无风无月,只是不知这夜色笼罩之处,是否人人都能有片瓦遮身,在破碎晦暗的世道中做个美梦?

燕惊寒仿佛是在问她,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清平双手合十,贴近眉心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的声音有些突兀,但燕惊寒眼中弥漫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惊喜,她几次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清平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自己已经明白她的心意了。

清平把信放好,燕惊寒留下的信中提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组织,名字叫做“八荒”。

三百年前代国六州沦陷,西戎千晖族都打到了贺州,离长安只有一步之遥了。正值国难当头之际,从六州出现了八个家族,以其威望号召世家大族投身效国,倾尽家产,以微薄之力,挽将倾之大厦,救万民于水火。

这个八个家族名号已经不可考,史书中也只是简单一笔,称赞她们为忠义之士,仅此而已。

但是经过那次的国难后,这八个家族成立了一个叫做‘八荒’的组织,这八个家族共同效忠于家主,虽然谁也不知道家主是谁。这个组织在和平年间隐匿蛰伏,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世家;在动乱将起之时,就会暗中培养忠义之士,为国报效。

但清平就这简单的描述分析,八荒应该是一个互助互利的组织,在三百年前的国难中做出了非常大贡献,但是又得不到朝廷的承认,索性自己成立一个地下组织,自己选择适合自己的领导人。

要说八荒和国家的关系应该是紧密相依的,毕竟她们从国难中过来,更应该明白无国不谈家的意思。只有国家兴盛富强,八荒才能跟着一起强大。

清平躺着,把信放好。燕惊寒此去竟然和八荒这个势力接上头了,在她的信中所说的,八荒这个组织正在吸收一批有作为的官员培养,为她们的任职提供便利.......但是,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她从来都不觉得会有什么人或者组织无条件的对你好,仅仅是为了爱国这个干巴巴的说法。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利可寻,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来做这些事情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个在野多年,沉寂无声的组织忽然这么活泼的出现,在朝野中局势混乱的时候,她们竟然能一针见血的分析情况,有条不紊的吸收官员,走安排好的道路,除非是.......

清平捏了捏那封信,与燕惊寒的喜悦相比,她心中更多的是沉重不安。

除非八荒已经有一张非常大的牌,这张牌成为她们无往不胜的关键,是驱使她们从黑暗中崛起的有利支持者。

清平心中一突,这世上毕竟还有什么比皇权,更诱惑人的呢?

饶润带着几盒点心晃进了沈教授家门,此时沈琳不在,她坐在桌边,看着炕上艰难起身的沈教授,赶紧去扶她。

沈教授摆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是。”

饶润只好看她自己拿了个靠背靠着,而后沈教授道:“今天也不是休沐罢?你来我这里总不会是来看我的吧?”

饶润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她,低声道:“请函枢大人看看,这是我姑母让我交给您的。”

沈教授撕开信封,两指拈出信纸看了一眼,道:“原来是这样......新的函枢任职人选我已经递交给家主过目了,她批了条子,我才通知各位族长的。”

从枕头边的暗格里取出一张薄纸,饶润接过,看着上面的印章,就知道这不是假的。

她不解道:“我姑母只是不明白,为何这次选出来的人却是保密的?”

沈教授道:“恕我不能说,只是家主有令,而且......这人愿不愿意加入我们还未可知呢。”

饶润匪夷所思道:“这人是谁?总不可能连八荒的名头都没有听过吧?”

沈教授笑着咳了两声道:“你别说,她还真有可能不知道。”

饶润向来不喜欢绕圈子说话,只觉得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十分烦人,她这次来就是代表姑母问一下话,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想说的了。

沈教授叫仆从端茶上来,对饶润道:“饶族长最是稳重的,这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够妥善。”

饶润忙道:“没有没有,函枢大人过谦了。”

沈教授悠悠道:“但是家主的吩咐,我也不敢不从,所以你就算是问了我,我也什么都不能说。”

饶润忽然心中一动,想到那天梅林中遇见家主的事情,顿时心里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家主充满了好奇,她道:“函枢大人,你知道家主的事情吗?她此时就在京中,前些时候,我还碰见了她。”

沈教授道:“家主的事情?你要让老朽说些话本子你听么?”

饶润常被她这么打趣,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理直气壮道:“这不是没见过吗,就听族里人说家主多么多么厉害,我还在族学读书呢,人家就从贺州老家主手里拿到八荒令牌啦!”

沈教授眯眼笑了笑道:“这倒是没错,家主是年少有为,未及弱冠,就得到了老家主的承认。那时候我还在官学讲经呢,遥闻家主易位,还是个小孩子,便第一个投了反对票。”

饶润非常好奇,也不分什么礼仪尊卑了,凑过去坐在沈教授边上,惹得沈教授指着她笑骂道:“你这爱打听性子仍是没变,亏得你姑母还与我说什么稳重了些,我看都是装的!”

饶润登时正襟危坐,严肃道:“您快说吧,我可等的急死了!”

沈教授对她颇为无奈,幸好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否则真想拉到祠堂跪一宿收收性子,她道:“只是老家主坚持,也不知道那时候她犯了什么倔,大家都当她是昏了头了,虽然八荒没落,但也不至于说连个管事的人都寻不到,偏着急急匆匆找个小孩子来充数,又是什么个意思?”

沈教授见她听的认真,也有心想向这些后辈们展示一下这位家主的厉害,敲打敲打她们,便道:“那时候正巧发生了一件事,八荒中的范家族长向大皇女投诚了,这位族长心慕荣华富贵,不愿再和同侪们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索性将八荒卖了个彻底,誓要带着整个八荒归顺严首辅一派.......”她瞥了眼听的入神的饶润,道:“你在长安也待了些日子了,你觉得大皇女一派和二皇女一派,哪个更好些?”

饶润思索道:“说起名声来,还是二皇女更好听些罢。”

沈教授呵呵笑道:“争名之徒焉知有一日不会因名身败?过分看重名声的人,难道就一定是好的?”

饶润闭上嘴巴,干脆听这位大人将故事讲完再说。沈教授见她乖觉了一些,道:“八荒秉持中立态度已经很久了,范族长这是要拉着所有人跳进火坑呀!老家主是无能为力了,将木牌交付与新家主,这位新家主先是不动声色的拦截住投诚的范族长,将她及内眷带回贺州等候处置。但大皇女一派的人知晓此事后,自然派人调查准备报复,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竟上御前状告恒州州牧张蔚,列举她数十条罪责,张贴在顺天府外头,最后告状者一头撞死在府衙门前,引的陛下都出关垂询。”

“张蔚是严阁老手下的一员猛将啊,走哪贪哪,三尺地皮她都能搜刮出两层出来,可见功力之深厚了......不过严阁老自然是有恃无恐的,她手下贪官无数,每年御史都要写折子告上几回,有用么?”沈教授笑呵呵道:“但这次不一样,张蔚为了讨好上司,竟将宅院修的如皇宫一般富丽堂皇,陛下出关后登高远眺,一眼就瞧见了这位的府宅,不过朝夕,堂堂一品大员,就被下放入诏狱,朝堂震惊,陛下下令彻查,又顺着这条线往下摸,居然发现南方商贾行贿官员,将次品混在贡品中,送往长安宫中,你说,陛下如何不生气?”

饶润自然是听过这件事的,她喃喃道:“后来处置的一批商贾中本来是有范家的,那她是怎么被保下来的呢?”

沈教授意味深长道:“这自然就是家主的手段了。”

这种一石多鸟的情况可不常见,绝对不是什么靠着运气就能办到的,从另一个角度也震撼到了八荒中的其他几位族长。此举既给了范家一个教训,又为自己上位立威立势。饶润有些胆战,感觉这位家主简直就是踩着钢丝行走的惯犯,游刃有余地避开危险,最后袖手而立,深藏功与名。

她恍惚间感觉自己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简直比说书的还要离奇荒诞,沈教授看她一副震惊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没说出邵家被神院威逼上供一事的结果.......她端着茶轻轻吹了吹热气,去年莫名其妙的,陛下就下旨禁查辰州的神院,说这是外道妖魔之说,有碍修行,也不知道辰州恒州相距十万八千里,是怎么个妨碍的意思。不过邵家也自然是无后顾之忧了,神院被禁,也不必每年被变相勒索敲诈。

沈教授满心怅然,家主年纪轻轻,行事从来没有走错过一步,看起来稳当,但总让人心惊胆颤的。这种翻云覆雨的手段将人心世情玩弄于鼓掌之中,沈教授叹了一口气,想是该叫李清平过来问问此事,但家主又说这事不必她再过问了,她自己会亲自去考察此人的。

只是不知是怎么个考察法?

清平面无表情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笔,才转头问身后那人:“秦大人,有什么事么?”

秦四维皱了皱眉头,语气强硬道:“李大人,我方才与你说将和赵尚书有关的那份奏折撤下来,你没听见?”

清平淡淡看她一眼,对方穿着从五品绯红朱鹮纹饰官服,一脸隐忍的表情,僵硬的肢体语言都在告诉自己,这位户部从五品员外是多么的屈尊降贵,来和自己面对面的交谈。

她淡淡道:“大人在户部任职,似乎管不到六科给事中吧?”

秦四维嘲讽的呵呵两声,并不将这个初升上来的从七品给事中放在眼里。也是,她一贯仪仗严首辅的势力作威作福已成习惯,哪里会想到在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身上跌了跟头,她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不要撤下来!”

“你说的是那封弹劾的奏折?”李清平恍然大悟道,“已经递交内阁了。”

“哼!你给我记着!”秦四维用力一甩袖子,愤怒离去了。

清平淡定的继续去写下一份奏折。说起来也十分有趣,给事中就是谏官,要负责说说官员坏话的,否则就算没尽到职责。她的大名已经在六科给事中远扬六部了,谁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谏官贴面无私,谁都敢参一本。

清平对此想回答,想到处参人的是燕惊寒,她本身可是一个爱好平和的人,从来不喜欢惹事。

但是她第一天上任的时候,上交了一份奏折,她的上司仔细一看,呵,真是好大的胆子,奏折里居然写的是户部赵尚书的种种违纪之处,虽然这些情况在高官中普遍存在,但也没见到谁会去谏言的啊!众人便道,这位新同僚必定是次辅大人沈月山一派的。

谁知道没多久,次辅大人就收到了状告自己手下官员的折子,这就十分稀罕了,人人都以为这位李大人是次辅的人,但没想到她连自己人都告。

不过内阁除了扣留这些奏折不用也做不了其他事情,于是乎,在这位李给事中上任的时间里,内阁的文书房堆满了类似的奏折,曾有人劝说六科主事纪大人,让她管管手下的人。但是这位纪大人也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站在两派中间很多年了,仍旧是独善其身,我行我素,她只对清平说了一句话:“你写你的,其他人说什么不必理会。”

清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她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没往深处细察,真是说起来也撼动不了这群尸位素餐抱团而行的大人们,只不过是清晰的摆明自己的立场罢了,她李清平既不属于严党也不属于沈党,完全就是一个中间派。

这位奉行中立的李大人倒颇得赞誉,无他,首先她办事不认人,只认事。身为谏官能无视对方官阶大小,一同上谏,称的上是公平公正。六科给事中以其超然的地位监察百官,但在两党威压之下,人人只求自保,不敢轻易得罪那些个大人们。不过身为谏官,谁不想依律上谏,痛快的找茬?不过是担心丢了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连累了一家老小。

但是清平完全没有这个担忧,她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是这个油盐不进的态度让被她上谏的官员非常切齿,当然,官场信俸一套准则,那就是有人谏言要客客气气的说谢谢,什么谢谢你指出了我的错误,我以后一定会改正进步的!这叫善纳,是最能体现一个人涵养和学识风度的事情了。

在六科给事中干了三四个月,清平十分坦然,她不近两派的名声已经被传遍了,有人说她糊涂也有人说她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从七品给事中了,关于这一点,她的上司纪大人是这么和她说的:“简在帝心,乾坤独断。”

聪明人和聪明人交谈,往往只要一句话就能轻松搞定。正如纪大人所言,清平确实是想走着条路,那就是做一个纯臣。

什么叫纯臣?当你不想深陷在两个势力斗争中,就只能去找最大的老板做靠山,这才是最安全的选择。果不其然,等到年中评定的时候,陛下也出关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巡视内阁,查阅奏折。

祭天回来后的女帝说是又得到了什么体悟,闭关三四月后出来,脸色更显苍白,她站在内阁放置奏折的文书房中,随意拿起几本看了就丢到一边。

女帝一身道袍,一点也不像个人间帝王:“近来并无什么大事罢?”

内阁众人行礼,严明华上前笑道:“陛下这几个月都在闭关祈福,想必是上天有所感应,近来无甚大事。”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严首辅拍马屁多年,早就练就绝世神功,拍马屁于无形之中。

女帝听了眉心舒展,显然是非常满意的,她点点头道:“无事就好,朕将内阁交付与尔等,也将天下之事托付于你们——这是什么?”

她指着一处堆满角落的奏折,抽了一本一看,原来是六科给事中上谏的周章,女帝笑了笑道:“六科给事中上谏了这么多奏折?”严明华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女帝又抽了一本,扫了一眼,脸上没了笑容,道:“严阁老,你的人。”

严明华不动声色的接过,谁知道女帝又抽了一本,颇为玩味的看了一眼沈次辅,道:“月山呐,也有你的。”

沈月山行礼道:“人无完人,自然是要善纳他人建议才能有所益进。”

女帝把奏折给她道:“说的好。”

接着她又去伸手抽奏折,连抽好几封,看了就放在两位阁臣的手中,忽然她注意到一个问题,这十几封奏折字体相近,明显是一人所写,凑近一看,上面一行蝇头小字‘六科给事中李清平拜上’。

女帝便对身边伺候的宫人道:“都给朕搬出来瞧瞧,这位李给事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宫人便清扫灰层,将奏折搬到桌子上,女帝拿起一本看了一眼,笑道:“赵尚书还添了这么一个爱好?怎么朕不过去闭关数月,她们一个两个倒瞧着有些意思了呢?”

这奏折用严肃刻板的语言讲述了一系列大臣犯下的小错误,看一看倒是非常有趣,女帝惯来喜欢下面人这种把事情都交代的清楚,最后让她自己断决的行为,她最后对沈月山道:“这个李给事中还不错,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是前年进的庶吉士吗?”

沈月山道:“陛下明鉴,臣年事已高,前年的庶吉士都记不太清楚了。”不仅仅是严首辅会拍马屁,清贵的沈次辅大人也能跟上。

女帝因她这无形的恭维而心情更好了,道:“修行助益良多,两位卿家回去以后也该好好试试。”

两位重臣躬身行礼,齐声应道。心里却对女帝这种动不动就大谈修行的行为十分反感,如果大家都去修仙炼丹了,国家谁来打理啊?

但女帝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她趁着刚出关的好心情道:“这个李清平这么尽忠职守,就让她做个执事祭酒,去看官学学生好了。”

这其实是变相的升迁了,但对两位阁老来说,巴不得此人离六科给事中远一点,升官就升官吧,反正执事祭酒是礼部的官职,能发挥的政治功能是非常小的。

没多久调令下来,清平就又换了一身官服,这次因为是去官学上任执事祭酒一职,专门负责掌管礼仪和教化的,衣袍上绣着从六品的鹰隼纹饰,倒也挺别致的。

她不清楚官学里的门道,于是就去沈教授家里请教。

但没想到沈教授和沈琳出门踏青了,她只得无功而返,出巷口的时候,一辆马车恰好从身边经过,清平还没看清路呢,就被人一把拽上马车。

她在车厢里咳了一会,一只手端过茶杯,她摆摆手道:“不必了。”

楚晙见她不要,便自己喝了,清平觉得她请人的方式太特别了,忍不住道:“殿下是有身份的人,请人来问话,也不必半道这么随意掳人吧?”

楚晙道:“那去你府上请?”

意思就是朋友,你还不够格呢。

清平十分光棍道:“我是无所谓的,横竖是殿下丢脸。”

楚晙握杯子的手顿了一下,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清平道:“你不过是在六科给事中呆了几个月,怎么还长出刺来了?”

信王殿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清平早接受了她这个全能的设定了,靠在车里道:“做个人人都爱的柿子,谁想捏就捏?”

楚晙点点头,颇为赞赏道:“对,不做柿子了,你现在是刺猬吗?”

清平靠着小几思考了一会,才答复她:“是一个不怎么扎人的刺猬。”

楚晙哈哈大笑道:“你还不算扎人?你都快把满朝大臣都参完了!”

她知道这事清平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道:“是么,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好好的。”

楚晙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清平一只手撑起头,侧头去看她,华贵端庄的信王殿下从外表来说简直无可挑剔,简直就是极尽所有美好的辞藻来形容都不为过,不过她们相处的时间比较久,清平对她的美|色还是有几分免疫的,她问:“殿下,你找我有事吗?”

楚晙淡淡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说了和没说一样,清平感觉和她从来就不在一个频道上,于是她道:“你顺路吗,顺便送我回家好了。”

她说话间连敬称都没有了,楚晙微微一笑,却觉得很有趣。清平坐正来看她,问道:“喝茶有意思吗?”

楚晙挑眉道:“那你敢喝酒吗?”

清平头一回感受到挫败,喝酒确实是她的弱项,她撇撇嘴道:“以后会多喝的。”

楚晙哼了一下,扫了她一眼,端着茶杯感觉心里安定了点,之前听闻清平差点把满朝都得罪了,正在祈福上香的信王殿下连香都不小心插歪了。

她感觉一种莫名的担忧,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似的,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清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己坐着发了一会呆,就听楚晙道:“你回避两党,是要做个中间派?可别吃力不讨好,最后丢了官。”

清平回神道:“已经升迁了,现在是执事祭酒。”

楚晙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本以为你会丢官,还为你准备了一条后路呢?”

清平疑惑道:“什么后路?”

楚晙悠然道:“和四年前一样的路。”

清平脱口而出:“你又要让我去做丫鬟?”

楚晙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重重把杯子按在桌子上道:“李清平,你是不是故意来气我的?”

清平颇为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用一种包容退让的语气道:“好吧,是我误会了殿下的一片苦心。不知道殿下准备了一条什么路呢?”

楚晙失笑道:“你毫无诚意,我凭什么要说。”

清平也不是很想知道,她道:“殿下一贯来都是对的,但是有时候,你觉得对的,在别人眼里就不一定是对的。”

楚晙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轻声道:“那你觉得什么是对的?”

清平想了想,觉得还是说的委婉点比较好:“我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对的。”

她意有所指:“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过是个小官,也没什么本事,承蒙殿下厚爱,有幸结交。但殿下要做的事情,为谁铺路,都和我没什么干系,我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楚晙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扬起下巴看着她道:“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清平淡淡道:“自然是大家不是一条路的人,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就是了,我不必殿下大费周折收买,放心,我李清平还是一个信守承若之人,以前的事情我就当全部忘记了,没有人会知道的。”

楚晙不可置否道:“忘记?”

清平头一次觉得自己能在她面前这么清晰的表达自己的想法,既然说了就要说清楚,得罪人也要一次性得罪完,她道:“对,以后没人能从我嘴巴里撬出半个字来,请殿下尽管放心就是。”

楚晙深色的眼睛里蕴藏着某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她轻轻扣了扣桌面,道:“你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清平爽快的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楚晙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让我觉得有种威胁感。清平只道:“殿下要走青云路,我要走小木桥。”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那种如影随形的探视,楚晙深色的眼眸在她的梦中无处不在,那眼睛中藏着一种她说不清的情感,让她本能的觉得,如果沾上了就甩不掉了。

那么,就要一定要远离。

楚晙嗤笑道:“清平,你以前还说要报恩偿情呢。”

清平郑重道:“以后,殿下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晙看她决然的样子觉得有些咬牙切齿,想把她拎过来捶一顿,忍了忍道:“我明白了。”

清平听见她说了这三个字,顿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她按捺不住喜悦之情,拱拱手道:“多谢殿下成全,也不必送我到家门口了,就这里下车便是。”

楚晙忽然就不生气了,原来这个人一开始就和刘甄不一样,她对待她的方式,本身也和刘甄不一样,威压对她无用,威胁对她也没有,楚晙道:“你真的不后悔?”

清平笑着摇摇头,为什么总有人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就一定是错的愚蠢的?她道:“殿下,这是我第二次回答你,我绝不后悔。”

她转身要走,却被楚晙抓住手腕,那人眼中是一片深沉的夜色,她们四目相对,清平听见她说:“很好,这样很好。”

她的手攥着清平有点疼,清平莫名其妙的有点害怕,这种害怕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别的东西。

她心悸不已,甩开楚晙的手跳下马车。

楚晙在车里闭着眼睛道:“很好。”

她喃喃道:“李清平,但我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你们知道该怎么抚摸我吗!

用力用力用力!留言留言留言!

七夕要到了,我想说,大家准备好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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