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越君放下铅笔吸了一口气,见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喝完,顺手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冰水,吸了一口烟。

风鸟堂咖啡馆里,客人来来往往,每张茶桌都换了好几批客人。惟独山越君占据的那张餐桌依然冷冷清清,没有新来客人。

另一张靠近玻璃幕墙的餐桌上,坐着一位似乎正在等恋人的男子,而且已经等了好长时间,可他坐的那张餐桌上已经座无虚席。看他的外表,三十岁光景,高个,两腮向前鼓起,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镜。他不时地看着手表,已经等了三十多分钟,看上去也像一个忍耐力极强的男子。

山越君开始写最后一段:

今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晚上,银座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山口和子在自己的自由丘住宅里,因过量服用安眠药被救护车送到附近的柿木坂的山濑医院抢救。从现象看是过量服用了安眠药,而事实并非如此,是山口和子企图以自杀相威胁。其根本原因,山口和子发现该相互银行行长喜新厌旧,巳经另有新欢,顿时妒火中烧,但是她仍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想以自杀来唤回该相互银行行长对她昔日的爱情和良知。这是天底下所有女人的本能。

可那位相互银行行长不思悔改,一意孤行。山口和子无可奈何,使出了最后手段,放火烧那位行长的住宅。

读者也许还记得八月十三日日报上的报道?八月十二日晚八时许,涉谷区松涛的某相互银行行长的住宅,发生了不大的火灾。根据报道,火是从住宅背后的垃圾箱里燃烧起来的,紧靠垃圾箱内住宅的一部分板墙被烧成木炭一般,没有酿成大火灾而顷刻间熄灭了。既然是垃圾箱里引出的火灾,就可断定是有人纵火。

必须提醒读者的是,如果纵火者真的要把那幢住宅化为灰烬,其目标不会是垃圾箱,而应该是潜入住宅内部点燃住宅的主屋。还有,更不会把放火时间定在晚上八点半。因为这种时候,是大多数人尚无睡意处在闲聊或看电视的时间段。如果选择夜深人静的时间岂不是更好吗?很显然纵火者的目的是希望附近的居民能发现火情,然后通知消防车赶来救火。事态的发展果然像纵火者事先企盼的那样,附近居民发现了火情后立刻用电话喊来消防车,于是,那点点小火顷刻被扑灭了。

山口和子选择住宅背后的垃圾箱以及晚上八点半的时间纵火,其本意是以小火向他发出警告。以自杀相威胁,也是希望该相互银行行长能回心转意。可事与愿违,山口和子只得采取了纵火这一她本不情愿的非常手段。一个痴情女人被逼到这种地步,其内心痛苦和悲伤难以用言语形容。

地方警署对纵火事件进行搜索和侦查,纵火者至今尚未归案。可记者手中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纵火犯是山口和子。

那位某相互银行的行长心里自然也很清楚,纵火者就是山口和子。和子小姐的自杀行为和放火行为,在他看来无疑是一种威胁,更是一种恐怖。如果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山口和子下一步将会采取更加过激的手段。如果这女人什么都不顾把他俩的艳史暴露在世人面前,他那张基督教信徒的假面具将会瞬间被撕得粉碎而无地自容。随之,他为相互银行涂脂抹粉的“人类信爱”招牌也将受到重创。最让他担忧的是,许多存款大户因为他是位热心基督教徒才把巨款存入他的相互银行;一旦艳史败露,那些大客户对银行就会产生信任危机,随之而来的是存户数量和存款数量锐减,他的相互银行将一蹶不振。最近在同行中间,该相互银行的威信巳经有所下降。倘若丑闻再一公布,该相互银行与该行长本人将陷入危机四伏风声鹤唳的境地。为把祸根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必须尽快斩草除根,让山口和子永远消失在身边,消失在这个地球上。某相互银行行长显露这一杀机,也是顺理成章的……

山越君一口气写到这里,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接着点燃一支烟。

这样写就可直刺下田忠雄的肺腑。文章的最得意之笔,是只写某相互银行行长,而不点下田忠雄的姓名。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是发表在杂志上的体裁。别说发表,只要下田忠雄本人从头到尾看一遍就够他好受的。山越君思索了一下,应该穷追猛打,刺上最关键最致命的一剑。

某相互银行行长被山口和子的两次威胁逼上了梁山,只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记者希望读者再回忆一下去年八月二十日,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山口和子在香才里才影剧院二楼指定席上惨遭杀害的事件。

当时,该剧院的指定席上除山口和子一个观众以外没有其他人。那部进口大片摇滚乐电影《狂热的男人》上映巳进入第十一周,尽管当时楼下的自由席座位还有相当一部分观众,可二楼的指定席却空无一人,从而使山口和子被害当天无法找到现场目击者。

该电影自始至终是惊险的驾车特技作为背景,由疯狂的摇滚乐作为烘托,使整个影剧院置身于摇滚乐和惊险的包围之中,以致山口和子被害时的凄惨叫声无法传到楼下观众席,再说楼上也没有影剧院的工作人员。

罪犯根据影剧院的地形、状况进行了周密的策划,制造了残酷的杀人事件。警察当局还未破获此案,罪犯至今逍遥法外。

通常,杀人动机与利害关系紧紧相连,这是杀人犯的特征。在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读者也一定不会感到陌生……杀害山口和子后,谁获得了最大利益?不用说,是某相互银行的行长!其理由,记者巳经阐明不再赘述。记者深信无疑的是,某相互银行行长就是杀害和子的凶手。

但那位比狐狸还狡猾的行长,决不会亲自到香才里才影剧院去杀害山口和子。这样做,是最愚蠢不过的。在八月二十日早晨到晚上九点半山口和子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段里,他肯定在某个公开的地方,以使许多人能证明他没有作案的时间。也就是说,该行长并没有直接插手凶杀事件。而实际参与杀害山口和子的,无疑是行长的属下。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他,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操纵秘密企业一寿永开发有限公司,暗箱运作他的相互银行的资金,中饱私囊。只要让山口和子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不管出多少钱雇用杀手都在所不惜。就记者的推测,经营不动产业的寿永开发有限公司与暴力集团有勾结。

最让人感到惋惜的是东洋商社的高柳秀夫总经理。他既充当某行长的替身,又扮演保镖监视山口和子行动的角色。由于没能出色完成所交给的任务,让山口和子玩了两次“火”,而遭到严厉的训斥。为此,某相互银行属下的秘密企业一寿永开发有限公司釜底抽薪,切断了融资的渠道,东洋商社只得付出惨重代价宣布倒闭。高柳总经理不仅引咎辞职,并在山梨县东部的山林里上吊自尽。并且,该公司拥有的东梨山郡的一百八十万坪的山林被作为负债抵押物,被寿永开发有限公司全部侵吞。这与被划入某相互银行行长的名下,是换汤不换药。

综上所述,某相互银行行长的狡猾手法可以定性为前所未有。他甚至于通过秘密企业,命令杀手进行疯狂的暗杀。文章写到这里,也许还不能引导读者离开怀疑的范围。但记者手中,已经牢牢握有确凿的证据,正准备提供给警察当局……

山越君写到这里思忖了一会儿,最后的结尾似乎语气过重。可没有一定分量的语气,那骄横无度的下田忠雄会不痛不痒,无动于衷,根本谈不上有半点恐惧。

这样的文章,下田忠雄看了以后大概会出多少钱?是一百五十万日元还是二百万日元?这些内容值这些钱,它与下田行长前途密切相关。

此刻,山越君眼前仿佛出现了梅野安子那漂亮的脸蛋和丰腴的身材。

那个靠窗坐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仍不见要走的样子,还在一心一意地等着恋人的出现。那恋人长得怎么样,即使大美人也犯不着如此痴等。

山越贞一离开风鸟堂咖啡馆,来到日本桥的昭明相互银行总行大厅。

这是一幢特大型建筑,十二层,坐落在十字路口一侧拐角,占据了半个街区。其气派之大,就连都市银行的总行与之相比也相形见绌。从一楼到十二楼,没有商店和餐馆之类的店铺,都是与昭明相互银行有关的业务公司。这些公司的名称被集中在大厅的出入口墙上,按理说,其中应该有“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的名称。也许这些秘密企业放在墙上不太雅观,容易暴露罪恶勾当而全被撤下。这里是总行,至于银行的业务部门在隔壁大厦办公。

豪华大厅的正面墙上,横挂着“人类信爱”的大幅横匾。正因为是总行,标语字体整洁、庄重。那大幅照片上的人前额部到脑门中央,光秃秃,亮堂堂,似乎给大厅增添了强烈的光线。行长办公室不是四楼就是五楼。

行长办公室的隔壁大概是秘书室,再隔壁可能是按照高层干部办公室、高层干部会议室、贵宾接待室以及总务部办公室的顺序排列?!

大厅总服务台内侧站着四位漂亮小姐。山越君递上正式名片,上面印有“《经济论坛》月刊杂志社记者”等字样。

“请问行长在办公室吗?”

采访的记者多半带有点过分的亲热,却不是很有礼貌的口吻。

“请稍等片刻!”

小姐拿起电话机上的听筒,边看着名片边低声与电话那头说话。电话那头多半是行长秘书室。

“请!”

小姐把送话器放回电话机上,笑容可掬地说:

“请坐电梯上四楼,接待员在四楼电梯口恭候你。”

听说是《经济论坛》月刊杂志社的记者,秘书室可能十分乐意接待。也许对方期待本记者为该行捧场吧!山越君暗自笑了起来。

电梯上到四楼,门开了,一位年轻男子正站在电梯门口恭候。他用眼睛望着山越君的脸,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跟我来!”

走廊里铺设着绛红色地毯,那男子打开走廊一侧中间的接待室大门。

是一间很小的接待室,墙上没有画,墙角也没有大花瓶。出乎山越君意料的是,这么大银行的行长竟在这么简陋的接待室里接待杂志社记者,他转过脸来问向导:

“嗯,行长呢?”

“总务部长马上来接待您。”

向导走了。

山越君等了好一会儿。与记者会见,怎么能让总务部长代替行长?真不可思议!也有可能先让总务部长来问一下具体情况,下田行长绝对没有离开办公室!如果不在,服务小姐首先会明确告诉自己。

山越君感到纳闷,用手触摸了一下上衣的左侧,那一厚叠在风鸟堂咖啡馆里花两个小时写完的稿件,确确实实在口袋里。

三分钟过去了,走进来一位满头白发,四方脸,肩膀很宽的男子,脸上挂满了笑意。他的一只手上,夹着山越君递给服务总台小姐的名片。

“欢迎光临!”

白发男子坐在山越君对面的椅子上。

“我是总务部长,请多多关照。”

他介绍完毕,略略低了一下满头白发的脑袋,脸上仍然笑嘻嘻的。

“嗯,行长呢?”

山越君神情严肃地问总务部长。

“哦,行长正在会见其他来客。”

“那我就在这里等吧,等到他会见客人结束。”

“那些来客是本行的重要业务客户,他们与行长之间还有重要会谈,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故而行长无法脱身。我把您的名片递给他看了,他要我代替他拜见您。我是受行长本人的委托,请不要有顾虑。”

总务部长仍然微笑着说。

山越君踌躇再三,来者既然是下田忠雄的心腹,请他传言比直接会晤下田行长更能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那好,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请您把这些书面材料交给行长本人。”

山越君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再从信封里取出一叠文稿。

“请立即把它交给行长,请他看一遍。”

“怎么,是稿件?”

总务部长坐在对面瞟了一眼那堆稿件,信封没有封门,稿件的一部分露在信封外面。

“是的,这是准备刊登在杂志上的原稿。”

“您说刊登在杂志上?是否刊登在您供职的《经济论坛》杂志上?”

“不,不,我打算把它刊登在别的杂志上。这些稿件与《经济论坛》杂志没有任何关系。”

山越君说这话时,显得有点紧张。

“是吗?”

总务部长目不转睛地望着山越君的脸,少顷,向山越君深深鞠了一躬。

“明白了,我先收下,等一下请行长拜读。”

总务部长一手拿着鼓鼓的信封走出接待室,随手重重地关上大门,声音很响。

山越君坐在简陋的小接待室里等候,也没有小姐送茶。听总务部长说,下田行长正在会见重要客人,不知是真还是假。总之,

下田行长不在办公室里。

此时此刻,下田行长读了那叠稿件后不知有何感想?山越君在回味自己书写的稿件,哪些部分能使下田行长暴跳如雷,哪些部分会使下田行长痛苦呻吟,哪些部分能使下田行长胆战心惊……山越君站在下田行长的立场上,设身处地猜测这位行长此刻的心情。

下田行长可能已经看完稿件,正在估算它的价值准备付钱。想到这里,山越君的心紧张地跳动着。

十五分钟后,总务部长那张四方脸出现在门口。他那张脸上仍然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连连朝山越君弯腰行礼。山越君的视线敏捷地跟着总务部长的手晃动,他手里拿的不是装有稿件的信封,而是一手拿一只,一共是两只茶色信封,信封里塞得满满的。

“山越先生。”

总务部长例行公事的口吻。

“我向您转达行长的话,请把这两只信封带回去。”

说完,他把很有重量感的大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一共是六百万日元。”

“什么?”

“请收下它。”

总务部长从两只大信封里先后取出六叠纸币排列在桌上,每叠有一百张纸币,每张纸币面值一万日元,总计价值六百万日元。纸币上的纸制扎带上,不是昭明相互银行的检验印戳,而是其他都市银行的检验印戳。

“总务部长先生。”

“什么事?”

“行长看了那叠稿件后说了一些什么?”

山越君感到有点紧张,问道。

“是啊,他说了。”

“怎么说的?”

“哦,他拜读后好像说了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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