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身穿黑色制服系着领结的人与两个身穿绿色服装的服务生在人群中走来窜去,两只眼睛紧盯着客人们胸前的出席证,似乎在寻找某个客人。但在千人聚集的大宴会厅里,即便千里眼也很难找到想找的人。

拄着斯的克拐杖的清水先生,正巧遇上原产业交通部副部长、现任某国际贸易机构董事长的老友,两个人站着交谈。这人在担任副部长期间,是事实上的部长,实力人物,而正部长能力弱,被讥讽为“副部长”。

一边与对方谈笑风生,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这个经济评论家的特点。虽说出院不久,可是,消瘦脸上强悍、不饶人的表情还依稀可见。他主编的经济杂志犹如一把利剑,震撼着金融界和企业界。他的笔像毒蛇,拼命寻找企业的弱点,抨击经营者无能。企业界的巨头们一听到他的名字,都尽量避而远之。在企业界和金融界,清水四郎太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

经过认真思索,他稍稍调整了原来的战术。对此,有人指责他主编的经济杂志已经失去以往的锐利,有损杂志在读者心目中原来的形象。

经济评论家一边与别人交谈,一边偷偷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当然,那些服务生终于找到的那张脸也没有逃出他那探照灯般的视线。那张脸听完服务生的耳语,起身离开混杂的宴会厅来到走廊。他是昭明相互银行行长下田忠雄。头顶上的前半部分光秃秃的,后半部分还有一点点白发,可身材魁伟,显得很有力量。

经济评论家稍稍歪着脑袋用余光斜视,但与国际贸易机构董事长之间的交谈还是非常连贯。他健谈,也是主持座谈会议的高手。

下田先生来到走廊上,隔壁宴会厅里好像在举行婚礼,喝彩声和掌声仿佛沸腾的开水。

下田先生进入走廊一侧的电话亭,拿起受话器放在耳边。蓦地,他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好像对方在聆听他的训斥。下田先生开始怒吼,吼声冲击着电话亭的玻璃,幸亏有玻璃遮挡,怒吼的内容仅仅在电话亭里回荡。从大宴会厅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无法看清他正面脸部的表情变化。后脑壳上的白发也只有薄薄一层,但脸上经过了修饰。

有人站在距离电话亭较远的地方窥察下田先生,身着黑色西服,颈系白色领带,好像在等电话。看模样,好像是出席婚礼的客人。

这个等电话的矮胖男子,面容稍有些浮肿,一开始就在大宴会厅与隔壁婚礼宴会厅之间悠闲地走来走去。其实,他就是一星期前那天半夜站在井川君身边,一边眺望一边等待牡安夜总会妈妈桑出现的那个原田君。

他穿着礼服在两个宴会厅之间徘徊,既可被认为是大宴会厅的出席者,也可被认为是婚礼宴会厅的参加者。为了等某某人或者找某某人,可以不必进宴会厅东找西寻,只要站在走廊上注视来往客人就可一目了然。

原田君若无其事地注视着电话亭里的下田先生的表情,仿佛观看无声电影。从“无声电影”里的一举一动,可以大致想像下田先生说的内容。

电话大概通了三分钟左右挂断了,下田先生放下听筒,光秃秃的前额转了过来。于是,原田君的脚步朝婚礼宴会厅的方向挪动了两米左右。

昭明相互银行的下田先生怒气冲冲地推开电话亭的玻璃门,迈开大步返回大宴会厅,丝毫没有注意正在朝婚礼宴会厅靠近的原田君。原田君在徘徊的途中,回过头来朝下田先生望了一眼。

下田忠雄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巳经是八点十五分了。可大宴会厅里还是热闹非凡,说话声夹杂着嬉笑声摇曳着四周的墙和天花板,发出一阵阵回声。没有回家的,相反,只有姗姗来迟的贵宾在不断增加。

艺妓们侍候着的原日本银行总裁从人丛中走出,那姿势就像幼儿学走路。艺妓和女店主犹如医院护士,搀扶着这位往日的总裁先生。坐在两侧的人们,有的鞠躬行礼,有的上前问候。对于这些朋友,总裁先生似乎已经无法辨别,只是脸上露出酒足饭饱的表情。

刚回到宴会厅的下田行长,见总裁先生退场在他眼前经过,赶紧站起来行礼。以往,相互银行根本没有受到过来自日本银行的任何恩惠。而受过日本银行恩惠的,是地方银行和都市银行。

都市银行和地方银行极力压制新崛起的竞争对手相互银行,不同意相互银行升格为普通银行。对于曾经有过金融界帝王威严的前任总裁,下田行长不由得弯腰致意,尽管没有得到过任何恩惠。

这时候,清水四郎太拄着拐杖朝下田行长身边走来。

“啊呀,好久不见了,下田先生。”

经济评论家满脸微笑。

“哦,清水先生。”

下田行长侧过脸,向清水先生鞠躬,脸上闪现出一丝慌张的神色。

“听说您患病了,已经康复了吧!脸色很不错,精神也很饱满。”

“谢谢,我就要摘下经济评论家头衔了,把杂志总编的职务让给晚辈。趁自己还没有像这位原总裁先生那样患痴呆症之前,赶快让位。”

清水先生一边说,一边皮笑肉不笑地目送着原总裁在门口消失。

“您这想法太荒唐了!先生离那个日子还早着呢!我可不希望您过早地离开经济界和金融界的顾问一职。”

下田行长耸了一下鼻子,隆起刀刻般的皱纹,他说话十分圆滑,可刚才的愤怒似乎还停留在脸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捧为顾问,还是被人在背后捣脊梁骨,我想多半是后者!我也引来了许多对头,被指责为不讲道德。”

“应该说是良药苦口。”

“是像你说得那样吗?许多忠告被敬而远之,还招致骂名,这是一般观点。独裁经营者的缺点是拒绝部下忠告,于是,敢于说话的人没有了。一些好端端的企业,便开始步入走向破产没落的第一步。”

“您的教诲太及时了。”

“哎,哪里的话。可你也被指责为独裁者,好在相互银行没有摇摇欲坠。你是基督教徒,昭明银行的企业信条是人类信爱,这已经广为人知。”

“您过奖了。”

下田行长向经济评论家鞠了一个躬。

“最近对于相互银行的道德评论,就好比树大招风越来越激烈了。作为基督教徒的你,应该以此为契机三思而后行。”

“清水先生,请您手下留情。”

下田行长一边苦笑,一边又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从旁边走来一个年轻小姐,手托着放有酒杯的银盘插入他俩中间。

“喝一杯怎么样啊?”

“咦,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这张脸。”

“我是花坛夜总会的荣子,先生,谢谢您经常光临我们的夜总会。”

女人挤眉弄眼,矫揉造作。

清水先生从银盘里取了一杯黄色的柠檬饮料。

“怎么,就喝一杯饮料?”

“对不起,我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原来如此,怪不得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您光临我们的店了呢。”

“妈妈桑来了吗?”

“好像在那个方向。”

服务小姐把脸转向那个方向。

趁这个机会,昭明相互银行的下田行长用眼神向经济评论家打了一个招呼,转眼间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他没有光顾过我们夜总会。”

“是吗?”

“啊呀,妈妈桑在那里!先生。”服务小姐用手指着那里。

“……瞧,在龟鹤冰雕最右端那家醋饭卷食品店的摊位跟前,好像与一个小姐在说话?”

“视线被挡住了,还是看不见!哦,怎么还没有改掉浓妆的习惯?”

“呵,呵呵,您这般说话,让我感到你精神很好。”

“哎呀,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就是与小姐说话的那个吧?”

“那小姐原来是我们夜总会的。半年前擅自到一家陌生的夜总会当服务小姐,叫什么牡安夜总会。现在,妈妈桑在训斥她,一定是那样的。”

“遇上擅自到其他夜总会工作的人,便喋喋不休地发牢骚,说明妈妈桑不能胜任。尤其是你那个夜总会的妈妈桑,在银座众多的妈妈桑中间,不也算得上一个老前辈吗!她好像也是与某种势力勾结在一起的?!”

“不,不对,我们的妈妈桑向来区别对待,对于正大光明辞职的女孩子没什么话好说,可对于那些心怀鬼胎不辞而别的女孩子,态度却是非常严厉的。尤其是那家接受她去的牡安夜总会……”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牡安夜总会离我们夜总会很近,她忘恩负义,不辞而别,而且到附近的夜总会工作。不管怎么说,对妈妈桑来说无疑是讽刺性的打击。”

“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年轻吗?”

刚刚离开医院的经济评论家,那消瘦的脸上涌出好奇的表情。

“年轻哟!比我们的妈妈桑要年轻得多,而且是一个大美人。听说,她过去好像是哪家夜总会的服务小姐,被客人们称为‘天下第一枝花’。”

“原来是那么回事。你们的妈妈桑原来是吃醋啊!”

经济评论家开始观察。

“是啊,我就是说给您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真是那样,应该直接向挖墙脚的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发牢骚才是。既然服务小姐来到这里,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也应该在这里呀!”

“好像不在。我几乎走遍了宴会厅的每个角落,没有发现那个妈妈桑,兴许她那家夜总会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你是说那个夜总会很忙?喂,这个宴会厅里,一流夜总会的妈妈桑和酒店女店主都在这里展开无声的竞争。让服务小姐来这里,妈妈桑自己却不来,这不是坐失良机吗!你这样的说法不合情理。”

“是吗?”

“要说一流,牡安夜总会巳经是一流俱乐部了吧?”

“还不能下这样的结论。牡安夜总会自开张以来,到现在有五年时间了吧?好不容易盼到今天金融界、企业界巨头参加的盛会,按理妈妈桑应该来这里露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的妈妈桑头脑清醒,早就来了。”

“牡安夜总会妈妈桑的背后,也许在金融界里有经济后台?!”

“我不清楚,这大概是一种传说吧!好像是……”

服务小姐望了望周围的人,附在清水先生的耳边嘟嘟哝哝地。

“什么?是东洋商社的……”

“别大声说呀,先生。”

“东洋商社目前只是二流公司,嗨,那总经理……”

“我不说了,先生,您那么大嗓子。”

“没有关系,那种二流公司的经营者是不能出席这样的派对!”

清水先生把两只手一上一下地叠放在拐杖柄上,仰起脸望着天花板上悬吊着的水晶玻璃灯,陷入沉思。

“经济后台是二流公司的东洋商社,可二流公司不能出席这样的宴会。而二流后台恰恰来了,还带来服务小姐,但不见妈妈桑的踪影。作为妈妈桑,趁这样的机会宣传自己的夜总会,是最有广告效应的。可是……”

这位经济评论家,擅长对企业进行诊断,喃喃自语地说着。

宴会厅外边的休息室里,聚集着许多身穿黑色和服的妇女和身穿黑色西服的绅士,手提大包小包的。婚礼宴会刚结束,他们正准备回家。参加庆祝会的女人们都是身着色彩鲜艳、面料考究的和服,形成鲜明的对照。

不断传来服务生的声音,他们手拿着干电池喇叭,嘴里说着车牌号和某某先生的姓名。被喊到的小车从停车场驶出,一辆接一辆地停在大堂背后的边门。轮到先坐车走的人,赶紧向还在等车辆的人打招呼:“我先走一步了。”等车的人们还是相互说笑。每次宴会结束,宾馆大堂和边门就嘈杂起来。

没车的人或者没车来接的人,从宴会厅涌向宾馆大门等候出租汽车。

这时候,走来一对手挽手肩并肩的男女。在他们身后走着一个绅士模样的人,手提婚礼宴上赠送的礼物,走路摇摇晃晃的,个头较髙,脸朝着脚尖,肩膀弯曲,好像边走边思考什么。

“打扰您了,江藤董事长,江藤先生。”

跑过来招呼江藤先生的,是一直在宴会厅走廊里逍遥漫步的原田君。

白发老人听见有人在喊他便止住脚步,身边走来一个矮胖模样,脸上笑嘻嘻的男人。江藤先生转过脸来朝他点点头,可来者手上并没有提礼物,只是身穿出席宴会的黑色西服和白色领带,他大概是出席婚礼的客人?

“啊啊,果然是江藤董事长先生。您就是东洋商社的董事长江藤达次先生吧?……好久没有见面了。”

原田君一个劲地说着,低头向江藤先生行礼,满脸怀旧的表情。

即使以前碰到过的,有时也会忘记。江藤先生见对方说话的语气十分亲热,也不好打听对方的姓名,可脑子里在使劲地回忆,脸上似笑非笑地回答对方问候。

“董事长先生的精神仍这么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衷心感谢。可我也上了年纪了,精神没有过去那么好。”

说话间,他好像回忆起什么来。

“您在说什么?您还很年轻哟。可是……”

“新郎父亲栗原君是我大学同学,我们之间非常友好,被邀请参加他儿子的婚礼宴会,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你也是栗原君的……”

说到这里,他想问对方,以帮助自己回忆。

“不,我是新娘子田边那里的……”

对方说。

婚礼宴会开始前,伉俪双方的父母和家庭成员都一一介绍过,原田君不费吹灰之力地记住了。

“噢,原来是那么回事。”

对方是新娘子女方招待的客人,难怪无法回忆。

“董事长,接您的车呢?”

“那样的东西,我现在已经不用了。”

江藤董事长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苦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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