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四格格的女儿夏樱找到我和老七舜铨,跟我们谈及了她母亲骨灰安葬的事,说夏家的人已经看好了两处公墓,一为京东窦家店奉安公墓,一为京西西山陵园。两处墓地各有利弊,条件不相上下:京东的交通方便,便于祭扫;京西的风景秀美,清丽静谧。各自的缺点在于:窦家店墓地过于杂乱,西有公路相交,东有河水干扰,平日嘈杂不说,夏日还难免有水患之虞;西山陵园不通公共汽车,所葬多为各界名人,名人大多有私家车,上趟陵园不为难事,但对无车又无权的夏家人来说就成了大问题,且墓地价格之昂贵,恐怕要夏家所有的孩子们拿出各自的积蓄才凑得上数。夏樱说,她的母亲生前也是全国政协委员,是国内有名的建筑专家。葬于西山也是应该的。而葬于窦家店也未尝不可,那里似乎更贴近平民百姓,合乎她母亲生前的作派。问题是她母亲临终留下了话,身后骨灰的处理,以廖世基先生意见为准……

夏樱说,本来她母亲的骨灰埋也就埋了,并没仟么难处,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祟尚科学的母亲,到头来还要听什么讲风水的廖先生的……他们做不了主,依着老北京的习惯,是母亲的事儿就应该找姥姥家的人商量。所以她就来到戏楼胡同的老宅,请舅舅和老姨给个主意。

四格格金舜镡是我们的四姐,是金家的七个女孩儿之一,勤奋聪颖,曾留学于国外,获得过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士学位,回国后参与过人民大会堂的建造和故宫角楼、天安门城楼、旧东直门的修缮设计,是政协委员、劳动模范,也是我们十四个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至于四格格提到的廖世基廖先生,是个只上过几年私塾,学问却“大”得不得了的建筑队普通干部,先管维修,后管劳保,从打一解放参加古建队直到退休,大概最终也没熬上正科长的位置。他的儿子廖大愚说他爸爸在建筑行干了几十年,一事无成,连点儿说得出来的业绩也没有,著名建筑的修缮工程参加了不少,但那功劳都记在了别人的账上,跟他父亲无关。

廖先生则说,怎能说没有关系呢?但凡建筑,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活的,每一座中国古代建筑,都有一个藏匿灵魂的所在,那个地点神秘极了,非行里人不能找到。建筑物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而存,这就是所谓的灵气,它是建筑的生命所在,也是建造者的生命凝聚,即为天人感应是也。天坛祈年殿是谁盖的?颐和园佛香阁又是谁建的?没人说得清。但这些建筑立于天地之间,它们存在一天便记着建筑者的名姓,记着那些人付出的血汗和艰难,它们自然也存在于建它们的工匠心中,所以彼此就都永远活着。

廖大愚听得糊涂,只有眨眼的份儿。

廖先生说,古书上说得好,“太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建筑和人其实是一样的,生死悠悠,一气系之。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建筑行里的学问大了,不光是担水和泥,凿卯上梁。屋者,乃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非夫博物明贤未能悟斯道也。这些道理你们可以去问金舜镡,她是大学问,她懂。

当然,从来也没有谁就建筑物的生与死、得气与失气的问题问过金舜镡,跟大科学家谈论风水,有点风马牛不相及,更何况忙碌的名人每天为国家的建筑业操心不已,不会对什么“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一类虚幻无边的话题感兴趣。尽管廖先生常提到金舜镡,其实他与我四姐海平云鸟,聚散无常,见面的机会极其有限,有时我四姐在电视的屏幕上露了一面,第二天廖先生便会打来电话给我们家老七,说他昨天晚上在电视里见着金舜镡了,说看舜镡的气色不太好,让老七转告四格格,身体要紧。

廖先生小的时候常随着他的父亲到我们家来,有时候是为修房子,有时候是过来串门儿聊天。

那时候,廖家在北京开着隆盛木场,下面有八个分柜。专门应承宫里的土木活计,据说北京的五坛八庙、国子监、雍和宫、金鳌玉栋桥、四牌楼等,哪一样都跟廖家发生过关系。廖家的活计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是一流的,廖家的银子之多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国也是一流的。光绪死后,修建陵墓。因国力衰竭,财源拮据,享殿周围的石刻栏板竟然全无着落。太后隆裕为此着急,建陵大臣也为此着急,再急也急不来银子。当时国势如江河日下,大清江山业已风雨飘摇,一切都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事了,谁还顾得上死皇上坟地的栏板?这时候,廖先生的父亲,从自家拿出八十万两银子,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才使原本就窝囊的皇上睡进了借钱建起的陵墓。朝廷要面子,建陵所欠廖家的款项,一直说“借”,但廖家人明白。这是笔有借无还的死账,廖家人永远也没指望着有还债的那一天。廖先生和他父亲来我们家,我父亲常戏谑地跟廖先生父亲开玩笑,说自己死了以后修坟怕也要向廖家借钱,八十万两用不了,八十两总还是要的,到时候还不上钱怎么办呢?还不上就把四格格给了廖家儿子做媳妇抵账。

谁都知道这是句玩笑话,谁都没有当真,包括年龄相当的四格格金舜镡与廖世基本人。父亲之所以提出用四格格抵账而不用其他人,是因为四格格与廖世基是北京第十七小学的四年级同学,更兼之四格格对“盖房子”有种特殊的兴趣。廖家柜上的施工队一进金家,金家上下的大小人等便都反感,那些沙子、石灰毕竟给人带来不便,尽管事先掌柜的已到各房里道了“添麻烦!”人们还是嫌讨厌。一逢修房,金家只有一人兴奋,就是四格格。四格格要从搭架子绑杉篙看起,一直看到画工端着色盘子往彩画合玺上描龙画风,简直着了迷一般。这时候,随着父亲来金家的廖世基就成了现成的师傅。

四格格说,我们家的房檐上怎么没站着小人儿呢?廖世基说,那是你们家不够品级。四格格说,我们的舅太太家房上可是有小人儿呀!廖世基说,你们的舅太太是蒙古王爷,王爷的银安殿上当然得有小人儿,天安门上的小人儿是十一个。你们舅太太家房上的是七个,东直门上的小人儿是五个。四格格问,那些小人儿都是些什么呢?廖世基说,头龙二凤三狮子,天马海马狻猊鱼,獬犼猴子和截兽。四格格说,这些物件一下都上了房,图的是什么呀?廖世基说,好看呗,避邪,镇水火,你想想,太和殿的房檐要是光秃秃地挑着,哪儿有现在这气派?

四格格说,我们家戏台的藻井,那一块块的小木头是怎么搭上去的呀?廖世基说,按口分呀,太和殿大不大,比你们家戏台大,上边只要给个二寸的口分,这太和殿就弄得了。这口分是什么呢?就是比例,咱们在学校里不是才学过的?四格格说,那这二寸的比例又是谁给的呢?廖世基说,鲁班爷给的呗。鲁班爷早就算好了,他不告诉咱们口分,咱们就干不了活儿。

四格格说,听说故宫角楼九梁八柱七十二条脊,从上到下没用一根钉子,那样式是按照鲁班的蝈蝈笼子盖起来的,真有这事儿呀?廖世基说,哪儿能没有钉子呢,少就是了。我们祖上修角楼的时候用的是河北获鹿铸钉厂的钉子,楼顶的爬梁,用的是金丝楠木,别小看那几座楼,用料比三大殿还讲究。

四格格说,你懂得这么多,长大也跟你爸爸一样,盖房吧。廖世基说,我当然要盖房,这是我们的家传。四格格说,跟你爸爸说说,也收我这个徒弟,咱们一块儿盖太和殿。廖世基说,太和殿已经盖好四百年了,还用得着咱们盖?我想将来还是要出国留学,学建筑,外国人盖房的手艺也很不错,咱们把他们的活儿偷来不是更好?四格格说,上哪国去偷哇?廖世基毫不犹豫地说,上德国呀,德国的小楼盖得相当精彩,我爸爸跟德国人开的龙虎公司有交往,龙虎公司,知道吧?四格格摇摇头。廖世基说。连龙虎公司都不知道,你真行!告诉你吧,北大的红楼、帅府园的协和医院,都是龙虎公司盖的,看看人家的那份讲究,你决不能说不好。四格格说,那咱们就去留学。我阿玛就是留学回来的,他没学建筑,他学的是经济。

一对四年级的小学生在金家大院里信马由缰的闲聊,无形中竟奠定了我们家四格格的人生道路。30年代末当她走出国门去学建筑的时候,廖先生却因家境的衰落,成了日本人开的荣纪营造厂里的一名普通小工。四格格在颂年胡同日本人的建房场地上找见了小学同学廖世基,廖世基正在房底下和泥,听说四格格要走,小工廖世基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他说,您替我好好学,那就跟我出去学是一样的,我在国内,您在国外,这就是中西和璧了,好事儿!四格格本想安慰正和泥的老同学几句,不料廖世基却说,国内建筑行的学问我一辈子怕也学不完,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画、糊,哪种技艺钻进去都是一门学同,就说我手底下这泥,当小工的九浆十八灰,样样都得和到家,这里头可有讲究呢……

四格格走了。逢年过节,时有贺年片由国外给廖世基寄来,廖世基却一次也没有回复过。他将四格格的信件一封封认真地保存好,没事就拿出来翻看,仿佛见到了四格格一般。到了年节,他也要郑重地穿了浆洗过的长衫,提着礼来金家看望我的父母,说些吉利话儿,说些房子上的事情,最终总要转到四格格身上来。只要我的父母讲到四格格在外头的情况,廖世基便很仔细地聆听,生怕漏掉什么细节,也不插话,进入了一种全身心投入的状态。

廖先生倾慕敬重我们家四格格这件事,在金、廖两家已经是不成秘密的秘密。40年代末,四格格由国外回来,按部就班地找工作、嫁人、生子,也没见廖先生有什么特殊表示。我的哥哥们戏谑地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不敢张嘴,我则认为是“爱惜芳心莫轻吐”。没人时跟四姐谈起我的看法,科学家说,你知道什么叫芳心?小小年纪,别的事儿不上心,偏偏爱对这样的问题伤神,没出息极了。吃与不吃,吐与不吐,跟你有什么关系?先把你的成绩单拿来让我看看。我当然不敢把我那个净是红字的小本在大学问面前展示,但在这件事上,我从廖先生的收敛与退缩中看到了他的自知之明,也就是知己知彼吧。廖先生常说,天道忌满,人事忌全。彼时虽不能令我理解,但现在看来,那实在是一种对人生悟透了的大境界。

残缺实际也是一种人生的美。

廖先生是个很不错、很善良的人,四格格对廖先生一直很敬重,无论在什么场合见了面,都要跟廖先生聊几句。往往这就使廖先生很激动,对人谈论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金舜镡和古代建筑,对行外人而言这些都是很枯燥、很专业的内容,人们既不了解中国古建行里那些深奥的营造法式,也不知道金舜镡为何许人也,这让廖先生不能释怀,很是悲哀。

至于我的子侄辈,对此颇有些不以为然。年轻人以为,这是一种追星行为,小姑娘们追刘德华、张学友,小伙子们追梅森、施瓦辛格,老头们追于魁至、耿其昌……所谓的追,就是一种喜爱,一种向往,一种崇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在其中,谁的心里能没个星星儿呢?所以,廖先生倾慕金舜镡也就理所当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对此事惟一挂心的是廖先生的老伴儿。这位大姐平时贤惠无比,但谁在她跟前一提金舜镡,她的表情立时就不自在,不惟对金舜镡,发展到对我们金家所有的人都抱以警惕。都没有好感,大有“恨屋及乌”的劲头儿。为此,我们家的人谁也不愿意上廖家去,尽管两家是多少代的世交了,到了廖先生这辈竟是走得远了。

我和老七的意思是,既然四格格提出了以廖先生的意见为准,骨灰安葬的事就还是应该跟他商量一下为好,一来是死者的心愿,二来两人毕竟是建筑行多年的朋友,或者是生前真有什么约定也未可知。

尊重死者是活人的义务。

舜铨给廖家打了电话,是廖大愚接的,大愚在那头冷冷地说廖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好,没精神应酬杂事儿。老实的舜铨当下就没了话,他拿着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跟廖大愚用不着客气,实话实说。舜铨说,还是你来吧。我接过电话大声说,廖大愚,我是金舜铭。大愚一听大叫一声说,敢情是你呀,电影院现在正演你写的电影哪,我老说什么时候去摄影棚看看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这回好,你无论如何得带我开开眼去。我说,看拍电影以后再说,让你爸爸接电话,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大愚说有什么事情不妨跟他先说,他跟他爸爸是一样的。我就说了请他父亲帮着金舜镡挑选墓地的事。大愚说挑选墓地这样的小事用不着他爸爸出面,他本人就完全可以担当。我强调说是金舜镡本人的意思,金舜镡请的是廖世基,没有请廖大愚。大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他父亲的心脏最近不太好,身体也很差,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别让他爸爸知道……我想,大愚自然知道他父亲对我四姐的感情,他这样做,是真的怕他父亲知道了四格格的噩耗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是他爸爸的孝顺儿子。我见他为难,也有些犹疑,这时大愚说,这样吧,你过来,就说是为一个朋友选墓地。我说,这样也好,不知什么时候去合适?大愚说,现在就合适,现在他还不太忙。末了,大愚突然又说,其实你最好别来。

我问为什么。

大愚说,我怕你白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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