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山起浪,落日熔金,那灿灿的金银二色如同未明的空梦,将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海鸥的叫声如泣如诉,宛如临终的歌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讴歌着这廓然的绚烂壮美。

浩瀚的海天之间,一座浮城巍然耸立。

百余艘岿然如山的巨舶,数千艘大小各异的蒙冲斗舰以铁索脚板衔接着,连成了这壮观的城池。遮天蔽日的各式风帆像漂浮在水面的云海,数不清的鱼牒轻鹱在其间穿梭,来往如织,为这座神奇的海中之城增添勃勃生机。

最雄伟的一艘巨舶上,高耸的桅杆上阔如云幔的大旗随风飞扬。明黄色的旗面上一个鲜红的“王”字,霸气纵横,有如血染!数十名武士手持弓弩火炮,在甲板上来回巡视,警惕地注视着水面。几个身着亮丽和服的妇人则手持团扇,在阳光下用扶桑话轻声说笑着什么。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咿咿呀呀地抱着红色的绒线球高兴地玩耍着。

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鲨鱼皮水靠,褐色脸庞的汉子抱着条八尺长的青花鱼从船尾走了过来。妇人们见他过来,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汉子并不理睬,在守卫们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船舱。

那个小女孩儿对汉子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开心地玩着。忽然,她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着什么。

遥遥地,传来一阵隐约的欢呼声。很快,那欢呼低落下去,却随即在另一处响起,这样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最后竟化为汹涌的潮水向这边涌来。女孩儿抱着绒球,愣愣地望着那欢声如潮的方向。

海天之间,一匹白色的骏马正风驰电掣般在船城上奔驰!马背上的男子穿着一件绯红的羽织,敞着胸膛,疯狂地高声大叫,驭着白马风一般从一艘巨舶奔到另一艘巨舶,所过之处,都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女孩儿年纪还小,只是呆呆望着那白马一条银线般直向她奔来。这两艘巨舶间相距足有数丈,那人却毫不减速,在白马奔到船边时大喝一声,双腿紧夹马腹,人马合一,于无垠的海天之间,高高跃起。

女孩儿的手一松,线球滚落。那一幕跃马海上的豪情壮志,剑一般刺入了女孩儿的胸膛。永不磨灭。

白马的四蹄掠过女孩儿的头顶,重重踏在甲板上,又冲出了数十步,兜了个圈子,回到女孩儿面前。男子纵身下马。俯身拾起那个线球,递向女孩儿。女孩儿畏缩了一下,男子却坚定地再次递过来,她终于迟疑着接过,一转身,扑入旁边女子的怀里。

男子哈哈大笑,海风吹得他的乱发飞舞如泼墨。

“主公。”十余个扶桑武士恭敬地跪伏于地,接着,船上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了下来。只有一个灰衣年轻人还在船舷处悠闲地垂钓。

“都起来吧。”男子漫声道。他身材伟岸,站在这些扶桑武士中间有如鹤立鸡群。长方形的脸庞有如刀削,鼻梁高耸。薄薄的唇弯成傲然的弧线,细长的双眼中,隐隐有锋芒闪动着。

“织田家的人已经到了么?”男子问。

“已经到了,主公要见他们吗?”一个独眼武士躬身回答。

“带他们上来,菊下,安排人给我更衣。”

“是。”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武士打了个呼哨,几个扶桑少女立即捧着衣服出来,细心地为他梳洗更衣。

男子换上真紫盘领窄袖长袍透犀,束了玉带,头上绾髻。一身的狂野和肃杀便隐藏在高贵堂皇的仪表下,仿如狮虎收起了锋锐的獠牙。

那独眼武士领着三名织田家臣来到他的面前。一个身材肥胖的织田家臣在男子面前恭敬地跪拜:“织田家的河内正树,见过九峰船主。”

“原来是河内大人,起来吧。”男子随意说道。

“是。这是鄙家大名送给执殿下的礼物,请殿下收下。”河内双手捧着一个乌木长匣奉上。

“怎么?以为送礼便可让我不追究了么?说吧。你们织田家的人为什么要动我的船?”王执漫不经心地问,一边打开长匣,取出里面的武士刀赏玩着。

河内正树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随即更加恭敬地道:“我们家大名让我转告船主,船主的货物并非织田家所夺,而是九鬼家的人擅自行动造成的,与织田家无关。”

王执眉尖轻挑,将长刀低低指着河内正树,似乎在欣赏刀脊上的流光:“哦?可是我听说九鬼家的家督九鬼敬龙已经出仕你们织田家了,他抢了我的船,怎么会不关你们的事?”

“这个……”河内正树紧盯着眼前的刀锋,咽了口唾沫,鼻尖胃出冷汗,“九鬼阁下毕竟加入织田家不久,我们对九鬼家的人做了什么并不清楚,所以也没有权利随便指责。还请船主找到九鬼家那些抢了你船的人,也好和我家大名当面对质。”

“不用了。”王执挥了挥手,菊下捧着一个红木盒子出来,将它放在河内正树面前。

“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说着,王执用脚尖掀开盒盖。

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龇牙咧嘴地在盒内狰狞着。河内正树望着盒内的头颅,吓得一声惨叫,坐倒在地。

“九鬼家督!”他身侧的年轻武士一声惊呼,愤怒地望着王执,伸手握住了刀柄。

“这个人说,抢军火的事是你们织田家指使的。”王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盒内那颗狰狞的头颅,“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河内正树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

“混蛋!”那个年轻武士大吼一声,猛地拔刀出鞘,做个大上段。一刀向王执斩下!凌厉的刀光猝滞于王执的食中二指问。

“你是九鬼家的人吧?”王执望着因用力过度而满面通红的年轻武士,微笑有如鬼神般冷酷,“我的人死了十七个,你们家督的头值不了那么多人命,余下的,就用你的命来填吧!”彻骨的奇寒沿刀而下,破人年轻武士体内,疾速蔓延。瞬间,他的五脏六腑、四肢、乃至头部,全部冰封。睫毛上。恐惧的泪水凝成了冰渣。

王执松开手指,僵硬的尸体有如冰砣,重重摔在甲板上,跌成了一堆血红的碎块。王执脚尖一挑,将挂着薄霜的头颅踢人盒中:“这两颗头颅拿回去给你们的大名。如果半个月内我见不到我的货物和策划此事的织田家臣的头,我就把火炮卖给武田家的人,织田家的船以后永远别想出海!去吧!”

河内正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再次恭敬万分地跪伏于地,向王执行礼后,颤抖着抱着那个盒子狼狈离开。

“好大的威风啊!几峰兄。”笑声中,一个身着藏青道袍的中年人从桅杆上跃下,落地时轻若鸿毛,点尘不惊。中年道人面如古月,颌下三绺美髯,手中一柄黑玉拂尘,身形飘逸,气度不凡。

“这些扶桑人就像养不熟的狼崽子。如果你不比他们更狠更强,他们就会时刻想着反咬你一口。”王执懒懒地将武士刀向中年人随手一掷,“宗墨兄,你是用刀大家,又是东关许氏,对名刀定有见地,来看看这把刀。”刀光如电,直向许宗墨咽喉飞去。许宗墨的拂尘微微一摆。长刀在空中倒转、减速,乖乖落入他的掌中。

“好华丽的刀镡……哦?竟然是和泉守兼定,看来织田家真是舍得下本钱呢。”许宗墨仔细读着刀柄上的铭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些倭人,总喜欢学了我汉人典籍的皮毛拿来卖弄,却又学得不伦不类,真是好笑……”

“和泉守兼定算什么名刀?要是童子切安纲或者鬼丸国纲还差不多。”王执冷哼了一声,“碧溪兄还没消息么?”

“你知道碧溪这个人,不见到山一样多的银子他哪有心情回来?怕现在还蹲在马六甲等着那批货吧。”许宗墨将和泉守兼定挥舞了两下,修长的刀身在空中留下几道淡蓝的光痕。

武士们抬来了黄杨靠椅,王执坐下来,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茗一饮而尽:“哼,我是怕他迷上了暹罗美女,误了正事。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你还让他去?暹罗不是一直都是普昙在管吗?”许宗墨奇道。

“别提那个妖僧,他已经靠不住了。”王执冷哼了一声,“自从林国洗投到他的船队,他便自认羽翼丰满,可以横行无忌了。”

“他也有他的难处,人多了再事事向你请教确是多有不便,不过至少你的号令他还是听从的。”

“我懒得理他!”王执闭上双眼,向后一靠。“吱——”椅子挤压着甲板发出了怪声。

王执皱了皱眉:“今年台风多,转眼间就又要大修了,船队有上千艘船都要修缮,咱们的木材却还没有着落呢。”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朝廷的海禁又严起来了。”许宗墨叹道。“我看咱们还是用老法子,找个商人在陆上一次买足了货,再另找港口运出来。”

“这个还用你说?我早就派望月和甚五郎去办了,不过前些日子望月回信,今年木材生意难做,怕还要拖些日子。”王执轻吹着茶沫说。

“不知新安的木商生意如何。东关的女孩子,每人小时都要种上一棵杉树,大家都把那些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照料。等树成材了,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便砍了那棵树来做嫁妆。红红的罗裙,绿绿的杉叶。砍树的时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姐妹们都是流着泪把树砍倒的……”许宗墨梦呓似的喃喃道。

“怎么?宗墨也想家了?”王执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放心,你老家的人没事。出问题的是贵黔那一线的生意,倒霉的只是些大木商而已。不过西南最出大木,若是那一线的生意断了,我们想购齐所需的木材便难了许多……”

“有望月和甚五郎去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论智计武功,他们都是八部众里最出色的。”许宗墨回过神来,安慰道。

“嗯,我就是怕他们给我捅出什么娄子来,坏了我的大事。”王执忧心忡忡地道,“我得到消息,普昙不知为什么也去了江南。那个疯子残忍好杀,胆大包天,有他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正说着,那穿水靠的黑脸汉子抱着大青花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见了两人,微微一愣,笑道:“你们倒是清闲啊……一个跑马,一个修道,留下我姓谢的一个人风吹日晒,劳心劳命。”

“谁让云鹤的水性最好呢。”王执闭上双眼,懒洋洋任风吹着长发。

“好大的青花,不会又是云鹤你亲自捞的吧?”许宗墨望着大鱼喷啧赞叹。

谢云鹤咧嘴一笑:“可不,本来想找九峰的郭大厨来料理一下,谁知道这家伙偏偏在闹肚子,干脆我拿回去做鱼脍好了。怎么,要不要一起来尝尝鲜?”

许宗墨连忙摇头:“我不食鱼生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那就算了,我自己回船享用了。”谢云鹤抱着鱼向船边走去。

一步,五步,十步。当他离船舷还有丈许远时,王执闭着双眼。缓缓道:“云鹤,你的步子怎么变急了?是什么原因,让你想快些离开这条船……”

谢云鹤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哪里,我只是见你累了,不想在这里叨扰,以免打搅你休息。”

“我现在不想休息了……”王执睁开双眼,缓缓道,“云鹤,能否告诉我,为何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谢云鹤强笑道:“几峰想必听到的是这条鱼的心跳吧?”

“人心和鱼心我还分得清楚,虽然有时人心很难看清……”王执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谢云鹤,“篝火狐鸣。鱼腹藏书,不知你从我的房间取了何物,要藏在这鱼腹中才能带走?”谢云鹤脸色大变,突然发足向船舷疾奔。

许宗墨右手一掷,和泉守兼定化作一道淡淡的流光,直射谢云鹤的后背!

谢云鹤奔跑中的双腿突然面筋般软倒,身体随之奇异地一扭,和泉守兼定擦着他的肋下飞过,深深钉入船舷。他怪啸一声,抱着那条大鱼腾空而起,向船舷外投去!

轻轻的呼哨如同恶魔的呻吟,一条透明的钓线自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圈子,奇准无比地缠上了谢云鹤的左腿。锋利的钓钩深深刺入小腿肌肉,将他钓在空中。出手之人手提弯成弓形的钓竿,神色淡漠,正是那个在船舷安然垂钓的少年。

谢云鹤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红色的匕首,一挥之下,割断钓线,人也笔直坠入海中,溅起一朵内色的浪花。巨舶上持着弓弩和火炮的武十都跑到了船舷边,举着手中的武器瞒准厂海面。

“去,看看我的里少了什么!”王执厉声下令。

独眼武士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进了船舱。很快,他便重新跑了回来,惶然大喊道:“主公,您的居柿图不见了!”

气温骤寒!阳光炽热,王执四周却雪花乱舞,附近的甲板发出怪异的嘎吱声,方网三丈之内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连杯中的茶水也迅速结冰。

受不住奇寒的扶桑侍女们纷纷退下,惊恐万状地跪伏在地。在她们心中,这一刻的工执就是这世间活生生的神魔!

水声隆隆,百丈外的海面突然喷涌如瀑。漫天水雾中,一只巨大的虎鲸尖叫着冲出海面!王执清晰地看到,它的背上伏着一人!谢云鹤在空中回头望向王执,目光极其复杂——坚决、敌视、尊敬,以及一丝的惭愧。一声短促呼哨,那虎鲸尖叫一声,负着谢云鹤挟浪而去!

扶桑武士们大声怒吼,纷纷跑向小船,准备追击。

“不用追了!”王执望着远去的虎鲸沉声道,“谢云鹤精通驭鲸之术,你们追不上他的。放飞鸽,通知劦儿,让他率八部众在陆上拦截。无论如何,也要把居柿图夺回来!”又向那个手持钓竿,静立一旁的青年道,“四郎,麻烦你走一趟吧。”

那个被唤作四郎的青年点了点头,纵身跃起,钓竿在甲板上一点,借着其弹性,人已高高飘起,纸鸢般飞落十丈外的另一艘巨舶上,几个起落,已成了帆云间的一个墨点。

“没想到云鹤他竟然会背叛我们……”许宗墨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喃喃道,“看来他心中对新安故旧还是念念不忘啊……”

听到“新安”这二字,王执的目光渐渐沉郁下来:“云鹤他不明白,新安这两个字于我们而言已是沉沉桎梏。既然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为自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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