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轻与重 7
几年前,在托马斯驱车离开苏黎世回布拉格的路上,他一面想着对特蕾莎的爱,一面柔声重复着:“es muss sein!”可是一越过国界,他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他明白了将自己推向特蕾莎的只是七年前的一系列可笑的偶然(由主任的坐骨神经痛开始),它们把他带入了牢笼,使得他再也无法脱身。
那么是否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托马斯的生命中并没有什么“es muss sein”,并非如此不可?在我看来,还是有非如此不可的一个因素。但不是爱情,而是职业。托马斯成为医生并非偶然,也不是出于合理的筹划,而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要是能有什么方法把人分成不同类别的话,那么最佳的分类尺度莫过于个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将人们引入不同的职业并终身从事。每个法国人都不同。但全世界的演员都是类似的——无论在巴黎、布拉格或是乡下最不起眼的小剧院。演员就是从小便自愿在不相识的公众面前展示自己的人。这根本性的自愿与天赋无涉,是比天赋更深刻的东西,少了它,就不可能成为演员。同样,医生就是那些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终身照料人类身体的人。正是这根本的自愿(而不是天赋或灵巧性)使得托马斯进入解剖室开始了第一年的医科学习,并于六年后成为一名医生。
外科又将医生这一职业的深刻内心需要发挥到了极限,让人类几乎触到神性。要是用木棍对着某人的脑袋一阵猛击,那人会立刻倒下并永远停止呼吸。不过呢,即使没有这事儿发生,他也迟早会停止呼吸。所以杀人不过是稍稍提前完成了上帝将亲自动手完成的事。也许可以假设上帝对杀人早有所料,但对外科则不然。上帝亲手创造了人体,又在其外小心地包上一层皮肤,再封好,不让人类的肉眼看到其内部,但他万万没料到,外科医生竟然敢把手伸进这人体的内部。当初,托马斯面对上了麻醉的病人,第一次以麻利的动作切开皮肤,割出一条又直又精确的口子(就像剪一块没有生命的布料、裁一件上衣、一条裙子或是窗帘什么的),他就体会到一阵强烈但短暂的亵渎神灵的感觉。吸引着他的肯定是这东西!是这种必然性,是深深扎根于托马斯的“es muss sein”而不是什么偶然,或是主任的坐骨神经痛或是任何外因外力推动着托马斯。
可是,这如此深入的东西,为什么托马斯会如此突然、如此坚决且如此简单地割舍掉呢?
他会解释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摆脱警察的纠缠。说句实话,就算理论上是可能的(的确有这类事情发生),但实际上,警方发表一篇有他签名的假声明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人们显然有权利担心危险,即使危险并不太可能发生。姑且先接受这一解释。我们还可以假设,也许托马斯是在生自己气,气自己太笨,假设是他想避免再与警察接触,因为那只会加剧他感到自己无能的痛苦。还可以假设其实他已经失去了工作,因为他在小诊所开开阿司匹林的机械工作,与他想象中的医生职业天差地别。但即便有如此多的假设,我仍对他的决定之突然感到奇怪。是不是在这决定的背后,还藏着什么更深刻的、超出了他理性思考范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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