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内瓦生活四年之后,萨比娜移居到了巴黎,仍然无法从忧伤之中振作起来。假如有人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无言以对。

人生的悲剧总可以用沉重来比喻。人常说重担落在我们的肩上。我们背负着这个重担,承受得起或是承受不起。我们与之反抗,不是输就是赢。可说到底,萨比娜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也没发生。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因为她想离开他。在那之后,他有没有再追她?有没有试图报复?没有。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直至此时,背叛的时刻都令她激动不已,使她一想到眼前铺展一条崭新的道路,又是一次叛逆的冒险,便满心欢喜。可一旦旅程结束,又会怎样?你可以背叛亲人、配偶、爱情和祖国,然而当亲人、丈夫、爱情和祖国一样也不剩,还有什么好背叛的?

萨比娜感觉自己周围一片虚空。这虚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终极?

直至此时,她显然仍未明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追求的终极永远是朦胧的。期盼嫁人的年轻女子期盼的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追逐荣誉的年轻人根本不识荣誉为何物。赋予我们的行为以意义的,我们往往对其全然不知。萨比娜也不清楚隐藏在自己叛逆的欲望背后的究竟是什么目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目的就是这个吗?自从离开了日内瓦,她已朝这个目的越走越近。

在巴黎的第三年,她收到一封寄自波希米亚的信。是托马斯的儿子写来的一封信。他听说过她,打听到了地址,并决定给她写信,因为她曾是他父亲“最亲密的朋友”。他告诉她托马斯与特蕾莎都死了。据信上所说,他俩最后几年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托马斯在那儿当卡车司机。他们常常一块去附近的一个小城,总在一间小旅馆过夜。路在山间穿行,弯弯曲曲,卡车坠入了深谷。找到的尸体全是碎的。警方发现,卡车的刹车装置糟透了。

得知这一消息,她无法平静下来。她与过去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

按她以往的习惯,她想去墓地走走以平息心情。最近的一座墓地是蒙巴纳斯公墓。墓地里是一座座石墓,墓旁是一座座脆弱的小石屋,小教堂。萨比娜不明白,为什么亡者会想让那些仿制的宫殿压在自己头上。这座公墓就是个石化的名利场。公墓里的众生根本没在死后变得清醒起来,反倒比生前更为痴癫。他们在铭碑上夸耀着自己的显赫。这儿安息的不是父亲、兄弟、儿子或祖母,而是名流、政要和头衔及荣誉加身的人物,哪怕只是个小职员,也要在此摆出他的身份、级别、社会地位——即他的尊严——供人瞻仰。

走在公墓的一条小道上,她望见不远处有支葬礼队伍。司仪抱着满怀的鲜花,分发给死者的亲眷和朋友,一人一支。他递过来一支给萨比娜。她于是加入行列之中。绕过了好几座坟墓,来到了一个没有碑石的墓穴旁。她弯下身子。坑穴非常深。她抛出了那支花。花急急地旋转了几下,坠落在棺盖上。波希米亚的墓穴没有这么深的,而在巴黎,房子有多高,墓穴就有多深。她的目光落在墓穴一旁待封的石板上。这石板令她充满了恐惧,于是她匆匆赶回家。

整整一天,她都在想着那块石板。为什么它会让她感到如此的惊恐呢?

她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答案:如果坟墓被一块石板封住,亡者将永远不得出来。

可是,不管怎样,死人都不会从墓穴中出来!那么,他是躺在一层黏土之下还是一块石板之下,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结果有所不同:假如坟墓用一块石板封住,也就是不愿让亡者还魂。那沉重的石板对他说:“待在这儿别动!”

萨比娜想起她父亲的坟墓。棺材上覆盖着泥土,泥土上开出花朵,一棵枫树的树根盘绕棺材而生,可以想象亡人的魂魄经由树根和花儿从坟墓之中超脱出来。假如她父亲被一块石板封死,她就不能在他过世后再向他倾诉,也不能再听到树的枝叶之中传来他宽恕的声音。

特蕾莎与托马斯安息的那座公墓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再度想起了他们两人。他们时常去邻近的城里并留在旅馆过夜。信中的这一段触动了她。这证明他们是幸福的。她又看见了托马斯,仿佛是她的一幅画:前景是由一位稚拙的画家画出的幻影——唐璜;而从幻影的缝隙里,现出了特里斯丹。他死时是特里斯丹,而不是唐璜。萨比娜的父母在同一周相继去世。托马斯与特蕾莎则死在同一刻。突然间,她恨不得和弗兰茨呆在一起。

当她跟他说起她常在墓地里行走时,他曾感到恶心,并把墓地比作堆放尸骸和乱石的垃圾场。正是在那一天,他们之间裂开了一道互不理解的鸿沟。直到今天,在蒙巴纳斯公墓,她才明白了他想说的意思。她悔恨当初太不耐心。假如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也许他们就会渐渐地开始理解彼此说的话。他们的言语会像非常腼腆的情人一样,羞涩地慢慢相互靠近,而他们的乐章会开始与对方的融为一体。可为时已晚。

是的,为时已晚。萨比娜知道自己不会停留在巴黎,她会越走越远,因为,如果她死在这儿,她会被一块石板封住,对于一个永不知停息的女人来说,一想到要被永远禁锢,不再能行走,那是无法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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