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里比着打电话的手势问。

“就放在那里啊。”

我用筷子指着起居室的灯桌。上面摆着一只操作简易的粉红色手机,是姐姐买给母亲的。

“从家里往外打的时候,她都特地到玄关用家里的电话打。”

父亲好笑地说。他没有动鳗鱼,只一直喝着啤酒。

“为什么呢?”由香里歪着头百思不解。

“说什么没有线的电话不可靠,真是个笨蛋。”

父亲坏心眼地用鼻子笑了一下,帮由香里倒满还剩一半的啤酒杯。由香里也笑着用双手扶着酒杯。可能是因为有人跟他一起喝,父亲从刚才开始心情就一直很好。当他们的笑声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母亲用指尖旋转着帽子走了回来。

“她说留在这边就好了。”

母亲正要在坐垫上坐下,发现父亲和由香里在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

她边说边把帽子丢在房间角落的坐垫堆上。父亲说没什么,不想理会母亲的问话。他十分享受地又喝了一口啤酒,用大拇指抹掉沾在胡子上的泡沫。由香里也低着头忍着笑。母亲看到他们那样子,像是有点嫉妒。

母亲喜欢打电话——我不知道这么说到底对不对。她的确经常打电话过来,但那可能是因为我很少回家。如果我经常让她看到我,也许她就不会那么频繁地打给我了。如果说她不是喜欢打电话,而是迫于见不到我,只得将打电话作为一种替代手段的话,的确会令我有些心痛。

母亲虽然不喜欢手机,但父亲过世之后她也学会了发短信,常发短信给我。她还和阿睦及纱月发短信聊天,并开心地说:“我有年轻的网友了。”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跟母亲打的最后一次电话。十二月二十九日早上九点刚过,我四谷公寓里的电话响起。我在床上一听到那铃声,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母亲身上了,然后便对自己犯的错误感到忐忑不安。电话是姐姐打来的。

“妈妈刚刚打电话过来,感觉很奇怪。我挂完电话马上叫了救护车,我现在就过去,你也赶快过来吧。”姐姐在电话那头说道。我放下话筒,在做出门的准备之前试着打电话到老家。

“喂,这是横山家。”

竟然是母亲接的。我先是吃了一惊。“怎么了?”“没事,被绊了一跤。感觉好冷。”母亲的语调比平常的要缓慢,一直重复着一样的话,不得要领。“好冷,动不了了。怎么回事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握着话筒。随后我听到电话那头救护车的警鸣声由远及近。

“救护车来了吧?”“是吗?”“姐姐帮忙叫的。”“真讨厌,好丢脸啊。”“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我有些不耐烦地在电话前等着。过了一阵子,救护队员走进来接过电话。我告诉他我马上过去,并请他告诉我母亲要被送往的医院。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母亲还亲手把健保卡交给了救护队员。她明明坐在走廊连站都站不起来,到底是如何把放在电视上的健保卡交给救护队员的?我和姐姐都百思不解,但的确像是能干的母亲的作风。

母亲倒下的一周前,父亲难得地打电话来。我接起电话说:“喂?我是横山。”父亲没表明身份,只问:“近来……好吗?”我从那句话知道是父亲打来的。“嗯,还过得去。”我说。父亲难得会自己打电话过来,我感觉他当时跟平常有些不一样。我问他:“怎么了?脚好点儿了吗?”他没有回答我,只在嘴里嘟囔了一下,随即切入正题。

“关于你妈的事……”

“啊……你不用操心啦。”我马上开朗地接他的话。

“我昨天还和她通电话呢,她好好的啊。”

对于我的回答,父亲却说:“其实并没有……”

“是吗?”

父亲严肃的语气,让我开始不安。

“嗯,我觉得差不多会在二十八日左右吧……”父亲清清楚楚地说道。

就在这时,我醒了。那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梦里父亲的声音还言犹在耳。父亲其实前一年就过世了。在梦里面的我,感觉也是在知道这一点的状况下跟他对话的。我起床洗完脸后,二十八这个数字还清楚地留在脑海里。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我的工作最终收尾的日子。我原本的计划是和编辑部的同人小小地庆祝一下,然后回家大扫除,写贺年卡,三十一日再和由香里、淳史一起回母亲住的老家过年。虽然我不想太在意那个梦,但一直到二十八日,我还是每天发短信给母亲。她也一如往常地回我的短信,关心我的身体和蛀牙。于是我就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回去看看状况。明明父亲已经预先警告了我,我却觉得反正再过三天就要回去了。若现在回去就应该会一直待到过完年吧,这是我想避免的。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和体力花这么多时间在母亲身上了,那时的我是这么想的。后悔,或说是罪恶感,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失。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她倒下的时候,若我在旁边到底能帮上什么忙。但在那之后,我不知道梦到了多少次抱着母亲等待救护车来的梦。这个梦一直纠缠了我三年才终于消散。我从这里面学到的教训是:人生总会犯下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无法挽回的过错。但我真正领悟到这点,又是更以后的事情了。

母亲在坐垫上坐下,打开盖子,继续美美地享用只吃了一口的鳗鱼饭。

“他们应该吃完晚餐再走的……”

父亲说道,言外之意是责怪没有挽留姐姐他们的母亲。不,也许父亲没有这样的意思,但至少在母亲听来是这样的。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那么多人吵吵闹闹到晚上,受不了的是我们自己吧?”

所谓的“那么多人”,实际上也只有四个,和我这边的家庭只差一个人。由香里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突然停下筷子,像是改了什么主意一样带着笑看着淳史。

“白天吃寿司,晚上吃鳗鱼饭,好丰盛啊……”

淳史没回答,默默动着筷子。

“早知道就不做那么多天妇罗了,真是浪费。”

母亲回头看着厨房说。

由香里听到后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像是在说“完了”。她听出来,在母亲心里,午餐的主菜终究是天妇罗,而不是寿司。

“要不我带一些天妇罗回去好了……”

由香里还想挽回刚才的失误,继续说。

“天妇罗已经不好吃了,都软了……”

母亲没有正眼看由香里,用筷子搅动着汤。由香里困扰地看向我。我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在意,母亲一向这样,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鳗鱼上。

“叫‘松’是对的。‘竹’以下的话才不会给鱼肝汤呢,只有那种速食汤。”

母亲说完,发出声音喝起汤。听了那个声音,父亲面露不悦。父亲总是抱怨母亲吃饭没有规矩,叫她不要发出声音,不要把饭跟菜同时放进嘴里等。母亲不在场的时候,父亲还常说不能把孩子交给她那种人教养。但母亲也常常在他不在场时说:“明明饭菜一起吃比较好吃啊。”

“呃……这个能吃吗?”

淳史很恶心地夹起汤内的鳗鱼肝给由香里看。

“嗯,吃是可以吃啊……”

由香里对着淳史笑了笑,歪头表示只不过不知道味道怎样。

父亲听了这样的对话,看着旁边淳史的碗。

“不用勉强哦,爷爷帮你吃掉。”

父亲“啧”地舔了一下自己的筷子,不客气地伸进淳史的碗中夹起鳗鱼肝放进嘴里。淳史的视线在父亲的嘴角和被筷子沾到的汤碗之间来回看着。母亲可能感觉自己刚称赞过的鳗鱼肝被父亲否定了,一瞬间露出生气的表情。

“那奶奶分一点鳗鱼给你好了。”

母亲装出笑容,夹了一片自己的鳗鱼放到淳史的鳗鱼上。

“哎呀,真好。”

由香里又笑了。这次换父亲不高兴了,原本是出于善意帮淳史吃掉鳗鱼肝的,现在这样不就变成爷爷抢了孙子的东西吃了吗?

又开始了……我这么想,试图尽量远离那个纠结的状况。我一向把眼前这两个人的互动,当成是屏幕那头正在上演的电视剧。这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我没有姐姐那样的能耐,还可以加入他们,开开玩笑去缓和气氛。由香里当然也还没学会那样的高超伎俩。但她还是不断做着无谓的努力,希望造就一个其乐融融的餐桌气氛。

“我吃不下那么多饭。”

母亲呢喃着,突然将米饭倒入我的饭盒中。鳗鱼被米饭盖住了一半。

“喂,妈,哪有把饭从上面盖下来的……”

我无奈地说到一半就放弃了。并不是我吃不下那么多饭,只是饭盖在菜上面,看起来当然比较难吃,但母亲是不会讲究这种细枝末节的。

“吃到肚子里还不是一样。”

她似乎发现了我的不满,开始替自己找借口。不,与其说是找借口,更像是在责怪我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情。我只好将母亲的白饭拨到旁边,挖出下面的鳗鱼送进嘴里。

“她啊,一直就是这么粗枝大叶的。”

父亲像是自己遭难似的愤慨起来,用筷子指着母亲说。

母亲听到父亲借我的事对她发难,似乎一下赌起了气。

“什么粗枝大叶,你真好意思说啊……”

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调侃的笑容。由香里交互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似乎想要插话进去。

父亲像是发觉了这件事,对由香里说:“我带她去听演奏会,结果她睡着了,还打呼噜。她就是这么个人……”

由香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索性低头沉默着。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母亲嘴里塞满了鳗鱼回嘴。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查询明天的电车换乘信息。我希望中午以前可以赶回去。并不是说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只是如果拖拖拉拉的话,我怕明天中午也要在这种气氛下吃午餐。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免的。

“隔壁房间有好多唱片啊。”

由香里对着父亲转移话题。应该是下午大家在看照片的时候发现的吧。唱片机旁边的柜子上,的确是塞满了老旧的黑胶唱片。父亲听到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的确收集了不少……”

正当父亲打算讲起关于唱片的老故事时,母亲赶紧见缝插针。

“那只是装饰而已啦。现在根本就不听了,纯粹是占地儿……”

母亲说着,视线没有离开鳗鱼。父亲的笑容逐渐僵硬了。

“说到医生,给人的印象好像都是听古典乐?”

由香里征求附和似的看向我,加了句:“是不是啊?”但我只含煳地回她:“嗯。”然后不耐烦地继续看向手机屏幕。我想让她早点知道,这种努力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说是医生,实际就是个乡下的小大夫……”

母亲还不放过,故意伤害父亲的自尊。父亲的说法是,在小诊所当医生可以拉近和病患间的距离,能使人与人之间产生联系的医疗,才是正道。可是母亲只用“他是在升职的竞争路上败下来了”这句话轻易地下了结论。要在他所属的大学医院里生存下来,成为教授或部长,需要的当然不只是技术,还需要可以跟上司、下属打交道的政治手腕。那正是父亲的弱项,而他也不曾下功夫去克服自己的弱点。父亲自己知道,所以被母亲这么一说,他也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不语。

“可是家里有医生在的话,万一发生什么也比较放心吧。”

由香里还想帮父亲打圆场。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自己还忙不过来呢。自己儿子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也不在旁边啊。”

母亲不看父亲,也不看由香里的脸,说:“来吃这个。”母亲夹起腌黄瓜放到淳史的饭盒里,温柔地对着他笑。父亲放下杯子面对母亲。

“我有什么办法?当时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食物中毒的急诊患者……”

这样的对话在这十五年间已经重复了几百次,是个完全无解的话题。

“你啊,你是永远不会了解工作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的……”

父亲撂下这句话。我想,这四十年来只要两个人之间有任何争执,最后一定是靠这句话单方面画下休止符。

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也会有些怜悯每次都不得不说到这份上的父亲。父亲终究是父亲,对于无法见到儿子最后一面这事,无论身为父亲或医生都一定是后悔且自责的。一直到死为止,在他心里都会是个无可弥补的缺憾吧。那同我之后在母亲身上感觉到的东西比起来,也许要更加深刻、残酷。但当时的我和母亲当然不可能察觉到那么多。光是自己的感情就快让我们承受不住了。我甚至是下意识地不去面对它,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那当然啊,我从来没工作过嘛……”

母亲先抢了父亲每次会接下去的台词。

“不过如今某人也没工作了哦。”

她嘲笑似的加了这么一句。那真的是很残酷的一句话。自从父亲不得不停止工作之后,这家里的权力关系似乎完全逆转了。问题是父亲并没有老到可以接受这件事,也没有那样的包容心。然而母亲又很缺乏温柔。我不知道这对夫妻之间到底是从何时,在哪里开始出错的。虽说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但也是接受了彼此才结婚的,应该不是一开始就不对付吧。我边看着手机屏幕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这时,由香里突然从旁边抢走我的手机,维持着她原本的笑容,将我的手机放在她另一侧的榻榻米上。我像是个挨骂的小孩,很不好意思地偷看坐在前面的淳史。淳史一边听着大人们的对话,一边面不改色地用筷子戳着鳗鱼。

“您还听些什么歌呢?”

由香里再次面对父亲,很牵强地将话题导回音乐。

“爵士乐……吧。”

父亲总算平复了情绪,思索着说。“是吗?”由香里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这让父亲的心情好了一些。

“都是些老歌啦,像是迈尔斯·戴维斯那种的……披头士我还勉强可以接受。但说到最近那些什么饶舌还是嚼舌的,那根本就称不上是音乐。”由香里对父亲这句话点头称是。“唱卡拉OK的时候倒是会唱演歌呢,这个人……”

母亲又泼了冷水。

“卡拉OK?”

听到这意外的词,连我都抬起头看母亲。

父亲再次板起面孔,默默地喝着啤酒。

“岛津先生的贺年卡里写了啊,说想再听到横山老师唱的《昴》。”

母亲大口吃着鳗鱼。岛津先生是父亲的大学同学,现在应该是在千叶开个人诊所。想必父亲是在同学会续摊的时候去了卡拉OK,在同学们的簇拥下醉着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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