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到这景象的父亲更加不高兴了。
姐姐的小孩们都称呼这里为“外婆家”。父亲似乎对这件事情很受伤。他曾经这么对姐姐说:
“这个家是靠我辛辛苦苦打拼建起来的,你凭什么让他们说是‘外婆家’?”
姐姐把这件事用很好笑的口吻转述给我和母亲听。
“这人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而现在,父亲正为了照片中的排列方式不悦,这再一次显露出他那小得可怜的气度。
“咦?这样爷爷只能被照到一半,麻烦您往中间靠一点。”看着取景器调整前后位置的信夫如此指挥父亲。不知道是不高兴被称作“爷爷”呢,还是不喜欢被用手指,抑或是无法忍受最后还是得站在最边上,父亲终于把脸一横,走往玄关的方向去了。
“爷爷……”
信夫对着他的背影叫着,但父亲头也不回。阿睦仍旧用左手遮着巧克力渍,站起来看着父亲的去向。而母亲则完全不管父亲,只在意大哥照片的角度。
“咦?爷爷是去上厕所吗?”信夫发出很怪异的声音。
“那等一下就在这边围一圈吧。”
“那不就像有人死了一样?”
姐姐呼应了信夫的玩笑,使得大家都笑了,在那一瞬间,信夫按下了快门。
我以前就讨厌拍照,因为我装不出笑容。看学校的毕业纪念册或远足的照片,不管是哪一张我都摆着一张臭脸。不是看旁边,就是闭着眼,有几张甚至不知何故,只有我一个人是没对上焦的。跟家人一起拍的也一样。本来我的照片就不多。我想在每个家庭都一样,当次子是很吃亏的,因为相比其他兄弟,次子被拍照的机会少得可怜。“爸爸那一阵子很忙啊。”尽管母亲也曾如此替他辩解。大哥应该是很受重视吧,据说父亲自己跑去买了单反相机,给他拍了许多照片。而姐姐因为是第一个女生,所以照片也很多。并且,不管哪张照片,他们脸上都有着完美的笑容。
相较之下,我应该是不习惯被拍吧,被要求“笑一个,笑一个”的话,我的表情反而会变得僵硬。所以拍团体照时我都尽量站到最边上,或偷偷躲到人家后面去。这次的家族合照,我也是站在最边上,一个人摆张臭脸。
后来才发现,这天竟成了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拍照的最后一次机会。之后那年阿睦因感冒没能来,再隔一年则是姐姐他们一家四口去了夏威夷。接着第三年的春天,父亲就骤然过世了。虽然从父母的眼中看来,自从大哥走了之后,就已经不算是全员到齐了。
拍完照片后,小孩们又在庭院里玩了一会儿。后来可能是有些腻了,就改为出门到外头去玩了。因为淳史那冷漠的表情,姐姐和母亲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不笑王子”。不过貌似小孩子之间是不在乎的。虽然他没有笑得天真无邪,但还是很高兴地穿着大人的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三个人一同“探险”去了。
我们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喝杯茶。太阳有些西斜,阳光射进屋子里,让平时阴暗的厨房稍微明亮了些。由香里刚才一直站在檐廊上试图拉下帘子,但似乎并不顺利。
“那是有诀窍的。”
看不下去的母亲站到由香里旁边,开始教她绳子的操作方式。我坐在起居室内呆呆地看着略成剪影的两个背影,心里想这还真是幅不错的画面。电视新闻的主播用高亢的语调说:“今天是九月以来第十个酷暑天。今天东京的最高气温是三十二点四摄氏度。”
这时,姐姐踏着重重的脚步走来。
“他说他不要。”
她原本去邀闹别扭躲进诊室的父亲出来喝茶,但看来是失败了。不过,听她的脚步声就知道结果了。
“他啊,除了天妇罗的话题以外都不会参与的啦。”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盘坐在榻榻米上。由香里从檐廊走回茶几,开始将泡芙分到盘子里。
“不用理他啦,肚子饿了就会自己跑出来,跟你家附近的乌鸦一样。”
母亲边说边拍拍姐姐的背,又坐到茶几前倒起红茶。
“只不过我们家那边的乌鸦只有周二和周四这两个厨余垃圾回收日才出来。”
姐姐吐着舌头笑着说。姐姐住的员工宿舍据说正因乌鸦数量变多而苦恼。它们知道哪一天是收厨余垃圾的日子,从大清早就排成一排在路边等待。
母亲应该是记得这件事才这么比喻的吧。我猜父亲想都没想到自己会被拿来跟乌鸦做比较。
“根本就是小孩子嘛。”
我这么一说,姐姐和由香里相视而笑。应该是想起了刚才我闹孩子气走上二楼的事吧。我自己发现之后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将视线落在泡芙上。
父亲是完全不做家务的人,所以就算闹别扭躲进诊室里,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一定会走出来,在厨房或起居室边看着报纸边等着上菜。就算退休了也完全没有改变。
“既然有空,就应该偶尔帮忙做啊。”
母亲虽这么说,但实际上好像不太喜欢男人进厨房。她成长在把“男人不可进厨房”当作格言的那个年代,而且她也不喜欢自己的管辖范围被人侵犯吧。就算是姐姐乱动了杯子或锅,她都会生气地说:“不要乱动啦。”
归咎于我母亲这样的思想,我在外面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也跟爸爸一样与料理无缘。
红茶倒好了,泡芙也分到盘子里了。正当我想慢慢享用泡芙的时候,纸门隔壁的和室传来了巨大的鼾声。是信夫。刚刚他还在跟小孩玩敲西瓜,又吃又喝,大声地笑,现在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就算他的个性再怎么不拘小节,我也还是无法理解,他是怎么才能在有这种岳父的娘家睡着的?甚至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比他还紧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应该是羡慕他吧。
“唉,哪里像金枪鱼啊?”
姐姐苦笑着说。
“躺在榻榻米上,难免会放松身心啦。”
母亲说完,站起来走向檐廊。
“就是说啊,现在那个家就没有榻榻米。”
姐姐的视线紧跟着母亲。母亲拿了挂在藤椅背上的夏用毛毯后走了回来。那是我从前睡午觉时爱用的蓝色花纹毛毯。
“想要榻榻米就铺啊。”
母亲用下巴指了一下和室的方向,将毛毯递给姐姐。
“没办法啊,那个家的结构又不是这样子的。”
姐姐很不服气地说,然后转向由香里。
“所以我想说搬来这边以后,也可以再盖一间和室。”
“准备什么时候搬家?”
由香里一边将盛了泡芙的盘子推向我这边一边问她。然后由香里看着我,示意我加入她们的对话。
“可以的话,我想在阿睦升上初中以前……”
“都还没定呢。”
母亲抢了姐姐的话说。
我以前就非常不喜欢她们这种互相试探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对话方式。
“说什么呢?我上次都给你看图纸了,不是吗?”
姐姐起身拉开纸门。信夫把对折的坐垫枕在头下,开着电扇舒服地睡着。
“会感冒的。”
姐姐把毛毯丢到信夫肚子上说。
我每次都搞不清楚姐姐的行为举止到底是温柔还是冷淡。信夫发出不知道是鼾声还是梦话的声音响应她,但没有睁开眼睛。
“人家不是说吗?年纪大了以后和女儿一起生活是最好的……”
坐回坐垫的姐姐征求由香里的附和。
“那也要看是怎样的女儿啊。”
母亲也看向由香里。由香里很无助地只是微笑着。
两个人都想极力拉拢由香里的样子,实在令我作呕。虽说是二世带住宅,但现在这个年头,究竟还有多少女儿还想跟父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于不谙世事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个谜。只是,像姐姐这样精打细算的个性,与其说是出自孝心,我更相信这一切一定是她缜密计算过利弊得失后的结果。我从口袋里取出香烟,故意出声嘟囔“烟灰缸跑哪儿去了……”来逃离现场。
由香里见状,用跟责备淳史相同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假装没发现。
“虽说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厨房是分开的啊。当然,如果你要做给我吃,我还是会感激不尽地收下的。”
“到头来还不是我在照顾你们,那我不就跟家政阿姨一样了吗?”
两个人的对话持续着。我走到厨房,打开抽油烟机,点了烟。就在这时,电视新闻传来激烈的海浪声,大家一起看向电视。
“神奈川县横须贺市津久井的海水浴场发现一具男性遗体。遗体为神奈川县横滨市的某公司职员荻原干生,五十三岁。今日下午一点半左右,戏水的游客发现了礁石上荻原先生的遗体,随后报警。据警方分析,荻原先生醉酒落海的可能性极高……”
听到这里,姐姐用遥控器关掉电视电源。
“都已经秋天了,还是有这种……”
姐姐尽量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看着已经关掉的电视屏幕,母亲将绑到一半的蛋糕盒绳子扔到了茶几上。那个背影与之前不同,缩得小小的,感觉突然老了好多。
“前一晚……那孩子很不寻常地一个人回来过夜。事发那一天,他还在玄关擦鞋。然后突然说‘想去海边走走’。我从厨房跟他说‘小心点儿’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我出来一看,只剩擦得干干净净的鞋子排在玄关。那景象,一直印在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
母亲的喃喃自语听起来很沉重,那音调像是不断地往幽暗的海底下沉似的。不只是在忌日,只要我和姐姐回家,她就一定要讲一次。每次我听到这件事时,喉咙深处总会散发出一股难受的苦味。母亲仍不死心地想要从她那天看到的玄关景象中,读出儿子留下的某种信息。
“我们回来了。”
这时,探险回来的孩子们发出热闹的声音,响遍了庭院。
三个人都喘着气甩掉拖鞋,从檐廊直接爬了上来。原本起居室内沉重的气氛,被粗暴地打破了。
“跑哪儿玩去了?”姐姐问。
“秘密。”“不能说。”
纱月和阿睦同时回答,随后跑向了厨房。淳史也跟在两人后头。
“玩得满身汗……”
由香里烦恼地看着淳史的背影。
“这个送你。”纱月将手上百日红的花交给姐姐。
粉红色的花朵看起来生机盎然,比庭院里的花更美。
“该不会是偷摘的吧?”
姐姐语带斥责地说。
“捡到的啦。”
阿睦边说边用力打开冰箱门。
“喝麦茶吧,不要吃冰淇淋啦。”
姐姐大声说。那嘈杂的日常气氛又回到家中,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要是我早一点叫住他的话……”
但母亲像是完全没听到姐姐她们的对话似的,又陷入喃喃自语中。在她的脑海里似乎还持续着刚刚听到的浪声。由香里也不好意思吃泡芙,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母亲。
“啊?又要开始了吗?”
受不了母亲的唠叨,姐姐冷淡地说。
“有什么关系?就今天而已啊。”
“哪是今天而已啊……”
“他当初就不应该逞强去救人家,又不是自己的小孩……”
叹息般地说完,母亲拿着纱月捡来的百日红站了起来。
“嘿呦嘿呦哎嘿呦……”
母亲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搬重物时的号子。
姐姐疑惑地看着母亲。
“难得聚在一起,我做点儿点心给大家吃吧。”
若不动手做点心,母亲恐怕又要陷入十五年前的那团泥沼中了。
“不用啦,都那么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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