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树木伸出几千只灰色的胳臂和百万只银白的手指。青石板似的、暗淡的天空中,碎冰块状的星星放射出耀眼的寒光。这片居民稀疏的多树的郊野,象是被洒落在上边的易烯的寒霜所冻僵。树干间黑暗的镑隙,就象北欧神话中那冷得出奇的无底的黑地狱。北面那座异教教堂的方形石塔,也象是古代野蛮人在冰岛海瞧上留下的遗迹。要在这样一个夜晚去寻访一所墓园简直是桩咄咄怪事,然而,从另一角度看来,也许真值得去探究一番。

林间荒地里,那突然从绿草皮中拱起的一座座坟墓在星光下看来一片灰色。它们大多位于斜坡上。通向教堂的小径陡得象座楼梯。山顶上有块平坦得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使本地名闻遐尔的那座纪念物的所在地。它与周围简陋得一无足观的坟墓形成鲜明的对照。它出自当代欧洲一位最著名的雕刻家之手,然而艺术家的声望却被他手制雕像上的邵个人的威名所笼罩,不久就归于涅灭。

星光用细小的银笔勾勒出一座巨大的铜像,那是一位躺倒的战士,他那伟大的头颅枕在枪支上,一双手有力地以祈祷姿势永远伸向空中。那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上长满浓密的、象钮可漠上校那种者式的胡须。虽然军装有些地方巳被艺术家简比了,但仍能看出他是个现代军人。他右面放着一把失去剑尖的断剑,左面放着一本“圣经”。在明朗的夏天,午后的游览马车常满载着美国游客和有教养的郊区居民前来瞻仰这座雕像。即使在那种场合,人们也会感觉这一大片林地,包括只此一座圆形墓园和教堂,寂静和荒凉得出奇。谁要是在仲冬黑沉沉的寒夜来到这里,就会感到自己已经被世人抛弃,只有和寒星作伴了。然而,就在这寂静的林间,木栅门嘎吱一响,两个穿着黑衣服男子的模糊身影通过栅栏,走上攀登陵园的那条小径。

在星星暗淡的冷光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两人都穿黑衣服,其中一人身躯魁伟,另一人与他相比更觉格外矮小。他们爬上那万古流芳的战士的巨大陵园,站着看了几分钟。周围阀无一人,或许连一个活物都没有。看到这种景象,人们会产生这样一个幻觉。这两个究竟是不是人!无论如何,他们开始的谈话是相当奇特的。小个子打破沉默,对另一个人说:

“聪明人想藏起一块卵石,应该藏在哪儿?”

大个子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藏在海滩上。”

小个子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

另一个人回答:“藏在树林里。”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大个子说:“你是不是想说聪明入想藏起一颗真钻石,应该藏在一堆假钻石里?”

“不,不。”小个子笑着说:“过去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

他冰冷的双脚用力地在地上顿了几下,又说,“我不是在想那伴事,我想的是另一桩,特别有意思的一桩。你能替我划一根火柴吗?”

大个子摸摸衣袋,嚓的一声,火焰在纪念碑整个平面上镀了一层金光。上面镌刻着那无数美国旅游者都曾怀着崇敬之情念过的著名碑文,“献给英雄与烈士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他曾无数次征眼敌人,然后又宽恕他们,但最终却被他们无耻地杀害。愿他坚信的上帝褒奖他并为他复仇。”

火柴烧到大个子的手指头握着的地方,熄灭了,落在地上。他刚想划第二根,但他那小个子伙伴制止了他。“够了,弗朗波,老朋友!我想看的,都看到了!或者说:我没有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东西。现在咱俩得步行一英里半,到下一个旅馆,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天知道,总得烤烤火、喝点儿酒,才会有胆量讲这样一个故事。”

他们走下陡峭的小径,关上铰链上巳生锈的栅门,匆匆往下走去,结满霜花的林间小道,响彻着清脆的脚步声。走出四分之一英里,小个子才打破沉默,他说,“是的,聪明人会把卵石藏在海滩上。但假如当地没有海滩,又怎么办呢,你知道伟人圣·克莱尔的麻烦问题吗?”

“布朗神父,我对英国的将军们一无所知,倒是对英国的警察还略知一二。我只知道你硬拖着我陪你长途跋涉,走遍了这个人的所有纪念圣地,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看来他好象葬在六个不同地点。我在威斯敏斯特寺看到过圣·克莱尔将军的纪念碑;伦敦泰晤士河堤上有圣·克莱尔将军的跃马雕像;在他出生的那条街上还挂着圣·克莱尔将军的圆形浮雕。在他居住的那条街上还有另一个纪念像。现在你又连夜拖我到他的葬地—这乡村陵园里来。我对这位伟大人物开始感到厌倦了。特别是因为我对他简直还一无所知。你到底想在这些墓穴和雕像里寻找些什么呢?”

“我只想寻找一句话,”布朗神父说,“一句没有写在上面的话。”

“好吧!”弗朗波回答,“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有关他的事呢?”

“我必须把它分成两个部分,”神父说,“有一种说法是尽人皆知的!另一种说法就只有我知道。那尽人皆知的说法十分简单明了。但它全都是错的。”

“好吧”,那个叫弗朗波的大个子高兴地说。“让我们从错误的说法讲起。先讲尽人皆知而又全都错了的那种说法。”

“即使不算全都错了,至少也嫌理由不充足,”布朗神父又说:“事实上,大家所知道的情况归结起来,不外乎这一些。大家都知遣亚瑟·圣·克莱尔将军是英国一位伟大的常胜将军。他在印度和非洲精心指挥过几次战果辉煌的战役,后来,巴西伟大的爱国者奥里维亚向英国发出最后通碟,他就被派去指挥对巴西的战争。据传,圣·克莱尔将军在一次战斗中率领少量军队向奥里维亚的大部队进击,经过英勇搏斗,不幸被俘。他被俘以后,竟被绞死在附近一棵树上,这使整个文明世界都感到震惊。巴西军队撤退后,发现他的尸体在树上打旋儿,脖子上挂着他那把断剑。”

“这众所周知的故事,难道是假的?”弗朗波问道。

“不,”他的朋友平静地说,“就故事本身来说,倒很象是真的。”

“好吧,我看这巳经足够了!”弗朗波说,“既然这众所周知的故事是真的,那还有什么不解之谜呢?”

他们又穿过千百棵象灰色妖怪般的树木,小个子神父才答话。他咬着手指沉思着说。

“唉,这是个属于心理方面的谴。或者说是两种心理之谜。巴西事件中,这两位现代史上最著名的人物都做了违反自己本性的事。你要记住。奥里维亚和圣·克莱尔都是英雄—这是没错儿的;他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就象赫克托遇见了阿喀琉斯。假如你听说阿喀琉斯是个懦夫、赫克托是个奸徒,你会怎样想呢?”

“讲下去,”大个子迫不及待地说,但他的朋友却又咬起手指头来了。

“亚瑟·圣·克·莱尔爵士是个坚信宗教的旧式军人—正是这种类型的军人帮助我们度过了印度士兵起义的危机,”布朗说。“他忠于职守,不会盲目进攻;他固然非常勇敢,但确实是位谨慎的指挥官,他决不会无谓地牺牲士兵们的生命。但是,在最后那次战役中,他竟做出了连娃娃都知道是荒谬的事。不必是战略家也懂得这简直是荒唐透顶。正如走路的人不必是战略家也会躲开汽车,不让它撞着一样。好吧,这是第一个谜,这位英国将军的头脑里究竟转的是什么念头?第二个谜是。巴西将军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奥里维亚总统可以称作是位理想主义者、给我们制造麻烦的人,但即使他的敌人也都承认他宽宏大量,简直象个侠客、骑士。他从来都宽恕他的全部战俘,甚至还馈赠衣食。原先仇视他的人也为他的直率和可亲的性格所感动。究竟为什么他在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却象恶魔一样进行报复呢?而且是一次丝毫不可能损害他的战斗?那么,你听明白了吧。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人却无缘无故地表现得象个傻瓜;世界上最高尚的一个人竟无缘无故地表现得象个魔鬼。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你去想想吧,我的孩子。”

“不,你别这样,”另一个哼了一声说。“这事儿还是留给你,你好好把它全都讲给我听吧。”

“好吧,”布朗神父说。“要说公众印象就如我说的那样,那是不公平的,这里必须补充随后发生的两件事。我不敢说它们有助于理解这件事,因为没有谁能明白它们的意思。然而,它们却在某些方面投下了新的暗影。第一件事是:圣·克莱尔的家庭医生与这一家闹翻了,开始发表措词激烈的文章,文中竟称故特军为宗教狂。这种言论流布所及,只不过说明将军是个信敦的人。无沦如何,这个故事是失败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圣·克莱尔有清教徒虔诚的某些怪癖。第二件事更引人注目。当那个孤立无援的师团在黑河那次不幸的进攻中,有位凯斯上尉,当时巳与圣·克莱尔的女儿订婚,后来终于娶了她。他是被奥里维亚俘获的人们中的一个。除将军一人以外,他也和其他战俘一样受到宽厚的待遇并立即被释放。二十多年后,这个人成了凯斯中校,出版一本自传性质的书,书名是《一个英国军宫在缅甸和巴西》。热切地想从中找出圣。克莱尔不幸遭遇之谜的读者会找到这样一段话,‘本书叙述的一切事件都如它们实际发生的那样忠实可靠,因为我坚守这一古老的信念,即:英国的荣誉,不仅源远流长,而且颠扑不破。’但关于黑河败北的叙述是个例外。所以这样做的理由,虽属私人牲质,然而光明正大,而且势在必行。为了对我们纪念的这两位卓越人物公正的缘故,我还有这样一些补充说明。

“圣·克莱尔将军在这次战役中被指责为无能。我至少能证明。如果正确理解这件事的话,那么,他所采取的这一行动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明智之举。奥里维亚总统在同一事件中被指责为野蛮和非正义。我站在他敌手的立场要公正地说。他的这一处置甚至超过了作为他性格特征的宽宏大度。明确地讲。我敢向国人陈证,圣·克莱尔决非一个愚人而奥里维亚也决非象他看来的那么残暴。这就是我必须说的一切。没有任何世俗的考虑能诱使我再加一词。”

巨大的冷月象个光亮的雪球,正从他们前边交缠的树枝间露出它的面庞,讲故事的人在月光照耀下看着一份印刷品,重温关于凯新上尉的回忆。他把纸叠好,放回衣袋。

这时弗朗波以法国人的姿势挥了挥手。

“等一下,等一下,”他兴奋地说。“我想我已经猜出那第一件事的原因了。”

他出着粗气大步往前走,向前伸着他那黑脑袋和粗脖子,象个取得竞走优胜的运动员,这引起正在费力地紧跟着他走的小个子神父的兴趣。前边的树木微微向左右两侧倾斜,小径直通向下面被月光照得通明的谷地,然后这条路又象只会蹦的兔子一样,一直窜进另一片浓密的树林。那穿入树林深处的地方又黑又圆,象是地下铁道的入口处。但走了数百步,小径变成个窄洞。弗朗波接着说活。

“我懂得了,”他大声嚷,一面用大巴掌拍着大腿,“我想了四分钟,就能把整个故事都向你说明。”

“好呀;”他的朋友表示赞许。“你说吧。”

弗朗波昂起头,却放低了声音。“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他说,“来自一个有遗传性的神经病的家族;但他绝不想让他女儿知道这件事,他还尽可能瞒住他未来的女婿。不管是真是假,他预感到发疯的最后时刻迫近了。于是决心自杀。但正常的自杀会把他害伯的这个死因宣扬出去。战役迫近时,他头脑中的阴云也密集起来了,最后他为了个人的原因牺牲了他对公众担负的责任。他鲁莽地冲向战场,希望第一颗子弹就把他打死。但结果他发现他所得到的只是被俘和耻辱,他头脑中的定时炸弹爆炸了,他把宝剑折断,然后自己上了吊。”

他自信的目光注视着前边的树林,树丛有一个象是坟墓入口处那样的黑色缺口,小径从那里又伸向树林。也许小径尽头非常阴森可怕,这加深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那出悲剧的鲜明印象,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伯的故事,”他说。

“可怕的故事,”神父耸拉着脑袋重复道。“不过,它不是事实的真相。?

然后他抬起那黑发的头颅,失望似地说:“哦,假如事实真是那样就好啦。”

大个子弗朗波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布朗神父充满感情地说,“你的故事倒很干脆,是个可爱、纯洁和诚实的故事,象这轮明月那样光亮和皎浩。疯狂和绝望是无罪的。弗朗波呀,事实却比这更坏。”

弗朗波茫然望着明月,象在向它乞灵。他站立的地方的那棵树伸出一根弧形的枝子,就象妖怪头上的角。

“神父,神父,”弗朗波作出一个法国式的姿势喊道,一边更快地朝前走去,“你的意思是说事实比那更坏?”

“比那更坏,”另外那人象墓中回声一般重复说。他们又步入幽暗的树林,行经处象是画着无数树干的挂毡,那条黑色的走廊犹如梦境

不久他们武进八树林里最幽深的地方,他们能感觉到周围都是簇叶但又看不清楚。

神父又说道:

“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藏在树林里。假如那儿没有树林,又该怎么办呢?”

“对—对,”弗朗波烦躁地说,“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制造一座树林去掩盖那片树叶,”神父模糊的声音说:“一桩可伯的罪行。”

“瞧你,”他的朋友不耐烦地喊道,幽暗的树林和阴郁的谈话使他感到精神有些压抑:“你到底告不告诉我这件事?接下去的证据又是什么呢?”

“还有另外三个证据,”另一个人说,“这是我从隐蔽的地方发掘出来的,我要按它的逻辑程序,而不按它的时间程序来讲。第一个证据当然是奥里维亚本人的正式文件中有关这次战役的阐述,这是最有权威性的材料,它是非常明白易懂的。他率领两、三个军团在俯瞰着黑河的高地上建立了车固的阵地,河对岸是一片低洼的沼泽地。它后面又是逐渐升高的旷野,那里有英军第一个前哨阵地,它的后援部队还在相当遥远的距离之外。英军总的兵力大大超过巴西军队。但处于前哨的那个军团与后方基地距离太远,使奥里维亚产生了渡过河去把它分割、歼灭的设想。然而在日落时分,他决定还是巩固住他那早就很坚强的阵地为妙。第二天早晨,他吃惊地看到这一小支离群的英国军队,在完全失去后援的倩况下,竟会渡过河来。其中一半人从右方那座桥上通过,另一半人则从上游一片浅滩上涉水而过。现在,他们正集中在他眼底下那片低洼的河岸上。

“无论从兵力上还是从地形上考虑,对他们发动攻势都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奥里维亚还注意到更不寻常的景象。这个军团简直象发疯,他们非但不去占领坚固的阵地,却发动了一次疯狂的冲锋,远离了河岸,然后竟停在泥沼中无所作为,就象蜜糖里粘住的一堆苍蝇一样。不消说,巴西军队用大炮把他们分割开,英军只能勇敢地用步枪还击,渐渐地枪声越来越稀疏了。然而他们并没有溃散。在奥里维亚简短的叙述中对这群蠢人出奇的勇敢表示惊羡不止。奥里维亚写道,‘我们的战线终于推进了,把他们赶进河里。

“我们俘获了圣·克莱尔将军本人和其他几位军宫。上校和少校都已阵亡。我不得不承认历史上很难看到比这个出色的军团的最后一战更良好的表现。受伤的军官捡起阵亡士兵的步枪拚死还击,将军光着头骑在马上对我们挥舞着一把断剑。’但关于将军后来的遭遇,奥里维亚竟象凯斯上尉同样讳莫如深。”

“好吧,”弗朗波咕哝着说,“讲第二个证拒。”

“第二个证据,”布朗神父说,“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它,但叙述起来倒只要三言两语。后来,我在林肯郡沼泽地的一座贫民收容所里找到一名老兵。他不但在黑河战没中受过伤,而且,这个军团的上校阵亡时,他刚好跪倒在上校身旁。上校是位爱尔兰壮士,姓克兰西。看来,与其说上校死于枪弹还不如说他死于愤怒。至少,他对这次可笑的奔袭不必承担责任;一定是将军强令他这么做的。据那位给我提供情况的人说,上校的临终遗言是。‘让那头把剑尖折断的老蠢驴入地狱去吧。但愿折断的是他的脑袋。’

“你可能觉察到。似乎每个人都注意到那把宝剑巳经折断的这一细节,但大多数人和已故的克兰西上校不一样,他们是怀着崇高的敬意来看待这件事的。现在要讲第三个证据。”

小径开始伸向高处,讲话的人停顿片刻,吸了口气,然后用例行公事式的平静语气接着讲:

“就在一两个月之前,有一位与奥里维亚闹翻后离开巴西的官员死于英国。他无沦在英国或是在大陆都很有名,他是个西班牙人,名叫埃斯巴多;我认识他,是个脸皮蜡黄的花花公子,有一只鹰钩鼻子。由于务种私人的原因,我被准许阅读他遗下的文件,他当然是个天主教徒,我把他的东西从头读到底。他的文件里丝毫没有能澄清圣·克莱尔之谜的东西,但我从中找到五六本普通的练习本,上面写满某英国兵士的日记。我想这可能是巴西人从阵亡的英军身上找到的东西。然而,它写到战争的前夜就嘎然而止。

“但这个可怜的人关于他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叙述是值得一读的。我身边还带着它呢,但这儿太黑,看不见,我只能给你讲讲其中的要点。日记开头充满了戏谴,显然是在和军人伙伴们开玩笑,他取笑一个名叫瓦鹰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看来他不是他们中的一个,甚至不是个英国人。但根据叙述的语气,也不能肯定他是个巴西人。他象是个随军的当地土著,是个非战斗人员,也象是个向导或新闻记者。他曾和老克兰西上校进行过密谈;但他和少校交谈的次数更多。在这个士兵的日记里,少校显然居于一个突出的地位;他是个黑头发的精瘦的人,从他姓默雷来看,可以确信是个北爱尔兰清教徙。接着,日记作者用俏皮话把这个严峻的爱尔兰人和乐天派的克兰西上校进行对比。还对穿浅色衣服的兀鹰取笑了—番。

“但是,这些戏谨可说是被一声军号吹得烟消云散。在英国军营后面,有一条与黑河几乎乎行的大道,它是本地区几条主耍公路之一。路西弯向河流,通向上述那座桥梁。

“路东则通向旷野,两英里外是英军第二个前哨阵地。就在那天傍晚,从东边传来二阵得得的马蹄声,出现一个亮点,即便是头脑单纯的日记作者也能惊奇地辨认出,来者正是将军和他的随从。将军骑着匹高大的白马,如今在画报上和学院派人物画中常能看得到它的。你可以肯定,他们见到将军时所行的军礼决不会是敷衍了事的。然而将军却没有把时间花费在答礼上,他急忙从鞍上一跃而下,走到军官们中间,以果断的语气进行机密谈话。给我们那位记日记朋友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将军和默雷少校讨论时,他的那种特殊的神情。但只要不是专门留意,那么这也不算特别的不自然。这两个人天生富于同情,都是‘读《圣经》的人’,而且都是福音派的老派军宫。尽管如此,当将军重新上马时,他肯定仍在急切地向默雷说着什么。他策马缓缓地沿着公路向河边跑去的时候,那高个子北爱尔兰人在他马屋旁走着,一面还和他进行激烈的争沦。士兵们望着他俩,直到他俩的身影在公路转向河岸处的树丛里消失。上校回到营帐中去了,士兵们也各自回到哨位上;日记作者多停留了四分钟,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刚才那匹在公路上按撵徐行的白马走得就象在多次列队式中那样从容,这时回来了,它沿着公路朝他们所在地狂奔,就象赛马时一样。起初人们担心那匹马准把骑手摔掉了;但不久就看到骑在马上的将军,真不愧是一个出色的骑手,他奋力策马,全速飞奔,马和骑手象一阵旋风那样到了他们身边,—下子就勒住了。将军那张燃烧殷的红脸转向人们,他叫上校出来,声音大得象唤醒死人的号角一样。

“可以想见,这场大祸来时,山崩地裂般的灾难把一切都翻了个过儿,并沉重地压到我们那位记日记朋友的心头,倘恍迷离又兴奋紧张,象是在做梦。只觉得不知怎地,大家都已落进了队列,一点不假,真象是掉进去的。只知道马上就要渡河进攻了。据说,将军和少校在桥上发现了某个紧急情况,当时只能拚死一战了。少校立即沿路赶向后续部队,就算这样迅速求援还不知援军能否及时赶到。他们必须当夜就渡过河去,一定要在早晨占领制高点。日记就在这次充满浪浸色彩的夜行军的动乱中突然结束了。”

布朗神父走到前边去了,因为林间小径越变越窄,更加陡峭和曲折。他们感到就好象在爬一座转梯,神父的声音划破夜空从上面传来。

“还有一件事,虽然微小但意义重大。在将军催促人们勇敢地冲锋时,他曾从剑鞘里抽出宝剑,但似乎又羞于作出这种夸张的动作,剑刚抽出半截,又收回去了。你看,又一次提到宝剑。”

交缠的树枝在他们脚下投下一片网状的怪影。接着他们又登上高处,走进深夜柔光之中。弗朗波感到事实多得象周围的空气一样,但就是形不成统一的概念。他困惑地说,“对了,那把剑究竟是怎么回事?军官们都佩带宝剑,不是吗?”

“在现代战争中,本来不大提到宝剑的。”另一个人平心静气地说:“可是在这件事里,人们却到处都谈论这把神圣的宝剑。”

“算了,那又有什么?”弗朗波扯大嗓门嚷道:“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老将军的剑尖当然是在最后的战斗中折断的啊!谁都能打赌,报纸上一定有这方面的材料。在他的一切陵园和纪念物上,那把宝剑的尖端都是折断的。我想这次你拖我远途跋涉总不至于仅仅为了看一眼圣。克莱尔的断剑吧!”

“不,”布朗神父喊道,声音尖厉得象颗子弹:“但又有谁曾看到过他那把没有折断的宝剑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另一个人喊道,他静静地站在星光下。他们意外地走出了灰色的树林。

“我说,有谁曾看到过他那把没有折断的宝剑呢?”布朗神父执拗地重复说。“无论如何,日记的作者总没有看见;因为将军及时把剑又收回剑鞘里去了。”

月光下,弗朗波望着他,就象瞎子望着太阳那样,他的朋友第一次以热情的声音继续说:

“弗朗波,”他大声说:“虽然我走访过所有墓地,但我仍不能证明它。但我对它深信不疑。让我作个小小的补充,就能把事情全部翻个过儿。事情凑巧,上校是首先被子弹打死的人们中的一个。他是在英军与敌军相隔还远的地方被打中的。但他巳经看到圣。克莱尔的断剑。它为什么是折断的呢?它又是怎样折断的呢?我的朋友呀,它早在战斗开始以前就已拆断了!”

“哦?”他的朋友说,他似乎又恢复了他恢谐的性格:“请你快说,那折断的半截剑尖在哪儿?”

“我能告诉你,”神父果断地回答。“它埋在贝尔法斯特新教教堂公墓的东北角。”

“真的?”另一个人问。“你找到它了吗?”

“我不能,”布朗回答,明显地感到遗憾。“它上边还压着一块巨大的大理石纪念碑呢,那块碑是纪念英勇的默雷少校的,他在著名的黑河战役中光荣牺牲。”

弗朗波似乎因受到激励而突然活跃起来。他粗声大气地说,“你的意思是圣。克莱尔将军恨默雷,把他谋杀在战场上,因为——”

“你的头脑里还是装着些善良、纯浩的思想,”另一个人说。“事实比这个更坏。”

“好吧,”大个子说。“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罪恶的念头啦!”

神父似乎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是好,最后他说道,“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藏在树林里。”

另一个人没有吱声。

“假如那儿没有树林,他就会制造一座树林。假如他想藏起一片枯叶,那么他就会制造一座枯树林。”

仍然没人吱声。神父接着讲下去,语气越来越温和、平静。

“假如一个人必须藏起一具尸体,他就会制造一个到处是尸体的战场,把它藏在那里。”

弗朗波大步走近来,他迫不及待地想听个水落石出。但布朗神父还用同样的语气往下讲。

“亚瑟·圣·克莱尔爵士,我早就说过,是个读他的《圣经》的人。他的毛病就出在这里。一个人读他的《圣经》是没有用处的,除非他象所有的人那样读《圣经》,这个道理,到什么时候人们才会懂得呢,印刷工人读《圣经》是想从中找出印错的字。摩门教徒读他的《圣经》想从中找出一夫多妻主义,基督教科学家读他的《圣经》,发现我们本是没有胳臂没有腿的。圣·克莱尔本是英属印度的老军人。试想,这意味着什么?

“看上帝的份上,不要侈谈那些动听的话吧。它意味着一个身躯雄伟的男子,在热带地区东方社会的骄阳下生活,不知不觉浸淫于一本东方书的意境里。无疑地,他读的是《旧约》,而不是《新约》。他从《旧约》中找到他内心向往的一切—淫邪、专横和背信弃义。哦,我敢说他是忠于他的信仰的,正如你这么称呼它。但是一个人,当他信仰的就是不忠时,忠于他的信仰又有什么价值呢?

“他每到一个热带的神秘国度,他都设有秘密的后宫,供他淫乐。他残酷地折磨证人,进行勒索,他积攒不义之财;当然,他同时还会理直气牡地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誉。我的神学观点可以用这样的提问来充分说明,即,你信仰的到底是哪一个上帝!罪行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打开了地狱里一重又一重的门,引向越来越小的处所。犯罪的背景就是如此,人不是越变越粗野,而是越变越卑污。不久,圣·克莱尔遇到了麻烦,人家对他进行勒索和讹诈。这样,他就需要越来越多的现款。在黑河战役期间,他正堕落到但丁所描写的字宙中最低下的那个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朋友问。

“我意思是指那儿,”神父挖苦地说,突然他指着月光下冰封的泥潭。“你还记得但丁把谁放在最后一层冰的底下吗?”

“卖国贼,”弗朗波说时不禁一阵寒颤。他看着周围树林阴森的景象,心中升起一幅具有嘲讽意味的令人憎恶的图影,他似乎能设想自己已变成但丁。而神父象维吉尔那样,吐着如涓涓细流似的声音,正引导他穿过罪人们万劫不复的永恒居所。

又响起了神父的语声:“你知道,奥里维亚是吉坷德式的人物,他不允许暗中利用奸细。然而这样的事却做成功了,象其它许多事情一样,都是背着他进行的。一手安排这种事的人就是我的老朋友埃斯巴多!他是个衣着华丽的纨裤子,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使他获得‘兀鹰’的称号。他假装是个慈善家,到战线上去,在英国军队里探路子,最后他控制住一个腐败的家伙——上帝呀——他就是在军中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圣·克莱尔为了肮脏的用途,急需金钱,而且需要大量金钱。因为那个无赖的家庭医生威胁说,他要披露些不寻常的情况,后来他真的开始做了,但又突然中止。医生透露了将军在伦敦派克街寓所中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而腐朽的故事!一个英国国教派信徒的所作所为竟会发出象活人潘祭和不属人类的恶臭。同时他女儿要出嫁,也需要嫁妆;因为,财主的名声和财富本身一样使他陶醉。他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暗中向巴西出卖情报,大量金钱从英国的敌人那里向他涌来。但另外一个人也同他一样,和埃斯巴多——也就是‘兀鹰’——交谈过。这位黝黑、坚韧的北爱尔兰年轻少校不知怎地,巳经猜中了他的隐私。他俩沿着公路缓步向桥梁走去时,默雷耍将军马上辞职,否则就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去枪毙!将军假意敷衍他,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到桥边那簇热带树丛旁。此刻我似乎看见夕阳的余辉照在棕榈树上,听到河水的潺潺,这时将军突然抽出长剑奋力刺进少校的躯体。”

阴冷的道路折向覆盖着寒霜的山冈,灌木丛的影子黑得吓人。恒弗朗波似乎在它的后面看到一点模糊的光晕,既不是星光又不是月光,象是人间的灯火。他正眺望着这点亮光时,故事进入了尾声。

“圣·克菜尔就是地狱的恶犬,但他是头有教养的恶犬。当可怜的默雷倒在他的脚下,尸骨渐凉时,我敢发誓,圣。克莱尔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和健全。尽管世人都渺视他最后失败的一战,但正如凯斯上尉所说,这位伟人在他一生所取得的无数辉煌胜利中,从来也没有象在最后失败的一战中那样伟大!他冷酷地注视着宝剑,擦去上面的血迹,发现剑尖在刺穿那位牺牲者后背时,巳折断在他的身体内。他象透过俱乐部的玻璃窗一样安详地望见必定会发生的事。他知道人们将会发现这具无法解释的尸体,将取出这无法解释的剑尖,将注意到那无法解释的断剑—或是发现他的剑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他杀了人,但无法把它隐瞒起来。但他急中生智—还存在着唯一的出路。他可以让这具尸体得到解释。他可以制造一座尸体之山,把这具尸体掩盖住。于是,二十分钟以后,八百名英国壮士就这样向他们的死亡进军。”

冬季的黑树林后面那缕温暖的光线越变越大,越变越亮。弗朗波迎着光明大步走去。

布朗神父也加快了脚步,但他似乎还全神贯注在他讲的故事里。

“有如此英勇的上干名英军,他们的指挥宫又如此有天才,只要他们立即抢占山头,即使这次疯狂的进军也还有可能碰到好运气。但那个罪恶滔天的家伙把部下当作手中的玩物,他有自己的逻辑,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必须停留在桥边的沼泽地里,至少要到英国人的尸体在那里已不成为稀罕东西的时候。最后还有精彩的一幕。军中这位白发如银的圣者为把剩下的人从敌人的屠戮下拯救出来,会献出他的断剑。哦,这支即兴曲编得真妙呀!但是我想〔虽然我还不能证实〕,就在他们停留在那血腥的泥谭中时,有人在怀疑、在思索。”

他沉默片刻,又说。“天上有一种声音告诉我,那个猜到真相的人就是那个恋爱中的人……即将和将军的女儿结婚的那个人。”

“那么关于奥里维亚绞死将军的事常呢?”弗朗波问。

“奥里维亚部分出于骑士精神,部分由于政策考虑,几乎从不带着战俘行军,”叙述者解释道。“通常他总是把战俘全部释放。这次他也把每一名战俘都放掉了。”

大个子纠正他说。“除了特军外的每一名战俘。”

神父说:“我说的是每一名。”

弗朗波皱着眉头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懂。”

“还有另一幅图画呢,弗朗波,”布朗更加神秘地低声说。“我不能证实,但我却能做得更多,我能清楚地看到这幅图画:早晨,在灼热的荒山上,巴西军队拔寨而起。

“穿着巴西军服的士兵分抵排成纵队准备出发。奥里维亚身穿红衣服,手拿宽边帽站在那里,微风吹动他黑色的长须。他向刚被他释放的伟大敌手告别—那位久经沙场须发如霜的、豪爽的英国军人以自己部下的名义向他致谢。残余的英国军人在他身后立正,旁边是准备撤退用的军需品和车辆。战鼓隆隆,巴西人开拔了;但英国人仍象雕像般站在原地。直到敌人的声音和影子在热带的地平线外消失。然后,他们象死人复活似地立即改变了位置,五十张脸带着难以忘却的表情同时转向了将军。”

弗朗波蹦了起来。“呀!”他喊道。“你的意思别是——”

“是的,”布朗神父用低沉而动人的声音说。“是一只英国人的手把绞索套在圣·克莱尔的脖子上,我相信这正是那只把戒指戴到将军女儿指头上去的手。是英国人的手把他拖去吊在那棵象征耻辱的树上。这些英国人曾经崇拜过他并追随他去夺取胜利。正是英国人〔愿上帝饶恕我们大家〕一面看着他的身子在异国的太阳下那棵作为绞架的绿色棕榈树上摆动,一面满怀憎恨地祈求他早日进入地狱。

“当他俩登上山岗,就望见一家挂着红窗帘的英国旅馆射出强烈的红色灯光。它就在路边一条岔道上,似乎在显示它无限的好客。它的三扇门都开着,正在迎接来宾。人们在夜问的欢声笑语一直传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不需要再对你多讲什么了,”布朗神父说。“他们在旷野里审判他并把他绞死;然而,为了英国的荣誉和他女儿的名声,他们起誓把卖国贼的钱袋和刽子手的剑尖永远隐瞒起来。也许——上帝保佑他们—他们甚至想把这一切统统忘淖。啊,我们要去的旅馆总算到啦。”

“我真打心眼儿里高兴,”弗朗波说,迈着大步走进明亮、热闹的酒座,突然他倒退一步,几乎摔倒在地。

“看这儿!真正活见鬼!”他高喊着,僵硬的手指着挂在入口处上边的那个方形木头招脾。上面粗拙地画着剑柄和折断了的剑身,并用仿古的字体写着“断剑旅馆”的字样。

“你缺乏思想准备吗,”布朗神父和蔼地对他讲。“他是本地的神明,有一半旅馆、公园、街道都是以他和他的事迹命名的呢。”

“我想我们总算把这个瘟神打发掉啦,”弗朗波大声说,并对过道淬了一口唾沫。

“你永远没法把他从英国打发掉,”神父垂下了目光,“只要金石不销镣,他的大理石雕像在今后几个世纪还将永远竖立在自豪的、天真纯浩的孩子们的心上。他的乡间陵园还将作为忠于祖国的象征散发出百合花般的芬芳。千百万人将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还将象爱父亲一样地爱他,而少数几个了解他的人则把他视作粪土。他将成为一位圣者,他的真相永远不会被人提起,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揭穿秘密有许多好处,但也有许多坏处,我只好试着这么办了。一切报纸部会归于湮灭,反巴西的情绪早已成为过去,奥里维亚早就到处受人尊敬。但我对自己这样说。假如随便什么地方,在用金石建造的、会象金字塔一样长存的纪念物上,指名诋毁克兰西上校、凯斯上尉、奥里维亚总统或者任何清白的人的名誉,那么我就要站出来说明真相,假如仅仅是圣。克莱尔受到不应有的赞美,我将保持沉默。我是会这样做的。”

他们走进的这座挂着红窗帘的小旅馆,不但舒适,内部设备简直可以称得起奢侈了。

桌上有一座圣。克莱尔陵园的银质模型,上面那颗银的头颅低垂着,还有一把折断的银剑。墙上挂着同一地点的彩色风景照片,照片上面还有满载着游人前来朝圣的轻便马车。

他们坐在垫得柔钦舒适的凳子上。

“来吧,天冷,”布朗神父说,“让我们喝点葡萄酒或是啤酒。”

“或者来杯白兰地,”弗朗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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