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开始的商细蕊的戏,程凤台一场都不想错过。不单是他这样想,全北平的戏迷概莫能外。他们一面质疑商细蕊的品德人格,一面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天降纶音,过去不大爱看商细蕊的,现在也承认他唱得确实够味道,甚至有戏迷搁置生计冒着战火来到北平小住,就为了听足商细蕊的戏。戏迷们仿佛有着沉默的共识,认为商郎的造诣一日千里,其实是一种回光返照,比方烛芯熄灭前的一刹那特别的亮,这一亮过后,便是永久的黯淡。不然哪有聋了反倒更会唱的道理呢?商细蕊又不是神仙!

商细蕊自己也这样觉得,每天只剩下吃药唱戏发呆三件事,整个人越发的沉静,出家人一样心无旁骛。这一天程凤台与范涟去听商细蕊的戏,先到后台去拜谒商郎。来得早,水云楼的戏子没到齐,却有一人在哭,程凤台推门进去,见商细蕊朝着唐明皇造像磕头,周围只站了几个心腹以及杜七。商细蕊是泪流满面,戏子们是满面愁容。程凤台前情不知,只听商细蕊哭道:“……小时候偷吃您老人家的贡品,那么大一只猪头,全教我吃了,吃了还往您身上赖,说是您显灵了;在后台打碎了东西,也是赖您显灵。爹打我,我就在您脸上勾大花脸;罚我跪,我把您的尊身扔茅坑里头。等长大,出师了,一直发愿说给您老人家盖个庙赎一赎罪,可不就是没舍得花那俩钱吗!耽搁到今儿也没造啊!”

范涟没忍住噗的一声笑,笑得跟他妈放屁一样,程凤台目如闪电瞪过去,范涟霎时端正了脸。程凤台不能让商细蕊再这么哭下去了,哭得都知道他小时候有多淘气有多馋,太丢人了!与范涟一同搀起商细蕊。旁人听了商细蕊的祷告都要发笑的,唯独杜七也在那哭,他眼睛红彤彤的:“蕊哥儿,你甭难受。我帮着你把《凤仙传》抓紧排出来,这出戏能赶上现在的商老板,是它的造化,也算你没白受这些罪。”程凤台身形一动,又想去揍这小子,可是商细蕊握着他的手腕握得很紧。杜七一拧鼻子一撇头:“你往后,要是好不了,真聋了……你封戏,我封笔!”说完痛不欲生似的,低头快步走出去了。商细蕊今天这样伤心,是因为耳朵又恶化的缘故,从早上一睁眼到现在,竟然一直听不清声音。杜七的话他当然没有听见,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杜七都是要说的。

沅兰把手绢按在商细蕊脸上:“班主收收眼泪吧!哭肿了眼睛,待会儿怎么上妆!”商细蕊拿到她的手绢,按在鼻子上擤出一包鼻涕还给她。沅兰翻个白眼,捏着手绢的一角给扔了。程凤台蹲着身握着商细蕊一只手,商细蕊眼睛一动,这才看到他:“你来了。”

程凤台说:“我来了。”

范涟趁机弯腰道:“蕊哥儿,听说你这阵子身子不大好,受了点伤,我特意来看望你……”

商细蕊眼里只有程凤台,他说:“二爷,你要好好听我的戏,我的戏唱一出少一出,已经不多了!”

程凤台心如刀绞,连忙给商细蕊宽心,叫他好好吃药,过不多久自会好的。商细蕊怔怔地盯着他的嘴唇,猜他在说什么话,最终气馁地低下头:“别说了,去前头坐着等我吧。”说着起身更衣,要扮妆了。

程凤台与范涟往包厢走。程凤台心情很坏,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不理睬人。范涟搭讪说:“没有想到,蕊哥儿耳朵真的坏了。他在平阳那会儿就三灾八难,一会儿倒嗓,一会儿闹疯,过不了几天上了台,又和好人一样。真是……好容易熬到今天,谁承想在这崴脚了呢!闹事的那几个怎么处置的?”

程凤台皱眉说:“我倒要问你呢!让你替我照看他,你就是这样照看的?人伤了不算,凶手也放了!”

范涟惊奇:“你什么时候让我照看他了?”程凤台回头瞪一眼。范涟赔笑说:“再说了,他能服我照看他?何况还有商大爷在这里,我想插手也插不上不是?”

程凤台指着范涟鼻子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心思全都扑在盛子晴身上!我告诉你范老二,商细蕊耳朵好不了,你和子晴也不用结婚了。我非把你俩搅合了不可!”

范涟冤枉得要命,知道程凤台是在迁怒,便说:“这话没良心!我光顾着盛子晴,那是谁替你联络的曹贵修?好好好,你心疼蕊哥儿,我把耳朵割下来赔给蕊哥儿行不行?”

程凤台冷冷一哼:“就你那对猪耳朵,也配往他脸上安?”

范涟气得发笑:“我今天就不该和你听戏来!”

他们正走到包厢门口,程凤台朝楼梯下面一抬下巴:“说得对,别来当出气筒,快滚吧!”

范涟毫无犹豫夺门而入:“为了和你置气错过蕊哥儿的戏,不值当的!”

程凤台瞥他一眼,懒得和他对嘴。

今天是商细蕊的连本戏《宇宙锋》,赵艳容上场那一刹那,戏园子就安静下来。商细蕊那耳朵上妆之前还聋着的,上了台倒还好,一举一动在板在点的,他在台上甫一开嗓,范涟就坐直了身子,推了推眼镜,精神一凛。对内行来说,角儿的戏是好是次,好到什么程度,一句唱出来就见分晓了。

商细蕊在台上唱了一刻钟有余,范涟面前的茶是一口没动,连眼睛都都很少眨。可是唱着好端端的,商细蕊忽然收了声,半垂着脸儿呆呆立在那里不动了,黎巧松一抬手,文武场的鼓乐齐停,配角们也随之静站。程凤台握着握着栏杆的双手不由得一紧,他知道是商细蕊的耳朵又发作了,简直要命,在戏台子上发作了。

台上的人凝固成一幅无声的古装人物画,台下的人便无声的看,仿佛一同被施了定身咒。程凤台一开始心跳得厉害,怕下头一叠一声闹将起来,怕人去楼空,这对商细蕊无疑又是一个打击。后来看座儿是心甘情愿要等个地老天荒,程凤台慢慢松下一口气,扭头看范涟,范涟眼神都直了。程凤台碰碰他,他做梦醒了似的一激灵,接着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抿了抿眼眶里的酸泪,再抬起头,程凤台看他眼圈鼻尖都红了。

范涟说:“唱戏的唱到今天这个地步,听戏的听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到头了。”

程凤台打量他一眼:“什么话!说点吉利的。”

范涟摆摆手,意思是与程凤台一个外行无话可说。

等了半个钟头,商细蕊耳朵里的杂音过去了,方才续上后面的戏。台下座儿依然是静静的,这静里却含着一股生机,他们的魔咒被打破,脸上活泛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叩着节拍,喉咙里随时就要冲出一声喝彩,这一种暗潮涌动的静。

程凤台直盯着台上,嘴里对范涟说:“你来帮我一个忙。”

这天范涟对商细蕊是特别的客气,往常他一向对商细蕊爱恨交杂,一方面钟爱商细蕊的才能天赋,一方面腹诽商细蕊的行事为人,对着商细蕊又哄又恭维,态度总有点虚情假意似的。今天好像是钟爱的感情压倒了一切,下戏之后请商细蕊吃宵夜,居然朝着商细蕊鞠躬。日占之后,街面上连日累月地宵禁,戏园子提早关门不说,原来给夜生活人群预备夜宵的各色小吃店也都打烊了。范涟自有他的办法,拉商细蕊与程凤台去了清唱小班,就是那个治愈蒋梦萍不孕症的琴娘所在的班子。班主掌着风灯来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已是歇业了。范涟不等她开口,便说:“我们就近找个地方说说话,不用人伺候,烧个锅子就行。”

话虽这样讲,班主将人引进厢房,娘姨们掌灯烧炭绞毛巾,照顾得很妥帖。屋里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羊毛毡,一来御寒,二来为了防宵禁,怕给外面巡逻的日本兵看见亮光。范涟朝那毛毡看了又看,班主笑道:“可委屈北平城的百姓了,怕宵禁,吃晚饭不敢点灯,一家子摸着黑吃,筷子戳到鼻孔里。”范涟也笑了。片刻厨房送上一只暖锅,几样荤素小菜,布置好了便退下。一间静室三人对坐,却没有往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范涟给那俩人斟上酒,举起杯子说:“我先敬商老板一杯。”

他脸上没有惯常的油滑微笑,不喊蕊哥儿,喊商老板。暖锅咕嘟咕嘟翻滚热泡,蒸腾水汽旁边,商细蕊与范涟碰杯饮下。

范涟说:“今夜听了商老板的戏,我真是……商老板,我三生有幸。这个世道辜负人,可是有商郎在这里唱戏,这世道就算有个好景儿。”说完自斟一杯痛快喝了,热酒烫了肚子烫了血,和商细蕊的戏一样杀瘾。戏迷们都是和范涟一样的想头,眼下的世界,人人朝不保夕,疲于奔命,只有商细蕊的戏是一抹异色,一处使人暂时逃避忧闷的仙境。

商细蕊一点表情也没有,盯着暖锅的泡在那发呆。范涟掏心掏肺说:“我们这代人算是享尽耳福了,想给后人也留上一点。商老板,我做主持,把你几出得意的戏录成电影好不好?”

商细蕊没答话,跺齐筷子伸进暖锅里捞了一筷粉条吃。范涟不知道他是耳聋发作了没听见,还是不赞成拍电影这回事,顿时没了主意,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程凤台。程凤台说:“是我的主张。商老板看呢?”

商细蕊啊了一声,筷子头吮在嘴里慢慢说:“好,有点意思,电影很好看。”他这样心不在焉,让人不放心起来。程凤台两手捧住他的面颊,迫使他看向自己,眼神专注地说:“商老板,我要给你拍电影,游园惊梦,贵妃醉酒,挑几出经典的录一录,费不了你多大工夫。”

商细蕊“哦”一下答应了,程凤台放开他,他转头继续吃火锅。

程凤台这夜回家去睡,范涟送了他回家,说道:“我看蕊哥儿越发的呆怔了,没毛病吧?”

程凤台叹气说:“你看他上了台,像是有毛病的样子吗?”

范涟想了想:“也是,好些个艺术家都像和人世隔了一层玻璃,言行举止自说自话的。蕊哥儿的本事长到今天的地步,是该添些怪癖了!”

程凤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这事不但要办好,还要快办。杜七那头你去说合,有他监督着,事情就成一半了。”

范涟正色点点头。他这么着急,除了是以防商细蕊耳朵全聋之外,也有为京剧保存吉光片羽的念头。眼下国土正在寸寸沦丧,哪天要全落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一定会从根本上灭绝此类独属于中国的人文标志。对此,杜七抱有同样的看法,他说:“日本对唐宋以后的中国是没有感情的。他们的文化已经发育成熟,京剧唱的中国的词,承的中国的意,真有那一天,就是一山难容二虎了!”于是杜七竟比谁都起劲,以惊人的速度凑齐了设备,准备要开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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