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把商细蕊挟抱出孙府,商细蕊还在那相当不忿地用力挣着他,闹得他费尽气力,一出门就大喊老葛开车。老葛和其他几个汽车夫正在抽香烟吹牛皮,看见他家二爷满头大汗地搂着商老板,商老板一步一挣,二爷一步一拖,心里就喊了一声亲娘,赶紧把车子开过来。门口的卫兵看不懂状况,犹犹豫豫地要来替司令舅子制伏这个唱戏的,刚一搭上商细蕊,就被商细蕊拎起一脚仰面踢翻。程凤台便是在这个时候,还怕商细蕊被人伤着了,嘶声断喝:“躲开!没你们的事!”商细蕊不知好意,回手也给了他一肘子,打得他龇牙咧嘴。两个卫兵各归各位,心想小舅子您这都是活该的,您就是要我们帮,我们也不敢来帮了,这什么商老板呀,捉贼也没费那么大劲的!

老葛开了车门,协助程凤台捉头摁脚地把商细蕊塞进汽车里。商细蕊在外头还略有点顾忌脸面,进了汽车,那就是孙猴儿大闹天宫了,横过来踹了程凤台一脚,又翻起身去掐他的脖子。程凤台是按着葫芦浮起瓢,觉得商细蕊好像练就着一种邪门武功,能够横生出无数的手脚,敏捷过人,总也捉不住他,好容易逮着一只胳膊,无奈地大喊:“你……你闹什么闹!好好说话!”

商细蕊凑近他的面孔,啐了个口吐莲花:“你自个儿让我要打先打你的!小爷今天就揍死你!”那只胳膊一挣,就从程凤台的手里挣脱了,反而揪着程凤台领口,把他的后脑勺砰地按到汽车窗户上,撞出个大凸包,一边狂吼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你还是人吗?我和他们有仇!你还替他们办堂会!你就不是人!你敢骗我!我揍死你!”说着举起拳头就要打!程凤台心知他这一拳头下来,非死即伤,小命休矣!不禁反射性地用手护住头脸。商细蕊看到他这个可怜见的怂样儿,拳头就呆了一呆。老葛趁机反应过来,一踩刹车,使商细蕊身子猛然一偏,差点从座椅上翻滚下去,还是程凤台牢牢地抱紧了他。这一抱紧,就再也不放了!程凤台知道,要靠自己的手劲压制住商细蕊那是不可能的,仗着还有百几十斤体重,整个身体躺平了压在商细蕊身上,将他揿牢在座位里,由着他的手脚踢踢打打,只管搂紧了!那拳拳到肉的声音,听得老葛的眉毛胡子都皱了,仿佛在替程凤台觉着疼!

程凤台估计照这么样下去,他是绝不能活着捱到锣鼓巷的,艰难地发出呼声,对老葛说:“先去小公馆!那儿近!”

老葛踩了油门往路上开,撞翻了路边几个菜筐也顾不上,就怕迟了那么一点儿,二爷就被商老板给活活打死了!商细蕊骂过了几句以后,因为嘴笨,无话可以再骂,只能动手泄愤,动了手还不算,一低头咬住程凤台的衣领,狗咬裤腿似的那么摇晃脑袋一撕扯,绸缎衣裳应声而裂。老葛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心道今天倒霉就倒霉在这一身了,撕了好,撕了去晦气。然而程凤台今天得意就得意在这一身了,懊恼道:“我这头一天刚上身!”商细蕊二话没有,咵哧咬住又是一口,这回连着程凤台肩膀的肉一块儿咬嘴里了,他那口折玉断金的小白牙,疼得程凤台崩出了泪花儿。

活脱脱就像在地狱里过了一遭那样,等到车子开到小公馆,程凤台是全身冒汗而且痛,绸衣裳也撕烂了,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垂下好几缕在额头上一荡一荡,是一个被蛮力蹂躏过的形象。把商细蕊从汽车里拖出来,商细蕊还有的是力气,可以接着翻腾接着闹,横一拳头竖一脚地不让人好过,挨着一点就要痛死了。老葛是不敢靠近的,他刚才已经挨了好几下了,借口去停车,就此不见踪影。程凤台喘着粗气拖商细蕊进屋,像拖一头发了疯的野驴。往来的外国人颇看不懂,驻足扶了扶眼镜,然后避到马路对面去,心想这位中国绅士一旦穿上了他本国的服装,就变得失去体面,非常可怕。曾爱玉腆着大肚子从楼上跑下来,和赵妈护士小姐她们一块儿惊呆了,不知道这只兔儿爷为什么又发疯,这回居然还和程凤台打上了架,仔细一看,居然还是程凤台单方面地受到了殴打!

程凤台渐渐力竭,对着商细蕊的屁股踢了一脚,想把他往楼上踹。商细蕊往前冲得一趔趄,心头火起,回头就揎出一拳头:“你他妈还敢踢我!”程凤台赶紧抓起沙发上一只靠枕挡住他的拳头:“不敢!哪敢!”他瞥见曾爱玉,着急道:“你呆这干嘛!小心你的肚子!”曾爱玉一经提醒,两手抱住肚皮连连后退,她知道这只兔子是只管发疯,不管偿命的!赵妈与护士小姐也一齐护在她身前,如临大敌。程凤台在客厅里与商细蕊盘桓了一会儿,因为商细蕊根本不肯上楼,只想打架,两人绕着沙发猫捉老鼠一样追打了一场,当然也只是商细蕊单方面地追打着程凤台。

程凤台说:“商老板,不要闹,我们好好说话,我可以解释!你不要打人嘛!”

商细蕊怒道:“说你个鬼!鬼也不要听你的谎话!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

最后程凤台赶在商细蕊把沙发掀掉之前,忽然卯起一股力量,冲过去把商细蕊扛在肩膀上就往楼上跑,嘴里还得哄着他:“咱好好说,好好说啊!”商细蕊又叫又骂,又踢又打,把一只鞋都蹬掉了,顺着楼梯啪嗒啪嗒滚落下来。他本身就是一件大凶器,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物件,基本形同暗器,吓得曾爱玉缩了一缩,悄悄探头去看。还是赵妈胆子大,捡起来拍了拍灰,心说这么个东西,怎么也不能够是二爷房里养的,太虎了!

程凤台踢开卧房,把商细蕊往大床上一掼,反手就锁了门。商细蕊摔在西洋式的大床上,随着弹簧床垫弹了一弹,弹出了趣味,借着弹力就要扑向程凤台。程凤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全面投降的姿势,咳喘着痛苦地说:“商老板,真别闹了,再打就死了!”一面吃痛地将破衣裳慢慢脱下来,一面在化妆镜前,照出身上的伤痕数给商细蕊看。他皮肤是一种娇生惯养的白,显得那一身青青紫紫,斑斑驳驳的:“你瞧这牙印!狗啃的!好家伙,都渗血了!瞧瞧!瞧瞧这淤青!”他十分痛惜自己的这一身皮肉,也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每一块伤痕都够他端详半天的了,太惨烈了!

商细蕊也没有想到,他只是轻轻地捶了程凤台两下子,程凤台就成了一只大斑猫!心里的暴戾已经偃旗息鼓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这算个屁啊!这还有脸喊疼!我当年学戏!我爹拿那么厚的竹板子打我!身上一年到头没一块好皮!”回头想到今天的堂会,他就有发泄不完的力气,站在床上一跺脚一蹦跶,使得那弹簧褥子一弹一跳,成了一张蹦床,指着程凤台道:“你快说!你和肠子腥怎么回事!”

程凤台在镜子里就看到一个商细蕊的影子往上一窜一窜的。他本来又累又烦,心头也带着三分怒气,这时候却被逗乐了,笑道:“我和常之新好着呢!亲热着呢!”

商细蕊发出一声雷鸣。程凤台立刻正色道:“能怎么样啊?亲戚托我帮忙,我能不帮吗?”

商细蕊断然道:“能!”

程凤台转过身,好性儿地纠正他:“不能!这关系到人家吃饭过日子的大事儿,可不是闹脾气的。”

商细蕊怒道:“他们这么对我!你还帮他们!你吃里扒外!”

关于商细蕊与常蒋二人的怨仇,程凤台私下里已经开导过他无数次,千般道理说尽,总是无用功:“商老板,你得讲理啊!他们怎么对你了?又没打你,又没骂你。来北平这几年,我就见你又打又骂地欺负他们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没完没了!别像个小娘们儿似的!”

商细蕊听罢,气得直蹦脚,抖得床架子吱吱作响,闹出了地震的动静。其实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程凤台虽然感念他当年的一片赤心,乃至发生怜爱之情,但是理智方面,程凤台可从来不赞同他的做法!每次见到他对常蒋二人的仇恨态度,程凤台都不屑一顾的,认为他幼稚小气。

商细蕊指着程凤台的鼻子,吼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姐姐当年要是撇下你不管了!你也能这么说?!”

程凤台想了想程美心假如在当年撇下他一走了之的情景,发自内心地神往道:“哎!那我就太幸福,太自由了!”

商细蕊见他还油腔滑调的,跳起来就要踢他。程凤台退开两步,抱着手臂远远看着他在床上蹦蹦跳跳,大吼大叫,如癫似狂地疯作一团,他这一把火气烧出来的力气,总要发作出来才算完。可是发作到后来,也不见程凤台搭茬或者劝慰他,甚至连吵架也不同他吵,他就寂寞地自己把自己给怄得哭了,一头哭,一头骂:“王八蛋……都是王八蛋!茅坑里爬出来的王八蛋!”一句新词儿没有,哭得却很动感情,鼻涕眼泪全抹在袖管上!程凤台哎哟一笑,觉得十分奇妙,这么大个角儿,跟外面是那样的,关起门来又是这样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了!同时心里也有点凄凉,心想两人好了这几年,爱他爱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跨不出蒋梦萍这个坎儿。蒋梦萍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的爱恨疯劲儿都拨动上来,就让他动心,就让他失控了!程凤台当然不会和蒋梦萍较这份劲,心里这股疲倦酸软的滋味,却是萦绕不去,伸手做了个要拥抱他的姿势:“小东西,快下来!”

商细蕊往后一退,不给他抱:“我是小东西!他们根本就不是东西!那个人差点毁了我!她男人现在还要来毁我!你吃里扒外!我指望不上你!”

程凤台听不懂他这个毁不毁的,只笑道:“哦,人也被你打了,你还要怎么样呢?”

商细蕊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左顾右盼,想了一想,把床上罩的一条丝质床单扯下来抹了一把脸,然后麻溜地蹿到地上:“我要骂死他们!”

程凤台站在他背后,看他把化妆台翻得一片乱找出两只口红,在床单上涂涂写写,左不过还是刚才骂的那两句话。他骂人都费劲,写出来的字,满床单至少有八个是缺了笔画的,程凤台连连摇头,叹息这是一只绣花枕头。商细蕊搜肠刮肚把毕生所闻的骂街金句全写在床单上了,有不会的字要让程凤台捉刀,程凤台袖手旁观:“我不帮你干这下三滥的事儿,要写你自己写!”商细蕊恨得呸了他两声,按老规矩画了一只大圈,把生字掩过去。这一床单横七竖八的大红字,一共费去曾爱玉两只半法国口红。写完了欣赏一番,方才觉得抒尽胸臆,一吐为快,向程凤台甩水袖似的一扬床单,抖得凌风哗朗朗响:“你!去给我挂他们家大门上!”

程凤台坐到沙发上点一支烟,很厌烦地说:“商老板,你这样,特别的没意思知道吗?”

商细蕊气冲冲地上前撵他:“你说谁没意思!我乐意!我特有意思!你少给我吃里扒外!”

程凤台今天是被他打怕了,还未近身就跳起来,瞪了商细蕊一眼,指着他道:“你离我远点!”回头打开窗户,冲院子里怒喊了一声:“老葛!上来!”

老葛上来听见这么一说,也觉得有辱人格,特别的没有意思,他规规矩矩西装领带的一个汽车夫,怎么能做这种小瘪三小流氓的下流事情!但是看到程凤台裸露的胸膛满目疮痍,就不大敢当面发表异议,商老板连二爷都敢打,揍他是用不着商量的,低头收起床单,一句话也没有讲。商细蕊目下所为,乃是他们梨园行里辈辈相传恶整同行的脏本事,涂墨泼粪烧行头,都是成套来的。他自小在这行里混,从来没有拿这一套欺负过人,但是现在除了这一套,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叫欺负了人,喊着又道:“等等!你还得往他们门上泼大粪!”

老葛耳朵一懵:“泼什么?”

程凤台脸色不大好看,皱眉道:“商老板,你够了啊!”

商细蕊气愤道:“那我自己去!”说着光了脚丫子就要出门,被程凤台拦腰抱住给甩到床上,对老葛粗声粗气地说:“大粪!大粪不知道!就是屎!快去!”

老葛听见这词儿就跟吃着了似的,整个恶心得不行,都快吐了:“这……我上哪儿弄,弄屎去啊二爷!”

程凤台烦躁地把他往门外赶:“那就自己拉一泡!”

老葛出了门,但是大概也没有真的听商细蕊的话,去往常家门上泼大粪。程凤台心想,老葛要是傻得真去了,那就得马上把他辞了,他身边有这唱戏的一个就够倒霉的了!商细蕊也猜得到,老葛大概不能听他的话去泼大粪,但是闹过这一场,是不是真的泼大粪已经不重要了,他心里已然痛快多了。程凤台被他闹得打蔫,敞着睡袍坐在角落里抽香烟,脑子里都是商细蕊怒吼的回响,很觉得气馁,因为蒋梦萍对商细蕊历久弥新的影响力,也因为商细蕊在梨园行沾染的这套作弄人的手段——他可太看不上他这样了!简直没法儿沟通,说不明白道理!不由得仰头疲倦地叹了一声。

商细蕊听见这一声叹息,又跟斗鸡似的斗上了,翻身坐起来,目光灼灼的:“你还敢叹气!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敢对我不耐烦!”

程凤台把香烟往地上一掷,上前推了他一把:“真没完了是吧?欠干的玩意儿!”

商细蕊一蹬脚:“我才要干死你!臭没良心!”

这一脚正好踢在程凤台怀里,程凤台捉住他脚腕子,人就覆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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