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第二天睁眼一看就十点多了。听见大的两个儿子在院子里踢球,二奶奶在赶他们:“出去玩儿去,你爹在睡觉呢!”

二少爷委屈道:“爸爸怎么老在睡觉,要不然就不在家。”

二奶奶不能在孩子面前毁了程凤台一家之长的形象,只好骗儿子说:“你爹出门是去做生意!干正事儿!小孩子甭多话。去吧!”

程凤台毫无羞愧,在炕上翻天覆地打了一个大哈欠,二奶奶隔着窗户听见了,叫丫鬟给他备水洗漱。她一走进来,程凤台才看见她怀里还抱着三少爷。三少爷现在有一岁多了,一双很大很清亮的眼睛,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眉毛,他还那么小,就已经看得出长得很秀美了。他伏在二奶奶怀里,手指抠着二奶奶的水钻领扣,小孩子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程凤台下炕来拨弄一下三少爷的头发,对二奶奶道:“这孩子头发怎么是这个颜色?和察察儿一样的。”

二奶奶白他一眼:“孩子的头发本来就是黄的。长大了就好了。”

程凤台道:“是吗?就怕他是缺乏什么维他命,明天叫个西医来看看。两个大孩子头发就没黄过嘛!”

二奶奶忍不住要抱怨了:“两个大孩子长这么大,你手指头都没点过他们一下,还能记得他们头发什么色儿的?”

程凤台撸两撸自己的头发,有点烦躁地坐下来:“我这不是忙吗?”

“你忙?忙着吃喝嫖赌吧!”

此时丫鬟进来伺候刷牙洗脸,二奶奶不再说什么。

程凤台绞了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说:“二奶奶此言差矣!哪桩生意不是在吃喝嫖赌里谈成的?我也不是光玩儿吧?就说范涟在上海搞的那两个纱厂,说起来只要我出钱坐收红利,结果呢?还得我出面和上海那边套交情。范涟满北平找一个能烧上海菜能做醉虾的厨子,我陪酒喝,喝得胃都疼。哎!累!”

二奶奶一听她那弟弟就没好事儿,等丫鬟们出去了,皱眉道:“你看看你们哥俩那个样子,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祖上的生意不好生做,又想着去开什么工厂……”

程凤台早这样说过范涟,但是现在听到二奶奶埋怨他,马上掉转想法来维护小舅子了。笑着蹲在地上捏二奶奶的膝盖,一边摇:“哎哟!我的二奶奶啊!你弟弟那是背井离乡避战来的北平,我家破人亡的那就更别提了!祖上还有什么生意能给我们做的?不多安置几处产业,怎么养活一屋子的少爷小姐姨太太?”

二奶奶顿了顿,两条翠黛色的柳叶眉微微向上扬着,简直含霜带雪的,冷笑道:“好啊,我就等着什么时候替你娶姨太太。”

程凤台不以为然地笑道:“又想哪儿去了,我是说我爸的姨太太。”他捏捏小儿子的脸蛋:“得啦!我走啦!”说着戴上帽子就走出门去了。

二奶奶追在后面喊:“饭也不吃,你上哪儿去!”

程凤台道:“我谈生意去!”

程凤台想也不可能是谈生意,自己开车往南边一踩油门,就到了商细蕊的家。戏班的上午向来是没有什么事情的,戏子们自己练功默戏,商细蕊不用去盯着,就呆在家里。他的生活在小来的照管之下,一切都按时按点儿,很有个时辰。假如吃饭的时候他在做别的,小来喊三声他还不来吃,小来就要夺下他手里的东西抱怨他。这个时候,小来当然按时把饭开出来了。商细蕊抿着嘴,坐在饭桌边皱眉看一本书,见程凤台来了,高兴地蹦起来,一头栽他怀里。

程凤台捉着商细蕊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笑道:“商老板,您坐好了,别动。”

商细蕊左摇右摆坐好了。程凤台退开两步,单膝一曲右手一点,很地道的朝商细蕊打了个千:“给商老板请安。商老板万福金安!”

商细蕊看着他笑得很欢,频频点头。

程凤台道:“像样不像样?我昨天刚跟范涟学的。”

商细蕊含含混混的说了一句什么话,还是笑。

程凤台拍拍他的后脑勺:“商老板说什么,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好好说话。”

商细蕊拿茶壶到院子里去漱口,程凤台看到桌上的木盒子,是昨天齐王爷给他的那盒珍珠粉,不禁笑道:“你吃这个?真要漂亮。”

商细蕊朝地下呸呸两声吐干净了,道:“这是九郎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方子。每天在舌头下面含一点,对皮肤和筋骨很有好处,过了四十岁,模样都看不出来。”

程凤台道:“皇宫里嘛,讲究。你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啊,请安的这个习惯很好,二爷要保持!”

“行啊!往后每天一早就上这儿来,给商老板请安。”

商细蕊抬手腕看表:“这还叫一早呐?已经十一点半了!过了九点就不能叫早上。”他这样的较真的人,尤其遵守时间。这一只牛皮带的瑞士手表精准无比,睡觉他也不脱,每日以此为准来考核戏班中的老少。他会常常低头看着手表斥责道:你看!都已经几点几点了,你迟到那么久!十分钟也是迟到!你不要唱戏了!哼!——水云楼的戏子们都很想把他这块手表踩碎掉。

程凤台可不是他戏班里的手下,满不在乎地坐在太师椅上,拿起桌上的书随便翻了两页:“只要天还亮着,二爷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算早上。”

商细蕊不满意地哼哼两声,不与他争辩。小来盛了一碗热饭搁在商细蕊面前,自己拣了几筷子菜盖在饭碗上端去厨房吃,完全把程凤台忽略掉了。但是她的冷待从来不能打击到程凤台,程凤台也一样把她给忽略掉了,腆着脸一伸头:“商老板,赏一块肉吃吃。”

商细蕊飞快地先把肉塞进自己嘴里,再飞快地夹了一块送给程凤台堵住他的抱怨。程凤台翻着书,嚼着肉,道:“小来手艺还可以嘛。再来一口。”小来要知道他肉麻到这个地步,一定会把菜都倒掉,再把他赶出去。

因为没有多余的筷子,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轮着吃,觉得家常菜的味道也特别地好。吃到一半时,程凤台已把戏本子看完了,惊奇道:“这个故事有意思,两个姑娘谈恋爱呀!”

商细蕊道:“《怜香伴》。老戏了。”说着夹了一块土豆喂给程凤台。

程凤台惊讶道:“商老板认识这里头的字?”

“认识几个。看不全。”

程凤台又翻了翻,道:“李笠翁我知道,但是从来没听说他写过这出戏,这故事太出奇了。演过吗?”

程凤台早年亲自押队走货的时候,大江南北很见识过点奇闻异事,以为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新奇的。今天见了商细蕊的戏本子,才知道自己世面见得远不够。几百年前的一出古戏,里面的闺中女子就已经出格大胆到这个程度了,把程凤台对古代女人的认识完全颠覆掉。又因为是同性别之间的恋情,程凤台现在特别地看进眼里。

商细蕊笑道:“你不知道的戏还多着呢!这一出我和九郎私下排过,不知怎么的,也没拿出来演。”

程凤台道:“很有意思,很有意思。什么时候应该演一个,你来崔笺云。”

商细蕊摇头叹息:“我来崔笺云,没人来曹语花啊!”

“你手下那么多戏子,找不出个唱昆曲的小旦?”

商细蕊一昂头,很傲气地说:“水云楼哪找得出出一个配得上我崔笺云的曹语花!”

程凤台看他这个骄傲的表情就想逗他,捏一下他的腰,商细蕊马上笑得扭来扭去,缩在椅子里,把碗都碰翻了。

“商老板,这话可真狂!那你说说,除了你的宁九郎,水云楼之外还有谁配得上你的崔笺云?”

“那只能是原小荻,原大老板了!”商细蕊拣大的腕儿说,他相信原小荻这个名字,哪怕是不听戏的人也一定风闻的,因为实在是红极了的人物。这个原小荻,程凤台还真的听说过,而且不仅仅是听说过:“原小荻,是不是开绸缎庄的那个戏子?”

商细蕊惊喜地一喊,眼里放着光,扑在程凤台跟前叫了一叠声的二爷。

程凤台得意道:“嗨!跟他太熟了!上个月刚聚过。他那儿的上等绸子都是我给进的货,要没你二爷,他就开不了张做不了买卖!他不是说不唱戏了吗?”

商细蕊大声叹道:“正是不唱了才可惜呢!”

商细蕊进京来,最最遗憾的两件事就是侯玉魁和原小荻两个名角儿都隐退了,每次想起来,都要懊悔自己怎么不早些进京。侯玉魁是真老了。原小荻并不老,他比宁九郎还年轻几岁,不知道为什么急流勇退,给一众票友留下无限的叹惜。原小荻退后只在他的主顾——也就是那些富豪们的堂会上串一出折子戏。或者偶尔在梨园会馆会朋友的时候陪唱一出。商细蕊听过他两次戏,一次是在富人家的聚会上,一次就是在梨园会馆,唱的《玉簪记》和《孽海记》。原小荻的身份就像侯玉魁,相当持重,而且现在改行做买卖很发财,等于脱了籍,不再是戏子了,不会再有人起哄让他来一段这样不尊重。那两段十几分钟的戏,已然使商细蕊暗暗臣服。在昆曲,商细蕊只不如他。

商细蕊缠在程凤台身边腻腻歪歪,程凤台斜眼看看他:“商老板,怎么意思?想请原老板出山和你唱《怜香伴》啊?那不行,人说不唱就不唱了,我要非逼着人家怎样怎样就太不上路了,二爷做不出来。”

商细蕊火烧屁股似的一刻不宁,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跳两下:“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激动!我只见过他两次!我好久没见他啦!我想听他说说戏!”

“那你去找他呀!”

“我怎么找。我又不认识他。”

“你都见过他两次了还不认识?”

“不认识!我都是躲在角落里听他唱戏。我害羞!”商细蕊在有本事的前辈面前最害羞了,连旁人引见他都不敢,要躲开,怕前辈笑话他不喜欢他,真不是个角儿的性子。

程凤台大概明白他的想头了:“哦……怎么着商老板,二爷给你搭个桥?让你俩见见?”

商细蕊原地踏了几步,有些焦躁似的:“不行。我会害臊的。”

“那要怎么样?”

“你不能说是我!就说我是你的朋友……或者我装你成你的小伙计。”

程凤台笑道:“行行行,还小伙计呢,哪儿能有这么漂亮的小伙计。这事儿我应承你了。回头你想想怎么谢我。”

商细蕊道:“啊?每次求你办点事,都得谢你!真是无商不奸!”

程凤台笑着走到他跟前,低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就是无商不‘奸’。”

商细蕊愣了好一会儿才听出那个字的含义,脸刷地通红。

em>作者有话说:《怜香伴》故事简介:监生范介夫(在国子监里学习的学生)的妻子崔笺云新婚满月到庙里烧香,偶遇小她两岁的乡绅小姐曹语花。崔笺云慕曹语花的体香,曹语花怜崔笺云的诗才,两人在神佛前互定终身。崔笺云设局,将曹语花娶给丈夫做妾,为的却是自己与曹语花“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摘自百度百科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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