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道路上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一行人便显得尤为扎眼。

尤其是马车碾过石板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在夜色里显得愈发突兀。

茗颂被裹在被褥里,裹成了一团,只有小半张脸还露在外头,因高烧未退,两只耳尖红彤彤的,像只醉了酒的狐狸。

稍显风情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觉得实在热,忍不住将手挣出被褥。

方才那未做完的梦,忽然而至,一下将她又推入黑夜的小路上——

绑着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小跑至村口,见李大夫正从里头出来,是要关铺子回家了。

宋宋喘着气扯了扯李大夫的衣角,面色慈祥的老人瞧见她,两道白眉弯起,笑问,“宋家丫头,这天儿都暗了,怎还在外头溜达啊?”

“我哥哥病了。”宋宋脆生生说,“李大夫,您能不能去给我哥哥瞧瞧病,他身子可烫了,像着火了一样。”

“那小子又贪凉了?”宋宋小丫头已经不是第一次给她哥哥叫大夫,回回都是一个缘由。

只见宋宋咬着唇点点头,一张水嫩嫩的小脸蛋皱成包子,她也不想。

李大夫摇头叹气,正要点头应下时,忽见天边火光起,一簇簇黑烟往上升,像凝了一团乌云,笼在宋宋来时的方向。

大火将整个宋家的草屋掩埋,木梁塌下,堵住了门窗。

闻恕怀里的人一双美目紧闭,好似被梦里那团大火烧着了似的,额前汗珠密集,呼吸沉重,一只手拼命往闻恕怀里探,无意间碰到他腰间冰凉的玉石,竟就拽着不松手了。

男人眉间一紧,伸手将被褥往下扯,露出她红扑扑的整张脸。

只见小姑娘唇瓣微微蠕动,一张一合的。

闻恕低头,就听她一声声喊“哥哥”,连着喊了好几声,直至眼尾湿-漉-漉的滑过一道泪痕,方才没了声响。

他两指捏住姑娘的下巴,轻轻将她整张脸掰正,目光凌厉的落在她泪湿的眼睫。

她如今有哪个哥哥能让她在梦里哭着喊?

付毓扬还是付毓平?

午时一刻,日头正晒。

闻恕下了朝直摆驾永福宫,都不用吩咐,抬轿的太监便直觉往那条路去。

自打付家那位五姑娘,准皇后进了永福宫的降雪轩,连着烧了两日也不见醒的,皇上便日日都至永福宫。

给五姑娘瞧病的太医都换了一波又一波,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降雪轩里供了位主子。

沈太后刚拾起竹筷,就见许姑姑从殿外来,她不由一叹,“皇上又来了?”

许姑姑笑笑,“说来陪娘娘用膳。”

一声冷哼,沈太后兀自夹了菜进碗里,“鬼扯。”

来人挑了挑眉,没听见似的,神色自然的踱步过来,“母后。”

许姑姑给他添了碗,有意替这母子俩缓和气氛,“太后娘娘今日已宣过太医,还拨了好些人在降雪轩伺候呢。”

沈太后又是轻嗤一声。

闻恕忍着笑,默不作声弯了弯嘴角,“儿臣谢过母后,膳房换了御厨,不知可还合母后胃口?”

啪嗒一声,沈太后叫他气的吃不下饭,将竹筷拍在了筷著上。

“你明知道还未过立后大典,深更半夜亲临付家,明目张胆将人带回来,皇帝就不能再忍忍?”

闻恕嘴角一抿,眼尾轻提看了沈太后一眼。

那一眼仿佛就在说:忍不了。

沈太后冷着脸,说到底也不是真的因这事生气,她就是看着闻恕这一石子丢下去砸不出个水花的性子,若是这事能提前与她商量商量也好,难不成还怕她拦着?

沈太后心里实在憋的慌。

十六岁生辰之前分明是个温文儒雅的人,沈太后一想就胸口疼,只能宽慰自己他是病了一夜,把脑子给烧坏了。

正此时,大宫女秀青挑开帘子,伏身上前,“娘娘,五姑娘醒了。”

闻恕一顿,抬头对上沈太后的眸子,就见沈太后撇开眼,搭着许姑姑的手背起身,“皇上用完膳回景阳宫去吧,茗颂丫头既是在永福宫,哀家自会照顾。”

说罢,沈太后便抬脚往降雪轩去。

直至见她背影消失在殿内,闻恕在缓缓移开目光,嘴角轻提,倒是未有不悦。

他侧目朝元禄道:“付家如何了?”

元禄上前一步,“付大人一早便递了消息来,说三日后宜做法,问五姑娘届时可要回府?”

她自然是要的,闻恕沉吟片刻,“你亲自去,以朕的名义请法师至付家府上。”

元禄一顿,忙点头应是。

五姑娘还未过门,若是皇上插手,这面子就大了,但同时亦是亲自打了付家的脸。

“奴才还有一事要禀,”元禄声音低下来,“也是这两日才发现的,付家那位姨娘…与人私通了。”

后头五个字,元禄说的格外格外轻,像是怕脏了闻恕的耳似的。

男人闻言,似是颇有兴趣的抬起眉梢,蓦地嗤声一笑:“什么人?”

“盛喜楼的二当家,听说付老太太喜好盛喜楼的糯米糍,付夫人孝敬老太太,隔三差五差人送来,这一来二去,不知怎与云姨娘攀上了。”

这云姨娘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风韵犹存,那银铃般的嗓音和诱人的身段,都还不减当年。

可付严栢虽正值壮年,却不解风情,那云姨娘看着就是个不省事儿的,这事发生在她身上,倒也不稀奇。

元禄又问,“这事儿,可要奴才去推一把?”

他心里门清儿着,这姓云的姨娘可没少给五姑娘苦头吃,逮着机会,便是往死里整也不为过。

闻恕目光掠过降雪轩的方向,“将消息透露给她,不必声张。”

受了那么多年委屈,抓到了云姨娘的把柄,也该要她自己来处置才对。

元禄迟疑片刻方才应下,心中忍不住犯嘀咕,让五姑娘知道又能如何?

他推一把,岂不更快?

降雪轩,付茗颂浑身乏力,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伸手接过沈太后递过来的药碗。

汤药味儿浓重,飘的整个屋子都是。不过因闻争的缘故,沈太后早已习惯了这个味道。

见她拘谨,沈太后抬手碰了碰她落在脸颊的发丝,往耳后别,才笑着道,“还有半月立后,哀家担忧宫外郎中医术不精,养不好你的身子,再误了病情,才自作主张将你带进宫的,你不怨哀家吧?”

茗颂忙摇了摇头,她哪儿敢责怪沈太后,“承蒙太后照顾,是臣女的福泽”

说罢,她歪过脑袋又补了句:“谢过娘娘。”

随后她低头的动作一顿,可她记得,昨日皇上去了付家,原来是沈太后吩咐的。

思此,茗颂心里对太后的感激又更深了一分,不由将背脊停止,愈发恭敬。

沈太后仔细瞧着她,端端正正坐在床榻上,捧着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就在沈太后正欲吩咐人拿蜜饯过来时,茗颂手里的药碗已经见了底。

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一点儿也不喊苦。

就连闻争那么大的儿郎,喝药都还就着蜜饯…

沈太后顿了顿,“宫中药物齐全,又有御医调理你的身子,左右都进宫了,便待身子大好再回吧。”

茗颂一顿,抬眸看她。

沈太后一下会意,笑说:“哀家听说了付家的事儿,你不必多想,自会有人替你操心。”

付茗颂并未听出沈太后话中的“有人”是什么人,苍白的小脸闪过几丝犹豫。

她转身在药碗搁在窗头的梨木架上,从床榻上爬下来,光着双脚踩在木板上,跪地道,“付家生事,臣女给娘娘添乱了。”

如今这个关节,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可偏偏她还折腾出了事端,更是在成婚前还将自个儿折腾病了,这是如何大不敬。

沈太后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并未要她立即起身,半响才道,“付严栢不过从五品官员,说到底,你的家世实在不足一提。”

她额头叩在手背上,背脊一僵。

“可既然皇上选中了你,哀家也过了眼,应了此事,你家世如何也无甚重要,一个奉训大夫,哀家还能指望你父亲为皇上保江山不成?娘家无法给你太多倚仗,何必叫他们拿捏在手里,若真如此,那才是丢了皇家的颜面。”

闻言,跪在地上的人抬起一双杏眸看她,沈太后这意思,她可是会错了?

沈太后见她一脸迟疑,心道还真是个心思简单的,不似寻常后宅女子那般,个个玲珑剔透。

“哀家可不想有朝一日大楚的皇后,是个胆小怯懦,叫外戚拿捏在手里

的。”沈太后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她扶起,“可懂?”

降雪轩内室实在过大,许是寻常无人住,也未放置什么摆件,显得极其空旷。

夜里,宫女又来送了一回药,将门窗合上方才退下。

小姑娘紧裹着蚕丝被,颈下的长枕过高,她索性屈手垫在侧脸。

换了一处地方,她翻来覆去也没睡好,心里翻来覆去琢磨着沈太后的话,不由有些焦虑。

她不过一个小官之女,还是庶女,不识大体,也未曾有过见识。

一朝出错,万劫不复。

姑娘背身咬住下唇,若是当初可以晚出生那么一刻钟就好…

正思此,忽然伸过一只手,粗糙冰凉的掌心贴在她额前。

付茗颂吓的呼吸凝滞,浑身一僵,就听那道熟悉的声音,略显低沉疲倦,“去拿个软枕来。”

她不敢回身,绷紧了身子维持原有的姿势,只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远了又近。

姑娘双眸紧闭,纤长的眼睫轻轻颤着,头顶的长枕被人移开,随后有只手托起她的后颈…

终于是没绷住,还是睁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茗颂脑袋枕着皇上的掌心,四目相对中==付怂怂表示有点害怕

【明天恢复中午十二点更新吧】每次都是准点更的,每次晋江都延迟,无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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