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年之所以到伯父家,是为了寻求安慰,但伯父家中已有访客;是阿年不认识的面孔。

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年龄大概和阿年不相上下;胖墩墩的肩膀上,有颗大头,稀疏的眉毛和一双眼角都有点下垂,却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长相——哭丧着脸,嘴巴也合不拢。阿年突然想起雨中全身湿透了的野狗。

“伯母,那是谁?”

从微微打开一条细缝的纸门里,仔细端详来客后,阿年如此问道。

伯母阿里没有立即回答,她瞟了一眼纸门,想了一下才说:

“是跟你伯父工作有关的人……应该是这样吧。”

“这么年轻的女子?”

阿年大吃一惊地说。

伯父茂七是掌管本所一带的捕吏。盯内大家都称他“回向院茂七”。阿年对这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受到伯父邀请并与伯父单独谈话,且谈得那么热络的年轻女子,甚感兴趣。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呢?她应该不是帮伯父做事的手下吧?像文先生和秀先生那样。”

阿年说的是茂七使唤的两个手下。

阿里只是淡淡地回答“不知道”,接着给阿年倒麦茶。阿年拿起茶杯,麦茶不冷也不热。

这时,隔壁房间姑娘的说话声传进阿年耳里。

“……所以我也杀死了上州屋的阿仙。”

阿年张大双眼望着伯母,阿里则是一脸的困惑。她虽是捕吏的老婆,但并不擅于对自己人“佯装不知”。

“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回阿年干脆称隔壁房间的姑娘为“那个人”。

“她说杀了人……”

“嘘。”

阿里将手指竖在唇上,再轻轻地将脸凑到阿年面前。

“小声点。你若想知道,待会儿问你伯父好了。我不能告诉你。”

接着,又听到隔壁房间的姑娘说:

“阿美和阿国都不怎么费力,一下子就死了,脸又肿又黑。”

阿年听得毛骨悚然。隔壁房间姑娘的声音,平板得像勉强在唱摇篮曲的下女,毫无感情可言。阿年从未听过年轻女子这样说话的。

而且,说的是凶杀案。

她望着伯母,伯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真伤脑筋。”

“这有什么好伤脑筋的,那姑娘是伯父捉到的凶手吧。伯母也真辛苦,家里竟有那种姑娘进进出出的,很可怕吧?”

“一点都不可怕。那孩子是在胡扯。”

“啊?”

“捉到的凶手怎么可能带到家里来?那孩子啊……”

阿里望着纸门,侧着头接着说:

“嗯,心里有点问题,所以才每两个月就来找你伯父说话……我去端汤圆给她。阿年也喜欢吃汤圆吧?你要多吃点,几天不见,你好像瘦了。”

阿里起身到厨房。留在原地的阿年,又听到隔壁房间的姑娘说:

“有时,我也想干脆在井里下毒,让大家通通死掉。这样的话,我也比较快活,夜里也可以好好睡觉。”

这不是那种边吃汤圆边聊天的话题。阿年忘了自己的烦恼,心里七上八下地悄悄打开纸门,仔细打量那位姑娘。只见她额头和人中微微冒着汗珠,嘴巴不停地说话。

第二节  当天晚上,阿年留在茂七家吃阿里亲手做的晚饭。

因心里挂记着白天那姑娘的事,她开口问茂七。伯父起初不太搭理,说“吃过饭再说”,却因阿年纠缠不休,最后拗不过,才说明原委。

“每次总说不过阿年。”

“伯父人真好。”

茂七为人极为爽快,阿年也很喜欢他这点。阿年的父亲是茂七的大弟,两人是仅差三岁的兄弟,但阿年的父亲说起话来总是拐弯抹角,不禁令人诧异这对兄弟性情怎么如此迥然不同。

若阿年说:“阿爸,今天真热。”阿年的父亲会说:“是吗?不等太阳高一点还不知道热不热吧。”

关于这方面,茂七可就很直截了当、很痛快。阿年心里觉得,比起父亲,自己跟伯父比较像。

“这事本来不能对你说,只是你既然听到今天的一些谈话,也就不能不告诉你了。不然反倒会让你惦挂着。不过,你绝对不能说出去。”

茂七先如此叮嘱,这才开始说。

“那孩子叫阿吉,十八岁,跟你一样大。她是松仓町一家澡堂的女儿,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长得很漂亮,都嫁了好人家,也都有孩子了。”

“那,是最小的阿吉姑娘继承澡堂罗?”

阿年问道,茂七绷着脸点头说:

“澡堂夫妻俩也是这样打算。他们说,不这样的话,阿吉恐怕找不到好丈夫。”

阿年想起阿吉那愚钝的长相,噗哧笑了出来地说:

“说得也是。让她招赘也许比较好。”

茂七夹了一口凉拌青菜丢到嘴里,沉着脸说:

“别取笑人家,要不然你也会被阿吉杀死。”

茂七这个说法很可笑,令阿年笑得更厉害。

“唉,那姑娘是胡说八道的吧?她怎么可能真的杀人嘛!”

“话虽如此,但就算只是嘴巴上说说,被这么说也不好受吧。所以我才叮嘱阿吉,想说那种话就到这里来。在街上说的话,会让人受不了的。”

茂七这么交待她之前,阿吉总是常常到处乱讲她自以为“杀死”的姑娘的事。而那些明明还活蹦乱跳的被“杀死”的姑娘,以及她们的家人,当然会觉得心里发毛,而且也会生气。

“这么说来,那个阿吉姑娘脑袋不正常?”

“讲白一点的话,正是这样。”

阿吉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说她是个“虽然长得没姐姐漂亮,但性情温和而且机灵”的姑娘。据说半年前开始,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为什么会变得说那种话?说杀死人什么的。”

“这就不知道了。”

茂七摇头说道。今晚他看起来没什么兴致喝酒。阿年事后才听阿里说,茂七每次见了阿吉之后,总会有些无精打采。

“那些被阿吉‘杀死’的姑娘,是阿吉姑娘认识的人吗?”

“其中虽然有认识的人,但并非每个都认识,也有那种只是在路上擦身而过的。”

“可是,这样的话,阿吉姑娘怎么知道对方是谁呢?”

“阿吉会跟踪对方,查出对方到底是谁。”

这时,阿年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好可怕……”阿年开始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伯父为什么任由那姑娘去呢?首先,让阿吉姑娘单独出门乱跑,她父母难道不担心?太过分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茂七一副责备阿年的样子。

阿吉的父母本来就很清楚阿吉不正常,也深知在他人眼里,阿吉大概是个十分可怕的女孩。因而时时留神,不让她擅自出门乱逛,然而,阿吉虽说发狂了,却并非低能,她会设法瞒着家人,漫无目的地跑到外面。

“其实阿吉家人也很苦恼。有一阵子,还打算设置禁闭室把她关起来。为了这事,他们也曾经来找我商量。”

茂七与阿吉见面,她的样子的确很怪,又危言耸听,可是,观察了一会儿,茂七认为她不会真的出手伤害人。

“所以,我叮嘱阿吉,在大家面前说这种杀人的事不好,以后想说这种心里话就到这儿来,捕吏的我会好好地当听众。结果,那孩子听懂我的意思了。”

之后,阿吉偶尔会偷偷溜出来找茂七——事情就是这样。让她一吐积在心里的所有歹念之后,茂七才送她回家。

“虽然这个任务不是很令人愉快,但我觉得阿吉很可怜。”

茂七口中的阿年,令人听来觉得胸口发闷,最后好不容易才把晚饭吃完。

阿里劝邀“不然今晚睡这里好了”。

“再说,阿年,你应该有事找你伯父商量吧?”

听阿里这么一说,阿年才想起自己的烦恼。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阿年笑道。她来这儿时,的确沮丧得全身无力,打算全盘托出。可是,现在脑筋有点清醒了,心情也稳定下来,应该可以好好斟酌该怎么说了。

茂七笑着对阿年说:

“反正你要说的肯定又是宗吉的事吧。”

茂七说中了,阿年满脸通红三册想到自己脸红耳赤,大概又会招伯父伯母笑话,更是不好意思了。

“人家阿年真的很迷恋宗吉嘛!”

阿里体贴地替阿年回答,阿年这才抬起头来。腋下出汗了,但那并非全是今晚闷热的关系。

“我真的每次看起来都为了宗吉的事心神不宁吗?”

伯父夫妻俩彼此互看了一眼。大概是阿年问得太认真了。

“虽然没有心神不宁,但你每次说的一定跟宗吉有关,这倒是真的。你的脑子里就只有宗吉、宗吉吧,跟伊势屋的大福饼一样。”

伯父的比喻,令阿年忍不住笑了出来。伊势屋是本所的一家糕饼舖,那里的大福饼,好像在揉成圆形的豆沙上直接撒下面粉,糕饼皮很薄,豆沙馅很饱满。

“怎么可以把我和宗吉比喻成大福饼呢!”

“我是说你的头是大福饼。”茂七哈哈笑道。“你那个心爱的宗吉怎么了吗?”

宗吉是与阿年约好将来结为夫妻的年轻小伙子,目前单独住在深川猿江町一个后巷的大杂院,从事的是架子工。他跟阿年是青梅竹马,孩提时代经常一起玩得一身泥巴。

宗吉自孩提时代手就很巧,动作也很灵活,连挂在必须抬头仰望的高空枝头,而且是曰取末稍枝头上的柿子,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摘下来抛给阿年。

宗吉十二岁时,父亲过世,他要到深川某架子工工头家当学徒时,阿年哭得死去活来的;她看到柿子树时哭,看着日渐沉默妻百的宗吉时也哭。现在回想起来,阿年自孩提时代就已经决定日后要当宗吉的媳妇了。

因此,当宗吉学成之后,回本所与母亲相依为命时,阿年立即勾起旧梦。宗吉做的明明是粗重工作,身边伙伴又都是一群容易激动的人,他却一点也没变;如风平浪静的春日大海,他长成神情温和的青年。

就男人来说,宗吉算是矮个子,和阿年并立时,几乎一样高。他的脸也小,眼鼻虽都很小,但端正。不知是不是晒不黑,肤色也白皙。

“像你这种疯丫头,竟然会爱上那种温和的男人,显然这世上真的能保持平衡。”

阿年的母亲以如此奇妙的说法赞叹。

撮合这门亲事,可说毫无阻碍或有任何不顺利的地方。然而,去年秋天正式说好亲事之后,宗吉的母亲病倒了。大概是了了一桩心事吧,只躺了五六天,毫不麻烦人便过世了。

“看来,婚礼还是延期比较好。”

因此,亲事暂缓,直至宗吉为母亲服丧期满。直肠直肚想的话,为了让对这门亲事感到高兴的母亲安心,应该早日举行婚礼才是,但世人也有对这种事很罗唆的,而且就算延个一年牛载,很快也就过去了——阿年的父母这么劝阿年。

可是,阿年觉得父母不懂女儿的心。

她很不安。在这一年里,万一有对手出现怎么办?万一又发生其他无法举行婚礼的事怎么办?想到此,阿年有时会辗转难眠。

她认为自己不会有问题,自始以来只喜欢宗吉一人,绝对不会变心。

可是宗吉呢?

他本来就是个不多话的人,无从猜出他对阿年的貭心究竟为何,是本就决定自己的媳妇非阿年不可,还是恰如其分地订下亲事而已?如果宗吉只是认为青梅竹马比较不麻烦,那是很悲哀的事。

这个时候,要是出现了其他女子,那种真的可以打动宗吉的女子时——

想到此,阿年就心急如焚,像是手抓不到痒,看不到的地方出现瘀青那样,既烦躁又无力。

所以她才会吃醋吃得让茂七伯父说“你真是个醋劲十足的火球”。

“什么事?难道这回是宗吉跟漂亮女子并肩走在一起?”

茂七如此逗她,阿年噘着嘴巴说:

“那个人才不会做这种花心事!”

“那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到底是什么事?”

阿年说不出话来。该怎么说呢……。

“难道是吵架了?”阿里笑道。

“那个人,最近很怪。总觉得……好像在找什么人。”

“找人?”

“嗯,而且是女人。他每次跟我走在一起,有时会一直盯着擦身而过的女人,这样有好几次了;看对方的长相或发髻的梳法,不然就是衣服的花样,看得目不转睛,所以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找人。”

阿年停顿下

来,抬头看着伯父伯母。两人脸上浮现迥然不同的表情;茂七是抿嘴偷笑,阿里则斜眼瞪着偷笑的伯父。

先开口的是阿里。

“阿年啊,这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想太多了。”

“是吗……”

“是啊。不然的话,就是宗吉有点近视了。”

“看女人时才会近视吗?”

阿里在出言取笑的茂七背后使劲拍了一掌。

“喔,痛啊。女人真可怕。”

那晚,茂七劝阿年务必留下来过夜。

“我有点公务,现在要出门一趟。阿里一个人在家大概会觉得不安,这个时候你单独一个人回去也很危险。今晚就睡这儿,懂吗?”

因宗吉的事被茂七取笑而闹别扭的阿年,故意与伯父唱反调。

“哎呀伯父,阿年的话,就算成群结队的阴魂挨近也不会有事,说这话的到底是谁啊?”

茂七没笑。他怕别人听到似地压低声音说:

“你有时也要乖乖听我的话。你应该也知道那个‘砍脸’的事吧?”

阿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望着一本正经的茂七,然后“啊”地笑出来。

“我当然知道。可是,那个事件不是发生在这一带吧?再说,本所深川这一带有伯父在,伯父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吧?”

“我是不打算让那种事发生……”

茂七说的“砍脸”最近轰动整个市内。每逢满月前后的晚上,有人专挑年轻女子,用剃刀到处砍女子的脸。

“这事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何况最近月亮也相当圆了。”

听茂七这样说,阿年伸头仰望格子纸窗外的天空。细长鸡蛋般的月亮,大得看似近在眼前。阿年暗忖,月亮好像也在瞧着自己。

虽然阿年强调这里离家很近,不会有问题,但最后还是决定在伯父家过夜。反正也可以跟阿里好好聊些有关女人吃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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