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过后,寒气透骨,公主府上下都换上了冬衣。

今日是纪妧生辰,于长信宫举办家宴庆祝,纪初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因要进宫,她换了稍稍庄重些的妆扮,裙裾嫣红,鬟发轻绾,两边各坠一对珠花,行动间摇曳生姿。

出了殿门,便见祁炎一身劲瘦挺拔的武袍负手而来,像是黯淡初冬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纪初桃眼睛一亮,拉长语调唤:“祁炎!”

“殿下。”祁炎随意抱拳,躬身时腰背线条极为好看。

“你随本宫一起进宫罢。听晏行说,十字街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待午宴过后,我们一起去。”纪初桃盛情相邀。

那晚她唤祁炎来就是为了说这事,结果被二姐那些不正经的东西扰乱心神,一时给忘了。

祁炎眸色一动。他感兴趣的不是上街游玩,而是入宫。

纪初桃大概还不知道,光明正大带一个“裙下臣”进宫,意味着什么。但对祁炎来说,兴许会是个好机会。

“好啊。”祁炎答道,敛眸盖住眼底的深沉。

不知此番入宫,又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自己呢?祁炎压下心中翻涌的阴晦反叛,有些迫不及待了。

马车到了承天门下,便不能再前行,需换上宫中专用的人力辇车。

守门的禁军伸手拦住了纪初桃身后的祁炎,抱拳道:“三殿下,按照宫中规矩,外臣非诏不得入内。”

纪初桃本就没想将祁炎带去大姐面前,毕竟今日是大姐生辰,不宜添堵。此番贴身带他出来,也不过是向众人宣示她对祁炎的倚赖和器重,免得总有人借机欺负他。

此时目的已达到,纪初桃也不为难禁军,回身对祁炎道:“委屈小将军先回马车上歇息,本宫赴宴,可能要些时候。”

祁炎淡淡“嗯”了声,目光扫过宫墙之上,女官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装作不知道,好整以待地倚回马车旁,目送纪初桃鲜丽的背影远去。

冷冽的风穿过宫门,纪初桃上了辇车,回首一看,祁炎墨色笔挺的身姿靠着车辕,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不知为何,纪初桃隐隐有些不安。

风停,叶落,身后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武靴狠狠踏过枯枝,发出碾碎骨头般的咔嚓声。

祁炎姿势不变,抬眼间,只见一队羽林军打扮的粗壮汉子目露凶光,如食腐而动的豺犬,将自己连人带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那个黑脸大汉将几十斤中的长戟往地上一顿,扭头呸出一口嚼碎的茶叶,抬着下颌看祁炎,语气粗鄙轻蔑:“末将羽林卫中郎将项宽,久闻小将军威名,愿领教一二!请!”

说是说“领教”,但项宽眼里凶狠的杀意却不是作假。

祁炎对这群人的出现毫不意外,轻轻“啧”了声,抬手按住后颈活动一番关节,再睁眼时,一改方才的随性,气场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长信宫。

纪昭已经送过礼物了,是成色极佳的一对玉如意,但纪妧只是淡淡看了眼,便合上锦盒,平静道:“皇帝平日要多读书策论,莫将心思花在这些玩物上。”

纪昭喏喏应允,垂着头坐下。

纪初桃怕他受打击,便在案几下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开解道:“长姐是对你寄予厚望才这么说,并非苛责,你别灰心呀。”

纪昭这才打起些许精神来,低声道:“朕知道的。”

“我就没准备贺礼了。”纪姝依旧语出惊人,指腹摩挲着杯盏散漫道,“反正若是送美男,阿妧也不会要的。”

她这么一打趣,气氛倒是活络了不少。

纪妧凤眸上挑,乜视纪姝道:“你少去调戏官宦子弟,弹劾你的奏折少上几本,便是给给本宫最好的礼物了。”

纪初桃也跟着笑了起来,冲散了与祁炎分别时的淡淡不安。

纪初桃准备的生辰贺礼是一副七尺长二尺宽的画卷,画的是京都闹市的盛景,雕梁画栋,商铺琳琅,各种能工巧匠汇聚市井,海清河晏,热闹非凡。

她知道,对于大姐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珍宝异兽反而不稀罕,需要的是一份百姓对自己辅政八年来的肯定。

纪妧果然甚为满意,端详画卷许久才命人收起,对纪初桃笑道:“永宁有心了。”

刚开始传菜,秋女史垂首进门,俯身在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神色不变,淡淡给了她一个眼神,秋女史复又悄然出殿,不知做什么去了。

那股不安又漫上心头。

用过膳,纪昭就被赶去读书写字了,纪姝喝得半醉,撑着脑袋直打瞌睡。宴席散了一半,纪初桃也欲起身告退,却听纪妧发话道:“天还早着,永宁,你再陪本宫坐会儿。”

纪初桃只得又坐回原位,心中疑惑:往常这个时候,大姐早该去处理政务了,一年到头不曾有一天松懈,今日怎么有空留她闲聊啦?

何况,祁炎还在承天门外等着,她答应了要带他去十字街玩儿的……

等等,祁炎!

再联系秋女史和大姐的反常举动,纪初桃知道自己方才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她倏地起身,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纪妧凤眸微眯,望向她道:“又怎么了?”

纪初桃太熟悉大姐的这种眼神了,定了定心神,朝纪妧屈膝一福道:“我有急事,下次再来向皇姐赔罪!”

出了大殿,纪初桃强作的镇定分崩离析。

她由快步到小跑,最后不顾宫婢的呼喊,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起来,衣袖鼓动,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

她抄近路跑到承天门下,看到眼前的一幕,鼓噪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

承天门毗邻羽林卫府,而此时,二十余个气势凶猛的羽林卫高手围攻祁炎一人,他们带着兵刃,而祁炎却是赤手空拳!

敢在宫门下搏斗,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那一瞬,纪初桃忘了祁炎是疆场厮杀中成长的一匹苍狼,忘了他曾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也忘了那群羽林军有一多半已被揍趴在地上,哀嚎着起不来……她满心都是以多欺少的愤怒,以及祁炎那呼呼带血的拳头!

“住手!”纪初桃从不知自己能发出这样敞亮的声音,冷风灌入嘴中,嗓子疼,肺也疼。

祁炎其实并未将这场挑衅放在眼里。

这二十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北燕人的千军万马。但眼角余光瞥见那道嫣红奔来的身影时,他忽的改变了主意,拳头在离项宽鼻梁一寸的地方收势。

一个微小的破绽,原本落在下风的项宽掐准机会,毫不迟疑地横扫一戟。

几十斤的兵刃撞上胸腔,饶是祁炎早有准备,也被震得连连后退,单膝跪在地上,嘴里有了淡淡的铁锈味。

“祁炎!”

纪初桃倏地瞪大眼,只觉那一下比打在自己心口还难受。她下意识朝祁炎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祁炎身前,却全然没留意的项宽杀红了眼,收势不及,锐利的戟尖竟朝着她的面门扎去。

她喘着气,骤缩的瞳仁映着戟尖的寒光。

然而下一刻,她被拉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一只戴着玄黑护腕的手伸出,稳稳握住了那杆锋利的长戟。

时间仿若静止,戟尖停在离纪初桃三寸的地方,祁炎的手背青筋突起,指缝中淅淅沥沥淌下一线殷红。

噗通噗通,血液重新涌入僵冷的四肢百骸。

“祁炎,你没事罢?”纪初桃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祁炎的伤处。

祁炎眉目冷冽,单手一松,长戟哐当坠地,没了手指的按压,他掌心的血流得更为凶狠了。

“末将失手,请永宁长公主恕罪!”项宽冷静下来,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误伤了三公主,便是十颗脑袋也不够杀的!

“谁让你们伤他的?”纪初桃盯着项宽,呼吸微抖。

“回殿下,末将奉命掌管皇城守卫,所有殿下身边的护卫都必须通过羽林卫的考核。末将见殿下随身带着他,便想着借此机会,替殿下考核……”

“我只问你,谁让你们伤他的?”

纪初桃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娇小又好脾气的一个人,项宽竟被压得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看了眼宫城之上,视线与女官有了短暂的交接,复又垂首,嗫嚅道:“是末将自作主张。”

“你们听着,祁炎不是罪臣,不是侍卫,他是本宫未来的驸马!”纪初桃身形微颤,犹自张开手臂护着祁炎,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你们谁敢动他!”

纪妧登上宫墙俯瞰战局,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

阴云消散,天光乍泄。

祁炎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却犹自张臂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女,风撩动她的垂发,鼓满了她的袖袍,如此温暖而又柔弱。

她说:“祁炎,本宫的确给不了你煊赫的权势,能给的只有足够的信任和尊重……你放心,只要本宫在,就没人可以伤害你。”

明明后怕得声线颤抖,可眼睛又那么温柔坚定。

这样的一双眼睛,是藏不住阴谋和污垢的。讽刺的是,直到刚才他还故意用苦肉计骗她。

为什么呢?

他疑惑地想:一个衣食无忧的帝姬,为什么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连命都险些不要了?

“走,带你回府。”一阵温暖打断他的思绪。

是纪初桃拉住了他的腕子,带着他往马车上走去。祁炎垂下桀骜不羁的眉眼,顺从的被她拉着前行,竟忘了反抗。

少女的手纤细柔嫩,小小的,指甲带着淡淡的樱粉……

“……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使全天下人都辱你骂你,他也依旧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你?”

风吹开回忆的尘埃,祁炎仿佛又听见了十六岁那年,祖父问自己的这句话。

当时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在却如风吹雾散,有了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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