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到马车里后,穿着裙子的福尔摩斯快乐地喊道:

“喂,马车夫先生,如果三十分钟内能到达普拉奥里路林奇宅邸的话,我额外多给一先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随着车轮发出咯吱响声,马车飞一般地起跑,我不得不放大音量与华生先生说话。

我以为福尔摩斯这么着急,必有要事处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稍后向华生先生打听,才知道福尔摩斯催促马车夫开快车纯属寻开心而已。

“你已听说发生在林奇宅邸的木乃伊事件了吧?”华生先生大声地问道。

“我已非常完整地对他做了说明。”

福尔摩斯的说话音量一提高,便变成尖锐刺耳的声音。在我们说话时,马车以更凌厉之势向前奔驰,车后形成雾的漩涡。我紧紧抓住窗框边缘。

“在东方,咒语的力量确实存在吗,夏目先生?”华生问道。

“你指的东方范围太大,我只知道日本的事。”我大声答道。

“我的朋友关于东方的知识只有幼儿园水平。”福尔摩斯大声嚷道:“他根本不了解东方的情况。华生,我说得对不对?”

华生先生被福尔摩斯调侃得面红耳赤。福尔摩斯意犹未尽,又补充道:

“其实我们英国人关于东方的知识都和华生差不多,除了像我这样的东方通。”

此时,我觉得有必要向世人广为宣传我的祖国日本。

我向他们两位介绍了“五寸钉”的做法。在日本,很早以前就有所谓“五寸钉”的诅咒方法。这是把下咒的对象做成小的稻草人,每晚丑时,亦即午夜二时左右,拿着这个小稻草人跑去寺院或庙宇所在的灵地,一边全心全意地向小稻草人念毒咒,一边用五寸钉钉入小稻草人中。这种动作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连续做七天,据说就能如愿以偿地加害于施咒对象了。

此外也有把对方做成小纸人,然后放进火里烧的做法。

我做了以上介绍后,福尔摩斯又显露他博学的本色。据他说,非洲的某个民族有这样的做法:向着煮水的锅中连喊三声欲诅咒的对方的名字,然后迅速盖上锅盖,连续煮三日三夜,那么被诅咒的对方将会非常痛苦。

华生追问痛苦的后果是什么?福尔摩斯说被诅咒的对方将会疾病缠身甚至死亡,不过没听说会变成木乃伊。

显然,福尔摩斯和华生对我的说明感到很失望。或许,他们以为在日本存在着使对手变成木乃伊而死的诅咒术。

一般的西方人,总是把东方看成是使用法术的国家,实在令我为之气结。我说道:

“对于你们英国人把东方视作神秘国家的思维方式,我常常感到不平。其实,即使以敝国的首都东京而言,虽然与伦敦相比现代化程度略低,但一样是热闹的大城市,与这里一样,每个月总会发生几次杀人事件,杀人凶器多采用刀或枪,但未听说用咒语杀人。”

听了我的话,华生很理解似的点点头。随着太阳西斜,街上的雾越来越浓,马车在浓雾中疾驰,车子后方卷起白色的漩涡。

我再次打开从方才起就攥在手上的写有“つね61”的纸片。华生问我是否已看出一点名堂来?我答道:

“好像能读到つね61的字样。”

华生又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硬要说它的意思的话,大概是“常常”或“始终”的意思吧,但它不符合日文的体裁,因为在日文当中,在“つね”与“61”之间通常需要用“つね”来连接。日本人绝不会采用纸片上的写法。

而且,既然那名受害者是受到中国人的诅咒,那么从其喉部取出的纸片应该写上中国字比较合理。听我说出这样的意见,华生又问道:

“那么,纸片上写的不是中国文字吗?”

“与中国字完全不同。”我答道:“但假如是日本文字的话,后面的数字表达也有问题。日文中的数字有完全不同的写法。日本人绝不会把日本文字与阿拉伯数字混合在一起写。”

不过我又做了补充说明,假如像我这样来西方留学的人,或许会用以上的书写方式也说不定。

华生说这纸片只是信笺的一角,或许我们看到的是长文章中的一部分。听他这么说,我的脑际实时浮现出“义经”这个词,但要做说明太过繁复,我就不说出口了。

“中国与日本的文字不同吗?”

华生问道。我说是的,而且不止是文字,任何方面都不一样。

“但是中国与日本,不就相当于伦敦与巴黎吗?”华生继续问道。

我想回答确实如此,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不可思议的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日中往来关系远非像英法那样和平融洽。我不希望华生问我理由,就算问了,我也无法说明。

此时,在道路前方的雾霭中,蓦然出现只有贵族宅邸才有的由金属雕工装饰的豪华铁门。

“啊!穿裙子的贵客,到达目的地了,正好花了三十分钟。”

车夫快乐地欢呼道。我瞥一眼周遭环境,发现林奇宅邸与自己以前下榻的公寓离得很近,步行距离不需十分钟吧。

“喂!喂!车夫先生,所谓林奇家以玄关停车场为目的地,从这里到停车场还有很长一段路哩。”

事实正如福尔摩斯所言,进入铁门后是广阔的庭院,东京上野的山头似乎都可以放入其中。

马车终于到达玄关前的停车场。福尔摩斯快乐地对车夫说道:

“超过五秒钟!对不起,额外赏金不能给了。”

“呸!你是骗子!”马车夫留下骂声,悻悻然挥鞭驱车而去。

两人向出来迎接的白发管家介绍我是来自东方国家的尊贵客人,那管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林奇宅邸是一栋非常豪华的建筑物,却不经意地建造在此地。这样的豪宅若放在东京日比谷一带,肯定成为贵族人家的社交场所。福尔摩斯穿过厅堂,踏上往二楼的楼梯,我紧随其后。

发现金斯莱这个男人尸体的房间,从墙壁、地板到窗帘,全都变成焦黑。我生平第一次踏足犯罪现场,心中难免感到惴惴不安。床上的木乃伊化尸体已经不见,听说被警方移走了。

福尔摩斯一进入房间,就取出藏在裙子里的大型放大镜,勇敢地匍匐在焦黑的地板上,进行细心搜查。刚见他霍地站起身,不一会又伏到地板上。那件镶了许多波形折边看来价值不菲的女装长裙转眼间变得墨黑。华生医生放心地站着,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注视老友的样子。不久,他站到已被烧焦的呈棺材状的箱子前面,向我招手。

“啊,夏目先生,请你过来看看。这是金斯莱声称把咒语封锁起来的箱子,在箱子里面放入代替金斯莱承受咒语的木雕像。请你注意这个木雕像,它的身子各处被切断,总觉得在制作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了。你在贵国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如此做法的木雕像吗?”

我回答从来没有看到过像这样身子被切断的雕像。不知不觉间福尔摩斯也在旁边了,他点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我继续端详这木雕像,觉得很奇妙。它的下半身像仁王像一般,规规矩矩地叉着左右腿。因已烧焦看不大清楚,总觉得它好像穿着西裤的样子,很有趣。

那么,它属于仁王像一类的佛像吗?可是细看燃烧后留剩的雕像脸部样子,分明又很像观世音的表情。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滑稽的木雕像。我说出我的看法,两位点点头,且面面相觑。

此时,室内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睁圆双眼,禁不住大声说道:

“太令人吃惊了!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知道它是什么吗?”

这是日本的铠甲,它跌落在地板上,虽一半以上已被烧焦,但千真万确是日本式甲胄、日本武士的铠甲。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不知道是否已有人向你介绍过这东西,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东西千真万确是日本制造的铠甲。”

我自告奋勇提出这主张。

去年,刚到这个城市不久,我去伦敦塔参观。当时发现塔内收藏着日本的铠甲,令我感到很惊讶。看来,有不少日本铠甲流入英国了。

福尔摩斯先生方才因为匍匐在焦黑的地板上寻找证物,鹰钩鼻的鼻尖也变得黑乎乎的了。但是他听了我的话后眼睛突然发亮,然后交抱双臂陷入沉思。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他问我你能证实它确实不是中国的东西吗?

我说这一定是日本人的东西。在我日本的家中,就有一套这样的铠甲。我是看着它长大的。福尔摩斯响应说,金斯莱生前好像说过这铠甲是在中国取得的,他有可能在中国弄到日本制造的铠甲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含糊地说有可能吧。此外,关于纸片上的“つね61”,我想多半还是日文的平假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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