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友夏洛克·福尔摩斯长年相处期间,由于他独特的侦查方法,在处理很多事件时往往需要我扮演助手角色。这些事件当中,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极其错综复杂的事件,也有非常老套的案例。

通常,我向读者展示这位老友的智力特性时,总希望选择曲折离奇而且最能突显福尔摩斯破案能力的事件。

但在多数情况下,一旦事件往没有先例的奇怪方向展开时,很可能令我的老友手足无措。反之,在他大显身手的场合,事件的性质往往又很平凡。所以,要选出满足以上条件的案例,其实是难上加难的。

不过其中也有理想的例外。下面我向诸位介绍的“普拉奥利路的木乃伊事件”,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无论是事件的复杂程度,还是对道具的巧妙应用,以及福尔摩斯所表演的惊险技艺,堪称绝配。

这案件发生的当初,任何人都会断言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即便与福尔摩斯一起工作的人,对他的分析方法所蕴含的真正价值都认识不足。

事件始于对维多利亚女皇风光大葬的印象还历历在目的1901年2月份某个寒冷的早晨。

我们所住小房子前面的马路铺满白雪,往来的载客马车摇摇晃晃地在雪地上移动着。

自从处理了前年的松桥事件以来,我们闲得发慌。对于坐在暖炉前就不想动的我来说,自然求之不得。但对上了年岁依然精力充沛的福尔摩斯来说,则大呼无聊,咒骂罪犯们因怕冷而变成缩头乌龟了。就在此时,一封来信送到。

“啊,这封信寄自贝克街喔!”

福尔摩斯照例用他一流的绵密观察方法调查这封信。

“但是,写信者却不是贝克街的居民,多半是外国人吧。这封信颇有特色,你不妨也来看看做一番分析吧。”

福尔摩斯把信纸抛给我。

“写信者惊恐万状哟!”我模仿老友的口气说道。

信写在常见的长方形便笺上。但它从左上角开始写起,然后是右横侧,接着是下方,再接着是左横侧……如此这般绕着信纸团团转,亦即呈漩涡状书写。除非是惊惶失措的写信者,正常人不可能采用这种写法。

“分析得很正确,继续说下去。”

福尔摩斯照例用嘲弄的眼光看着我,身子陷入安乐椅中。

“我的分析只能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说这封信的主人可能是外国人呢?”

“道理很简单,这封信寄自贝克街,如果写此信的本人就是委托者的话,他根本不需要写信,直接来拜访我就是了。

“换句话说,这封信是由住在贝克街的第三者代笔的。那么为何要代笔呢?此事说来话长,恐怕有七个理由之多,但从信的字面上来看,写信的人最大可能是外国人。这很快可以确定,因为我相信委托人迟早会莅临。”

正在此时,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福尔摩斯看起来是太感无聊了,他罕见地跑到门前,待叩门声响起,亲自开门。站在门口的客人一看就知是东方人,他的个子甚为矮小,身高不及福尔摩斯的肩部。

福尔摩斯越过他的头部,环视楼梯一带。然后说道:

“啊,奇怪呀,华生。我确实听到敲门声,但什么人也没见到。”

福尔摩斯的幽默感非常离谱,有时候不刺伤别人他决不罢休。我明显感觉到门口的东方绅士非常不自在了。

“请问福尔摩斯先生是哪一位?”

东方绅士用略微冷淡且不大纯正的英语问道。

“在下就是。天气太冷,请到暖炉边就座吧。现在请华生替贵客倒一杯掺苏打水的白兰地来。”

我的老友不理对方的不快情绪,依然愉快地说着。东方绅士在沙发里坐下,掏出名片,自称名叫K·夏目,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福尔摩斯瞥了名片一眼,把它置于暖炉上,说道:

“方才失礼了,夏目先生。有什么事情令你困扰呢?我看你每天读书和写字至很晚,烦恼事或许与此有关吧。”

福尔摩斯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令日本人大吃一惊。

“先生在何处打听过我的事情?”

“哈哈!在老练侦探的眼中,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事物。”

福尔摩斯说罢,一面笑一面吸起烟斗来,但日本人保持沉默。稍后福尔摩斯继续说道: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不是写字到深夜的人,上衣的右边袖口和肘部就不会磨得这么光亮。而喜欢写字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完全不读书。”

这一来不得不使夏目露出佩服的神态,他连连点头两、三次,赞道:

“说得有理。”

但福尔摩斯似乎并不领情,他轻蹙眉头,说道:

“做这类说明没有什么意思,你还是把烦恼事快快道来。刚才我正和华生哀叹伦敦的犯罪界已永远失去冒险精神和想象力了。”

日本留学生说明的情况大意如下。他住在普拉奥利路的公寓里,晚上都会听到类似亡灵的叱喝声:“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他无法忍受了,搬往佛罗登街的公寓居住,结果仍遇到这种怪事。

我津津有味听着日本人的叙述,但我的老友却掉以轻心,跷着腿,摆出似听非听的样子。

“老实说,若在日本国内,我想我不会怕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日本人继续说:“可是在这异国陌生地方,正如你也能想见的,我无亲无故,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或许因此而特别神经质吧。你不以为我说的是无聊话吗?”

福尔摩斯举起拿烟斗的手,耸了耸肩。

“哪里的话。过去确实也碰到过几桩类似你所说的事件,但太阳底下无新事。从琐碎的小事中看到创造性要素,便是艺术家的眼光了。”

没想到福尔摩斯竟把骚扰夏目的烦恼事说成是琐碎小事。

“不过夏目先生,我很荣幸见到你。”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你所遇到的事情,我不认为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我们因此事而相识,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和面孔。如果今晚那亡灵又在你房中出现的话,请在明天与我联络,我立即赶过来。不过,假如我的想法没错的话,那幽灵恐怕不会再在你房中出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愿闻其详。”日本人一边从沙发上站起一边问道。

“不,我一贯的宗旨是在查清事件真相之前不做任何说明。若事态按我的想象发展,那时候再向你说明一切吧。

“那么,夏目先生,今天的商谈到此为止。欢迎你经常来访贝克街,但希望你不会继续受此事困扰。下一次我想请你谈谈贵国的事情。”

“你好像颇感失望。”日本人离开后,我对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有一点失望。因为是神秘国家来的稀客,原以为能听到一些有趣的话题,没想到来客只说了些普通内容的话。”

“我不这么认为。”

“不要沉浸在无聊的深渊里,华生。根据我的浅薄经验,像这类所谓幽灵事件,往往没有大的发展可能性。蒙泰莱幽灵事件是如此,凯内斯班克将军的孪生儿幽灵事件也是如此。所以对这位日本人所说的幽灵事件也可这样看待。当然,他还会来贝克街,但很有可能向我们道谢说幽灵已消失无踪了。”

“你这样说的理由何在?”

“这个嘛,嘿嘿,或许幽灵已知道日本人来过我这个爱管闲事者的家。说起来,要解除日本人的疑惑很简单,那就是……啊!又有人上楼梯了。希望这一次能听到正经点的投诉。

“欢迎光临!门口太冷了,请进来到暖炉边坐一会,就会忘记外面的风雪。”

一旦无聊被打破了,事件往往接踵而至。这次进来的是一名打扮高贵的妇人,戴着长手套,轻轻撩起裙摆。保持这种姿态是因为方才一直在雪地上行走的缘故吧,多半是脑子里想着某种困扰的事,甚至进了房间也忘了放开裙子。

她的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或许更年轻一点也说不定。由于寒冷以及可能出于内心的绝望,双颊肌肤干巴巴地,脸色憔悴,身子不断地轻微颤抖着。

“我没有心情悠闲地烤火取暖呀,福尔摩斯先生。”妇人用严肃的口气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绝望过。遭遇如此不愉快且不可理解的荒唐事的人,在全伦敦恐怕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你诉说。我想金斯莱也是这样的心情。不过他的精神多少有问题,不会忖度自己的心情。”

“啊,林奇小姐。”福尔摩斯用手制止那妇人继续喋喋不休,又用手指着客用沙发,说道:“你的毛病与我的这位朋友华生差不多。请先在暖炉边的沙发坐下吧。如果把事情从头到尾按顺序讲,我会更快明白。知道吗?”

但是妇人没有按福尔摩斯所说的去做,她睁圆双眼原地呆立着。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你不喜欢人家知道你的名字的话,以后掸雪时就不要再用绣了名字的手帕。”

我见到访客开始露出笑容。

“听说你是很注意繁琐细节的人。在你眼中,我一定是个惊慌失措、乱七八糟的人了。但只要你听过稍后我作的叙述,就能理解我的失态了。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到暖炉边的沙发就座了。”

“请坐。先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华生,给她一杯兑水白兰地。”

妇人坐到沙发上,慢慢啜饮几口我送上的白兰地,不久她似乎下了决心,缓缓说出以下奇闻:

“我从童年时代开始一直过着贫困生活,直到长大成人,认识了一位伦敦的有钱老人,之后便与他结婚了。先夫与我结婚之前一直保持单身,所以没有子女。他自称有一名弟弟,但我至今没有见过面。我结婚后姓名改为梅雅莉·林奇,以前姓霍普金斯。

“由于先夫在去年九月去世,我继承了伦敦北部普拉奥利路的宅邸,在那里与管家夫妇一起生活。因为没有替先夫生过孩子,他去世后,我以养猫作为生活的慰藉。大猫又生小猫,目前家中共有四只猫儿,邻居戏称我家为猫屋。我也喂养附近的野猫,平日在屋子的庭院里经常聚集着许多猫。先夫不但有房产,还留下金银珠宝和存款,所以我的生活无忧无虑。

“可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弟弟离我而去。他比我小六岁,现在的年龄应该是三十四岁。我苦尽甘来,总算得到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我对弟弟的思念日甚一日,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假如弟弟依然过着贫困生活的话,就把他带来家中与我一起生活。为此我在报上刊登广告,但全无反应。

“正当我灰心丧气时,突然天赐良机——一位名叫乔尼·普里格斯顿的人来访。福尔摩斯先生,伦敦这城市真是各种人无奇不有。那人是看到广告找上门来的,他称自己的职业就是寻人。这人看起来已上年纪。也因为如此,似乎显出经验颇丰富的样子。反正我也没有其他更信得过的人可以拜托,就决定让他试试,把弟弟的种种情况都告诉他了。

“我弟弟的名字叫作金斯莱。我们只有姐弟两人。弟弟出世后不久,父母双亡,我们被远房亲戚收养。这门远房亲戚心地不好,对我们姐弟两人百般凌虐,我们受委屈的事太多,若一一说出就太费口舌了。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弟弟离家出走,当时我十九岁,弟弟十三岁,当我们在街头和公园流浪时,被一个巡回演出的卖艺团体收留。但过了不久,弟弟又离团出走,从此以后就不知所踪。有传闻说他进孤儿院了,但我当时哪有能力去各地孤儿院逐一查访。就这样,与弟弟分别二十多年。

“关于弟弟的特征,我也不大说得清楚了。但只要见到面,当然马上就可以认出来。至于其它方面,我们姐弟各持有项链坠饰和父母亲的照片。父亲去世前一年,交给我两个项链坠饰作为礼物,并嘱咐我等弟弟长大后,把其中一个给弟弟。这相当于是父亲的遗物了,相信弟弟一定会珍重地保留至今。

“再来,弟弟拥有的那个坠饰小盒有伤痕,那是从亲戚家里逃出那晚弄伤的。我清楚记得这坠饰小盒上伤痕的样子,如果普里格斯顿找到类似我弟弟的人物,我想这个坠饰小盒的伤痕将是有力的证据。为此,关于伤痕的事我对普里格斯顿保密。

“于是在去年11月10日那天,我正式向普里格斯顿提出帮我寻找弟弟的要求。他说若从调查各家孤儿院做起,可能要花许多时间。但这类人从军的例子很多,或许可从此下手。通常,改名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总之,对他这种有经验的老手来说,总是有办法找到人的,他要我稍安毋躁。

“此后在等待期间,我既着急又担心。约莫过了一个月,普里格斯顿打电报告诉我说找到我弟弟了。我立即起程,赶往弟弟居住的所在地苏格兰爱丁堡。位处北方的苏格兰气候极为寒冷,我心痛地想,弟弟在那儿是如何生活的呢?金斯莱的

住家位于爱丁堡的郊区,只见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有一幢孤零零的屋子。跟着普里格斯顿踏进弟弟家时,我心里忧喜参半。

“弟弟又老又瘦,少年时代的模样几乎荡然无存。

“‘是姐姐吗?’金斯莱问道。屋内不知有什么东西发霉,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弟弟果然持有项链坠饰,也保留了父母的照片。我检查了坠饰小盒上的伤痕,显然,他是我的亲弟无疑了。

“幸好弟弟还是单身,我告诉他马上跟我走,去我家和我一起生活。

“弟弟住在一间简陋的小屋中,但他收藏了一些珍贵的东方古董,其中有东方的铠甲。从弟弟的口风透露,他似乎曾经在中国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古董全部买自中国。但当我问他在中国时靠什么维生?他却不大想讲。或许是不能光明正大向姐姐说出来的事情吧。弟弟把这些令人恶心的破烂一件不剩地运到我家中,给他住的房间彷佛成了旧道具房。

“我向普里格斯顿先生致谢,并付给预先讲好的酬金。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位神通广大的老人家了。

“啊,我的说明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讲得不错呀,林奇夫人。”福尔摩斯睁开半闭的眼睛,说道:“请继续说下去吧。”

妇人略作考虑,继续说:

“弟弟来到我家,我梦寐以求的姐弟一起过美好生活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来了不过四、五天,我们就能做无隔阂的交谈,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呀。二十多年的分离,剥夺了我们的共通部分。关于往昔父母家里的情况,由于当时他只是个孩子,因此已没有丝毫印象了;但对于那讨厌的曼彻斯特亲戚家的种种回忆,弟弟则记忆犹新。我深深感激上帝把弟弟送到我的面前。

“但是临近年底时,情况完全变了。因为家中出了令我深恶痛绝的怪事。

“前面说过,弟弟把东方的古董一股脑儿都运来我家。其中有一个具有中国独特装饰的长形竹条箱,似乎是他最看重的对象。我老早就注意到这一点,有一天我跑进他的房中,擅自打开了这个箱子。

“箱子被绳子牢牢地绑住。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东方丝绸一类的东西,在丝绸下方,还用绸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类似古老佛像的东西。就在此时,我听到严厉的喝斥声:‘干什么?姐姐!’只见弟弟露出恐惧的神色站在我的背后。他看看我和已被打开盖子的长形竹条箱,赶紧大力盖上箱盖。

“‘为什么做这种事?姐姐!你不明白你闯了弥天大祸了。’他铁青着脸说道。

“此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我再三问他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嗯嗯哦哦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不肯向我直说。

“到了吃饭时间,他也不出来吃饭,关在房间里,整天站在竹条箱前喃喃祈祷着。他的身子本来就瘦削,眼看他日益消瘦,几乎变成皮包骨了。后来他连水也不大喝,也不睡觉,房间里点着气味强烈的香,整天像念咒般地喃喃自语。

“弟弟以前也点过东方的香,但数量很少,我也不觉得讨厌。但自发生那事以来,他在房间里像纵火似的拼命烧香,任何人走进他的房间,都呛得喘不过气来。整个房间烟雾弥漫。

“弟弟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取暖,因为我特地把配备了最好暖炉的房间给弟弟住,但他从不点火,就算我替他点了火,他也立即将火熄灭。不管室外大雪纷飞严寒彻骨,他都如此。所以,弟弟的房间与外面的街道无异,简直像冰窟一般。我们如果不穿最厚的大衣,就无法长时间与弟弟待在一起。在这样的房间里,弟弟两眼布满血丝,身子咯嗒咯嗒地直打哆嗦。

“我有预感,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必然会发生不幸的事件。果然,不久后就出了一件乱子。

“那是刚过新年,约莫是1月的2日或3日吧——我的头脑已经混乱,记不清正确的日子了。我因担心弟弟,想跑去弟弟的房间看看。来到房间门口,发现房门开了一条缝,从门缝可看到弟弟怔怔地站着。

“我想,进入房间,势必引起弟弟的警惕,倒不如站在走廊观察他的样子为妙。只见弟弟像被人操纵的人偶,又像一名梦游症患者,举起双手慢慢接近脸部。他的手上好像握着短棒似的东西。定睛细看,啊!那是一把中国制的刀。弟弟双手握住刀柄,将刀尖贴住左眉上方的额头。在我大声发出惊呼的同时,弟弟用刀快速地从左额向左眉割下。

“我闯入房间,抱住弟弟,夺下他手中的刀子。他的伤处像口子般裂开,鲜血哗哗地往外流。我边喊边叫唤管家夫妇,让他们拿急救箱来。

“尽管周围的人忙成一团,金斯莱却像没事一样,他的眼光盯着某一点,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惊讶地发现他正望着镜子。原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边照镜子边割自己的脸。替他包扎时,他因感到疼痛才回过神来,问:‘我怎么啦,姐姐?’

“我吓了一跳。弟弟面无血色,彷佛像死人或正被死神眷顾的可悲罪人一般。此时我初次发现有二、三只蜥蜴侵入房间,匍匐在地板上一动都不动。

“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弟弟似乎死心了,他对我提出的各种问题不再拒绝回答,于是说出了一番惊人的话。

“他在中国期间曾参加了贩卖鸦片的组织。考虑到一名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在异国他乡求生存的艰辛,我不想轻易地责备他。那个组织在执行某项活动时涉及到一起大宗血腥事件,详细情况他不肯说,总之有数量甚多的当地人在事件中丧生。然后据弟弟所说,为了这起血腥事件,由他一人背负起被许多中国人诅咒的宿命。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在东方迄今还残存着神秘事物的话,难以设想在十九世纪末的西方文明国家中心,还有这种下咒和下咒杀人之类的现象。但是弟弟说的话是很认真的,他铁青着脸告诉我他将被咒杀。我问他难道没有对付诅咒的方法吗?他说是有的,方法就在那个长形竹条箱中。

“在中国期间,弟弟为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哀伤。有一天,他遇到一位中国贤人,那人与他亲切交谈,还用香樟木为他雕了一个佛像,并用绸布包裹佛像,然后放入一个长形竹条箱中。贤人说,落在弟弟身上的恶咒现在已转移到佛像身上,他把所有诅咒都封锁在箱子中了。贤人最后嘱咐弟弟必须时时刻刻将长形竹条箱带在身边,一旦有大事发生便可消灾避难。

“但是贤人警告说绝对不可以打开箱盖。一旦打开箱盖,被封锁在箱中的诅咒和一切罪恶都会从箱中逃逸,给弟弟带来灾难。由于我不由分说把箱子打开了,弟弟十分恐惧,他说即使到了今天,仍有许多东方人齐心一致地对他念毒咒,他肯定会被东方人咒杀无疑。以上都是弟弟在恍惚状态下向我透露的情况。

“当时我就想来贝克街请教福尔摩斯先生。但弟弟恳求我不要把他的遭遇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拖延至今。”

“暖炉不点火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插嘴问道。

“后来据弟弟透露,这也是按中国贤人的教导办事。据中国贤人所言,当诅咒发生效果的时候,被下咒者本人及其周围的人,都有置身于非洲大陆或置身于锅中被火烤的感觉,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为此有必要让房间冷却。弟弟的房间像冰窟般寒冷,他才感到安全。

“发生金斯莱用刀自残的事件以后,我因不知底细,替他房间里的暖炉添柴点火,他发现后飞步跑到暖炉前用水浇熄火头,并气冲冲地叱喝我别帮倒忙,这时我才知道不能给房间加热的理由。”

福尔摩斯很快地瞄了我一眼。

“你或许会认为以上都是奇谈怪论吧。说实在,我本人也不大相信。但当弟弟站在我的面前时,我终究没有勇气说不相信,所以特地跑来贝克街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自残事件后,你弟弟的表现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当然,情况一直在恶化中。那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金斯莱基本上不再进食,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我和贝因兹管家夫妇三个人真可说是绞尽脑汁,烹制各种可口的食物来提高他的食欲,但没有效果。我心想,或许在中国恶咒真正发生作用之前,金斯莱就已饿死了。”

“什么东西都不吃吗?”

“吃得很少,但通常吃下去后马上又呕吐出来。每天双眼通红地连续胡言乱语,又或者发出无意义的喊叫声,有时候倒卧在走廊上。”

“还有其它的反常行为吗?”

“很多,例如他非常讨厌更换睡衣。金斯莱到我家时带来一套寝具,我想给他换套新的,他表示反对,说换了寝具就会睡不着觉。虽然他睡的是我准备的床,但床单仍用他一直使用的质量低劣的旧床单,睡衣也是如此。

“弟弟发作的时候,往往穿着睡衣在地板上打滚,把睡衣弄得很脏。以前还能勉强同意把脏睡衣换下来去洗涤,但近来他死也不肯换睡衣了。”

“哦!不过听说拿破仑也有这种习惯哩。那么,你有没有和弟弟打招呼说要来贝克街与我商谈?”

“不,没有告诉他。他非常讨厌我与外人商量,说如果有外人介入反而更快招来不良的后果。因为担心他这句话,我一直拖延至今。但是,你是大名鼎鼎的神探啊!福尔摩斯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那可怜的弟弟吧!我已经束手无策了,作为最后的手段,只有来贝克街了。”

福尔摩斯陷入深思,两只手愉快地摩擦着,这是他的理性受到挑战的证据。

“非常有趣的谈话,林奇夫人,令弟与你的经历,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是完全没有先例的。我想在一两天内尽快去府上与令弟见面。”

“这个嘛,目前舍弟处于无法会客的状态。”

“他讨厌见外人吗?”

“是的。”

“那么让华生去拜访怎么样?他是医生。”

“对不起,我想这样更加不妥。因为金斯莱特别讨厌医生。他说自己根本没有患病,何况他目前所处的状态是英国医生无法理解的。他的体力已经很弱,但当他不高兴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力大无穷。我不希望他再受伤。”

“嗯,令弟的体力很弱……那么我们只能耐心等待几天了,等到足以令我们踏足府上的事情发生。

“可是令弟有没有对你说过,东方的诅咒从箱子里释放出来后,将导致何种结果?前面你提到许多情况,但较少涉及这点。最终的下场是不是结束生命?”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大清楚。但我听舍弟说过,如果许多具有发咒能力的中国人一起向某人下咒,那么某人体内的水分将全部蒸发,最后变成干巴巴的木乃伊,也就是被夺去生命。”

“哦!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

福尔摩斯吩咐那妇人家中若发生事件——哪怕是小小的变化——立即发电报通知后,她就告辞了。福尔摩斯对我说道:

“喂,华生,你怎么想?”

“实在是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很难全盘接受刚才那妇人说的话。”

“那么,你能做怎样的解释呢?”

“我想,金斯莱多半是处于妄想状态,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莞尔而笑。

“哈哈,这是文明国家里的英国医生的科学见解了,怪不得金斯莱不想见你。”

“那么,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解释呢?”

“我想对于这事件,除了你的看法之外,应该还有多种解释的。至于有关东方的诅咒,我的意见与你的看法倒没有多大出入。如果说到昨天为止还活生生的人,在今后某一天突然变成干巴巴的木乃伊而死去,那么不要说此事发生在伦敦,就算发生在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即赶去现场。”

“那么你也不相信那妇人所说的了?”我说道。

“完全不相信,那根本是编造东方神话的骗子的信口开河。”

“你是说那妇人的弟弟是骗子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假如他是骗子的话,就应该不会变成木乃伊而死了。”

后来的事实显示,福尔摩斯不必千里迢迢地跑去天涯海角。

隔日,福尔摩斯有几分心神不宁的样子,显然,他在记挂普拉奥利路的梅雅莉·林奇。

再隔日,亦即2月8日那天中午前,送来一封寄给福尔摩斯的电报。我和福尔摩斯立即想到这是那妇人发来的电报。

“嗯,可能事态有新进展了,但我可以保证金斯莱绝不可能成为木乃伊。”

但出乎意料,电报并非梅雅莉·林奇发来,而是我们的老友雷思垂德警官。这一意外事实把福尔摩斯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你感兴趣的事件发生了。请即赶往位于普拉奥利路你已知道的梅雅莉·林奇宅邸。雷思垂德。

看了电文,福尔摩斯的表情变得阴郁了。他咬紧嘴唇,站起身,然后从紧闭的嘴唇中蹦出一句话:

“你也跟我去吗,华生?”

天气仍旧寒冷,但外面的天色极佳。坐在从麦克尔顿车站到林奇家的马车里,只见福尔摩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想必他的脑中正思索令人忧虑的事态。

林奇的宅邸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十倍。通过雄伟庄严的铁门,里面是宽广的庭院。有一条小路通到有大理石停车场的玄关口。如今被白雪覆盖着的广阔雪原,下面显然是修剪得宜的草坪。我们所乘马车进入的道路,是一条砾石路。放眼望去,庭院里还有水池,在水池后面有一座茂密的小树林。

不久,即看到瘦小而带有几分严肃表情的雷思垂德站在路前方等待我们到达。玄关周围已停着几辆看来与警方有关的马车,我们只能在离门口较远处下车。

“嘿,福尔摩斯兄、华生兄,看来两位的气色都很好。凡是我们相会之时,必是某人遭遇不幸之际,真让人难受呀,希望以后我们有愉快相聚的时刻。”

雷思垂德似乎比平时多话,我想其中是否有什么企图。

“你很难得特地跑到郊外来哟,雷思垂德先生。”

“说得对,福尔摩斯兄,就是因为这里发生的事件太稀奇古怪了。”雷思垂德用带几分同情的眼光看着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据说你对这家的事已有所闻,福尔摩斯兄,方才这里的管家贝因兹夫妇向我介绍了大致情况。你想见见梅雅莉·林奇吗?对于处理事情从未出过纰漏的你来说,这一次看来有点拖泥带水了。”

“哼,巴不得福尔摩斯做错事的人在警局还少得了吗?林奇夫人现在何处?”

“关于这点,福尔摩斯兄,说你做错事的不止是警方,还有那边的一位呢。”

雷思垂德说罢,用下巴指指玄关方向。在那一头,两胁被壮男扶住的林奇夫人踉踉跄跄地出现了。

从前面的马车里又跑出一名男人来,三个男人似乎要强行拉林奇夫人入马车。

“请等一等!”

福尔摩斯叫喊着,快步向玄关方向跑去。

“各位,你们想把她送到哪儿去?”

梅雅莉·林奇虽然听到福尔摩斯的说话声,但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凌乱的头发、迷惘的眼神、哆嗦的嘴唇,显示了她绝望的精神错乱。

“看到她的样子还不明白吗?”其中一名男人用厌烦的口气说道:“完全不适合留在这家里了。”

福尔摩斯迅速趋近,用手搭住梅雅莉·林奇的肩膀,喊她的名字。但她看都不看福尔摩斯,只是交替重复低头俯视地面和举头仰望天空的动作。蓦然,她厉眼盯住福尔摩斯,我担心她一定会大骂福尔摩斯一顿,但并非如此。

“金斯莱!是金斯莱吗?”夫人喃喃,凝视片刻,又垂下头。“啊!不是金斯莱呀。”她悲切地说道:“快去!你们快去寻找金斯莱!”

“好呀,夫人,不过我们先要去医院。打搅了,请让一让。”

梅雅莉·林奇被三个男人抱着送上马车。车夫一挥鞭,马儿喷出一大口白气,便从庭院向门口奔驰而去。

“据管家夫妇说,梅雅莉·林奇好像一直以来都有点精神不济,但这次是真的不正常了。”雷思垂德挨近正在目送马车远去的福尔摩斯背后,说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福尔摩斯嘟囔着,彷佛是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我从来没见过福尔摩斯的脸色是如此的苦涩、难看。

但他从来不甘心处于失败者的地位。他的眼光,起初流露某种微弱的绝望之光,但慢慢地转化为对施暴者强烈愤慨的复仇心,不久便燃烧起犹如炎炎烈火般的战斗意志了。当然,外表上的冷静绅士姿态保持不变。

“那么,去现场看看吧。”福尔摩斯断然说道:“然后听取事件说明。”

我们三人并肩进入宅内。

进去后马上发现一件意外的情况。本来以为拥有广阔地皮的这栋豪宅,应该拥有面积宽广的内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屋后隔着代替篱笆的树丛,马上与邻家接壤。邻家的二楼窗户,垂挂着一块写有“空屋”的小铁片,我是从宅内的走廊上看到这景象的。

林奇的房子是二层楼建筑,在如此宽广的地皮上造这么一栋房子,好像有点大材小用,但考虑到只有林奇和管家夫妇三人居住,又觉得这栋房子大而无当了。后来即便增加了金斯莱,房子还是显得很空阔。

大厅一隅,站着惶恐不安、面对如此大事不知如何处理才好的管家夫妇。

“那是管家贝因兹夫妇。”雷思垂德介绍说:“要不要请他们……”

“不,稍后再找他们问话。首先请带我到现场和说明情况,金斯莱是否已死?”

“正如你常说的,福尔摩斯兄,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呀。如果仅听口头汇报,还以为有人在编造荒唐故事呢!我从辖区警官口中获悉此事,也以为他和我开玩笑。我跟你一样,办案时间相当长久了,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死法。”

问题房间差不多位于二楼中央。沿着走廊并列着四个房间,它是从西边数起的第二间。

房门向内打开着,但离开房门四呎处,已可闻到焦臭味。

走进房间,正如预想的那样,所有对象都烧焦了。整个房间的一切都变成茶褐色或黑色,且全部湿淋淋的。

“管家和林奇夫人看到东西烧起来了便用水浇熄。”

福尔摩斯目不旁视,径自往床边跑去,蹲在床上的警官赶忙避开身子。

一样不可思议的物体——穿着睡衣的木乃伊——横卧在床上,嘴巴半开着,露出部分牙齿,双眼紧闭,从左额到左眉有一条斜向大伤疤,四肢摊开在床上,看不出有特别痛苦的表情。不过从睡衣开口看到的胸脯、脸部以及四肢的前部,都是皮包骨,且呈茶褐色。

但是他并未被烧焦。虽然床单上处处都有冒烟的痕迹,可是睡衣基本上没有燃烧。显然,可悲的金斯莱已经变成木乃伊了。

“好像被机器榨干似的,水分完全消失了,成了一具木乃伊。怎么会发生这种奇怪事情呢?福尔摩斯兄,现在轮到你出马了。”

福尔摩斯俯身在已木乃伊化的金斯莱尸体上,取出招牌的放大镜仔细观察。

“脸颊部位有轻微损伤。”

“那可能是姐姐林奇触碰他的脸颊而致。林奇似乎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精神就失常了。”

此时有一名警官拿着用螺丝固定两块玻璃板的物件进房,他用谨慎的表情向雷思垂德示意。两人在房间角落叽叽喳喳讨论了一阵,稍后雷思垂德大声说道:

“找到一样有趣的东西,福尔摩斯兄。”

福尔摩斯停下观察,回过头。

“从金斯莱的喉部取出了这张纸片,纸片也非常干燥,干巴巴的四分五裂。我们小心地把它拼接起来,为妥善保存起见,特地把它夹在两块玻璃之中。纸片下方印着兰格姆饭店的字样,看来是从兰格姆饭店的便笺簿撕下来的纸片了。字迹有点模糊,但能看清61这个数字。我的观察就是这样了,不知福尔摩斯兄怎么看?”

我挨近福尔摩斯身边,一起观看这张纸片。这是一张勉强拼接成的破纸片,如下图所示。

“确实能读出61这个数字。你认为如何,华生?”

“是61。但前面的字比较模糊,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我答道。

“是的,前面的字确实看不明白,或许是中国文字吧。华生,对不起,可不可以把这图形和数字复制在另一张纸上?破纸片的轮廓也一起表示出来。”

我拿来一张薄纸贴在玻璃片上,然后走到窗户边,利用外面光线的透射,图形和文字及纸片轮廓都清晰映现在薄纸上。我尽量仔细地将其复写下来,完成后将两者比较,竟看不出什么差别。我回到两人身边,把原件还给雷思垂德,复本交给福尔摩斯。

“可是,将这纸片塞在喉咙中,用意为何呢,福尔摩斯兄?”雷思垂德问道。

“不可理解,但很有趣。”

“是不是想销毁证物?”年轻警官插嘴道。

“如果突然想到要销毁的话,吞落肚中不是更好吗?”

“大概是被害者想藏匿证物。”雷思垂德提出反论。

福尔摩斯退出议论圈子,又在变成黑炭的房间里到处拨寻破烂。他咯嗒咯嗒地打开已烧焦的书桌盖子和抽屉,遗憾地说:

“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兰格姆饭店的便笺喔,雷思垂德先生。我很想替你们的高论增加一些琐碎的事实,但似乎金斯莱并不拥有兰格姆饭店的便笺。”

两名警官对我老友的忠告默然以对。

“但从喉咙取出的不过是纸片而已。或许最初在便笺上写了点什么,写了后就随手撕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留下残片。假定残片没有进入他的胃袋,那就应该在暖炉或废纸篓……啊,糟糕!所有东西都变成灰了。”

福尔摩斯一边探视废纸篓,一边说道。

“都烧掉了吗?现在只能这么考虑了。不管怎么说,整个房间好像一只大烤箱。那么,失礼了,我还是按照我的工作方式继续做调查吧。”

福尔摩斯说完,便蹲下身,开始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用放大镜做细心的调查。

因为地板烧焦了,无法趴在地上,福尔摩斯不得不加倍努力地观察、搜索。他不时发出满意的哼哼声,然后从裤口袋里拿出手帕,收集证物。

他一投入工作便浑然忘我,在这种时刻他最讨厌有人和他说话打断他的思路。我们都无言地看着他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熟练地工作着,并等待他主动开口。

“这七零八落向前倒在地板上的是一套东方铠甲吧,看来烧焦得挺厉害。平常,它以怎样的形态做装饰呢?”福尔摩斯突然问道。

“这里不是有一张小凳子吗?听管家说,平时这铠甲摆出坐姿,坐在小凳子上,有一根支撑棍支撑在它的背部。”雷思垂德答道。

“这么说来,它就坐在房间这角落里了。嗯,有盔甲、有护面、有护膝、还有看似手套的对象,几乎没有外露部分,非常严密安全呀,就好像我们的甲胄一样。唉,现在就算把这些七零八落的对象重整,也无法做到原先的坐姿了。”

“是呀,因为完全烧毁了。”

“但应有一根支撑棍呀,是不是也烧毁了?雷思垂德先生,你说还有一根支撑背部的棍子,可我遍寻不获,真有点奇怪。好吧,我们再看看其它东西。

“这就是长形箱子吧。它特别容易燃烧,箱盖几乎荡然无存了。雷思垂德先生,我可不可以拨弄一下里面的东西?”

“当然可以啦。我对福尔摩斯兄充满信心,这项重要调查工作正等你来做哩。”

“嗯,若会受到诅咒,就让福尔摩斯来承受吧。华生,你的手杖可不可以借我一用……谢谢!”

福尔摩斯毫不客气地用手杖拨去箱盖残骸,然后把丝绸的燃烧残烬拨到旁边。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拨弄箱子内的物件,没多久,从丝绸残烬下面露出焦黑的木雕像。

“这应该是用来承受诅咒的雕像了。雷思垂德先生,你也听说这件事了吗?”

“贝因兹已告诉我大致情况了,不过我不相信。”

“嗯,这是一具非常古怪的木雕像呀。我见识过许多东方的艺术品,但像这一尊双脚分开的木雕像还是第一次看到。

“华生,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处理了莫里亚蒂教授事件后,花了三年时间去中东和西藏流浪,在那段时期我看过许多佛像,但双脚分开的木雕像极罕见。东方的雕像多数是下半身被衣袍遮蔽而构成筒状,像这尊木雕像我真的是头一次看到。

“嗯,手也一样,两只手分开。是不是用来承受诅咒的雕像非做成这样子不可呢?

“哎呀!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尊雕像的各处都被切断了。肩与肘部,还有大腿根和膝部。头部呢……噢,没有被切断。那么,共有四处地方被切断。啊,这是一个重要发现!简直是非常重要的发现哪,雷思垂德先生!”

“我不明白重要性何在?是否有人用锯子将它们切断了?”

“动一下脑筋呀,雷思垂德先生。显然,这木雕像最初就做成这样子了。实在有趣!确实是一桩非常有趣的事情。好吧,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门和窗……哎呀,这又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兄,为了不妨碍你的调查,还未向你说明一件事。此刻躺在床上已成为熏肉的金斯莱,昨天晚上突然从床上起身,把房门从内侧钉死,林奇夫人和贝因兹夫妇同时被锤子声吵醒。而且,不仅是房门,你一看就明白,四周的窗户也全部被钉死了,动都动不了。”

“这举动很让人吃

惊呀。”

“是的,福尔摩斯兄,这是发生在巴黎著名的莫格街事件的翻版呀。而且,我们所面临的事件,比上述事件还要彻底一百倍。”

“你是指用钉子钉死门窗这一事实吗?真的,铁锤跌落在地板上。”

“暖炉上还放着钉子呢。”

“哎,我好像失去平时的冷静了,必须静下心来才行。那么,雷思垂德先生,可不可以详细告诉我发现尸体的过程?”

“正如前面所述,金斯莱敲锤子的声音惊醒了家中其它三个人,那是将近午夜二时的时候吧。三个人赶紧起身来到金斯莱的房门囗。林奇夫人透过走廊侧的窗户与金斯莱通话。金斯莱虽然做着糊涂事,但又显得意外地冷静。他好像说:‘姐姐,我这样做恶魔就不会进房了。’于是林奇夫人……”

“噢,等一等,林奇夫人持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吗?”

“应该有吧。”

“请继续说下去。”

“既然金斯莱这么说,三个人就回寝室了。但到天亮时分,这一带的走廊变得非常炽热,他们发现金斯莱的房中起火。不过,看样子只有少数几个刚点起火头,尚未引成熊熊大火。三人撞破房门,闯入房间,冲到床边,发现金斯莱已成为‘熏肉’。见此惨烈场面,林奇夫人当场昏倒在地。贝因兹夫妇把她扶起送回楼下她自己房间,然后贝因兹一个人上楼灭火。”

“只有一个人灭火?”

“因为不是真正的火灾,一个人应付已足够了。”

“昨晚有谁进入过这屋子吗?”

“贝因兹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首先,门窗关得很紧密;再说,昨晚他们夫妇两人,或许包括林奇夫人在内,都几乎没有睡觉。所以,若有外人侵入屋内,应该马上就会察觉。事发后管家巡查全屋,没发现有贼人撬开窗户侵入的迹象。我们当然也做了调查,不能不同意贝因兹的结论,你不如再做一番缜密的调查吧。需要补充指出的是,所有窗户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会不会房内有人帮金斯莱?”

“有这种可能吗?”

“我在设想万一的情况。”

“他们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性。第一,现场的门窗都被钉子钉死,成为密室,金斯莱本人无法外出。三个人午夜跑来金斯莱房间门口时,都断言房门的确被钉死了。再说,若金斯莱拔钉开门,在静寂无声的午夜,马上就会被三人察觉。当时已是午夜两点钟了,金斯莱既不可能外出,外人也不可能入房。”

“那么在午夜两点钟的时候,是不是已有人在这间房间里面了?”

“这个嘛,我不认为会出现这种情况。晚上九时半左右,姐姐林奇来过这间房向金斯莱道晚安,当时若发现异常,必引起骚动。昨晚这家中并无访客,而一楼的大门和窗户正如前述,都关得很紧密。”

“嗯,房间里的火熄灭后马上报警了吗?”

“是的。但这一区的警官觉得这案件颇复杂,觉得力不从心,就打电话与我联络。而我则认为应公平地给研究犯罪的专家一显身手的机会。”

“在下颇感荣幸,雷思垂德先生。”

“你一到此地就做绵密的调查,或许,你已掌握所有线索了吧?

“以前你经常为我们释疑解惑,协助警方解决了许多难题。这一回,再次期待福尔摩斯兄给我们一个惊喜。”

福尔摩斯不理雷思垂德的恭维,绕房一周,确认所有窗户都处于钉死状态。

“昨晚这一带下过雪吗,雷思垂德先生?”

福尔摩斯总是这样,会突如其来提出一些没有关联的问题和意见。

“啊,我不知道。”

“老实说,雷思垂德先生,我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或许与你差不多。虽然找到了一些蕴含发展性的发现,但不回到贝克街做实验的话,无法告诉你结论。先在这里看一些能看到的东西吧,然后下楼听贝因兹讲述情况。”

但是贝因兹夫妇的证言并无新的内容。大致上来说,证实了林奇夫人来贝克街对我们说的那番怪异的话。

“没有看到猫儿呀。”福尔摩斯突然问道:“听林奇夫人说过,这屋子里应该有很多猫?”

“都被金斯莱先生赶跑了。”乔瑟夫·贝因兹答道:“他特别讨厌猫。”

“原来如此。看来,不为我们所知的金斯莱的怪癖还有不少。那么贝因兹先生,昨晚至今晨这一带下过雪吗?”

“昨晚没有下雪。但今晨当我们发现金斯莱先生死在床上的时候,外面飘过一阵雪。虽说外面下雪,但金斯莱房外的走廊却像印度一般的炎热,真令人吃惊。”

福尔摩斯点头,我们三人交抱双臂陷入沉思。

“作为警官,我是不会认同这种说法的。”雷思垂德对两人的对话显得有些不耐烦,说道:“如果认同,那不是要相信中国人的咒语了吗?我想发生这样的奇怪事件,必有其它理由,不知贝因兹先生以为如何?”

“我一点都不怀疑金斯莱先生生前说的话。”

“华生先生,你是医生,不知道对这事件有何想法?虽然金斯莱的体质较弱,但在昨晚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仅仅一个晚上就变成了木乃伊,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杀人方法有可能吗?”

我真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但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说凭我的知识,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来,雷思垂德便以得意的口气说道:

“你们看,连文明城市伦敦的现职医生都说不可能,我相信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样的杀人方法。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犯罪。”

“那么,贝因兹先生,关于那件东方铠甲……”福尔摩斯说道:“通常收拾这类对象时必有一个盒子,但在房间里找不到这盒子。”

“那对象从开始就没有盒子,金斯莱先生搬行李来这里时,那对象就外露着。听金斯莱先生说过,盒子弄不到手。”

“嗯。”

“盒子?铠甲的盒子?究竟搞什么名堂呀?”

雷思垂德急躁地大声喊道。但福尔摩斯一如以往地保持冷静,继续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贝因兹先生。金斯莱半夜里钉钉子,你们和林奇夫人听见后一起跑去金斯莱的房间了吗?”

“是的。”

“与他争论一番后,你们各自返回自己的卧室了。但是在这以后,还听到钉钉子的声音吗?”

“没有,在这以后就听不到一点声音了。”

“发生争论时,你从走廊能看到金斯莱的身影和房间内部的情形吗?”

“是的。那个房间的走廊侧窗户装着窗帘,但那晚我们跑去时,窗帘正好是拉开着。”

“能看到房间里的一切吗?”

“是的。”

“房间里除了金斯莱,没有其它人吗?”

“绝对没有!”

“那么,从走廊可看到床底下的情况吗?”

“是的,也能看到床底下的情况。”

“金斯莱房间的正下方是谁的房间?”

“那是梅雅莉太太的寝室。”

“我明白了,贝因兹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协助。因为这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件,说不定还会上门打扰。明天最好暂勿清理那房间。

“那么,雷思垂德先生,今天的调查工作就到此为止吧。关于你刚才所说的意见,我是否赞成,请允许我回贝克街好好考虑一个晚上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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