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井策太郎到文保泰家去了。

此行是为了逮描芳兰,以便审问出二十五万日元的下落。

不巧,当天正是文家为文保泰“送三”的日子。

“送三”就是人死后第三天为死者举行超渡灵魂仪式的日子。

中国的习惯是当死者入殓后,放在家里停留一些时日。按惯例停灵四十九天。到了清末,讲究排场的人家也不将死人停放那么久了,一般是放七天到九天,穷人家则出殡更早。

丧事的第三天黄昏,为死者超渡灵魂。

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用红纸将祝贺的词句写成春联贴在家门。春联早在年前就准备好了。文家当然也不例外。他家贴的门联是:

莞草满庭吐秀

杏花遍地生春

这副门联是用泥金写的。

此外,各处还贴上用方形红纸斜写着的“春”、“福”一类吉利的字。

由于文保泰之死,便用白纸将这些春联覆盖起来。

他家里所有红色的东西暂时都消失了,显得惨淡凄凉。

杠房的伙计们运来各种用具,在院子里搭起棚子,挂上挽联。

僧侣、吹鼓手等为数不少,并备置了葬仪用的大鼓、铜锣。有钱人举办丧事,凡男吊唁者来到大门,即鸣鼓多女客到则吹喇叭,以便通知宅内的人。

念经、吊唁均在黄昏开始。策太郎到达文家时,正碰上人们在紧张地进行准备。办事的人来来往往,任何人进入宅内也不会受到责问。

策太郎进去之后,立刻找到看门的老大爷。

当时,老大爷连眼泡儿都哭肿了。看来他是一个忠实的佣人。说不定由于亲戚老刘的死而痛哭一场。

“芳兰在哪儿呢?”

策太郎问道。

“哎呀!……”看门的老大爷不停地眨巴眼睛说,“现在这儿乱哄哄的,我也不知道。您进去问问女佣人吧。”

在繁忙的时刻,人们只顾干自己的活,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策太郎到正房里去了。

他正面巡视了一下大厅,只见大厅内两条板凳上摆着一副盖着绸子的棺材。棺材的前面有个披麻带孝的妇人扑在地板上嚎陶大哭,旁边有两个妇人在抚慰着她。看来哭的人是文夫人,两旁陪伴的是亲戚。

按照北京的习惯,棺材置于南北方向。棺材里塞满了木屑,覆盖棺材的绸子缝上编蝠形“寿”字。讲究的人家,都将死者穿的衣服称作“寿”衣、棺材称作“寿材”。

这里是灵前,也是未亡人放声痛哭的地方。

策太郎看了看,又蹑手蹑足地向旁边的厨房走去。

虽说他是文家的常客,却从未进过厨房。因为厨房门总是关着,夏天也要挂上帘子。大概是不想让客人看到里面的情形吧。

然而,此时却全然不同了,厨房门完全敞开,进进出出的人也很多。

十几个男女仆人在繁忙紧张地干活。前来吊唁的人、亲属以及帮忙的人、僧侣、吹鼓手……都要吃饭,厨房显得特别忙乱。看样子连近亲家中的佣人也找来帮忙了。

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便到厨房去的。

策太郎在外面望了望厨房,也未发现芳兰的形影。

他又在走廊站了一会,打算从来往的人中间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

不多时,一个经常打扫庭院的中年女仆抱着小坛子从厨房走过来。

“你们真忙啊!”

策太郎亲切地打招呼说。

“哎呀!您也来帮忙?”

作为文保泰的弟子,策太郎到刚逝世的老师家来帮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啊!……大家都在干活,……”策太郎暧昧地回答,然后问道,“唉!……芳兰在那边吗?我找她有点事。”

“她不在厨房。是不是在里面?……那个姑娘是不大干脏活的……”

中年女仆边说边看着自己那双抱着坛子的手。她的手已经被深褐色的酱油、豆瓣酱给弄脏了。

“那好吧。我到里面去看看。”

策太郎说完转身离去。

正房后面有间房子叫作后罩房,与正房相隔一段距离。一般大户人家都有这一类供女佣人住的地方,有时还成为藏娇纳妾之处。

策太郎绕到后罩房,看了看那里的情形。

平素,男佣人没有什么事是不准靠近这一带的。现在处在混乱之中,也顾不上这些了。

现在连女佣人房间的门都敞开了,外人出入也很随便。

策太郎大摇大摆地进去看了看,没有发现哭泣的人。

五、六个女人在缝制丧服、捆叠送葬时点烧的金银纸箔。

虽然也有人打量策太郎,但以为他也是来帮忙的,没有特别理会。

芳兰不在里面。

策太郎问一位面熟的年青女佣人:

“芳兰在哪儿呢?”

“到取灯胡同办事去了。这般时候也该回来了……也太慢了。”

“她回来以后,是不是会到这儿来啊?”

“这……大概会来的吧。”

“好吧,我呆会儿再来。”

策太郎用极其轻松的口气说完就离开了。

人死了有很多事情要做,规矩也真多。就以念经这件事来说吧,除去和尚外,还要请道士。至于满族人呢?则请喇嘛来念经七日。要设祭坛,喇嘛准备七天的饮食茶水。不仅如此,还得请阴阳风水先生来断定时刻的吉凶,甚至连遗族哭泣的方式,也有所规定。

当然,亲人去世之后,对家属亲友来说的确是可悲之事。为了使他们不至于过分悲哀,在亲人死后安排了一系列后事,让他们处在紧张繁忙的气氛中,这样便冲淡了内心的痛苦和哀伤。看来,这也是生活中的智慧吧。

策太郎自然与上述事情无关,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文家遛来遛去。他自己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人们都在忙于准备葬仪。

他向悠悠馆走去。

悠悠馆的大门被砸坏以后,只挂上一面白幕布。幕布不时被风吹起。

策太郎从幕布里钻了进去。

这里就是文保泰被杀的现场。只有日本席子、紫檀木椅子和桌子。原先运进来的石碑已送还原主,自不待言,血迹也擦去了。

“什么也没有了……”

策太郎环视着空荡荡的悠悠馆,自言自语地说。

墙角简易自来水管下面的水槽里,过去经常放着几个水桶,现在也不知去向了。

策太郎思索道:“凡是能移动的东西都搬出去了。也许死了人的地方不吉利吧?紫檀木椅子和桌子可能留下来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啊!有件东西!……”

策太郎惊讶了一下。

原来是字纸篓。

在凄凉的悠悠馆里,这只字纸篓是唯一未被搬出去的。

过去,这只字纸篓一直紧靠着用天然石砌成的那根柱子。自文保泰死于非命直至今天,它依然放在原处未动。

这里就像凋零了的荒野似的。在放字纸篓的旮旯儿里已经冒出了一些嫩草,策太郎感到一阵心酸。

他又看了看字纸篓。

内中空空如也。

策太郎记得,他们来找文保泰时,字纸篓装了若干用坏了的毛笔、旧棉花球、蘸了墨汁的棉花、特制的弹簧,以及各种作废的拓本。

策太郎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天然石柱子,以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情回忆着文保泰生前的情景。

此时此刻他才开始产生哀悼自己老师的意念。

然而,感伤刚刚浮起,立刻又被驱散了。

策太郎一想到被诈取了二十五万元,马上意识到自己太糊涂了。

“我不是来缅怀故人,而是挽回名誉,设法取回那笔巨款!”

于是,他立即离开悠悠馆。

走到门口,布帘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的头发也吹乱了。

策太郎在文保泰住宅绕了一圈,又回到女佣人住的房间。

“芳兰还没回来哪!本来早就该回来的,不知是怎么了。刚才那桐先生那儿也派人来找芳兰。真是的,她到哪儿闲逛去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

刚才见过策太郎的那个女佣人噘着嘴说。

据说,现在就连介绍芳兰来伺候文保泰的那桐,也多次派人来找她。

芳兰迟迟未归,文家的管家气得嘟嘟嚷嚷的,只好派人到芳兰出去办事的那个人家去找她。

事情是这样的:文保泰生前曾向取灯胡同的一个叫作穆桂的旗人借了几本书,对方突然说需要马上用那几本书,于是管家就派芳兰还书去了。

被派到穆桂家找芳兰的人回来传话说:

“早在三小时以前芳兰就将书送到穆桂家,然后立刻离开了。”

一直呆在文家等芳兰的策太郎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想到:

“糟糕!她一定乘机逃跑了。”

策太郎确信芳兰不会再回到这所住宅里来了。

正厅里,和尚们已开始念经。

浓郁的香火味随风吹了过来。

策太郎离开了充满怪腔怪调的念经佛堂,走出文保泰的住宅。

他边走边思索着:

这么看来,那个叫张绍光的人,也是个可疑分子了。

因为张曾以巡警顾问的身份在文保泰被害的现场出现过,并且进行了各种调查。

是他在隆福寺里告诉自己说:将二十五万元拿出悠悠馆的正是芳兰。

好,这么一来,也该查问一下张绍光。

张绍光似乎不是巡警营的人,若要追究此人,仍要通过与巡警有关的渠道。

幸亏新开办的巡警学堂里有一个和策太郎相好的日本教员,他便将自己的意图托熟人转告巡警当局了。

次日早晨,巡警学堂教师给他带来回信说:

“昨晚张绍光不在宿舍。他平素就是个来去无踪的人,直到现在旧习仍未改。不过,或许能在上半天联系上。以前他到外面住宿,第二天很快就会联系上的。”

一天过去了。等到日落西山,策太郎的朋友告诉他说:

“无论宿舍还是巡警营,都没有张绍光的影子,他也没来联系过。巡警当局也想找他谈谈,可是到处都没找到。看来,好像是失踪了。于是决定进行搜查。”

策太郎还拜托那须启吾到文家去打听一下芳兰是否回来了。可是正像他所预料的,昨晚芳兰一夜未归。

看来,两个人都失踪了。

这不是偶然的吧。

说也奇怪,他们几乎是同时失踪的,甚至像是约好了似的,最后见到他们的踪影也几乎在同一地方。

最后一个见到张绍光的是策太郎。策太郎是收到他的邀请信,在隆福寺里与他相见的。

芳兰从穆桂住宅里出来之后,曾到过附近隆福寺前的三槐堂。这是文保泰的朋友李先生亲眼看见的。

那位老先生只当芳兰办什么事去了,也没有特别留意,再说老先生当时的注意力集中到字帖上,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三槐堂。

不过,老先生倒还清楚地记得下午两点以后见过芳兰。当时,在隆福寺内策太郎正和张绍光见面。

隆福寺内和隆福寺前的书坊——时间大致相同。

根据上述情况着来,这不是偶然的一致。

可能他们之间有联系。

当晚,那须启吾来到策太郎的住所。

这个经验丰富的老谍报员也带来了“偶然一致”的消息:

“芳兰由那桐推荐给文保泰,咱们过去是知道的。经过进一步调查,才知道她去那桐家之前,曾在庆亲王家当过侍女。这样看来,她肯定是个联络员。”

那须将调查的结果告诉了策太郎。

“嗯,她好像是个很起作用的人。”

策太郎说。

“是啊!可以这么讲。”那须一边用小指的指甲搔着右眉梢一边说。“姓张这小子曾在日本和德国留学。回国后,曾有一段时间赋闲,之后意外地被振贝子看中了。”

“嗬,振贝子是庆亲王的……”

策太郎说到此处缄口不语。

振贝子是庆亲王的儿子。

看来,芳兰和张绍光都是庆亲王阵营中的得力人物了。

新的“一致性”被发现了。

“偶然”的影子逐渐清晰了。

既然是同一阵营的人,为什么张绍光直截了当地告诉策太郎芳兰是罪犯呢?

“的确有必要调查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真是个难题啊!”

策太郎抱着胳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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