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似的安静一霎,谈宴西低眼去瞧她,似笑非笑道:“原来弥弥是给我做了一顿鸿门宴。”

周弥手掌一撑,坐了起来,避开了他的注视,“你答应过我,给我主动叫停的权限。”

谈宴西看她许久,笑意渐渐地淡去,也坐起身,手掌揽她肩膀,低了头,温热呼吸荡在她颊侧,“为了什么?因为我这阵忙得没空见你?”

她不肯看他,他就手指钳她下巴,逼迫她转过头来。

她和他对上视线,眼里是他一贯不怎么喜欢的疏离感的空灵,有那么些无悲亦无喜的意思,“你几次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呢?”

谈宴西骤然目光一沉,却是笑了一声,“谁告诉你的?”

“我猜到的。”

“弥弥,有时候其实用不着那么聪明――你只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周弥没法对他说谎,如若不开心,她怎么会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一个冬天,厮混到了另一个冬天。

“……再开心,那不也是偷来的吗。我不在意自己无名无分,但我在意自己成了小偷。”

“你偷什么了,嗯?”谈宴西语气不悦,“我还不至于就成了祝家或是祝思南的所有物。”

周弥眼皮跳了一下。

……原本,那个所谓结婚对象,于她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下,谈宴西把名字说了出来,她好似终于看清楚了,那把捅在她心口的刀长的什么模样。

谈宴西接着说道:“我是准备告诉你这事儿,因为我觉得我俩到这份上,你该有这个知情权。可是,弥弥,告诉你不是为了跟你分开……”

周弥抬眼看他,“那为什么?为了把我变成真正的小三吗?”

“我不喜欢这个词,你别拿这种名头往你自己身上套。”谈宴西眉头一蹙,“我跟祝思南早已达成协议,婚姻只是一个名头,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

周弥自那天跟顾斐斐确认之后,便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她预期的分手云淡风轻,因为谈宴西压根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是,他终究是谈宴西,她看不透他的想法,他能几句话就能打破她的冷静。

她有些徒劳感:“……我妈去世不到四年,露露只差一步身败名裂,而顾斐斐现在肋骨都还绑着固定带。谈宴西,我没混到这个下场,不是因为我没有错,只是因为我单单比她们幸运……”

谈宴西冷声打断她:“我想保护的人,没有任何人动得了分毫。同样,我想留下的人,一步也别想从我身边离开。”

周弥一时无言。

是了,这才是那个实则骨子里极富征伐欲的谈宴西。

她只能说:“……可你答应我了。”

谈宴西仿佛笑她天真,“我一个商人,你居然指望我能信守约定。”

“你从前答应我的事,分明都做到了……”

谈宴西仿佛耐心尽失,话语一种不容商榷的强势:“弥弥,今天这话就到这儿,后头该怎样怎样,我就当你没说过。等宋满高考完了,你自己去挑个喜欢的地方,我们搬去一起住。”

周弥垂下眼,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竟好似在笑,“谈总这么俗套,也来金屋藏娇这一套。”

谈宴西的表情是仿佛是随她怎样,话撂这儿了,分毫不改。

周弥缓缓地呼一口气,“……你非这样做,我不保证不会恨你。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那么坏……”

谈宴西冷笑一声,语气可堪傲慢:“弥弥,世界上恨我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他低头冷眼瞧她,也没等她出声,有那么点发狠意味地将她吻住,“你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那就闭嘴,留着做点儿正事!”

周弥挣扎,手却也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了。

才知往常那些“禁锢和强制”纯属情-趣助兴的把戏,男人较真起来,体力差距悬殊到任何抗争都能成为徒劳。

而更悲哀的是,她似乎已经太过熟悉他的节奏,颤栗之感顺着颈后脊柱一直下窜,像一粒火种投入干枯野草的荒原,见风就着。

她的意识、语言和行为都在抗拒,偏偏本能叛逃得比什么都快。

谈宴西分明恚怒,可抓她头发,使她抬头的动作,却到底还是放轻柔了力度,怕她痛。他低头吻她,言语是他一以贯之的,坦荡的下-流,你不是要恨我吗,弥弥,可你瞧瞧,我这一手的……

周弥眼前一片模糊。

听见外头风声阵阵,每年北城冬天,寒潮来临时必不缺席的物候。

像是也呼啸着穿过她胸腔。

最后,她只能徒劳地说,家里没有套……

谈宴西声音冷静得过了头,反而有种危险的意味:“怕什么?大不了就生,还怕我养不起?”

周弥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骇然,转头去看他,“你要让生下来的孩子,也像我一样背个‘野种’的骂名长大吗?”

谈宴西声音冷得像是从深蓝的冻湖里捞出冰块,“你背得,我也背得,凭什么他就背不得?你大可放心,别人动不了你,照样也动不了他。”

周弥声音都哑下去。

她手里的牌都打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可说的。

甚而,有那么一个持续沉溺的瞬间,心里头有道声音不停地催眠她:放弃吧。温柔的苟且,也好过清醒的颠沛。

后半程,周弥几乎是予取予求。

谈宴西看她眼睛,看她神情,和他一样癫狂地不辨眉目,再没有那样好似深思熟虑过的冷静和疏离。他喜欢她这样。

结束时,外头风声好像更大了。

吹得玻璃窗户也“哐哐”作响,有种要把这儿掀翻的错觉。

谈宴西搂着她,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声音沉缓两分,“弥弥,在我这儿,婚姻不过就是个名头,何必非要把自己往里套。而除了这,其他的我什么都能给你。”

周弥只是微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谈宴西手指捏她脸颊,“说话。”

该说什么呢?她一片茫然,只能任由潜意识自由发挥:“……我妈生宋满那年,差一点难产。我在医院陪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生孩子,是真的闯过了一道死亡之门。之后,我问我妈,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打掉啊,这样,你这一生要少受多少的苦。她说,哪里有受苦,你活到这么大的每一天,我觉得快乐极了。她说,给妹妹取名宋满吧?你们一个‘弥’,一个‘满’,都是圆圆满满的意思。”

周弥睫毛已然被濡湿,叫她觉得睁眼都是一种困难,“谈宴西……我不值得名正言顺的圆满吗?你要叫我背叛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爱的男人跟另外的女人结婚吗?你跟祝姓的小姐结婚的时候,我该在哪儿?我要去观礼吗?还是,你要叫我在家里等着你……往后一辈子,都要这么苟且地等着你吗?”

她声音发哑,也发苦,像是生咽了一把粗粝的砂,这一串追问的最后一句是:“……你想要,那只笼子里的绿山雀,死在哪一个春天?”

谈宴西陡然一震。

不知因为她句话,因为手指触到了她眼角滚落下来的灼热的眼泪,还是,听见她说,“爱”?

谈宴西出声:“你方才说……”

周弥仿佛洞明他的想法,这一长串的句子里,他想确认的是哪一句,“我没有什么不可以承认。不然,你刚刚做的事情,我一秒钟也忍不了。爱一个人是一种能力,我很高兴,我妈妈教会我。”

谈宴西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在问,既然如此,你还要叫停?

周弥感觉自己脸上皮肤紧绷,是眼泪洇湿后留下的痕迹,“没有原则的爱,和谄媚有什么差别。谈宴西,你明明最讨厌别人向你谄媚。”

谈宴西沉默下去。

灯下,她有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分明,方才,她陪着他一起沉沦时,这眼里有极为动情的热度。

他有一种仓皇的落败感。

早该知道,这个女孩,在第一次扔了那张钞票,在第二次义正辞严地通知她,她不会做他评价标准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时,他就该知道。

她是与众不同的。

漫长的沉默。

谈宴西终于起身,捞长裤套上,不再看她,声音难以形容的一种平静:“确实,我以为什么都给得了你。但你说你爱我,我拿不出同等的东西。这一点,我必须尊重你。”

谈宴西这段话,还是叫周弥心脏继续飘飘忽忽地下沉。

她本以为早就已经沉到了底。

女人有时候真是一种可悲的动物,爱一个人,明知对方薄情寡义,游戏人间,可真听见他说“不爱”,亦有一种恼羞成怒的不甘心。

一会儿,谈宴西衣服就已穿戴整齐,连方才欢-爱时,勾着了她的头发,于是不耐烦摘下来丢在一旁的手表,这会儿也已经戴好了。

他站在床边,垂眼看她,片刻,又在床沿上坐下,捞被子将她一裹,抱进自己怀里,“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祝你往后找到你的圆满。”

最后,他退场亦如深情脉脉的好情人。

谈宴西就这样抱着她,许久不动弹。

她也就不出声,听见时间仿佛寒潮略过湖面,渐次地结了冰、凝固。

是谈宴西口袋里的手机一振,打破了这仿佛可成为永远的绝对寂静。

他没去看,手终于松开了,退开去,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往后,生活中遇到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号码你知道,我不会换。”

周弥没有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出去请帮我把门带上。”

“好。”

谈宴西站起身,推开了门,客厅里明亮的白光照进来,周弥不由地眯住了眼睛。

她听脚步声朝门口走去,然后是换鞋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停顿了很长的一霎,然后,“纭钡囊幌欤是门关上了。

谈宴西沿着狭窄的楼道,飞快往下走。

一面摸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抖一支烟,送进嘴里,而后顿了顿步,低头点燃。

尼古丁的滋味好像叫他好受了一些。

快走到二楼,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回头,讶然发现,跟下来的是周弥。这一刻无由惊喜,“弥弥……”

周弥几步到他跟前,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只把一只塑料袋子往他手中一塞,“你带走吧。帮我扔掉也行……”

谈宴西低头看一眼,哑然。

没给他多说一句话的机会,周弥飞快转身,又脚步急促地奔楼上去了。

谈宴西咬着烟,看着手里这一袋子洗净的,还沾着水的草莓,心烦地想就地给扔了。

然而,出于他也搞不懂的心理,他没这么做。

反而就这么提着它,下楼,一直出了居民楼,走去外头停车的地方。

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也把塑料袋子刮出哗啦啦的声响。

背景音似的,跟了他一路。

持续、不停歇的吵嚷和烦乱,叫他有种往后生命里都有这噪声如影随形的错觉。

周弥爬到了家门口的下面一层,就停了下来,听见楼道里回响起楼下铁门被摔上的声音,知道谈宴西是彻底走了。

她这才又回到家里,拿上了手机,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只上回感冒没用完的口罩戴上。

然后随便找了只塑料袋,装上门口那双穿了一次的灰色棉拖。

她长款的睡裙外面,只裹了一件长羽绒服,脚上穿的也是拖鞋,就这么下了楼,走到小区外面。

看见门口的垃圾桶,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拎着东西。

她垂眸看一眼,把塑料袋丢了进去。

寒风中穿过马路,走了三百米。

药店的灯箱还亮着,她走进去,买一盒药,手机扫码付账。

走出药店,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她站在路边,就水服药,将包装丢进垃圾桶里,没喝完的水,也一并扔掉了。

两手空空,都抄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路灯连绵向前,昏黄地照亮一条街道,一辆辆车,拖着澄黄的尾灯极速驶过。

那些灯火模糊成或浅或深的圆形光斑,她眨一下眼,又再度清晰。

街道几分脏乱,陌生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

那路口处尚有支起的小吃摊,缭绕一阵阵白烟,贩卖零星一点温暖。

周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仰头,穿过路灯的光,穿过光秃的枝桠,看向夜空,看不见任何星体,只有绝对的,灰霾一样的沉寂。

花车到站,焰火燃尽。

她的游乐园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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