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坐船沿淀川北上。

陆奥阳之助在一旁说道:“这件事到头来只会让后藤功成名就。”令他如此愤愤不平的,正是后藤象二郎将这一伟案当成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若无其事地献给容堂。按照土佐上士一贯的作风,绝对不会报上龙马这个乡士的名字。

陆奥执著于事,所以免不了给人心胸狭窄的印象。

龙马对陆奥的这一缺点一清二楚。“咦?”他发出怪声,看着陆奥。“这是理所应当的啊。他是参政,又深得容堂信任。立了这一功,他在藩内将愈发受器重。如此甚好。”

“那先生您怎么办?”

“混账!”龙马大吼,“难道你认为我盘算着在小小的土佐藩谋上个一官半职不成?”

“不,是因为……”

“我连容堂都不放在眼里,从不认为他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更不用说容堂的小喽啰后藤象二郎了。至于他凭借这一功劳在藩里爬到什么位置,我就更没有兴趣了。”

“好有气性!”一旁的长冈谦吉苦笑道。

“这是自然。”龙马说,“虽说我原本是土佐藩的下级武士,而且是一路坐冷板凳过来的,可是我脑中所想之事,却不是土佐,而是天下。等日本的事情解决了,再考虑全世界。”

“在下佩服。”长閃谦吉笑道,“看来正是因为您有如此气势,平日才能那样豁达啊。”

“嗯。”龙马远远望着岸边的芦苇,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容堂公虽说统率着二十四万石,可他身边多少有些才干的人也不过是后藤象二郎与乾退助之流。我虽然是浪迹天涯的浪人,却有陆奥阳之助和你这样的左膀右臂。有朝一日,事成之后,陆奥可以主宰一国之外交,而你应该能够主管一国之文教。”

不久,船抵达伏见寺田屋码头。龙马一行上了岸,横穿过薄暮笼罩的道路,走进了码头客栈寺田屋。

“龙马来了!”龙马在土间大喊。

这是他自寺田屋遇袭后第一次回来。登势从屋内飞奔出来,死死盯住龙马的脸,一下瘫坐在地上。让龙马住下来这件事对登势来说是需要下很大决心的。她将龙马等人引至二楼,随即下楼召集了店内的伙计,吩咐道:“要是发现可疑的人,立刻告诉我。”

楼上,陆奥阳之助说道:“坂本先生,这可是您曾经杀过敌人的地方啊。”他抬头看了看屋顶,又转到壁龛和隔壁房间看了一遍,然后笑道:“阿龙姑娘是从哪里进来的?”

“后楼梯。”

“从那里?”

“嗎。上来以后,沿着走廊跑进了屋子。”

“听说她当时来不及披衣?”老实的长冈谦吉压低了声音问道。

正说着,登势上来了。她扎着用茜草根染的围裙,围裙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信。”

“啊。总是麻烦你,抱歉。”

龙马对家里人说过,写给他的信请让寺田屋老板娘转交。三封包裹在油纸里的书信,全都是乙女寄来的。

“简直就像恋人。”陆奥打趣道,随即和长冈一起退到了隔壁。

龙马打开信一看,写的仍旧是些漫无边际的牢骚话。说在家里终日无所事事,无趣得很,简直生不如死,倒不如索性到京都;又说想要在长崎过点敞亮的日子,诸如此类。总之,她就是想在龙马的身边生活。

看到这些,龙马竟然也愁眉不展起来,这在他十分少见。乙女的痛苦令龙马放心不下。他未尝不明白姐姐的心情。姐姐对丈夫冈上新辅不满,由着性子回了娘家。这在女人而言或许是不幸,龙马却顾不上这些。乙女的不幸,在于她生来就具备除了身为女人应有的才艺之外的能力。她不仅有学问,还长于谣曲,精通净琉璃,还精于剑术和马术。最厉害的是她身上自有一股男子气概,如有可能,她甚至愿意为天下家国奔走四方。

真是不幸啊,龙马心想。这样一位才华出众的女子,却丝毫没有展现自己的机会,只能窝在娘家的一处小屋里虚度光阴。真是生不逢时。再没有比女人拥有诸多才能更不幸的事了,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她们表现的机会。

龙马烦恼地将书信扔到一旁,胡乱躺下。他感到束手无策。

龙马少年时代习得的一切都是乙女教的。龙马曾一直认为年长自己三岁的乙女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女人。长大后,他以乙女为荣。他和同志喝酒时经常会说起姐姐的事迹。因此,在他的朋友圈中她成了名人,甚至树立起了“比龙马还强悍”的名声。他曾将这件事半开玩笑地写在了寄给她的信中。

姐姐曾是多么精神焕发、英姿勃勃啊!龙马心想。然而,最近一两年来,从前那个姐姐渐渐风釆不再了。因为没有释放热情的舞台,所以心中的火焰烧毁了她。以前,面对姐姐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倾诉,龙马也曾用半是揶揄半是劝诫的口吻给她写过信。看来这次又得写了。

龙马坐起来,叫来女仆,令其备好笔墨纸张,他笔走龙蛇,好一番劝慰。

第二日,龙马去了京都。

在京都,他照例不在藩府停留,而是选择了一家叫酢屋的商家。这是一家与土佐藩府有生意往来的木材店,龙马已将此处定为海援队的京都据点,在河原町三条附近的车道。

又过了一日,队里的驻兵库办事员野村辰太郎和白峰骏马飞驰入京,与龙马会合。

龙马由此开始大显身手。他见了土佐藩府的官员,还到萨摩藩府和西乡见面,想征得西乡的同意。

西乡着实吃了一惊。“这种事情,能实现吗?”在西乡看来,想让将军归还政权,若不动用武力断难成功。他坚信龙马很难成功。而且萨摩、长州两藩策划的武装起义已日趋成熟,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义举之事还请再等一等。”

西乡大伤脑筋,不过,他并未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而是说:“我给你引见一位厉害人物。”说着,西乡拍拍手,叫来了中村半次郎,下令道,“把品川先生请过来。”

不一刻,走进来一个年轻人。这个人龙马也见过,便是长州藩士品川弥二郎。

“啊呀,坂本先生,鄙人品川,幸会。”说完,这位年轻人坐了下来。品川弥二郎是长州藩松下村塾的一员,虽说他品格远不及高杉、桂,但是若论能言善辩、处事圆滑,在同辈中也算是出色的了。此人最适合交际与谈判。

为何品川弥二郎会出现在萨摩藩府?龙马暗想。

实际上品川正潜伏于此。

自从元治元年夏的給御门之变以来,京都再难找出一个长州人。即便有人偷偷潜入,一旦被发现,也会被新选组和见回组毫不留情地除掉。为什么品川会冒着生命危险潜伏在这里?龙马开始思考了。西乡将品川叫过来,一定是想让龙马自己发现其中的原因。

“这两三天里,品川先生就要回藩了。”

西乡如此一说,龙马疑窦顿释。品川是长州的秘密联络人。一旦起义的日期定下来,他就要将长州军带入京城。品川最近要回去,这也就意味着开战在即。西乡一定是在向我暗示这一点,告诫我不要提什么通过和平方式解决。

就在龙马进京的第二日,中冈慎太郎也到了京都。

中冈马不停蹄地拜访了二本松的萨摩藩府,与西乡隆盛密谈一番。

“龙马来过了。”西乡一开口便说起了龙马的重大建议。

“大政奉还?”中冈愣住了。一时间,他没能理解龙马的真正用意。

西乡于是向他细细说明了一番。中冈陷入了沉思,不久,他得出了自己的理解。

大久保一藏在一旁问道:“中冈君,事情能成功吗?幕府会同意吗?”

“应该能成功。”

“为什么?”

“因为是龙马说的。那家伙从来不会说不切实际的套话,当是他必有他的依据。”

“若是果真能实现,那么我们的计划便会中途夭折。这可不好办啊。”说这话的是萨摩的吉井幸辅。

于是,几人讨论起来。最终,众人决定由龙马的同乡中冈去同龙马细细商谈。

龙马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一路上,中冈越想越生气。他费尽心血苦心经营至今的计划,如今却可能因为龙马的建议而土崩瓦解。曾几何时,龙马是一个何等激进的讨幕志士!他应该不至于时至今日却转变了心性,想要留幕府一命。

中冈一面胡乱猜测,一面顶着毒日头匆匆赶路。在河原町大街向东一拐,便走进了车道。路北便是木材店,这里就是海援队的秘密据点了。

中冈在店门口停下了脚步。屋檐下堆积着一些旧木料,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我是土佐石川。”中冈道,“才谷可是住在这里?”

伙计闻言到内室去了。

不多久,出来一位容貌绝美的姑娘,立在土间说道:“才谷先生如今不在屋里。”她的样子十分警惕。

“敢问姑娘是哪位?”

“小女子千代,家父是酢屋老板。”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不行。”

看来是个倔强的姑娘。

“我和才谷比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若是你趁他不在时将我轰走了,他一定会生气。”

中冈费了好一番口舌,姑娘总算同意他在土间等龙马回来。

转眼到了晚上。中冈坐在土间的木料堆上,一直眼巴巴地等待龙马回来。

中冈大感奇怪,因为千代也一直坐在土间的门口。有时她会起身去后屋,但事情处理完后必定会急急忙忙地跑回来。

应该是在监视我,中冈心想。如果中冈是幕府的刺客,而千代将他放进屋去,那她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龙马又收服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小姑娘。在中冈看来,龙马总是莫名其妙地同这种姑娘有缘,这种姑娘似乎也是莫名其妙地钟情于龙马。

太阳落山后不久,龙马方才回来。他打开小门,走进土间。千代捧了烛台。烛光摇曳,照亮了龙马的脚下。

“来了一个古怪的男子。”千代跑起脚尖,在龙马耳边轻声说道。

中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龙马渐渐走近前来。

“什么嘛,原来是中冈君啊!”他拍着中冈的肩膀说,“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啊?”

“这家店真是不招人喜欢,有个像看门犬一样的古怪丫头。”

“啊。那是千代姑娘。想必是她平日里无事可做,见你来到店里,稀罕得很呢。”

“无事可做?‘姑娘’这种人可是忙得很呢。做针线活、学习琴棋书画、帮忙煮饭,试问这些姑娘何曾有时间来盯客人的梢?”

“那个丫头不喜欢这些。”

“真像啊。和你有缘的姑娘都一样。乙女大姐、千叶武馆的佐那子、寺田屋的阿龙,再加上这个酢屋的千代,她们身上都有某种类似的地方。”

“喂喂,人家可是还没出嫁的黄花闺女!”龙马连忙堵上了中冈的嘴,此时千代又走了过来。

“千代小姐,麻烦您将酒菜送到客厅来。”龙马说完,便先行穿过土间,将中冈引至内厅。

“坂本,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吧?幕府的刺客们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你进京,好像已经盯上你了。”

“他们就是干这个的。我也不能阻止他们忠于职守啊。”

“你可真看得开。幕府已经紧张到近乎疯狂的地步了。在幕府的授意下,会津藩、桑名藩、新选组、见回组等不分昼夜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吵嚷、巡逻。”

“今天来所为何事?”

“是为了弄清楚你的想法。”中冈将刀掷在一旁,甫一坐下,便又说道,“这可不行啊,龙马。你又干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啊。”

“是大政奉还?”

“正是。莫要在时势的车轮下横插一根木头了。举兵之日已经迫在眉睫,你的这个方案极有可能让好不容易才前进至此的大车改变方向,乃至轰然翻倒。”

“你想让我怎样做?”

“撤回这个提议。”

“中冈啊。”龙马说,“你先冷静一下。你和西乡一直都说要举兵,可是究竟有没有打败幕府军的胜算呢?”

“怎会没有?”

“萨长有多少兵力在京都?”

长州没有一兵一卒,萨摩不到一千人。以这区区兵力,是无法在京都发动勤王政变的。仅驻扎在京城的京都守护辖下的会津兵就超过了一千;京都所司代手下桑名兵有五百;大坂还有将军庆喜引以为豪的一万名幕府步兵;再加上新选组、见回组和其他佐幕诸藩的兵力,在上方,幕府可以动用的兵力至少有一万二三。

“照这个情况是赢不了的。”

“不,能赢。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乾

退助会率领他自己招募的一千多名义军从土佐赶往京都。”

“天真。”龙马说,“从土佐到京都路途遥远,需要花费时间。在这期间,京都的萨摩军早就被幕府军歼灭了。”

“龙马,你有所不知。西乡为了增强京都的兵力,正欲从藩国召集至少一千名士兵。”

“萨摩藩的守旧派不是反对这次出兵吗?”

“西乡和大久保都说能够实现。”

“好,既然是他们应该能够做到。那么长州兵又将以什么名义进京呢?”长州仍然是朝廷和幕府的敌人,他们无法向藩外派兵。

“不,有一个办法。”

所谓无巧不成书,为了处理长州征讨的善后问题,幕府令长州岩国城主吉川监物和一名家老赶赴大坂交涉此事。趁此良机,可以借护卫使节这个由头派遣两千左右藩兵随同前往。西乡、大久保和中冈等人制定了这个计划,长州已经做好了准备。

“即便如此,你还是觉得我们会输吗?”

“令人担心。”龙马说。

龙马的意思是,这些兵力如果不在同一时期集合起来,便无法形成战斗力。“龙马,我以武士的名誉问你。”中冈慎太郎忽然转变了态度。

“太夸张了。”龙马顿时缩着肩膀,笑起来。龙马一直认为,中冈慎太郎这种执著的性格虽然让人感到安心,可是总觉得很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

“人在说话时不应该这么板着一张脸。”

“你真是可恶,总没个正经。”

“我没开玩笑。我从不拿正经事开玩笑,也不取笑别人。这是我唯一的优点。”

“龙马,你且听好了,我问你,你究竟想不想推翻幕府?”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拼命到现在。这还用回答吗?”

“那你为何还要提出大政奉还这种天真的方案?而且还是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的骗人把戏。龙马,我丑话说在前头,幕府只能通过武力来推翻。”

“这世上没有唯一的出路。只要站在比常人高出一尺的地方看问题,就会发现总会有不止一条路摆在面前。”

“大政奉还就是你所谓的出路?”

“是出路之一。不过中冈,大政奉还也是武力讨幕的必胜之路啊!”

“哦?”中冈屏住了呼吸。他原以为这个提议只是用来哄人的所谓“和平方案”。“愿闻其详。”

龙马说,将大政奉还方案作为土佐藩公论,说服萨摩藩接受,并将此作为萨土二藩的动议提交给京都二条城里的将军。有了这个名义,便可以派出藩兵了。

“啊,这样就有了举兵上京的理由了?”

“那是自然。如果将军拒绝这个提议,即刻便出兵讨伐。没有武力支持,提案是不会通过的。”

在这个名义下,可以率领藩兵大举进京,中冈大为振奋。如此一来,土佐的乾退助便可以公然率领他引以为豪的西式陆军奔赴京城,萨摩藩也不用釆取零星派兵的权宜之计了。

“这样大军便几乎会在同一时期聚集到京都。这时长州军也来了。在这种情况下,维新回天的战争才有可能取胜。”

“妙计、妙计。”中冈连连点头。

“当然,若是德川氏能够老老实实地交出政权,战争便与我们无缘了。那样也算是日本国的一大幸事了。还有,中冈。”

“嗯?”

“这个动议将由土佐提出。这样一来,一直步萨、长后尘的土佐人也能够精神大振、面目一新。这岂不是一箭双雕?”

中冈终于认同了。

“原来如此。细细听来果然是一条稀世妙计啊!”中冈颔首道。

“你果真这么想?”龙马不由得向前探身大声问道。

龙马提出的大政奉还原本就是神奇的方案,无论是倒幕派还是佐幕派都可以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去理解。在后藤象二郎看来,这是一个既给了德川家面子,又顾及天朝体面的两全之计。从这方面讲,对于一直在勤王和佐幕之间摇摆不定的山内容堂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解决方案了。而另一方面,对于中冈这样的激进讨幕派来说,树起大政奉还这面大旗,也能够用合法的手段将倒幕兵力集中到京都来。

总而言之,这个方案绝妙地体现了政治具有的魔力,可谓天下无双。至于这一方案的提出者龙马本人的真实想法,自然与中冈不差分毫。但是,为了将整个土佐藩拉进讨幕阵营,必须加入许多能够为后藤所理解的对幕府的情义之类的因素,并且还要予以强调。若是将它比作一副药,对一方的患者来说是一副药,对另一方的患者而言便是止泻药。并且,开出这个药方的大夫龙马早已经料到患者定会很快疫愈。中冈说得没错,这正是世所罕见的灵丹妙药。

而且最令中冈兴奋的是,此案一经提出,土佐藩将一跃而跻身于时势的主导之位。

中冈身为土佐人的意识比龙马要浓许多。在龙马对藩国之事漠不关心的时候,中冈不顾自己是脱藩之身,在藩内寻找同志,接近他们,指引他们,写文章让他们传阅。他想尽一切办法,殚精竭虑,想要把这个顽固守旧的藩国变成讨幕之藩。

在中冈看来,一旦提出大政奉还,土佐藩的面子就保住了。

他为此兴奋不已。他自从脱藩以来,帮助长州,援助萨摩,促成了两藩的联手,宛若两藩的军师一般四处奔走。可是,这其中也一定隐藏着无法向人诉说的孤苦寂寞。他本来是个土佐人,虽说萨摩、长州对他优待有加,但他不时地也能感到一种屈辱和不自在——那是只有他才能体会到的滋味。“龙马,你我二人联手实现这个方案吧,就像之前促成萨长联盟那样。”

“啊呀,中冈兄,太感谢了。”龙马高高举起了双臂。有中冈相助,就如同得到了千军万马。

“我会去说服西乡和大久保,我有这个自信。不过,还有一位人物,我们也必须说服他,是岩仓具视。”

中冈行动起来。“唯有这个办法可以稳操胜券。”他力劝西乡和大久保。

西乡等人也渐渐同意了。虽说要讨伐幕府,但以目前的驻京兵力究竟能否占领皇宫并将幕府势力从京都驱逐出去,这一点着实令人怀疑。这也是令西乡苦恼不已的地方。若是釆取龙马的方案,得胜的希望就很大了。

“明白了。就按照龙马的方案进行吧。”一众人确定了方针。但是,长州藩才是问题所在。“他们不可能答应。”大久保一藏说道。

长州人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开战。他们一次次地催促萨摩,并派遣品川弥二郎作为联络员躲藏在萨摩藩府,最近又有两个人从长州来到了京都。此二人正是山县有朋和伊藤俊辅。对长州人来说,进京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赴死。一旦他们在京中被认出,转眼便会被新选组、见回组、会津藩巡逻队、桑名藩巡逻队等包围,然后被剁成肉酱。这些密使之所以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潜入京都,就是为了在萨摩的屁股上打上几拳。

“长州人我会去劝说。不过,他们历来都认为萨摩人阴险狡诈,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地听劝。中冈君,你也去劝劝他们吧。”大久保一藏说道。

“义不容辞!”中冈随后便去拜访了藏在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府上的长州人。这些人都是他的旧相识。

中冈将龙马的方案与他们细细道来,晓之以理,苦苦相劝。

长州人轻易不为所动。“道理是明白的,但是感情上接受不了。”说这番话的,正是三个长州人中年龄最小的伊藤俊辅。

“中冈先生,失礼了。”说着,伊藤将手伸向自己的小腹,撕开腰带,取出一个红色药包。“长州人只要踏出藩国一步,身上都会带着这种东西。”这是在长崎弄到的吗啡。万一被幕吏抓住而又没有时间切腹自杀,他们便会服下吗啡,结束自己的生命。。

“萨摩人能够在京都悠然度日,他们想出来的主意自然也是慢条斯理。我们却不一样。”

幕长虽说停战了,可是二者仍是敌人,长州仍旧被视为朝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长州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最终走向毁灭。他们为了求生,自然想要背水一战,与幕府拼个你死我活。整个长州藩都在摩拳擦掌,焦急地等待着开战的那一刻。

这时,中冈前来劝解。既然要赌,就一定要赢。他这样说。最后,长州人终于被中冈说服。

转眼几天过去。这期间多亏了中冈慎太郎奔走游说。他劝说萨摩,游说长州,还打算让土佐藩驻京都官员团结一心。经过一番努力,已经大致说服了他们。

龙马则出没于京都各处。在一个闷热难耐的雨天,二人并肩走在了通往洛北岩仓村的小路上。

“我们一定要说服岩仓卿。”中冈说。此前讨伐幕府的计划正是以西乡、大久保和岩仓这三个人的想法为主在向前推进。

“此人乃是一位世所罕见的谋士。”中冈说。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龙马对他很感兴趣。

龙马和中冈身上裹着从萨摩藩府借来的薹笠和蓑衣,向着北方前进。

雨不算大。快要走出京城北郊的田中村时,雨停了。不过,大雾很快弥漫开来。道路和田间小路没什么两样。

“你看,京都的野草和土佐的一模一样。龙马,是不是很怀念啊?”中冈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在大雾里行走。中冈似乎很是享受与龙马一同赶路,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并肩而行了。

“龙马,在岩仓卿的隐居之所,你一定要注意礼节。”中冈提醒道,“岩仓卿毕竟是前中将大人。他的官位比土佐的老藩公还要高呢。”

“啊,是吗?”龙马从不关心什么位阶等级,他一向认为,官位这个东西只不过是太平日子里的点缀,一旦天下陷入战乱,就成了个滑稽的玩意。“岩仓卿是一位勇敢豪爽之人,这一点反倒不像公卿。若论他的相貌,乍一看去倒像是海盗头目。他为人豪放慕落,有亲和力,随时都会和农夫下上一盘象棋。但是我们决不能疏忽大意,他毕竟是在名门出生长大,对于礼节十分讲究。”

“不用担心。”龙马在斗笠下偷笑。

但是等到了隐居所,和岩仓面对面坐下来,反倒是岩仓先换了个十分随意的盘腿坐的姿势。

“你就是坂本龙马?我早就听说你了。”他说道。或许是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光头上刚刚长出来的头发,岩仓系了一块像财神所系的头巾。“听说你成立了一个海盗团体,叫做什么海援队的,如今已经称霸濑户内海了?”岩仓似乎对龙马格外感兴趣,细细打听了他的经历、事业和抱负,刨根问底。

最初板着一张脸坐于一旁的龙马渐渐觉得对方是个有意思的人,开始高谈阔论起来。他有着独特的幽默,岩仓不止一次哈哈大笑。等到会谈结束时,岩仓卿已经十分积极地赞同龙马的大政奉还方案了。

时下土佐藩的大监察是佐佐木三四郎。大监察是司法方面的最高官员,地位仅次于行政家老。

龙马没见过这人。在长崎时,有人向他通报藩国的情况时,说过这样一句:“佐佐木三四郎最近开始倾向于勤王了。”

龙马觉得这件事颇为可笑,说道:“三四郎是哪根葱啊?”说完捧腹大笑起来。

即便是龙马,恐怕也无法料到佐佐木三四郎在明治维新以后改名为高行,屡次担任维新政府要职,最后竟然封了侯爵。

“看来一旦形势稍有好转,那个顽固守旧的藩国的上士当中也会冒出个把勤王之士啊。”让龙马感到可笑的正是这个。在凄风苦雨的镇压时代,上士全都唯幕府马首是瞻,处处维护幕府,而把勤王派的乡士和下级武士们看成盗贼。

龙马也曾说过,要好生对待这种投机之人,这才是战胜时势的方法。佐佐木三四郎究竟是不是投机者,如今无从得知。佐佐木家祖先的故事倒是颇为有趣。

他的祖上曾任玄蕃,战国时代侍奉过三河德川家,在姊川合战中立下战功,家康曾赐给螺钿柄的长枪。那把长枪便作为佐佐木家的传家之宝代代传承下来。

玄蕃去世后,他的儿子十兵卫四处漂泊。十兵卫的生母家乡是伊贺,传说他在那里学会了忍术。十兵卫长大成人后,流浪到了远州,经人介绍开始为远州挂川六万石城主山内一丰效力。当时是丰臣秀吉统治的末期。据说一丰花了五百石雇用了他。这种说法多少有些可疑,年俸只有六万石的大名怎会仅凭会使忍术这个本领就用五百石的厚禄聘一个无名浪人呢?

后来,关原合战爆发,之后一丰被封为土佐二十四万石,成了土佐藩的第一代藩主。当时,十兵卫较晚才赶到土佐,结果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俸禄变成了五十石。此后的一百年来,佐佐木家的人一直对藩国坚称:“我们家族理应享受五百石的待遇。”

到了玄蕃以后的第八代,家族的当家人终于当上了勘定奉行。

从这位勘定奉行算起,又过了三代,便是三四郎。三四郎尤其擅长剑术和国学,剑术虽习的是乡下剑法,在上士中间却也十分厉害。

总之,他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是头脑灵活,多少有些骨气,而且能言善辩,因此仕途之路可谓颇为顺利,屡屡得到提拔。

如今佐佐木三四郎突然以勤王之士的面目示人,并非只是因为敏锐地嗅到了时势的变化。他年少时曾经师从居住在高知城北福井村的国学者鹿持雅澄,这或许多多少少形成了他的思想源流。

鹿持雅澄俸禄很少,一生清贫,但是他在学问方面的造诣颇深。他的万叶集研究在江户和京都学界可谓成就卓然。他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不是一个教育家或是警世哲人,他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究。他四十六岁时妻子过世,此后便没有再娶。他自己烧菜做饭,独自一人赡养老父,抚养幼子,整日破衣烂衫——朴素的他和这样平淡的生活是如此相称,甚至相称到有些可怜。不过,他的弟子中却诞生了许多思想家。

“如果我没有拜鹿持先生为师,便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已故的武市半平太经常这样说。武市接触到鹿持渊博的学识,把这些当做种子,培育出了自己思想的萌芽。顺便提一句,鹿持雅澄的妻子正是武市的姑姑。

至于鹿持其他有名的门人,为政的有吉田东洋,革命志士除了武市,还有大石弥太郎,学者当中有松本弘荫、宫地守达、别府安宣、南部严男、横山直方等。

佐佐木三四郎便是跟随这样的鹿持学习。不过,国学这门学问似乎不太适合三四郎。

三四郎原本颇具为政才能,让这样一个人去学习古代诗歌,恐怕确实为难。所以他不是个好学生。

不过,“出自鹿持先生门下”,为日后的勤王带来了莫大的益处。人们都对他深信不疑,不会把他当做观察时局、伺机行动的投机之人。

佐佐木三四郎逐渐在藩国里得到了重用。其中一个原因,是此时在土佐藩的上士里,人才已经匮乏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三四郎就显得出类拔萃,人们对他的评价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能力。可以说他是个运气很好的人。自安政以来,许多棱角分明之人在混乱中奔走战斗,却因为他们的个性和赤裸裸的真实而死于非命。和这一类人相比,佐佐木三四郎很不一样,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他拥有必要的、最低限度的反骨。这类似于某种香辛料,让他更方便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如果过分张扬地表现这种反叛精神,就会成为所谓志士,但如果只是用来装点一下作为“新锐官僚”的才能,这种反骨就绝不能过度。他还拥有谋生处世必需的气量。这并不是像诸如萨摩的西乡身上那种看破世情的气量,而是一种适当的、可用于处世的东西。他既可以同藩内顽固的佐幕派其乐融融地饮酒谈笑,也能够对乾退助这样的激进勤王之士随声附和。

有人评价他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但也有人赞赏他的为政能力,说他是个能干的人。但他绝不是那种杀身成仁之人,而是会动脑筋思考怎样才能不用“杀身”即可“成仁”。不仅如此,他还始终在心里盘算着“成仁”这件事会否有助于自己出人头地。总而言之,所谓官僚,大概就是指这种人。

土佐的容堂是个拥有过于敏锐的诗人般直觉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太喜欢佐佐木,更中意叛逆的乾退助和爱吹牛、不太稳重的后藤象二郎。不过,他并非不重用在现实中更有用的佐佐木三四郎,将出身门第并不算好的佐佐木提拔成大监察的正是容堂。

在容堂从京都回到藩国以后,佐佐木担心土佐从此淡出政局,便毛遂自荐,申请去京都常驻。

容堂给了他颇大的权力,对他说:“京中诸事由你全权处理。”

佐佐木三四郎上京,是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的主要任务是以大政奉还方案统一京都藩府的意见。

京都藩府是藩国外交的主要机构,这在任何一个雄藩都是一样的。京都藩府的上士几乎都是佐幕派,三四郎必须说服他们。

老藩公容堂明白三四郎这次的难处,他出藩时,容堂说:“你进京的同时,我会让福冈藤次回来,不能让他留在京都。”

容堂认为,福冈藤次是容堂培养的众多少壮官员之一,最近对勤王论有些理解,不过终归还是临阵磨枪,若是听说了大政奉还,说不定会大发雷霆,吵嚷起来,最后便会妨碍藩论的统一。而且,容堂最近开始打心眼里厌恶起福冈藤次来。“那厮喜欢在背后论人是非。”容堂说。福冈藤次和后藤象二郎是关系甚好的朋友,并且二人都是容堂亲自调教出来的。可是,后藤去长崎后,福冈却在背地里讲他的坏话。这件事传到了容堂耳中。“在背后中伤朋友的人是不值得信赖的,福冈藤次不是一个可以和朋友同生死、共进退之人。”

容堂在识人方面有着惊人的洞察力,他的敏锐眼光在这句话中显露无疑。同时,这也是容堂提拔后进的原则。依照容堂的性格,一旦他讨厌一个人,就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佐佐木抵达京都藩府。

他见到了福冈藤次,不过只字未提老藩公让福冈回藩这件事。这便是佐佐木区别于一般官僚的高明之处。他思虑周全,不想招致福冈的厌恶。

而且,福冈也令人难解,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勤王倾向已经变得十分明显,听到大政奉还方案,他竟然也说:“我已经从一两个乡士那里听说了,是个不错的方案嘛。”所谓一两个乡士,应该是指坂本龙马、中冈慎太郎。

只有寺村左膳这个名门出身的官员十分顽固,说:“难道尔等要背叛将军大人?”他固执地坚持佐幕。

佐佐木的行动温和而巧妙,他的劝说开始奏效。“一定会成功,一切都会很顺利。既保全了德川家,又顾及了朝廷。”

面对佐幕之士,他会强调是为了德川家着想,而对于有勤王倾向的人,他则会把重点放在“朝廷”这个字眼。

“而且,向列藩提出这个方案,土佐藩就有可能成为时局的主角,可谓一箭三雕。”他劝人道。

在这个过程中,佐佐木本人对方案的细节产生了疑问,毕竟他不是制定方案的人。“恭助啊。”他把在京都藩府当差,和龙马、中冈等人关系亲密的武士毛利恭助叫到房间,想拜托恭助安排同方案制定者龙马见面。“你刚才好像说的是坂本龙马?”

“您这一问着实奇怪。”毛利恭助十分扫兴,“说起坂本龙马,那可是为天下苍生而奔走的武士,是最受萨长两藩器重的人啊。”

“是吗?看来是我疏忽了。我不可能连一介乡士的名字都记得那么清楚。”真是个乡巴佬!毛利恭助在心里暗骂。一直在藩国任职的佐佐木三四郎到头来也拋不掉等级意识。“您若是这种态度,恐怕坂本不会见您。”

“我明白。你见过我在人面前表现出妄自尊大的态度吗?”佐佐木拍拍毛利的肩膀,说,“拜托了。”

佐佐木自然是要用藩费在一流的饭庄招待龙马。地点也定下来了,是东山山脚下的一家饭庄,名叫会会堂,饭菜的美味可口是出了名的。

为了传达这番意思,毛利前来拜访龙马。

“你说的佐佐木是什么人?”

“是藩国的大监察。”毛利将佐佐木的来历以及此番上京的目的,悉数告诉了龙马。“人倒是明白事理,就是骨子里有一种上士的优越感。或许在会谈时免不了发生些让你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还是见一见他吧。”

“自然要见的。”龙马已经打算好了,为了成就大事,他可以见任何人。

“佐佐木此番进京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据说他为了这个大政奉还方案几乎赌上了性命。”

“怎么会?藩国官员没必要拼上性命。”

“拼命这个说法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但对佐佐木来说,这个方案一旦成功,他在众多家臣当中就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了。他打的正是这个如意算盘。”

“这样就说得通了。”真是不可思议,龙马心想。一旦到了千钧一发之时,此前一直对革命不理不睐的官老爷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凑上前来,看来他们把这当成了谋求个人发迹的最佳手段了。

龙马和中冈搭伴,一同奔东山山脚下的饭庄会会堂而来。

他们被带到了一间面向庭院的客房。没过多久,大监察佐佐木三四郎便带着毛利恭助出现了。

“哎呀,两位先生!”佐佐木满脸堆笑地说道,那笑容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出自真心。“请上座!请上座!这是非正式的秘密会谈,不用理会什么座次规矩。二位是天下的志士,请上座!”

从一开始,龙马就坐在上座。

其实,佐佐木进屋后,立刻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佐佐木看来,自己身负藩国重任,若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下座,着实恼火,所以便大声嚷嚷着“请上座”,想要造成一种自己主动要求坐在下座的效果。

这种显而易见的花招,亏他做得出来。龙马在观察对方。佐佐木三四郎长了一副大脸庞,手脚也粗,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凛凛的威严之气,笑容颇具亲和力,倒不招人讨厌。

能言善辩的佐佐木说起了三两个不温不火、无甚妨碍的话题,龙马绷着脸听着,多少有些失望。此人脑子不够聪明。佐佐木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但都是拾人唾涕。龙马认为,男人议论若不能有新意,就应该保持沉默。一直以来,他便是本着这个原则约束自己的。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就不像这个佐佐木。他虽然感到有些失望,转念又一想,在人才极度匮乏的土佐,除了乾退助和后藤象二郎,上士里几乎再也找不出像样的人才,如佐佐木之流已经算是优秀的了。不过,大监察以上的职位恐怕就难以胜任了。

此时的龙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佐佐木日后会接连担任维新政府的要职,最终位极人臣。

这个人究竟只是用“勤王”来装点装点门面,还是真心想要讨伐幕府?龙马开始不慌不忙地试探他。不弄清楚这一点,他就无法确定该用哪一种说法来解释大政奉还。

似乎两边都不靠啊,若是形势对讨幕有利,恐怕这个人就会赞同讨伐幕府。龙马做出这番判断之后,便开始了他的说明。佐佐木虽然没有什么创见,但是理解力很强。

“明白。如今藩内无论哪一派别,都在热烈地议论这个方案。总之,我会尽最大努力把这场戏演好,这一点请你放心。”

龙马对佐佐木不经意间道出的“演戏”一说十分佩服,说道:“对,就是演戏。不管怎样,土佐藩必须要先演一场戏,一切才能开始。”

西天隐隐传来雷声。转眼间雷声近了,忽然一记响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会会堂都晃动了起来。

“要下雨了啊。”龙马将视线移向庭院。

天公实在是颇为配合。众人都认为这是大戏开演的前兆,互相举杯庆祝,敞开胸襟畅谈了一番。龙马虽然最不喜阿谀奉承,却十分罕见地对佐佐木三四郎没什么恶意,同他交流甚好。

“佐佐木君,你这个人不错!”龙马一个劲地赞扬他。理由是,佐佐木的言辞之中完全看不到对萨摩和长州的偏见。

在时下,土佐藩上士整日挂在嘴边的一套口头禅就是:“别看那些乡士和下级武士口口声声叫嚷着勤王,那只不过是他们在发泄郁积了三百年的怨气,萨摩和长州正是利用了这种积怨。”此番龙马提出大政奉还方案,藩内的那些顽固守旧派也不肯老老实实地接受,而是说:“这一定是萨摩、长州的圈套。”全都在冷眼观望,等着看笑话。

看起来佐佐木三四郎确实要强过他的同类许多。这个家伙可能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不过倒能派上用场,龙马看穿了他的本质。既然如此,且用用他。

“佐佐木君,自安政以来,无数草莽志士奋起,继而死于非命。他们虽然让时局暂时陷入混乱,但也大大推进了时势的发展。他们的牺牲和功绩定会被后人永远铭记和传颂。可是,这场即将上演的大戏,已经不再是这些草莽志士来扮,而是轮到当权者大展身手了。”

“在下虽才疏学浅,”龙马这番话说得佐佐木甚是欢喜。“定会拼死一搏!”

随后,几人又谈及了云集京城的各藩脱藩之士。“一定要设法救济他们!”中冈慎太郎说道。事实上,正如龙马说的那样,这些草莽志士已经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而且和安政、文久时代相比,他们的吸引力也减弱了许多,并且经常身处危险之中。近来,新选组、见回组等愈发猖狂跋扈了,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每天都有志士横尸街头。

中冈想救他们。他已经有了设想,实现这个想法需要借佐佐木三四郎之力。

“其实,我想说的是陆援队的事。”中冈对佐佐木说道,“海援队已经成立并开始活动,而且海援队队长就坐在这里。可是陆援队

还没有付诸实现,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陆援队将仿效海援队制定章程,也就是说,陆援队也不属于土佐藩,在保持独立的同时和藩国签订契约,一旦爆发战争,将会和土佐并肩战斗。陆援队半官半民。这支军队驻扎在京都,一旦革命战争在京都爆发,便会为了天皇而战。说得露骨一些,这是一支发动政变的预备军。

士兵也不仅仅是作战。这支队伍将全部由各藩的脱藩志士组成。当然,既然中冈是土佐人,土佐脱藩乡士应该占大多数。

“关于建立陆援队的方案,想必阁下也已经听说了吧?”中冈故意若无其事地说道。中冈自然不会告诉佐佐木陆援队是政变预备军。

“可是,我们在京都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就是因为没有房子,才会一直拖到现在。”

“恐怕是不好找啊。”佐佐木说。

在京都城内,早已找不出一块空地了。自家康以来,德川幕府唯恐各藩诸侯和京城的天皇、公卿发生联系,便禁止他们在参觐交代的途中停留京都,至于说到设立藩府则更是不提倡了。只有对那些在商业方面确有需要的大名,才会允许他们拥有府第,而且房子不能太大。比如要向京都商人贩卖木材的土佐等藩,早在很久以前便拥有一处背对着高濑川的宅第。盛产工艺品的加贺藩、盛产砂糖的萨摩藩、盛产纸张的长州藩等也在京都设有藩府。其他的小藩也有租了房屋、派驻留守居役的,不过多数是为了给江户的夫人和藩国的女仆们在京都购置衣裳。例如元禄年间赤穗四十七义士中的小野寺十内便是赤穗藩的京都留守居役,住在租来的一间小屋里,做的正是这类事务。

京都藩府大都是这种情况。然而,到了如今,京都突然变成了定夺外交问题的中心,各藩藩主、藩士的往来也随之频繁起来,甚至渐渐有了设置藩兵的必要,于是藩府的作用极大地凸显出来。各藩都在四处物色土地,但却找不到合适的。像是萨摩藩,历来都只有锦小路一处小小的藩府,但是最近派驻京都的藩士们已经住不下了,于是开始收购一些普通的街道大杂院,或是占用东郊冈崎村的田地建造房屋,或是买下皇宫北侧二本松的近卫家别墅,甚至买下了西郊衣笠山山脚田野上的两万坪土地,在那里建了练兵场,还建了火药库。土佐藩也是一样,只有河原町一处藩府总嫌太过拥挤,最近便又在北郊的白川建起了第二藩府。

中冈开始同佐佐木交涉,希望能够借白川藩府一用。

“佐佐木君,如果能将白川藩府借给我,绝不仅仅是实现建起陆援队这么简单。”中冈轻轻放下酒杯,说道。

“此话怎讲?”

“如果白川藩府能够收留那些一直以来在京都遭受幕吏追捕而流离失所的志士们,就等于救了他们一命。”这是中冈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那些浮浪之徒的境况已经如此危险了吗?”

佐佐木三四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浮浪之徒”这个字眼。各藩的脱藩之士,被勤王派称作“志士”,幕府和佐幕派则称为“浮浪之徒”,即便是在公文中也照用不误。佐佐木毕竟是官员,一不留神就用了这个词。

“浮浪之徒?”中冈不由得苦笑。

“啊呀,我失言了,是志士。”

“最近幕吏疯狂抓捕的情形,不由得让人想起井伊炮制安政大狱以后的气氛,比方说前天晚上那件事。”

中冈现在使用的是萨摩藩士横山勘藏这个化名,正住在商家密集的柳马场蛸药师附近一处租来的房子里。中冈平常使用的化名是石川清之助,不过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他向房东租房时便用了这个新的化名。

在他的隔壁住着一位姓立花的对马藩脱藩浪人,也是“浮浪之徒”。前天晚上,中冈很晚才回家,恰巧碰见所司代官员突击搜查邻家,一番激烈搏斗过后,立花身负重伤,被带走了。

中冈想要搭救立花,便劝说在土佐藩京都藩府任职的上士毛利恭助——毛利仿佛中冈的弟子一般,希望藩国能够前去和所司代进行交涉。只要说立花是土佐藩陆援队的队士即可。现在,毛利那边的交涉已经到了关键阶段。

“这只是一个例子。类似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佐佐木君,只要你肯把白川藩府借给我,就能救他们的命了啊!”

中冈所言不差。按律,幕吏是无权进入各藩藩府搜查的。白川藩府属土佐藩,如果能够收留这些浪人,就算新选组和见回组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是毫无办法。

“你是父母官。这不正是救天下苍生之道吗?”中冈开始吹捧他。

佐佐木痛快地答应下来。“所幸参政由比猪内大人恰巧也在京都,我会去说服他。”

第二日,佐佐木去劝说由比,总算征得了他的同意,但由比也害怕承担责任,便说道:“万一触怒了老藩公,你可要担起这个责任啊!”意思是,到时候切腹谢罪的人是你佐佐木三四郎。

土佐藩提议的大政奉还方案若是得不到其他雄藩的赞同,各藩步调若是不能协调一致,便无法对幕府施加压力。中冈为此四处奔走,有时龙马也会出门游说。

萨摩同意了。除此之外,艺州广岛浅野家也算是对时局敏感的雄藩,浅野家老辻将曹正在京都驻守。此人十分精明,也表示赞成。如此一来,土州、萨州、艺州三藩都表示赞同,下一步就只等着向天下拋出这枚巨型炸弹了。

这期间,土佐参政由比猪内和大监察佐佐木三四郎也以土佐藩代表的身份与萨摩的西乡、大久保,以及艺州的辻将曹等人见过面。

佐佐木三四郎对上司由比猪内说出了自己的感想。“艺州的辻说,他赞成这个方案的主旨,不过对于细节有些不同看法。他这么说,我反倒很放心。只是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颇难对付。”

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对前来拜访的由比和佐佐木说:“有关这件事情,坂本先生和中冈先生已经向我们十分详细地说明了。我们认为主旨完全没有问题,萨摩藩没有任何异议。”

两人完全赞同。在佐佐木看来,这才是最可怕的。萨摩似乎是想借此让土佐藩独自背负起时局的重大责任。萨摩藩大概是想趁这次提出动议的机会,把迄今为止动辄便在时局面前打退堂鼓的土佐藩推进时势旋涡的中心,让土佐无处可逃、无处可躲,老老实实地和萨、长两藩一起发动他们策划已久的武装起义。

“他们的演技,可是比艺州的辻将曹要高明许多!”佐佐木说道。

“是啊。”多少仍带些佐幕倾向的参政由比猪内对萨摩同样十分警惕。

可是不管怎样,萨摩的同意对土佐来说都是巨大的力量,于是便决定举行一场结盟的宴会。

此时,距离龙马、中冈和佐佐木在会会堂商议的那个雷雨之夜已经过了三天。

“地点定在三本木的柏亭。阁下应该会来吧?”佐佐木特意找到了龙马寄宿的地方,龙马却一口回绝:“就算我参加联谊会也没什么意义。”

中冈也没去。

佐佐木等人招待了萨摩藩留守京都的要人。西乡自然是被邀请了,却因为伤风缺席。萨摩藩出席的有家老小松带刀,近侍大久保一藏,吉井幸辅,以及内田仲之助。

土佐方面出席的人有恰巧进京的后藤象二郎、由比猪内、福冈藤次、寺村左膳、佐佐木三四郎等。乐于欢宴的后藤考虑得十分周到,将女说唱艺人请到了酒席上。没想到那个艺人的表演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不过这反倒成了噱头,就连一向严谨的大久保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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