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和海在刹那间变成了蓝色,海港内房屋与轮船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不久,庆应二年六月十二的太阳升起来了。

“出航!”龙马下令。

联合号发出低沉的马达声,起航了。有风,东南偏东,风力五级。

“升起主帆!”龙马命令。不一会儿,雪白的风帆便升上了布满朝霞的天空,鼓满的船帆开始在头顶随风起舞。

在马关,应该会有一场海战。龙马站在甲板上。有一件事一直让他很为难。他担心胜海舟会被任命为幕府舰队的提督。如果胜成了对方的司令官,那么很有可能要上演一场师徒相残的悲剧了。

神户海军学堂解散以来,胜一直在江户的家中过着隐居的生活,但上个月二十八,他突然接到让他再度出任军舰奉行的命令。这让他大吃一惊,就连传达命令的留守江户的老中们也不知个中缘由。将军德川家茂身在大坂,这似乎是他亲自下达的命令。

胜火速赶往大坂,在大坂城拜见了家茂,再度走马上任。他虽然当上了幕府军大本营海军部门的最高指挥官,但是他对于幕府的长州征伐则持反对意见。

“假定长州征伐是有必要的,”胜对一桥庆喜说,“根本没有必要借助诸侯之手。只要给我四五艘军舰,我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夺下马关。”

庆喜和他的心腹认为胜又在吹嘘,都没有理睬。

身在长崎的龙马自然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如果胜先生乘坐幕府军舰富士山号攻进马关海域,坂本先生会怎么办?”站在旁边的陆奥阳之助问。

“束手无策。”

“连坂本先生也没办法?”

“最多就是登上敌舰,去见胜先生,请求他撤退。”

“你会被杀了。”

“也许吧。”龙马似乎尽量不想去作这种假设,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六月十五,船抵马关。

长州的陆海军总指挥所便设在马关,总指挥由高杉担任。政治方面由桂小五郎负责。龙马先去见了桂。

龙马到达马关时,幕长之间已经挑起战端,防长二州硝烟弥漫。事情要追溯到十天以前的六月初五。彼时驻守广岛的幕府军大本营派遣幕臣石坂武兵卫、泷田正作二人为使,从海路出发,来到岩国海岸,将战书交到了长州人手中。

六月初七,幕府的一艘军舰出现在长州东海岸的重要港口上关的海面上,一边在海游弋,一边向陆地发动炮击,然后掉转船头在大岛海面航行,陆续炮击了安下庄、外入村、油宇村等渔村后,扬长而去。

六月初八,幕府舰队的两艘军舰率领运送陆军的十艘船再次出现在大岛海域,炮轰沿岸,并让陆军从油宇村登陆。陆军乃是一百五十名伊予松山藩兵。

幕府的企图是先占领大岛,然后从海上封锁长州藩。当然,起决定作用的是海军的军力。此时幕府已经逐渐具备了等同于欧洲二流的海军实力,但是长州海军力量却十分薄弱,对于幕府的这一登陆作战计划可谓束手无策。

同日,堪称幕府主力舰队的富士山号、翔鹤号、八云号三艘军舰,率领运送陆军的西式帆船旭日号和四艘日本船,从艺州管辖的严岛出发,傍晚时分,出现在大岛海面,将幕府的西式步兵和炮兵送上岸。

六月十一,幕府的翔鹤号、八云号和旭日号再次出现在大岛海面,一面发动炮击,一面将陆军送上岸。

负责守卫大岛的长州藩兵在沿岸迎击了幕府登陆军队,可是由于兵力、火力不足,迅速败退下去,最终在深夜放弃了大岛,渡海撤退向远崎。

大岛得手,幕府军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战败的消息迅速传到山口,藩厅乱了方寸。

“向大岛派送援军!”有人提议。

参谋长大村益次郎却说:“我反对。长州就像是一个重症患者。大岛就好比他的一只脚,即使切下来扔掉也无碍大局。只要我们在其他战线获胜,便足以恢复。”

初战告捷的幕府军气势高涨,向长州发布了告民书。大意是:“长州藩主本无过,只因恶人把持藩政,试图谋反,所以有此战。幕府不敢扰民。”

“幕府军占领了大岛。”

“现在大岛周围全是幕府舰队的船。”

高杉晋作得知消息时,正身在长府。

“这个败讯万万不可告诉长府。”

本来山口的藩厅达成了这样的共识。高杉正在长府,若是让他知道了,这厮不知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高杉还是知道了。他立刻来到马关,带上海军局的人,飞身登上了停泊在港内的太阳号(丙寅号)。“立刻开船。我要用这艘军舰让幕府舰队尝尝苦头。”军舰上的高杉,身穿印有家纹的黑色和服,手执一柄扇子。看到他这身装束,以浪人身份加入长州海军局的土州脱藩浪人田中显助不由得一惊。“您怎么穿成这副样子?”

“这又如何?就算幕府的军舰来上个十艘八艘,也不过是一群小贼。我这一柄扇子足以对付他们。”

负责开船的是田中显助。他对发动机一窍不通,可是高杉说:“你是龙马的同乡,应该多少会一些驾船技术。”于是就这样被任命了。显助钻到船舱,摸摸这个零件,动动那个部位,锅炉还真的沸腾起来,总算是能起航了。

太阳号是在上海买来的两百吨级的旧军舰。今年三月,高杉在长崎暂住时,听古拉巴说到这艘船,便立刻以四万两的价钱买下了它。由于没跟藩里打招呼,在藩厅自然遭到了强烈的指责。然而高杉说:“这可事关长州的存亡!四万两已经够便宜的了。”可谓力排众议。事到如今,这艘船已经成了长州海军的主力。只是太阳号毕竟是两百吨的老朽舰船,与幕府的军舰相比,无论是性能、吨位还是火力,都有天壤之别。连高杉都自嘲说这简直是一艘“运柴火的船”。

再加上长州人不请海事,不得不由门外汉田中显助开船,单从这件事就可以想象得出海员们又是什么水平。但显助在驾驶的过程中逐渐熟悉了操作方法,等船行驶到三田尻海面,也能够在高速和低速之间自由转换了。

高杉命令船在三田尻湾内低速前进,驶进中关的商业港口问屋口,在那里抛锚。

“所有人都在船上候命。”高杉没有交代任何理由,便把一众人扔在了太阳号上,独自上岸。

问屋口港是长州最不起眼的一个商业港口,即便如此,海边仍旧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行。高杉走进了贞永文右卫门的府第。贞永家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富豪,主人同情勤王志士,一直为他们提供住宿,扶助他们。高杉很熟悉这家的情况,没有找人带路便径直上了二楼。

女仆看见高杉走了进来,小声禀报文右卫门的妻子:“高杉大人上了二楼。”

贞永夫人悄悄上了楼,向屋内瞅了一眼,高杉果然在。只见他两脚翘上壁龛的柱子,躺在榻榻米上,头枕胳膊,似乎在睡觉。

贞永夫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长州天才”的大名,这位夫人早有耳闻。这个年轻人为人放荡不羁,一旦惹急了他,不知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可是他无尽的谋略却又总是出其不意,可谓百发百中。

应该是在考虑大事。贞永夫人没去管他。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高杉下楼。“承蒙您关照。我下次再来。”说完,他便摇着扇子走出去了。

高杉回到船上后,道:“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先去上关港口。”他命令舰船全速前进。

上关港位于长岛这个狭长的岛屿上,那里有藩的守卫队,队长为林半七。

高杉将他叫到船上,说:“用这艘破船是没法和敌人平等作战的。我会釆取夜袭,吓破他们的狗胆。你悄悄率兵前往大岛。只要听到海上传来我的炮声,就带兵杀入松山藩兵的阵营。被吓破胆的士兵注定是无法取胜的。”

“这就像是桶狭间之战啊。”

在林半七的眼中,高杉的脸庞仿佛与信长公重叠了起来。

等到太阳下山,高杉乘坐的太阳号静静地起航了。船穿梭在岛屿之间。下荷内岛、彦岛、野岛、笠佐岛,从这里开始向东绕过敌人的占领地大岛的北端,不久,他们便发现大岛北部的小岛——前岛的湾里停泊着幕府舰队。那是一片庞大的舰队群。有四艘像山一样高大的军舰,还有十余艘日本船列队静静地停靠在一起。

船上没有冒蒸汽。海战没有夜袭——这是常识,而高杉率领的太阳号一众人甚至连这种常识都不懂。

满天繁星闪烁着耀眼的星光,仿佛随时会坠落人间。潮水流向东方,小小的太阳号在潮水中拼命转动螺旋桨,向东驶去。敌人尚未察觉。海员都屏住了呼吸。

高杉晋作矗立在船头,他身穿黑色带家纹和服,脚穿缎子布袜,腰间佩戴安艺国友安的长刀,手中仍旧握着一把扇子。

高杉手下有两名士官。分别是开船的土州浪人田中显助,以及在甲板上抚炮待命的山田市之允。

高杉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了,他有时会轻声咳嗽。但此时他默默仁立在船头,衣袂在夜风中飞舞,威风凛凜、英气逼人。

不久,船舱的田中显助将事情交给其他人,爬上甲板,独立负责一门大炮。

敌方舰队仍然在沉睡。富士山号、八云号、翔鹤号、旭日号这四艘军舰的甲板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潜进去。”高杉低声下令。太阳号钻进了像山一样巨大的舰船缝隙间。

“开炮!”

高杉话音刚落,甲板上的大炮轰地喷出了火光。接着便是毫不不间断的射击。不仅是炮击,甲板上还有六个步枪手来回奔跑,只要有敌兵吓得逃窜到甲板上,他们就会瞅准进行近距离射击。那阵势,就好像是长崎唐人街上中国人过节时放的爆竹一下子全爆炸了。

小小的太阳号灵巧地穿梭在四艘军舰之间,弹无虚发。太阳号与敌舰近在咫尺,甚至只要伸出手就能够触到敌舰的船舷。攻击就在如此近的距离间展开,岂不几乎百发百中?

每次被击中,敌舰的船舷、烟囱和甲板便会腾起巨大的火光,碎片四散飞溅。

敌舰狼狈不堪。他们此时方才连忙开始烧锅炉,可是熄火冷却后的锅炉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再次烧起来的。

炮手登上甲板,想要反击,可是太阳号在海面上忽左忽右,很难瞄准,一不小心便误伤了自己人,损失越来越严重了。

“打!打!”高杉用扇子咚咚地敲着船头,仿佛在打拍子一般,不停地下令。

但高杉也明白,见好就要收。一旦敌方舰队从狼狈中回过神来,开始反击,太阳号必定会被他们强大的火力围攻,到时只有死路一条。

“熄灯!”高杉下令,熄灭舰内所有的灯火,接着又下令向西前进。“撤退!”舰船左转划开波浪,然后便一溜烟地开始逃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这可说是日本最初的西式军舰之间的海战。

幕府军断定长州有大规模舰队趁着夜色包围了他们。于是,舰队赶紧起锚,也顾不上去大岛接应陆军部队,迅速撤退了。

松山藩兵仍驻扎在大岛。这天晚上,他们被海面上的隆隆炮声和染红夜空的火光吓破了胆,误以为长州人从海上打过来了,顿时陷入一片慌乱。

这时,早已和高杉商量好的林半七率领长州藩兵从大岛西海岸小松港登陆,两军于六月十六在安下庄进行决战,最后松山藩兵败走,四散逃窜去了。

高杉的奇略成功,长州收复大岛。不仅如此,这场胜利彻底打乱了幕府的战略。此前幕府军曾准备从海上向长州发动总攻,但是为了修理战舰,总攻的日期不得不向后延迟。

高杉将舰船开进三田尻港,开始紧急修理船上破损的地方。这时,马关来的藩吏登上日本船,向他报告:“土州的坂本龙马乘坐联合号抵达马关。”

听到这个好消息,高杉大喜。“幕府输定了。我要和坂本联手把马关海峡的幕府舰队赶走,还要一路打上岸,攻下小仓城!”

太阳号的紧急修理只一天便完成了。高杉让负责开船的田中显助烧起锅炉,向马关进发了。

在马关,龙马正在竭力劝说桂小五郎,主题是关于军粮大米。这可是五百石大米,数量非同小可。

“桂君啊,你可千万别生气!”说完这句开场白,龙马便开始了他的雄辩。

最近这些日子,萨摩藩通过龙马,为长州藩提供了许多方便。为了对此表示感谢,长州藩在联合号上装载了五百石大米,要赠送给萨摩藩。不料萨摩的西乡却说:“长州即将和幕府决一死战,军粮大米对于长州来说就像鲜血一样宝贵。长州的好意萨摩心领了,但是军粮大米断然不能接受。但如果就这样将大米送回去,以长州人的乖僻性格,他们可能会胡思乱想。还想请你

想办法向他们说明一切,让他们接受我藩的诚意。”就这样,西乡将送还大米和传达口信这两大重任都交给了龙马。

萨州这几年的收成一直都不好。“他们迫切需要大米。因此西乡流着泪感谢了长州的好意。西乡说,萨藩虽然万分感激长州的好意,可是长州现在开战在即,如果他们收下大米,实在有违武士之道。桂君,你应该明白吧?”龙马谆谆劝诱。

一开始,桂面露不悦。“我们赠送大米是出于礼尚往来之意。退还,这样的做法岂不是太奇怪了?”但他渐渐明白了萨摩人的心情。可是长州藩又不能把从官仓里调出来的大米再退回去。

“这可如何是好?”桂是真的困惑了。

龙马微笑地看着他。他等的就是桂的这个表情。

“怎么?你有什么好主意?”桂看着龙马那意味深长的微笑,问道。

“桂君,赠米是出于道义,拒绝也是出于道义。这两种道义撞到一起,可怜的是大米没了去处。这样下去五百石大米恐怕会烂在联合号舱中了。倒不如送给我如何?让我的龟山商社把大米用于天下大业,这米不就活了吗?”

严谨正直的桂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以手拍膝,笑声好久都止不住。过了一会儿,他使劲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实在佩服你。”说完,又笑了起来。

龙马一本正经地对一旁的中岛作太郎道:“这才叫为我所用。”

随后,龙马从桂那里了解到长州和幕府交战的进展,幕府军从四方同时发动了进攻。首先,控制长州的濑户内海沿岸。其次,艺州口之战,从艺州广岛出发,从山阴道进攻。第三,日本海方向,从石州出动,攻入长州藩的首府萩。第四,夹击马关海峡,幕府军将指挥部设在小仓城,由幕府海军作掩护,越过海峡,占领长州第一商业港口马关,趁势向山口进攻。

长州也作出了相应的部署,彻底放弃防守,专于进攻,打算从艺州口、石州口、小仓口反攻回去。

“石州口的战况进展不错。艺州口的敌人过于强大,情况不太乐观。总之,现阶段各个战线都还没有分出胜负。”桂说。

这时乘坐太阳号回到马关的高杉晋作哗啦一声拉开了格子门,慢吞吞地走进屋来。“坂本君啊。”他连句寒暄都没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说完,他紧挨着龙马坐了下来。他的脸过长,五官看起来有些傻呆呆的。“和我一起打一仗吧。”

高杉被藩厅任命为马关地区的海陆军总督。但由于这里的陆军由山县有朋指挥,所以他实际上是专门负责海军的司令官。

“现在,我正在考虑干一件大事,可是分身乏术。请助我一臂之力。”

“是什么大事呢?”龙马调皮地学高杉说长州话。

“越海作战,攻下幕府军的大本营小仓城。”

“哦?”

不愧是高杉,龙马心中赞叹。小仓是小笠原十七万石的城邑,这个藩世世代代兼任九州探题之职,一旦有事,便可以指挥九州的各个大名。现在也是如此。开战以前一直驻守在广岛的幕府最高级老中小笠原长行已经乘坐幕府军舰富士山号进入了小仓城。小仓可以说已经成了攻打长州的大本营。正因如此,沿岸的防备十分强大,绝非两三百长州兵就能攻下的要地,况且还是渡海作战。

“我会把我藩舰队的一半人马交给坂本君指挥,不知你可否为我压制住幕府海军?剩下的一半我来指挥。”

作战部署定了下来。长州海军有四艘军舰。将这些军舰分成两队,第一舰队由高杉晋作指挥,第二舰队由龙马指挥。

“坂本君,你负责攻打门司。”高杉说。

高杉率领的两艘军舰分别是太阳号、癸亥号,去攻打田野浦炮台。坂本是联合号和庚申号。

龙马将社内同志召集在马关阿弥陀寺船行伊藤助大夫府上的二楼,部署分工:“菅野觉兵卫任舰长,石田英吉担任炮手长,中岛作太郎担任轮机员。”其他人也都分好了工。他自己是司令官,不操作舰船。

随后,他率领众人出了城,来到马关的东郊,走进海岸边一座二层民居,同主人打过招呼后登上了大屋顶。

晴空万里。从屋顶向海峡对面望去,门司一带的炮台和陆军阵地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

“我们要打的就是那里。”龙马让众人记住地形。在晚上或浓雾天气里进行海上作战时,如果不预先记住地形,根本无法行动。

“对面炮台的人也在向这边看呢。”

“嗯?”他是高度近视,看不到远处的情况。

“长州的作战方案是什么?”

根据高杉所说,分三个步骤。从一开始就拿下小仓城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首先,消灭门司及田野浦的敌人,破坏炮群,然后迅速撤退。其次为从长州管辖的彦岛冲进小仓管辖的大里,同时开始攻打小仓城。

“幕府的舰队在哪里?”

这是最大的难题。

“幕府舰队的大部分因为要协助艺州口的陆战,所以应该聚集在大岛附近。料想他们不会察觉我们的作战计划。所以第一回合作战会成功。”

“那次轮作战呢?”

也就是从彦岛渡海攻打小仓辖内大里的作战。到了第二回合作战开始时,幕府军自然会意识到马关海峡才是真正的决战之地,定会将所有舰船调集到眼前这片海域。

“到那时将会有一场大规模海战。”

幸运的是胜海舟并没有担任敌方舰队的司令。龙马得知这个确切情报后,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庆应二年六月十七。

距离太阳升起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四艘军舰将发动机的声音降至最低,从马关港悄悄出发了。

海峡的潮流来得早,天空和海面一片漆黑。

天并不阴,却看不见星星。

“起雾了。”龙马喃喃自语,而且是大雾。刚刚在港外与高杉分别,现在就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舷灯了。高杉率兵驶向对岸的田野浦。

龙马的舰船劈开波浪,向着对岸的门司驶去。

“觉兵卫。”龙马对舰长菅野觉兵卫说。觉兵卫是龙马社内航海技术最高超之人。“这么浓的雾,不利用太可惜了。把那门好炮安到甲板上来。”

觉兵卫面露难色。龙马所说的那门大炮现在收在仓库里,原本没打算用。和其他的炮相比,它不仅在发射时更耗费时间,而且每发射一次船体便会摇晃,给驾船带来很多不便。

“是。”觉兵卫最终服从了龙马的命令。

不久,海面上亮了起来。太阳升起来了,但是浓雾没有散去。庚申号紧跟在后,舷灯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还看不见门司的陆地。”龙马命令继续前进,“继续靠近,就算搁浅也没关系。有这场大雾,岸上的敌人不会发现的。”

不多久,龙马的望远镜里开始出现门司的渔村、兵舍、炮台的模糊轮廓。难道是雾散了?一瞬间,龙马产生了这种错觉。其实并非如此,是风从门司方向吹过来的缘故。这就仿佛是一场大戏的幕布正好从门司方向徐徐拉开,海面上的雾仍旧很浓。估计陆地上的小仓藩兵还是无法看到海上的舰船。

“觉兵卫,打!”

“遵命!”觉兵卫领命后,大声令炮手白峰骏马发起攻击。

白峰骏马黑衣白袴,腰佩朱色双刀,威风凜凛。他向炮尾点着了火。大炮发出撕天裂地的巨响,猛喷火光,炮弹穿过浓雾,落在门司炮台的正中央,升起使人目眩的火光。

敌人一定惊慌失措了。但他们很快开始用大炮反击。不多久,门司海岸炮声隆隆,硝烟漫天。

龙马奔下了甲板。“打!狠狠打!”他一边吼,一边在各个炮口之间穿行,不断激励大家。从陆地飞来的炮弹,有时落在船般旁,激起巨大的水柱,有时掠过桅杆在空中爆炸。

“坂本先生,炮身烧得滚烫,碰都没法碰啊。”

“浇海水!”龙马的联合号在门司浦炮台前忽而前进,忽而后退,不断向敌人发动攻击。他觉得此次行动甚是有趣,竟然在硝烟中哼唱着,即兴作了一首小曲。

忽而向前,忽而往后,

浮在水面上打盹的鸟儿啊,

今天你也在饱受单恋之苦。

龙马一边唱,一边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庚申号是西式帆船,因为没有发动机,所以无法像联合号那样灵活行动。这样一来它便成了小仓藩沿岸炮台的靶子,船身频频中弹。

“作太郎。”龙马叫来中岛作太郎信行,“给庚申号用旗语发信号,让他们稍稍退后。”

作太郎爬上桅杆,打出旗语,可是由于庚申号上的长州人训练不足,没有读懂。

这时,右手边严流岛对面出现了疑似敌舰的三个黑影。实际上这三艘军舰分别属于小仓藩、肥后藩、幕府海军,都是敌人。

龙马不敢放松,可是敌人并没有靠近,或许是害怕浓雾。

我去会会他们,龙马心想,他现在首先要集中精力对付沿岸炮台的射击。陆地的炮台渐渐失了气势,终于沉默了。

“太好了!”长州人看准了这个时机,令一直隐藏在海上浓雾中的五六十只日本船出动,大声呐喊着,开始向陆地靠近。这些正是山县有明指挥的奇兵队,由五百名长州兵组成。

长州的陆军顺利在敌人面前登陆,龙马舰队的使命也告一段落。

雾仍然很浓。

“觉兵卫,我们趁浓雾去会一会严流岛对面的敌舰。”

“敌人有三艘军舰啊。”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龙马大吼。

这可是绝好的机会,突袭一定会成功。在舰长菅野觉兵卫的指挥下,军舰开始全速前进。

船经过严流岛。德川时代初期,剑客宫本武藏曾单枪匹马闯入此岛,打败了细川家保护的佐佐木小次郎,从此扬名天下。

想到这些,曾经担任千叶武馆教头、屡次在比武中胜出的龙马不禁感慨万分。

这座岛,与其说是岛屿,不如说是一座沙洲,几株老松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岛的另一侧就是敌舰。

“把好炮装上弹药。”

“为何要用那门大炮?”觉兵卫问。

“现在雾气正浓。他们基本上看不清这边的情形,只能听到炮声。用好炮发射,声音便会响彻海峡的群山,敌人定会吓破胆。”

这次,庚申号没有一同前来,龙马只有一艘战船。联合号仿佛一只短小精悍的猎犬,渐渐靠近敌舰。由于浓雾,看不见敌人的旗帜。幕府军舰定然是挂着日丸旗。小仓舰和肥后舰也应该在各自的藩旗之外挂着日丸旗这个“政府海军”的标识。

“最大的军舰是哪艘?”

“右边那艘。”

“靠近。”

觉兵卫按照龙马的吩咐操纵舰船开了过去,然后下达了开始射击的命令。炮手长发令了。他话音未落,龙马口中的“好炮”发出一声巨响,船身随即被震得颤抖起来,烟笼罩了甲板。

“打中了!”龙马兴奋起来。巨响在本州和九州的群山间回响,海峡为之震荡。

“接着打!打中间和左边!”

一发炮弹飞了出去。

敌舰狼狈不堪,不久开始反击。可是联合号动作灵敏,而且又是在雾中,根本无法击中。终于,幕府军舰开始逃跑。

“我们也撤。”龙马下令火速返回门司海岸。

众人回到门司海岸,登陆军队已经和小仓藩兵展开了激战。

岸上的雾气已经基本散开,从甲板上用望远镜向对岸望去,激战的景象仿佛壮烈的画卷。

龙马感叹于长州人的勇猛英姿。“觉兵卫,快看!”他将望远镜递给觉兵卫。长州登陆的士兵只有五百。其中奇兵队是主力,所以都不是武士出身,全是商贩农夫的子弟。就是这些人,现在以寡敌众,将半西化的小仓藩正规武士团逼得节节败退。他们在枪林弹雨中不断向前冲。而被他们打得仓皇逃窜的,正是以家世引以为豪的小仓小笠原家的藩士。

“看样子长州会赢啊。”

“不,不是长州赢,而是商贩和农夫战胜了武士。”龙马感动得浑身发抖。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平民正在把长期以来稳坐高位的武士追打得四散逃窜。革命一定会成功!这样的感动与自信在龙马胸中涌动。

“天皇之下,万民不分阶级。”这就是龙马的革命理念。

在美国,总统不世袭,这事曾经令龙马惊讶不已。总统关心侍女的生活,如果总统不能让侍女过上好日子,就会在下次选举中落选……这些外国故事在龙马的心中点燃了推翻德川幕府的火种。

龙马想到了土佐乡士。

土佐乡士在德川幕府二百多年间,一直受到藩主山内家从远州挂川

带来的上士的压迫、蔑视,甚至肆意斩杀。乡士中的血性男儿于是背井离乡,开始参加倒幕运动。支撑他们的动力,便是对于天下平等的强烈憧憬。众多土佐乡士的领军人物正是龙马。

平等与自由这些词,龙马虽然不太明白,却有着这方面的清楚概念。在这一点上,土佐与长州、萨摩不同。

天空放晴了。联合号上的土佐人轮流用望远镜远眺,将平民追打武士的英姿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就是我心中全新的日本形象。”龙马告诉大家。眼前的景象证明了他的商社秉持的理想绝非仅仅是空想。

正如龙马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那样,长州的登陆部队虽然人数很少,却展示了强大的实力。部队的指挥官并不是凭门第选出来的,而是靠能力选拔的。军监山县有朋是足轻出身,此外福田侠平、三好军太郎、时山直人、山田鹏助、交野十郎、三浦梧楼等人,个个都是卓越的指挥官,但是他们在各自藩国的出身都很卑微。士兵也是一样。世代相传的武士贵族已经失去了野性,而农夫、商人的孩子却正好相反,他们不懂武士道,却有着充沛的活力和能量。

他们的上岸地点是门司和田野浦之间的海滨。登陆后,七成兵力赶往田野浦炮台,剩下的三成前往门司炮台。

长州兵的枪法准而熟练,或许是因为在和四国舰队交战时得到了实战训练。

奔赴田野浦炮台的长州部队兵分两路,一路从炮台后面的山上进攻,另一路从海岸向炮台发动进攻,形成夹击之势。这是军监山县有朋拟定的作战计划。此外,又派遣一个小分队挺身冲进敌方阵营,在兵营里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到了火药库。轰——火药库爆炸了。人马瞬间都被炸飞,敌人混乱不堪。

“冲!”山县挥舞着指挥旗鼓舞各队,同时指挥一支小分队冲向海岸,将停泊在炮台下的大约一百条日本船烧毁了。这些船是敌人准备在长州马关登陆时用的,现在熊熊燃烧起来。海面与陆地都成了一片火海。

攻打门司炮台的长州兵,也用类似的方法烧毁了炮台的兵营,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胜了。”龙马叫好。

联合号的各门大炮里还装着炮弹,在海峡逡巡。

不久,长州军开始从战场撤退,陆陆续续乘坐日本船返回马关。龙马掩护他们平安到达后,方才掉转船头,带着庚申号返回了马关港。

回到马关的长州兵营,高杉一把抓住龙马的手,连连道谢。“坂本君,还要请你帮我一次!”

“什么时候?”

“日期还没定,只是这次恐怕会有一场更大的仗。”

这是当然。幕府军经过这次失败的教训,一定会采取更加严密的防御。所有幕府舰队恐怕都会集结到马关来。

大战到来之前,龙马每天都在写信,写完便托人送走。他写给接受了幕府指令的九州各藩的熟人,请他们不要助纣为虐。

这是高杉拜托人脉甚广的龙马做的。负责送信的是奉西乡之命潜入马关的萨摩人。这些书信是否起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转眼到了七月。幕府舰队来势汹汹,控制了海峡。长州海军束手无策。他们原本船就少,再加上第一次作战时,高杉指挥的一艘船被敌人的炮弹击沉,其余大部分军舰也都中弹,严重破损,无法使用。能用的只有龙马乘坐的联合号。以如此弱势,根本不可能与幕府舰队对抗。

“毫无胜算。”营野觉兵卫说。

“赢不了了。对岸的小仓藩也会这么看。”

“应该会。”

“他们自然而然便会放松警惕。高杉看中的就是这个时机,他一定有对策。”无论是作为革命家还是军人,龙马都认为高杉比桂更像天才。

七月初一夜,高杉来到马关阿弥陀寺的龙马住处。“坂本君,我刚刚同山县商议完毕,明天开始再干一场。”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明天是去赏花。

“现在海军几乎相当于无,怎样送士兵登陆呢?”

“我们增强了彦岛炮台的火力。”

按照高杉的作战计划,首先从彦岛炮台向小仓藩大里的敌军驻地猛攻,然后悄悄地将陆军从炮弹横飞的海峡送上对岸。一旦上岸,立刻一举攻下大里。条件是,作战必须在深夜进行。军舰夜间行动不便,这次的秘密登陆应该会成功。“如果幕府舰队前来偷袭怎么办?”

“这件事我想拜托给坂本君。”高杉若无其事地说。

这厮,又把事情推给别人。龙马大感恼火:一艘像样的军舰都没有,这活儿可怎么干?

“好,我试试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

高杉谢过龙马。他自己最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舰船除了联合号,只剩下太阳号的舵还能转,可是船却动不了,本应挂帆的桅杆折了,发动机也因为吃了敌人十发炮弹,变成了一堆废铁。

七月初二夜半,龙马再次率领“舰队”从马关港出航。

这真是一支奇妙的舰队。联合号用绳索拖拽着发动机坏掉的太阳号。

坂本先生想出的这个主意也真够怪的,舰长觉兵卫暗自嘀咕。好在这次并非在大洋上打海战。战场是狭窄的海峡,而且出航的目的只是牵制幕府舰队,掩护长州兵登陆。即便行动稍微笨拙一些,两艘船连在一起,火力应该会加倍,倒也未尝不可。

舰船旁边,装载着长州陆军的一众小船正庄严地向前航行。天亮之前,长州陆军成功登陆门司,秘密行动成功,敌人丝毫没有察觉。

军队上岸后,立刻向大里发动攻击。早晨的沉寂被打破,枪声、炮火齐鸣,敌人终于明白过来。

“注意,幕府海军要出动了。”龙马此前一直在船上打盹,这时终于掸了掸裤子站起身来。“去严流岛。幕府军舰应该会从那附近出来。”

舰船破浪而行。天尚蒙蒙亮。过了严流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艘巨型三桅军舰,仿佛一座大山压迫过来。

“是富士山号!”龙马惊道。

富士山号排水量一千吨,大小是联合号的五倍。此舰于元治元年在美国竣工,于去年二月在横滨交接到幕府海军手上。发动机是一百五十马力,内轮船,装有大炮十二门,可算是世界水平的军舰。看样子船上的人是听到了门司的炮火声,急忙从小仓港开出来的。

“怎么办,坂本先生?”

“试试看。”龙马命令船向富士山号靠上去。

“靠上去?”觉兵卫惊问。

“紧贴着它的船般。”

联合号迅速靠了过去,幕府军舰反而吃了一惊。他们想不出这般靠过来的船是敌是友。

有人从般探出头来问:“危险!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是运煤炭的,要去若松港装煤!”舰队司令官龙马大吼道,然后小声命令觉兵卫:“开炮!”

富士山号漫不经心,信以为真。就在他们漫然回复的当口,紧贴在它船般边的联合号嗖嗖将长州藩旗升上桅杆,与此同时,大炮响了。

两船如此靠近,炮弹想打偏也难。

富士山号剧烈摇晃起来,船身被炮弹打出的大洞,就算黎明时也看得清清楚楚。舰船上顿时乱作一团,士兵们慌忙各就各位。从联合号上望去,仿佛在看邻居家吵作一团。

若是等到幕府舰队作好战斗准备,这边肯定马上败下阵来。龙马又命令发射了两枚炮弹,然后说:“向马关撤退!”

在他的命令下,船开始全速航行。发动机发出阵阵轰鸣,但是毕竟拖着太阳号,快不起来。炮弹和步枪子弹嗖嗖地飞过,好在因为敌人还没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全都打偏了。

“再跑快点!”

“已经是极限了!”觉兵卫气鼓鼓地说,对拖着太阳号大为不满。

随后,附近的长州藩彦岛炮台发现了富士山号,立刻集中火力向它攻击,富士山号狼狈逃回了小仓港。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懦弱呢?”菅野觉兵卫一边将军舰开往马关港,一边问龙马。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龙马试图从幕府军的懦弱中找到某些历史意义。

“德川幕府始于关原合战。”龙马追溯往昔。二百六十余年前,在美浓的关原,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交战时几乎势均力敌。石田一开始就占据了有利地形,按理不应当输。龙马往返于京都和江户时曾一度到过关原,仔细查看了两军阵地的遗迹,当时他便得出了这一结论。然而,石田输了。

石田方只有他的直属部队和友人大谷刑部在奋勇作战,其余的大名都只是作壁上观,有人甚至还暗中放水。为什么会这样呢?不得不说是因为时代的潮流。比起老朽的丰臣政权,时势对于以家康公为中心的崭新的统一国家更为有利。正因如此,各个大名才会出手帮助家康公,而石田方的各个大名才会无所作为、袖手旁观。

照此来看,幕府军懦弱无能的背后正是时代的原因,时势这个审判者开始对着我微笑了,龙马不由心中一宽。

当天上午,龙马将船停靠在马关港内,补充煤炭和弹药。此间他借用了一家饭庄的二楼,从那里能够清楚看到港外的情形。他躺在屋内,开始补觉。昨夜他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因此立刻就睡着了。

对岸的门司、小仓间的山野频频升起硝烟,连格子门和榻榻米也被震得微微抖动。上岸的长州军陷入了苦战。尽管如此,幕府海军也实在是太无用了,这让龙马目瞪口呆。长州军已经登陆九州。只要抓住时机控制海峡,一方面使登陆军成为孤军,同时从背后发动炮击,长州必败无疑,这是任谁都明白的战术常识。可是幕府海军没有这么做。若是以长州藩旧式大炮的火力和龙马、高杉率领的弱海军来做这件事,着实需要相当大的决心,但对于强大的幕府舰队,只要想做,简直是易如反掌。幕府海军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这是斗志的问题。无论是幕府兵,还是协助作战的各藩藩兵,都并不是真心想和长州作战。幕府和各藩确实憎恨长州藩过去的蛮横暴行和喜欢耍小聪明的权谋手段,可是他们却无法憎恨长州藩提倡的勤王这一观念。

尊王对佐幕派而言也是极为普遍的。然而,勤王却不同,它包含了推翻幕府、以京都朝廷为中心建立新的统一国家这种革命思想。幕府舰队的将士们,至少只要是知识分子,应该就是尊王的,只不过不是勤王之士。而且必定有人为自己不是勤王之士感到羞耻。于是,对于长州藩扛起的“勤王”战旗,他们自然激不起斗志。

历史在前进。龙马从懦弱的对手身上悟出了这个结论。维新之梦,经过这几年,或许即将不再是梦了。

接近中午时,对面的海面上出现了幕府的军舰,龙马一跃而起。他跑向港口,登上联合号,起锚出发。

早已作好了出航的准备。船开始前进。装有大炮的甲板上,炮手白峰骏马穿梭忙碌。他将青铜制的十二磅重的弹药装填完毕后,猛地一拉绳索,白烟立刻弥漫甲板。

幕府军舰发射了五六发炮弹,但是没多久便向小仓方向逃窜。觉兵卫想要追上去,刚要转右舵,龙马连忙制止他:

“不可不可。”

对方可是世界一流的军舰,绝非白天正面交锋能够胜得了的。

幸好庚申号和太阳号已经修理完毕,追了上来,龙马便在海上将他们编成了一个小舰队:一艘小蒸汽船,两艘西洋帆船。龙马指挥着它们从马关海峡南下而去。经过严流岛北岸,穿过彦岛炮台下方,来到了大濑户。海流很急,龙马命令舰队尽量靠近九州沿岸,在那里拋锚。后边的两艘船也拋了锚,但是在湍急的水流冲击下,船竟然在海面打起转来。

“大里的仗还没打完吗?”龙马仔细听了听岸上的炮声。只要长州军攻打大里的战役一结束,龙马就必须马上护送他们返回马关。

“还在继续。”菅野觉兵卫回话。

龙马立即命令放下小艇,让中岛作太郎等三人上岸与陆军取得联系。中岛在战场上奔跑,找到了军监山县有朋,询问了战况。

“一时半会儿还赢不了。”山县痛苦地说。大里是小仓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小笠原家的藩士们拼死守卫。

“要不然从海上炮击?”中岛说。

山县顿时脸色铁青。双方混战,炮弹很有可能落到自己人头上。

“我们会被打中的。”

“不,没问题。我们商社越后浪人白峰骏马的炮术十分高明,就算是山坡上那株旃檀的一个枝桠,他也能准确无误地击中。”

中岛再次穿越枪林弹雨,来到海边,乘坐小艇回到了船上。

“哦,陷入了苦战啊。”龙马点点头,走到白峰骏马身旁,问道:“你能打中岸上的敌人吗?”

白峰摇摇头说:“太难了。炮弹不可能总是那么精

准。一不留神,就会打到自己人。”

龙马笑了,敲了敲炮尾,说:“骏马,你还想真打啊?这种情况,只要用大炮吓吓他们就行。”

“那没问题。”白峰道。他将炮口调成仰角,放了许多炸药,然后奋力向远方射去。十发炮弹接连飞过天空,咚咚疼地落在了敌人的后方。

或许是这次的连珠炮彻底摧毁了敌人原本就动摇不定的斗志,他们开始一股脑儿向小仓城撤退。

幕府体制已经丧失了承载历史的能力,它的力量在日渐衰弱。

“最悲惨的莫过于一个衰弱的政权。”驻在大坂的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已经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老中板仓最近将萨摩藩在京都的外交负责人大久保一藏请到了大坂城,为的是改变萨摩藩在出兵征讨长州一事上的态度。此次萨摩藩坚决拒绝出兵长州。当然,幕府的要人到死也不会猜到萨摩已经在龙马的斡旋下与长州结成了同盟。

为何萨摩藩不响应出兵命令?关于这个疑问,朝廷、幕府和各藩早已有过种种议论,然而谁也没有触及最核心的理由。就连与萨摩藩关系密切的亲王、公卿也只是天真地认为:“第一次征讨长州时,西乡在幕府和长州之间做了种种周旋,可是幕府却无视他的功劳,发动了第二次长州征伐。他们丢了面子,而且对幕府很是愤怒。总之,只要安抚西乡和他的同志大久保,萨摩藩应该就会顺从幕府。”于是老中板仓便顺着这个思路,将大久保请到大阪城,试图安抚、劝说他。

大久保出门了。但是,萨摩藩毕竟无法从正面拒绝日本的执政府幕府发出的出兵命令。萨摩藩找不出一个正当理由。“大久保会怎样辩解呢?”萨摩人颇为担心。

大久保泰然自若地出现在大坂城内。他端庄的脸庞略显苍白。

不多久,板仓就座,直入主题,要求萨摩出兵。

“我听不清您在说什么。”大久保将一只手搭在耳边,呆呆地说。他只是装作没听见而已。

于是板仓提高了音量,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终于累得没了力气。

“还听不见吗?我是说,攻打长州!”

“什么?攻打幕府?”大久保突然说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您竟然说要我们讨伐幕府!我藩断难从命!”

“我是说攻打长州。”

“恕我直言,攻打幕府一事我藩绝不会答应!”

大久保最后竟然愤然离席而去。

后来,板仓问人:“萨摩的大久保耳聋吗?”他这才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幕府败相愈显,威信日衰。战况也对幕府十分不利。

沿日本海岸前进的长州军连战连胜,以势如破竹之势攻入石州,包围滨田城,于七月十八攻下城池。滨田藩主松平武聪烧毁城池,从海上逃跑了。

濑户内海的艺州口,始终是长州军占据优势。

而九州的小仓口,长州军接连取胜,可谓大快人心。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幕府海军,却被只有几艘舰船的长州海军和沿岸炮台牵制得死死的,先后三次任长州陆军在眼前登陆。终于,七月三十,幕府军的指挥官老中小笠原长行爬上幕府军舰富士山号,临阵脱逃。第二天,小仓藩难以孤军对敌,自己放火烧了小仓城,败退而去。

小仓城失守,预兆着幕府的瓦解。

在幕府军中,肥后熊本的藩兵最为强悍。他们几乎仅凭借一己之力便压制住了长州。在七月二十七的战斗中,肥后兵甚至取得了胜利。然而,这个强大的军团在这场战斗结束的第三天,竟然撤了阵,离开战场,踏上了归乡之路。他们对于幕府军最高指挥官老中小笠原长行早已心怀不满。

长行之才不能领兵。有一次肥后兵在山上砍树筑垒,他看到后竟然斥责道:

“为何在他人领内砍伐树木!”竟像个护林员一样。他的这类做法抹杀了肥后兵的斗志。不过,令肥后兵从战场撤退的最大原因,还是从大坂传过来的秘密消息。

将军家茂于七月初十在大坂城内病危,但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了。最终家茂于七月二十日病逝。这个消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入了负责小仓防卫的肥后人耳朵里。

幕府的中枢动摇了。肥后人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将军已亡,而且下一任将军的人选还没确定。政治局势定然动荡不安。不仅如此。幕府军接连败给长州,作为政府的威信已经降到了谷底。肥后人心想,与其耗费力气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上,还不如回去待机而发。于是他们毅然决定撤兵。

战国时代大名割据的思想又冒了出来。不仅肥后如此。在九州,肥前佐贺的锅岛拥有日本最大规模的西式军队,却不理睬幕府命令,拒绝参战。筑前福冈的黑田以藩内有事为由拒绝出兵,久留米的有马虽然出了兵,在战场上却不打仗。

在这种情况下,幕府最高司令官老中小笠原竟然临阵脱逃。可以说,在日本,政府已经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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