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坂本龙马在京城办的大事成功了,登势甚是高兴,也不管现在还是深更半夜,仍旧准备了酒菜,端上二楼最里间。

龙马沐浴毕出来,坐到了饭桌前,端起酒杯,大喝一声:“可喜可贺!”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辛苦您了。”三吉慎藏道。

龙马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什么,只感慨:“当真是……”却无下文。

三吉慎藏说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幕吏好像盯上这家客栈了。”

实际上,龙马那日出门以后,伏见奉行所的捕吏们和见回组的队士来客栈盘查过好几次。每次登势和阿龙都让慎藏躲在二楼的壁橱里,在他身上盖上被子,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是吗?一共来了几次?”龙马问。

阿龙掰着手指回答说:“三次,不,好像是四次呢。”

“没错。”一旁的登势说,“这么密集的搜查,以前从来都没有过呢。”

“看来他们是有所察觉了。”龙马挠了挠脖颈。

辅佐将军的一桥庆喜要从大坂进京,今晚已经来到伏见。警戒变得严格起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肯定是因为这个。”龙马十分不以为然。

其实绝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伏见奉行所已经探知京都方面通缉的坂本龙马今晚将离开京都来到伏见寺田屋。

伏见奉行乃是上总请西一万石的藩主肥后守林忠交。这天晚上,肥后守得知龙马已经入住寺田屋,为了亲自指挥搜查和捕杀行动,丑时刚过便来到了府衙。确认了龙马长相后,他将晚上不当班的官员全部召集到奉行所,并且联系了见回组。

丑时四刻左右,包括捕吏、同心等下级官员在内的一百多人在奉行所集合完毕。捕吏们手拿棍棒、梯子、月形叉,同心以上穿戴连环甲,几个捕吏则戴着头盔,穿得煞有介事。为了不致引人注意,他们熄灭了灯笼,一小拨一小拨地出了奉行所。寅时左右,寺田屋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龙马此时还在同三吉慎藏喝酒。

德川幕府密探遍布天下,然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如此厉害的幕府竟然没能打探出萨长同盟成立这个事关自己生死存亡的重要消息。但他们也并非一无是处。“土州的坂本龙马频繁出没于上方,欲行不轨。”幕府嗅到了这点异样的气息。他们没想到这是因为龙马是萨长联盟的调解人。他们这样解读这种异样的动静:说不定他们正在策划暗杀将军或者辅佐将军的一桥大人。

去年正月初六,大坂的松屋町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土佐脱藩浪人大利鼎吉、池大六、桥本铁猪、那须盛马和田中显助潜伏在家住松屋町的同志本多大内藏家的二楼,他们谋划了一项可以震惊天下的大事件——杀掉当时住在大坂城中的将军家茂并烧毁城池。不料在町内开武馆的备中人谷万太郎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当时正计划加入新选组,便与奉行所联手杀进了本多家。当时本多家中只有大利鼎吉一人留守。

在遭受袭击的前一天,或许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大利做了一首俳句:“身轻不足道,心向我大君。赤诚天可鉴,忠心今日报。”这可算是他的辞世之句。

敌人来袭,大利拔出天诛组首领中山忠光的遗物半太刀奋力迎战,杀了数人后倒在了乱刃之下。

正因为关于这件事的记忆仍旧鲜明如昨,幕府据此判断:“他们都是土佐人,肯定在策划暗杀行动。”

捕杀行动进行得十分小心。可以说,小心过头了。“坂本可是千叶门的高手。”有人提示。于是,寺田屋附近的所有窄巷、胡同里都堵满了捕吏。就连周围住户的屋檐下,太平水桶后面,都藏了人。

三十人则胆战心惊地聚在寺田屋的正门口。

大门紧闭。一个同心手拿短枪,敲了敲门,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听到有人敲门询问,院子里的店伙计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打开了门。捕吏命请出老板娘。登势出门去,只见门口挤满人,个个缠着头巾,手执明晃晃的长枪,她吃了一惊,但还是问道:“不知各位有何贵干?”她一边问,一边打量来人。他们没穿袴,而是细筒裤加绑腿,上身披一件短褂,短褂里面穿的是连环甲,胳膊上绑着护臂,腿上套着护腿。

其中一个同心道:“你家客栈的二楼有两个可疑武士。我们已经打探到确切消息,奉劝你不要隐瞒。”他发着抖,声音低沉。

登势沉默了。怎么办?她的脑子在飞速旋转,看了看四周,捕吏里三层外三层挤在一起,身上散发的热气甚至让人透不过气来。

看来是瞒不了了。登势不愧是个刚强的女人,心想这个时候倒不如干脆爽快地说出来,或许能够除去幕吏对二人的怀疑。

“当然有啊。”她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不过,他们可是萨州藩主大人的家臣呢,绝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老板娘,是不是可疑之人,得由我们来调查。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的问题。”

“哦?”登势面露不悦。

“他们在做什么?”同心问道。如果已经睡了,搜查起来就容易了。

“还没睡,正在闲话呢。”登势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个回答给了同心们重重一击。正是以为对方应该已经入睡才选择了这个时间抓捕,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害怕了。这种恐惧在登势看来,十分可笑。抓捕之人竟然乱了方寸,畏首畏尾,乱作一团。

登势心想,此等鼠辈,即便是有几万人来,也绝非那两人的对手。想到此,不觉安心了。

同心最后抓住登势的袖子,将她带到街上。

二楼,此时阿龙已经铺好了被褥,下了楼。可是龙马和慎藏还围在火盆边闲聊。

龙马或许是因为一直沉浸在萨长联盟大业告成的余韵中,兴奋之情难以遏制。他向慎藏谈论起天下的局势,还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时局观和今后要做的事业等等,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

很少见龙马这样啊,慎藏想。

不多久,时势说腻了,龙马又开始谈论起为人处世来。这方面他有一套奇特的说辞。

“对年长者莫要讲猥亵的故事。”龙马说。

龙马原本就有一套独特的谈话技巧,即便在谈论天下家国之时也会拿男女之情中低俗的微妙之处作比喻。在大宰府时也用了这一招,惹得三条实美等一众公卿笑得前仰后合。虽然那个时候这一招奏效了,不过龙马并不认为这个方法是万能的。

“为什么?”慎藏问。

“一旦得意忘形地讲起猥亵之谈,言语之间必定会有令人藐视之处。年长者虽然会觉得有趣,却也会在心中产生轻蔑之意。”他接着说,谈论猥亵之事,关键要适度。能够把握这种节度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可成就大业。西乡是这方面的高手。

“关于生死,坂本先生的底线是什么?”

慎藏又问。

龙马想了一会儿。“没有。”他说,“生与死这种事,并不是能够特意拿出来思考的东西。我认为只要考虑自己要做什么就够了。我等出生在世间,就是为了成就大业。”

“所谓大业又是什么?”

“就是所为之事。我以为一味模仿先人是不行的。释迦和孔子都没有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我觉得他们很伟大。”

龙马看到慎藏听得入神,心情大好,辩了一番。但他还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挠了挠头,道:“哈哈哈,今晚我有点失态啊!”说完便要起身。

阿龙给龙马和慎藏铺好被褥后走下楼,穿过走廊去了浴室。其间有人叫门,店伙计被叫了出去,紧接着登势也出去了。可是,阿龙身在里屋,这一切都没有听到。

阿龙脱掉白布袜,试了试水的凉热,解下腰带,开始脱衣服。她身材娇小,皮肤白晳,肌肉紧致,让人想到林中敏捷的小兽。

客栈的浴室是普通人家浴室的三倍大。阿龙不怕冷,她慢慢拉开门,走进去,掀开了澡盆的盖子。水汽升腾,浴室里昏暗的灯光愈发黯淡了。

阿龙发现了一件怪事——水汽在流动。她随即被自己的粗心大意逗笑了:窗户还开着。

窗户面向后街。阿龙伸出手,刚想关上窗户,忽然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后街挤满了人,还有灯笼在晃动。

捕吏!她反应过来,衣服也顾不得穿便冲出了浴室,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她从后楼梯发了疯似的冲上二楼,闯进最里面的房间,叫起来:“坂本先生、三吉先生,捕吏来了!”她的声音很小很尖。

比起这句话,更让龙马吃惊的是阿龙竟然光着身子。或许是因为太过兴奋,阿龙的皮肤变成了粉红色,身体随着呼吸起伏,让人不敢直视。

“阿龙,穿衣服!”龙马说完,转头看向三吉慎藏。慎藏十分干脆地点点头,抓过短枪。

实际上,阿龙光着身子跑来报信之前,龙马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想要去睡觉时,却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是那种小心翼翼地在楼下走动的声音,正觉得奇怪之时,又听到了棍棒撞击摩擦之声。阿龙来报时他正感疑惑。

阿龙跑上楼时,楼下已经挤满捕吏了。当然,街上也都被捕吏塞满。门外的捕吏正抓着登势,以确保她老老实实地待着。

龙马第一反应是要穿上袴,可是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原来是放在隔壁了。于是他一把扯下身上披的棉祆,扔到一边,将长短双刀塞进客栈准备的浴袍腰带中,又将装有六发子弹的手枪揣进怀里,然后扑通坐在了坐褥上。

这时,格子门开了一条缝,一张男人的脸从细缝里向屋内窥视。

“什么人?”龙马镇静地问道。那人原本进了屋,却又被龙马吓了回去。

三吉慎藏已火速整理好了衣服。

龙马一直坐在坐褥中央。

不一会儿,隔壁传来动静。龙马道:“阿龙,把隔扇推开。”

阿龙痛快地应了一声跑向隔扇。她仍旧是赤身裸体。但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阿龙自己还是龙马、慎藏,都没有觉得尴尬。她很快将隔扇全都推开,隔壁的情形立时一目了然:拿着长枪、白刃和棍棒的武士、捕吏,挤了满满一屋子,估计至少有十人。

龙马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转向阿龙说:“我不想你受伤,你下楼去吧。”

阿龙不想独自跑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急切地说:“不!我要留在这里!”

龙马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的是阿龙那有失体统的样子。“不管怎样,你要总是这副样子在这里晃来晃去,我就没办法集中精力待客。去找个地方把衣服穿上吧。”

听龙马这样一说,阿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穿。她又惊又羞,从龙马和慎藏之间穿过,跑到走廊上,从后楼梯下了楼。一路下去,捕吏惊呼不已。

龙马、慎藏与隔壁的一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龙马先开口了。“尔等胆敢对萨州武士如此无礼,我倒要听听是何缘由!”他大吼道。

捕吏道:“你是诈称萨州武士!”

“绝非诈称。”龙马缓缓道,“若是怀疑我们,伏见也有萨摩藩府。就烦请你们跑一趟,确认一下。”

捕吏沉默了。然而,不一会儿,他们又质问道:“你二人为何携带武器?”

龙马高声笑道:“这是武士的习惯。”说完,便不再吭声。

捕吏又沉默了。然而接下来他们的行动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竟陆陆续续地下楼了。

“快!三吉君,把屋里的东西都收了!”龙马说着,伸手把火盆推到墙角。三吉慎藏也急忙将身边的东西拢到墙角,这么做是为了方便迎敌。

不多久,三十来个捕吏从楼下蜂拥上来,在隔壁和走廊摆开阵势,手中的长枪屏风般齐刷刷指向屋内,大叫一声:“我等奉松平肥后守大人旨意逮捕你二人。给我放老实点!”他们一边喊话,一边高高举起灯笼,照向龙马。龙马此前已经熄灭了座灯,屋内一片漆黑。

龙马眼前顿时一片刺眼的光亮,根本看不见敌人在哪里。“混账!给我住手!你们说是奉了什么松平肥后守的命令,可我是萨摩藩士,绝不会听从肥后守的指示。都给我退下!退下!”说话间,三吉慎藏早已在龙马左前方找好位置防守。

“三吉君,开始吧。”龙马小声说。事已至此,只能来一番混战,再找寻活路了。龙马心想,要引起混战,只能开枪。于是他从怀中掏出那把沉甸甸的银色手枪,咔嚓一声拉开了枪栓。

一旦开枪,子弹飞出去后很可能会死人啊。龙马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这些无聊的事,但现在由不得死不死人了。

灯笼很碍事。龙马对准灯笼,放了一枪。提灯笼的人应声倒地,可是很快又有人拾起了灯笼,那刺眼的亮光总在眼前。

混战开始了。

三吉慎藏不愧是使枪的高手,一柄短枪舞得人眼花繚乱,将对手的长枪拨开后随即挺枪就刺,连克数人。

龙马却不知为何并不拔刀。

有一人貌似剑术不错,只见他猛地蹲下,将刀抡过头顶,飞身刺过来。龙马用手枪挡了这一刀。

又有枪朝着龙马的侧腹刺了过来。龙马一把抓住刺来的枪,抬脚朝那人胸前踢去。结果浴袍下摆过长,缠在腿上,打斗起来十分不便。龙马焦急万分,暗想男人所穿的衣服实不当长过小腿。

龙马大发神威,可是敌人实在太多,并且一波接一波地轮番上阵,只能再次发枪威慑。

龙马打斗间无意中向左一看,只见三吉慎藏身边有一个人正背靠墙壁,将手中的短枪对准了慎藏。龙马吃了一惊,暗叫不好,说时迟,那时快,他举枪就射。男子胸部中弹,倒了下去。

敌人踢破格子门,踩破隔扇,声响颇大,然而始终不敢再靠近。灯笼又灭了。“一群懦夫!”龙马在黑暗中高声大笑。他仍旧不肯拔刀,再次盘腿稳坐于褥上。旁边的三吉慎藏平举短枪,枪尖上的鲜血滴答滴答直向下滴。

被强行拉到大街上的登势自然不知道屋内发生的事。二楼传来打斗之声和枪声,她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不断有人逃出来,还有人从二楼摔下,甚是狼狈。

时值正月二十三夜晚,离天明还有一刻左右。登势感觉寒气逼人,但她深信凭借龙马和慎藏的功夫,就算有几百名敌人冲杀过去也不在话下。

阿龙的行动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无论是龙马、登势,还是敌人都没有想到。她在楼下穿好衣服,不及系好腰带,光着脚便从后门冲到了街上,她撞翻了五六个捕吏,在夜晚的街道上飞奔起来。她要去伏见的萨摩藩府求救。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行动才是最正确的。

阿龙足足跑了五六条街。她时而掉进沟渠,时而撞翻灯笼,不管不顾地向前飞奔,终于来到了萨摩藩府门前,在门上一通乱打。

“什么事?都这么晚了。”看门人从梦中醒来,打窗户向外一望,只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衣衫不整,气喘吁吁。“请开门!出大事了!”她踮起脚,冲着窗户大喊。

敌人的攻击有高峰,有低谷。先是一哄而上,见二人神勇,又退后好几步,歇一歇,喘口气,等待二人出招。

每当敌人冲过来时,龙马总是使出浑身力气,狠狠一拳,或猛踢一脚,攻击对方要害,万不得已时则开枪射击。

一旁的三吉慎藏好几次想问龙马为何不拔刀,但终归没喊出来。混乱之下,龙马应该有他自己的想法。

敌人攻势渐弱。龙马又一次坐在了坐褥上,摸索着手枪。

“怎么了?”慎藏盯着敌人,低声问道。

“装子弹。”龙马将左手插进怀中,面带愁容,像是在找怎么也找不着的钱币。

他总算找着了子弹,掰开手枪,开始卸弹匣。可是,不知为何一切都湿乎乎的,是血。他左手的大拇指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敌人挥刀从头顶砍下来时,他左手握枪抵挡住了。黑暗中,只听“咔”的一声,火花四溅。接招的同时,他用右拳击中了对方侧腹,紧接着抬脚狠狠踹过去,一脚把那人踢飞到隔壁。

“蠢货!”龙马高兴得大喊。料想那个时候,左手的大拇指就应该受伤了。虽然用枪身挡住了刀,刀刃却切伤了大拇指。

手指也能流这么多血。龙马无奈。在他装填子弹时,鲜血不断流出,手枪、子弹全部被浸湿,手也开始发麻。

几经努力,龙马终于取出了滑溜溜的弹匣。糟了。他心中暗自叫苦,接着便趴在地上,在四周摸索起来。此时敌人渐渐逼近了。

“您在做什么?”慎藏实在看不下去了。龙马苦笑道:“在找东西。”

原来他的弹匣已从手中滑落。一场混战后,被褥已被扯烂,火盆等物品也滚落一地,更无从寻找。他干脆扔掉手枪,对慎藏道:“我把枪扔了。”

慎藏说:“既如此,且拼死一搏。”

三吉慎藏无法理解龙马此时的悠闲之态。敌人手执白刃冲杀上来的生死关头,龙马竟然笨手笨脚地摆弄起西洋手枪来。慎藏眼看危难当头,于是横下一条心,决意和龙马一起持枪握剑闯进敌阵,遇鬼杀鬼,遇魔杀魔,直到耗尽力气,光荣战死。

“拼死一战如何?”情急之下他大喊着征求龙马的意见。

“别别别,不必如此。”龙马扔掉手枪,站了起来,“我们撤。”说完,龙马拉起慎藏,悄悄来到走廊,然后悄然撤退到了后楼梯口。所幸四周一片昏暗,敌人并没有发觉。

二人徐徐下楼,走进楼下的内室。一楼的那一大群人把店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可是仍旧没有察觉他们已下楼。

二人跳进后院,钻出小门,定睛一看,不由心寒,这怎能算作活路?面前是一条狭窄小巷,宽只两尺左右,不用说,这条小巷那头定有幕吏把守。

“坂本先生,怎么办?”

“这户人家要遭殃了。”龙马伸手扒住和寺田屋背向而建的民宅的后窗,道:

“把这个砸开,钻进去,然后从家中穿过,再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出去。只能如此了。”

“好!”慎藏将短枪弃置一旁,两臂紧抱于胸前,短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撞向窗户。窗应声向里倒下。二人跳窗闯进去,狂奔起来。

这一家的人似乎已经被寺田屋的刀剑声惊醒,藏起来了,家中异常安静,没有一点声响。

二人闯入一间卧房,榻榻米上是铺好的被褥。龙马和慎藏踏着被褥跑过。龙马边跑边说:“小时候每次这样胡闹都会挨骂。”说完大笑。

穿过两三间房,二人跳进厅里,最后来到土间。龙马问:“三吉君,你说这户人家的门闩在哪里呢?”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黑暗中摸索。

“让我撞开它。”三吉慎藏撞了几遍,门就是不开。他换用脚踹,只听咣当一声,或许是门闩断了,小门方哗啦一声打开。

二人跳到了街上。

天气奇冷,好在星光璀燦,路上一个人影也无。

“真是天助我等。”慎藏终于露出了笑容。

龙马这几天染了风寒,一直在发烧鼻塞。待到跑出约五条街,他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更糟糕的是,手指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力气眼看着一点点从体内流失。

为了甩掉追兵,二人拐进了一条小巷,不知不觉走到巷子深处。这里的景致与高知城的新护城河颇为相似,有河渠,有水闸。水闸对面堆放着木材。

“咱们混进木材场。”慎藏向护城河岸走去。要想去木材场,只能钻过水闸。“好!”说着,龙马奔到河边,将身体缓缓浸入水中,尽量不发出声音。没想到水是暖的。

不多久,他们钻过水闸,游到岸边,爬到了木材场。

龙马的体力迅速衰竭。为了促成萨长联盟,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而此刻又发生了这场混战,任是铁人也要倒下了。三吉慎藏也因为激战而疲倦不堪,再加上寒夜游泳,早已累得浑身发虚。

龙马先是气馁,后来又鼓励了自己一番。

他们旁边是一间堆放木材的小屋。二人爬到屋顶上,又据此爬上了堆满木材的高架,然后在上面四仰八叉躺了下来。

此处距离地面至少有三丈。虽然完全暴露在凜冽的寒风中,但至少是安全的。

龙马的手指仍旧血流不止。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啊。寒风吹过,龙马仰望星空,有些茫然地感叹。他终于让西乡与桂握手言和。那时,听着萨摩琵琶的乐声,在欢快的气氛中频频举杯畅饮。不过几日,他却虚弱地躲在木材场的高架之上。恐怕西乡和桂做梦也想不到他变成了这副样子,现在他们应该早就酣然入梦了。都说前途莫测,看来此话不假。龙马再次感叹。

龙马出生在一个很多朝圣者光临的藩国,从小到大,这种陈腐的说法早已听得耳朵起茧。人生就是一场无明长夜。

果真是无明长夜啊。他望着夜空。一阵狂风裹挟着黑暗,发出呜呜的低啸声吹过长空,仿佛要将那漫天的繁星吹散了。

但话虽如此,龙马自言自语道,就算是无明长夜,我也不能在路旁歇脚,必须一直走下去。“三吉君,你没事吧?”

“没事。”三吉慎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他已冻得直打哆暸,“坂本先生,伤口还疼吗?”

“疼倒是不怕,血总也止不住,有些难办。”

慎藏已经扯下自己的衣袖为龙马绑住了伤口,可是那块布很快被鲜血浸透,变得又湿又重。慎藏坐了起来,他抬起头,看见伏见街市里层层叠叠的黑色屋顶蜿蜒起伏。让他吃惊的是,无数的灯笼像河灯一样在街上流淌。仔细一看,四面八方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有灯笼在流动、聚成一团,街市都已经被灯笼填满了。

“看见什么了?”

“灯笼。”

“意料之中啊。”龙马看着星辰说道,“我们被包围了。看样子没有退路了。”

“坂本先生,怎么办?天早晚会亮,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藏在这里。一起赴死吧。与其死在他们手里,不如在这里自行了结。”

“切腹……”龙马脸上露出了坏笑,“这可是我们土佐人的缺点。动不动就切腹,都急着赴死。你明明是个长州人,说的话听起来真像土佐人。”

“武士要有武士的样子。”

“这要是在看戏,恐怕看到这里就会泪湿衣襟了。可是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只要我在这世上多活一刻,日本就多一分得救的希望。”

“可是怎么看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啊。”慎藏说。

“三吉君,有没有退路是老天爷想的事,我们只要想着怎么逃就可以。”

龙马伤重,行动不便,而且他还近视,又在晚上,看不清东西,于是对三吉道:“不要管我,你速去萨摩藩府。”

如果他能顺利到达,龙马也会得救,这时只能依靠慎藏的运气了。

“我们应该赌一赌。如果上天想让我们活下来,你一定能顺利逃进萨摩藩府。如若不然,也只有顺应天命了。”

“好吧。”三吉慎藏拖着身体,滑下了屋顶。为了不致引人怀疑,他将沾满血迹的衣服在河边洗千净,使劲拧干后穿在身上,又在地上拾了双半旧的草鞋,缠在脚上,扮成了个旅人。

慎藏跑到了街上。天还没有亮,但已经处处是开窗启户之声。

刚刚走出两条街,天空便被朝霞染红了。恰巧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三吉便上前问道:“请问去萨摩藩府怎么走?”

慎藏有一点疏忽了——他并不知道伏见的萨摩藩府在哪里。

“从这里向前走就有一条路。沿着那条路再走三条街,应该就到了。”

“多谢了!”

慎藏郑重地道了谢,急忙上路。途中,有家点心铺的老板开窗高声说:“说是昨儿晚上,寺田屋发生了一百多人的混战。”

慎藏屏住气息从那家店门前走了过去。

阳光照射到街市上。在清晨的阳光里,三吉慎藏拼命地赶路。待到他终于抵达萨摩藩府时,发现大门敞开着,于是飞奔进去。

萨摩藩府中,留守居役大山彦八接到阿龙的急报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命令府内仅有的十人全部武装起来待命,又派人往京都通知西乡前往寺田屋,并去街市上打探消息。

不久,从寺田屋回来的人报告说,龙马二人已经逃走,去向不明,捕吏正在搜查他们的行踪。

正乱作一团,忽见慎藏奔来,大山彦八大喜,立刻从玄关跑出来,道:“平安无事就好!”说完紧紧抱住三吉,又问:“坂本先生呢?”

“在木材场。快去接他!”

“好!”机敏的大山彦八立刻行动起来。“关上大门!在后门准备一艘船。船上立起藩旗!”下完命令,他又指定了和自己同行的人,以及留守藩府之人。他对留守人员下达了严格命令:“誓死捍卫主公名誉,一步也不能让幕府兵踏入!”

实际上,留在藩府的只有一人。即使只有一个人,却也威风凛凛地委以重任,萨摩藩风着实有趣。

大山彦八安排完毕,来到后门。后门临河,已经有一艘小船系在那里,船上飘舞着萨摩藩旗。

“三吉先生,我一定会把坂本先生带回来。请你暂待片刻。”说完,大山彦八登上小船。短枪已经藏在了船舱内,为避免招致幕府怀疑,众人仍是平时的装束。

小船缓缓离岸。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可以直达龙马所在水闸边的木材场。

留在府内的三吉,浑身上下布满无数伤痕。阿龙端来了烧酒和药膏,一遍又一遍地劝他上药。慎藏不肯

听,固执地说:“不,坂本先生也受伤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不治疗。”

阿龙详细讲述了她下楼以后发生的事情,慎藏也向她说了二人的经历。

“不管怎样,没想到竟然能够冲杀出来。现在想起来简直像是在做梦。”

“至少有一百人吧。”阿龙还在惊惧之中,眼睛发直,气息急促。遭到一百来人的袭击,仅凭两个人就突破重围,这只能说是奇迹。

“只是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坂本先生到最后也没有拔刀。”

“或许是忘记了。”

“怎么会!他可是剑道高手啊。”

“可是他有时候会忘记带刀就出门昵。”

“但当时他身上确实带着刀。他可是当过千叶武馆的教头,这样一个剑客在遭到袭击时竟然不拔刀。在自古以来的剑客中,这等人物恐怕只此一个。”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大山彦八仁立船头,现在他只有这一个心愿。

“大山大人,如果幕吏发现了我们追赶过来,到时该怎么办?”

“唯有一战。剩下的事情,西乡先生会处理。”

大山彦八坐船抵达水闸,上了岸,仔细搜寻了木材场,可是并没有发现龙马。他将心一横,大喊:“才谷先生!”

他叫的是龙马的化名。结果从头顶传来一声怪里怪气的萨摩话:“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大山等人欣喜若狂,立刻爬上高架,想要把龙马抬下来。他们以为龙马受了重伤。龙马倒被他们吓了一跳,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说着将手脚搭在木材边缘,很顺利地滑了下去。但他脸色惨白,寒冷、失血、疲劳,再加上没怎么睡觉,他的身体早已极度虚弱。

“快上船吧。”

一众人前后簇拥着龙马走向岸边,上船后让龙马躺在船内避人耳目,又在他身上盖了一张席子,这样一来从岸上应该看不到了。

“这简直就像死人一样。”龙马笑起来,只是声音很虚弱。

众人迅速将船划回藩府后门,把龙马抬进府内,让他睡在内院的一间房里。阿龙立刻为他换了衣服,开始处理伤口。

“阿龙,干得好!”龙马的话里充满了赞赏和感谢,可是阿龙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搭话,而是干脆利落地包扎伤口。她虽然不会煮饭缝衣,可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动作颇为灵活、敏捷。

接到寺田屋遇袭的消息时,西乡正在洗漱。这天早上他比平时起床晚了些。“出什么事了?”他抬起头,“你在说什么?”

中村半次郎大喊着飞奔过来。由于他的叫喊声又猛又急,西乡一开始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到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大吼一声:“半次郎,召集兵马!”

由于血猛地蹿上头,西乡的脸变得通红,半次郎从没见过他愤怒成这个样子。“遵命!”半次郎大喊一声,冲进了房间。西乡也走进了议事厅,吉井幸辅、西乡慎吾、大山弥助已经在那里等候。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战斗!”

“要和谁打?”吉井幸辅试图平息西乡的怒气。

“这还用问!”西乡说,“伏见奉行。我来指挥。”

正当府里乱作一团时,第二轮消息来了,说龙马和三吉慎藏虽然各自负伤,但已平安抵达萨摩藩府。

西乡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开始下达命令。他断定,伏见奉行所十有八九会来萨摩藩府交涉。“到那时,即便是不惜动用武力也要断然拒绝。”他任命吉井幸辅为指挥官,令幸辅带领萨摩训练最好的一支英式小分队火速赶往伏见。他的想法是,用这支队伍守护伏见藩府,等奉行所的监视有所松懈时,趁机将龙马等人接来京都。

同行的还有萨摩藩的大夫木原泰云。吉井幸辅和木原泰云骑马,英式小分队则跑步从大佛处沿路南下。吉井和木原抵达时已近正午,小分队到的时候则刚过午。

此次伏见奉行所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而且还让二人跑脱了,只好心急火療地四处搜索,直到探听到二人进了萨摩藩府,便跑来要求藩府交人。

“不知此事。”不管奉行所的人来多少次,大山彦八都拿这话将他们赶了回去。如此一来,奉行所只得在藩府四周布下眼线,一刻不停地监视。

龙马手指的伤口,到了第三天总算止住了血。

“不像是手指受伤了。”龙马对一直在身边照顾自己的阿龙说,“身体就像飘在云里。”

龙马现在失血过多,头痛欲裂,有时连心跳也变得不正常。西乡派来的木原泰云学习过兰学,医术值得信赖。但毕竟龙马的伤是西洋医术中所说的“动脉创伤”。如果受伤后立即施救,还能进行血管结扎,可是过了这么久,已经很难再进行了。再加上受伤后的数个时辰里总在泥水里打滚,恐怕伤口很可能化脓。

“这个伤,不好治啊。”木原泰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泰云做完手术后,将换绷带和涂药的方法教给了阿龙。毕竟阿龙是京都医师槽崎将作的遗孤。槽崎的名字泰云也知道,他很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位得力助手,称赞道:“比起外行人悟性高多了。”

木原泰云在伏见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他认为后面的事情已经可以交给阿龙照料了,便返回京都。

阿龙对龙马可谓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好阿龙,龙马心想。阿龙的勤快与诚挚,渐渐深入他心底,有时甚至会激起一股感情,令他鼻头发酸。人和人相处,还是快活单纯一些好。他先前一直这样想。所以他不太善于处理这种感情。嘴上虽然半开玩笑地说“阿龙,别对我这么好。我又要喜欢上你了”,还说“阿龙,不要这么认真,要学着偷懒。总这样黏着我照顾我,我可受不了”,其实在心里,龙马对阿龙已极其难舍了。

男人虽然整日大言不惭,其实很脆弱。正是身边的小事让他有了这番触动。他的身体无法自由活动,就连如厕也没法自己去,只能让阿龙扶着。要是鼻涕流出来了,也只能可怜巴巴地说:“阿龙,鼻涕流出来了。”阿龙便会拿布把鼻涕抹掉。

虽说照顾病人就是如此,要是阿龙不在了,龙马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这就使得龙马对阿龙的感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龙马事后写信告诉兄长权平:“如果没有这位龙女,弟早已命丧黄泉。”她报知幕吏来袭的果敢和此后的细心照料,让他对她产生非比寻常的感情。

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龙马躺在病榻上想了好几天。

他一直都有一种冲动,想对阿龙说,请伴我一生吧。

这似乎不是相恋。他有这种感觉。相恋那种甜美的感觉,只有在面对福冈的田鹤小姐时才有过。在千叶的佐那子小姐身上,龙马也感到过。甚至对于年长的寺田屋老板娘登势,也并非没有过生出爱慕之情的瞬间。可是对阿龙却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样说或许有些绝对,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男女相恋这种说法实在不大适宜。

在龙马遇刺以前,他们只不过是露水情缘。如果事件没有发生,他和阿龙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既没有飞跃,也没有任何进展。但万事皆有缘。男女之间的缘分,很多时候都是由奇妙的事情促成的。他遇刺,便是那件“奇妙的事情”。如此一来,成群结队前来袭击的幕吏便成了二人的媒人。

龙马养病的日子在这些思绪中一天天过去。

伏见萨摩藩府周围的密探、眼线越来越多,幕府盯得越来越紧了。恐怕只要龙马踏出藩府一步,他们便会欣喜若狂,围攻过来。

正好可以好好养伤,龙马心想。可是又一想,出不了门着实让人憋得慌。吉井幸辅和木原泰云回到京都萨摩藩府,向西乡汇报了龙马的情况。西乡道:“必须把他接到京都来。”

在伏见无法好好救治,且伏见藩府的防备不够周密。西乡想把龙马接到京都,给予充分的治疗和保护。

“这样的人百年不遇,绝对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西乡对吉井幸辅道。龙马是萨州和长州的恩人,而且推翻幕府、建立新政权如果少了龙马,将会是致命的损失。西乡就像口渴的人需要水一样需要龙马。

“幸辅君,龙马是浪迹天涯的孤客。他没有应该保护他的藩国,就让我们萨摩举全藩之力保护他吧!”

“再派遣一支英式小分队如何?”幸辅果断地说。

这可是在幕府的眼皮子底下调动步枪队,就算萨摩藩对待幕府的态度再强硬,作这种决定恐怕也需要极大的魄力。伏见那边已经有一个小分队,现在又将有一个小分队从京都出发。

“派过去吧。”西乡说,接着又补充道,“再带上一门大炮。”

为了护送一个小小的浪人上京,甚至动用了拥有日下最强火力的英式步兵队。

“幸辅君,这次的指挥就拜托你了。”

“遵命!”

二月初一午前,幸辅率领的这一支英式小分队抵达伏见藩府,队尾拖着的一门山地炮也一并咕噜咕噜滚进了府邸。

一进府中,幸辅便找来阿龙,问道:“坂本先生病情如何?”

“已经起床了,现正闲着。”

“哦?”幸辅穿过走廊向龙马卧室走去。

龙马的确正在和三吉慎藏玩足角力。每次都是慎藏被扳倒,而不服输的他总要再来一次。等他再次抱起右脚挑战,结果又被龙马扳倒。

“坂本先生真是高手啊!”

“这算什么?家姐才厉害呢。”

“哦?女子也玩这个?”

“她还会剑术、马术,唯独不会针线活和煮饭。我可是被家姐训练出来的,所以厉害得很呢。”

“一个女子来玩足角力,不太好吧。”三吉慎藏或许是想象了一下露出膝盖和小腿的乙女那不成体统的样子,笑了起来。

“嘿嘿,”龙马也笑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女子的关键部位。”

两人正说到这里,吉井幸辅进来了。“啊呀,这样会被木原大夫骂的。”他说。按照木原泰云的说法,养伤需要的是绝对安静,比起药物,体力的恢复更能够让伤口痊愈……唠叨完这些,吉井幸辅对龙马提起了向京都转移一事。龙马答应了。

“我们已经准备好两顶轿子。”幸辅说。

龙马立刻说:“再找一顶。”他要带阿龙一起走。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后不会再让这个姑娘离开自己。

“哟,静夫人也一起吗?”幸辅笑着问,接着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我会照办。”

龙马起身来到走廊,阿龙正在廊内土间为龙马洗绷带。

“阿龙,我们要转移到京城的萨摩藩府。”龙马说。

“京城?”阿龙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龙马。龙马看到她双眼顿时泪水盈盈。阿龙把这话的意思理解为,龙马要去京都了,她将会留在伏见寺田屋。

看到阿龙的泪水,龙马顿时慌了神。他被感动了,连忙说:“你也一起走。你应该会去吧?”他又确认了一遍。

阿龙垂首点头,说:“嗯。”然后便一直垂着头。

“吉井君拉来了大炮,看样子急着上路。快些准备准备吧。”

“没什么可准备的,我只穿着身上的衣服就跑出来了。”

“在寺田屋时你是光着身子呢。”

“后来我到楼下穿上了衣服,不过随后便冲了出来,穿的自然是便服。”

“是这么回事啊。真是可怜。”

衣服对女人是何等重要,被姐姐一手带大的龙马最清楚不过了。

“可惜不能和寺田屋联系。”

幕府的密探现在重点监视的就是寺田屋和这座藩府,实在是没办法派人去取衣服。登势恐怕还不知道龙马和慎藏已经安全。

“暂时先穿这个忍耐一下吧。”

“可是……”

“等我在长崎赚了钱,给你买一两套。”

“嗯。”阿龙又点了点头。“坂本先生……”阿龙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不是因为衣服,而是龙马那句“你也一起走”,让她高兴得哭了。

“别哭。”龙马又慌了,想要逃走,刚走出两三步,又停下。“阿龙,是一辈子。”

“嗯?”

“我要你跟我一辈子。”龙马似乎有些害臊,扔下了这么一句,便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阿龙呆呆地站着,双手滴着水,一直站了好久。一辈子……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有比这个分量更重的话吗?“坂本先生,要我跟随您一辈子?”她轻声自语道。

正午过后,英式步兵队从伏见萨摩藩府出发了,先前的小分队做前卫,后到的小分队做后卫。队伍的中央是三顶轿子。一旁,吉井幸辅骑着马,将马鞭反拿在手中,身子随着马儿的行进一摇一晃。队伍的最后是一门大炮,轮子滚过地面,隆隆作响。

呼啦

,从路口、屋檐下、地藏菩萨庙的一旁突然蹿出许多人来,就像一群四散逃窜的苍蝇,都是幕府的密探。

“幕吏不敢轻举妄动。”吉井幸辅在马上笑了。如果要面对的是装备了最新后装式步枪的西式步兵,外加一门大炮,恐怕奉行所和见回组也只能干瞪眼了。

此时的幸辅心情颇好。如果是桂,这时应该会作一首蹩脚的诗了。可惜幸辅对诗一窍不通。

“喂!喂!”他喊来传令使,“告诉排头,从寺田屋前面走。经过时要放慢速度,一定要慢悠悠地走。”

使者得令,飞也似的传令去了。要队伍从寺田屋前经过,是龙马特意嘱咐幸辅的,这样会让登势放心。

不一会儿,队伍来到了寺田屋前。登势从正门飞奔出来,在屋檐下目送队伍缓缓走过。

龙马乘坐的轿子来到了她面前。可是龙马不能露脸。如果愚弄奉行所到如此地步,只会让他们受到过度刺激,给自己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可是龙马无论如何也想告诉登势,他故意在轿子里大声咳嗽。

登势似乎没有分辨出这是龙马的咳嗽声,一脸茫然。轿子里的龙马焦急万分,一连咳了十遍。

登势终于明白了,她的目光牢牢盯住眼前的轿子,悄悄地挤了一下眼睛。而且她在做这个小动作时,脸上还带着笑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这反倒让龙马钦佩不已。

随后,三吉慎藏的轿子和阿龙的轿子也顺次经过。即便不知道里面坐的到底是何人,聪明的登势也应该能放心了吧。

龙马顺利进京。

萨摩藩在京都相国寺旁边的塔之段借了一座两层楼的宅子,作为西乡的私宅。龙马等人便被迎接至此。

面对庭院的一间里屋早已为龙马、慎藏和阿龙空出作休息室用。西乡更衣后前来探望龙马,寒暄说:“请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样,莫要见外。”

龙马在塔之段府第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志士之间传开,他们纷纷相约前来拜访。

当然,长州人也得知了这件事。桂小五郎差人送来了一封急信,信中表达了对萨长成功联盟一事的谢意,一并对寺田屋一事表示慰问:“(前略)此前上京时,蒙兄深情厚意,敝人心意才得以透彻萨州,感激喜悦之情永生难忘。弟拜受兄自浪华(大坂古称)写下的六条背书,如今已然放心。”接着,又详细讲了包围长州的佐幕派各藩的动向,然后写道:“弟得知兄伏见遇险一事,甚为忧心。恳请兄务必万事小心,唯祈念切莫陷于贼手。伏惟珍摄。木圭。”

“木圭”是桂将自己的姓氏分解后的署名。

“没想到这伤口治起来如此麻烦。”每天只要一换绷带,龙马就会这样抱怨。

化脓仍在继续。伤口已经腐烂,宛如掰开的石榴。连木原泰云都说:“一不小心便会危及性命。”

龙马的伤口化脓引起身体发热,他浑身乏力,没有食欲,消痩了许多。“木原大夫说了,一定要吃饭。再多吃点。”每次用餐时,阿龙都会盯着龙马,不厌其烦地叮嘱。

住进塔之段大约十天后,龙马的气色渐渐好起来了。阳春一天天临近。如此一来,龙马便无法老老实实地待在宅院深处了。于是他提出:“我想到街市上走走,消消食。”

此言一出,阿龙吃了一惊。“公家大人监视得正紧呢。”

“公家大人是指谁?你说幕府?”

“正是。”

“你用词不当啊。公家大人监视得紧,简直就像是对罪人说话的口气。”龙马倔强,终于有一天,他啾准了府内没有萨摩人,从厨房逃到了街上。阿龙迅速察觉到,连忙追了出去,在室町大街的人口处终于追上了他。“您要去哪儿?这样太危险了。”

“我想去河原町的菊屋逛一逛。你也一起来吧。”说完,龙马将受伤的左手揣在怀里,漫步向前。走着走着,他抓起了阿龙的手,说:“我病刚好,扶着我点。”

来往的行人听了,都诧异地望着二人。

在大山弥助的小分队中担任伍长的年轻人石冢长左卫门发现龙马和阿龙手拉手在河原町散步,不禁大惊失色,一路飞奔回去,将这件事报告了吉井幸辅。

吉井幸辅也大吃一惊,连忙命数名藩士到街上务必将龙马带回,然后来到西乡房间,将详细情况一一禀明。

“藩里不惜动用军队来保护他,可是他却如此不小心!真是岂有此理!”幸辅大怒,“胆子再大也要有个限度。现在幕府正在倾尽全力搜捕,可坂本先生却跑到河原町的闹市里晃悠,而且还带着女人!”

西乡垂着头,漫声应着。“英雄自然让凡人看不懂。”

吉井幸辅说:“大街上都贴满了龙马先生的画像。他那个大个子,再加上一头蓬发,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且还带着一个美得让人侧目的美人,两人手牵着手,就算是闭着眼睛也知道他是坂本龙马!西乡君,你倒是说说他啊。难道没办法了吗?”

西乡终于笑出声来,道:“他本来就是这么个人。”

此时,龙马和阿龙正走在寺町,五六个武士堵在了他们前面。

“坂本先生!”他们用萨摩话喊道,“请您回去!”

“哦。”龙马站住了。他负伤的左手仍放在怀里,右手则伸出来,与阿龙的手指交织相握。“我好像见过你。”

“请不要开玩笑。我们曾去伏见迎接您。”

“啊!那个时候……”

武士们还以为他要说感谢,却只见他从怀里抽出左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这只手还很疼。”接着又说:“现在已经好多了,才在街上溜达溜达。”

“散步当然可以。”其中一个武士道,“但幕吏已经盯上了坂本先生。现在站在那个路口的商贩应该就是密探。或许已经有人去通知新选组或见回组了。虽说先生您在寺田屋冲破了百余人的包围,可是现在您手上有伤,一旦打起来是无法全力杀敌的。”

萨摩的年轻人们前后簇拥着龙马,开始往回走。

“难得有个好天气,真是可惜啊。”龙马无精打釆。

西乡早已在府中等待。龙马刚一回来,他便来到龙马的房间。“坂本君,想不想去萨摩游玩?”他提出了一个颇为诱人的建议。“我知道一处很好的温泉。”他再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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