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回到土佐高知,马上去了武市半平太家。武市正在家中翘首以待。

“长州如何?”

龙马忐忑道:“守旧派掌握着大权,没有任何进展。”

照在纸窗上的阳光已经透出春天的气息,但是从窗户缝中吹进来的风依旧很冷。

“果然不行。”半平太失望至极。

龙马将自己在长州的见闻详细讲了一遍之后,道:“但是我认为那里现在是日本的火药库。虽然眼下长井雅乐掌权,但很有可能情况会发生重大的逆转。一旦长州爆发起义,则可点燃整个日本。”

“情况和土佐很相似。”武市的意思是说,在土佐也有一个长井雅乐,那就是参政吉田东洋。现在这二人掌握着藩政,成为举事的最大絆脚石,把这两块绊脚石除掉,两个藩国便能成功地转变为勤王之藩。

但龙马并不像武市这样,把土佐看得如此简单。“长州和土佐略有不同。”他分析,在长州,久坂玄瑞、高杉晋作、桂小五郎等勤王派都属于上士,长井雅乐下台之后,众人便有资格取而代之。而且,长州并不像土佐这么等级森严,即便是身份比较低的人,只要有能力,也能够得到重用。“高杉晋作甚至宣扬,即便是庶民,只要有能力,同样可以提拔为足轻。”但土佐的参政吉田东洋却大不一样。他恪守建藩以来的成法,等级秩序越来越严格。而且容堂及藩中重臣全是如此。即便东洋下台,土佐也不会有改变。

“半平太,我决定放弃土佐。这里和河边的沙地一样,不管怎么辛勤耕耘,也不会有收获。”

“把那些沙子都除掉。”

“没用,沙子不仅包含吉田东洋,有数不尽的沙子,顽固地铺在这片土地上。把他们全杀了,才是另外一回事。”

“大逆不道!”武市怒视着龙马,说道。但是龙马满不在乎。对于乡士们来说,土佐的藩公算个屁!

“龙马,我不管你怎么说,还是决定改造土佐,全藩勤王。”

“那如何做呢?”

“首先杀了吉田东洋。”

龙马张大了嘴。“已经决定了?”

“已经选好了几组刺客,现在正有可乘之机。”

武市已经开始准备杀掉东洋了?第二天,龙马在家里躺着,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武市将会成为暗杀团的幕后指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武市绝对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是想杀掉参政吉田东洋之后,自己掌控权力。武市将人分为三组。

第一组冈本猪之助、冈本佐之助。

第二组岛村卫吉、上田楠次、谷作七。

第三组那须信吾、安冈嘉助、大石团藏。

这些人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乡士,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命不值一文。武市知道龙马反对他暗杀东洋,故并没有求他相助。

龙马没有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提出反对,他只是觉得自己下不了手。他曾经见过一次吉田东洋,在他眼中,吉田东洋并非不容于世之人。但是武市半平太等人给这种杀戮赋予一个极具正义感的美称——天诛。而且,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他认为有属于自己的回天之道。

半个月左右之后,高知已经是满城春色。

一天,武市来到了坂本家。

权平殷勤地将武市迎进家中。像武市这样的俊秀之才,竟然愿意和自己那个傻兄弟交朋友,这让权平非常高兴。他哪里知道,武市已经成为暗杀团的幕后指挥。

“春色宜人,武市先生您没去赏花?”

“嗯,去了很多地方。”

武市是在说谎。他最近白天和吉田东洋谈判,晚上接着商议暗杀计划。他来到龙马的房间。“龙马,土佐很快就要改天换地了。你担心的暗杀计划,也已经有了眉目。”

“哦?”

即便武市不说,龙马也知道是什么事。他肯定已经和被东洋排挤出去的门阀家老商量好。那些家老是些可怕的守旧之人,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比勤王派更加仇视将他们赶下台的东洋。

“山内大学和山内民部大人也都赞成。”

山内大学和山内民部都与藩主同族。如果不把这些人搬出来,暗杀东洋之后,勤王派将仍旧无法在新政中崭露头角。

此前,一个将要改变龙马一生的消息传进了土佐:萨摩的岛津久光要率大军进京,拥天子以扶正道。

没有任何一个消息比这更加让天下志士情绪高涨了。

被萨摩抢了先,长州的久坂玄瑞等人岂肯落后?但是长井雅乐这种保守论者在位一日,他们就没有任何办法。

萨摩的举动,大大改变了日本和龙马的命运。

萨摩精忠组的领袖大久保一藏奉岛津久光之命于去年年底便飞奔京都,不断在公卿之间活动。

大久保的说法是:幕府软弱,若将政事委于斯,外夷气焰则会更加嚣张,国将不国!他这样吓唬天皇和公卿。之所以如此,他是在利用公卿的恐惧。

天皇和公卿如同孩童,他们深信与外夷通商就是洋人侵略,才一味地战栗恐惧,而不懂得比较敌我的实力,只是愤慨,由此对幕府产生了不信任。

天皇和公卿的这种恐惧使幕末陷入混乱。也可以说,正是这种无知和恐惧,让萨摩、长州、土佐和会津成为幕末政局的四座重镇。因为朝廷认为,只有这四个藩能取代幕府,驱逐外夷。

大久保深知朝廷的这种恐惧,于是巧妙劝说,当然,不是直接劝说天皇,而是通过自从镰仓以来便已经与岛津家交好的近卫家。“以守卫京都为名,下诏宣萨摩兵进京。以萨摩的兵力为后盾,朝廷对幕府将会更加强硬。”

但是,比起外夷,更让朝廷感到恐惧的是幕府的武力。所以,朝廷并没有擅自下诏召集一藩之兵,而只是默许岛津久光上京。于是,久光便率大军进京了。

让龙马心惊的不仅仅是萨摩,他听说,由此而激起的巨大旋涡,已经在天下卷起风浪。

这个消息龙马是从遍访上方、长州和九州之后回到土佐的祷原村吉村寅太郎口中得知。

一晚,吉村寅太郎来到坂本家,道:“龙马,出大事了。大丈夫决定进退的时候到了。”他压低了声音。如果这事让龙马的兄长权平知道,会引起骚乱。

吉村寅太郎五短身材,胡子刮得很干净,显出青斑。他有些文釆,但更是一位豪杰,同时激情飞扬,气度非凡。武市半平太曾经说过:“如果给寅太郎五万精兵,他必然能于马上取天下。”非常不幸的是,文久三年秋,勤王倒幕的义军(天诛组)举兵大和,与幕府展开激战,最后因为时机还不成熟,寅太郎在吉野山中的鹫家口中弹身亡。他战死之际,留下了两句豪壮的辞世诗:

吉野山风乱楓叶,

我举长刀战血烟。

吉村向龙马道起当下的情势。筑前的平野国臣、羽前的清河八郎和萨摩的有马新七等人不断往来于京都和九州之间,互相联络,最终决定起义。“在大坂率领萨摩大军的岛津久光将拥兵进京,打起勤王倒幕的旗号。我和平野见面之后,决定加盟。因此我立即回到土佐,招募起义同志。”

“武市怎么说?”龙马问道。

“说不通。武市先生现在还在想着全藩勤王。”

武市还劝说吉村:“阿寅,即便召集一二百脱藩浪人,也无法扳倒德川幕府。还不如让土佐全藩二十四万石勤王,与幕府斗争更为现实。”

“这是做梦。”吉村说。

他们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甚至险些大打出手。武市觉得,像吉村这样的人才脱离土佐,参加“愚蠢的义举”,非常可惜,甚至流泪劝阻。但吉村同样坚持己见,想要劝说武市脱藩。

“我和武市决裂了。”吉村突然说道,“龙马,我准备今天晚上就脱藩进京。武市要是不动,至少请你跟我一起走。”

“至少是什么意思?”龙马故意做出恼火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马上又如沐春风。“脱藩这个主意不错。”他爽快地说道。他似乎感觉前面的路途充满希望,晴空万里。

武市暗杀东洋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但这个计划很难付诸实施。因为计划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要除掉吉田东洋,还要掌握土佐实权,所以不能让人知道是谁杀了东洋。因此,在他们准备好的斩奸状上完全没有“斩佐幕奸贼吉田东洋”的字样。如果写下,就等于不打自招,所有人都会知道是勤王党下的手。

暗杀团列举吉田东洋的主要罪状是“生活奢靡,不顾国难,浪费金银,贪污受贿,乱兴土木,导致百姓怨声载道”。因此,要替天行道,诛杀之。

但东洋也非常小心。此人武艺高强,甚至取得了筑后柳川剑客大石进授予的神影流印可之资。

第一组刺客中的冈本猪之助与佐之助,在某天晚上得到了消息,埋伏在护城河边,等待东洋出来。但刚出城的东洋突然停下了脚步,认为可疑,然后便立即改变了方向。第二组的岛村卫吉、上田楠次和谷作七也有着类似的经历。

藩厅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勤王党的企图,最近岩崎弥太郎等下横目一直都在暗地里监视第二组和第二组刺客的家,刺客们的行动由此受到了限制。

武市决定用第三组的那须信吾、安冈嘉助和大石团藏等人,而且决定在没有确定的把握之前不行动。

原本龙马便不在意武市的这次行动。即便武市杀掉了东洋,最后得到的也只是那些守旧势力的支持。武市肯定会被那些家老利用,土佐的形势会恶化。龙马想拋弃土佐,投身于天下的革新浪潮当中去。

龙马已经做出了决定。至于脱藩之后是否加入吉村寅太郎所说的义举,他还没有定。但是他知道,自己只有投身于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蛰居狭小的土佐,才能施展手脚,大展鸿图。

“大哥,”二月末的一个早晨,龙马来到权平的房间,“我要脱藩,去做浪人。”性情敦厚的权平大吃一惊。即便平常无事,大夫都建议他随时要小心,以免疾病突然发作。“你别唬我。”脱藩的罪责将会累及亲友,甚至关系到坂本一家的延续,“龙马,你疯了?”

“我是认真的。”

“龙马,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竖起耳朵好好听着!”权平吼道,“我们坂本家虽然只是乡士之家,但也是拥有一百九十石领地、领十石四斗禄米的藩中世家。我们家中若有人脱藩,必会导致家破人亡!”

“好为难。”龙马笑道。

“你笑什么?严肃点!”

“是。”龙马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这是因为,即便他要脱藩,也需要旅费。而且,他还想要一把好刀。因此,无论如何都需要权平的帮助。要是惹得兄长不高兴,就会很麻烦。

“龙马,我不许你脱藩。”

“是。”

“你要是脱藩,不仅会连累坂本家,而且还会连累所有亲友。尤其是你最敬重的乙女,她该怎么办?你姐夫冈上新辅作为随身大夫跟着老藩公去了江户,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你要是脱藩,新辅免职事小,难逃禁闭之责事大,你姐姐怎么办?”

龙马似乎忽略了这些。“哥哥,我放弃脱藩了。”他说完便跑了出去。其实,他说放弃脱藩,只不过是脱身托辞。

从高知往东五十余里,龙马几乎是一路跑着到了香我美郡山北村同上家,到达时已经入夜。冈上新辅去了江户,乙女留守家中。

“龙马,怎么了?”乙女看到龙马,非常吃惊,“家里发生什么不幸了?”

“有不幸,但不是坂本家。领地只有一百九十石的坂本家怎么样都无所谓,日本却面临着很大的不幸。可惜大哥却不明白。姐姐应该明白吧?”

乙女紧紧地盯着龙马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是想脱藩?”

“姐姐怎么想?”

“龙马,你是个男子汉,要认为是对,就应该毅然决然地去做。但是,你得好好地跟我说明情况。”

龙马对乙女讲述了天下的形势,他说,如果继续留在腐朽的土佐,就无法拯救天下。

“武市先生呢?”

“半平太打算为它殉身。我才不想。”

“是啊。可能是姐姐偏爱你,总觉得土佐对你来说太小了。”

普天之下,只有乙女能够理解龙马。她觉得龙马是自己一手造就,她想把他推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你就脱藩吧。”

“但是……大哥唬我说,我要是脱藩,姐夫会受到严重的处罚。真的是这样?”

“会吧。”乙女平静地说道,“新辅会受到主公的惩罚。虽然不至于切腹,但是也会因为内弟闯出的祸端而受连累,轻则闭门……”

“嗯。”

如果给坂本家带来麻烦,就只能委屈哥哥了,但是姐姐一家如果因此受到连累就是无妄之灾了。

“算了,我不脱藩了。”

乙女瞪着他。她虽然端庄,但眼睛非常小,与整张脸不协调,正因如此,在瞪人的时候才更加可怕。“你不是男人吗?”

“我当然是。”

“你要是男人,一旦决定,就要做到底,不能瞻前顾后。新辅那边我会想办法。而且,”乙女一边沏茶一边说道,“我要是你就脱藩,可惜我不是男人。”乙女话锋一转:“生在太平盛世则罢,在这种时势下生为女儿身,真让人不甘心啊。龙马,你说呢?”

“是啊。”

功夫好,心胸也宽阔。龙马觉得,姐姐要是个男人,说不定能成为土佐的志士。

“生为女儿,又嫁为医家之妇……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龙马哑口无言地听着。

“不甘心也没有办法,但是龙马,你要是脱藩,要把我想要做的帮我做出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都不要忘了给我写信。”

“不会忘的。”

“写信地址不是山北村的冈上家,而是城下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家。”

“这是为何?”

“我决定离开这里。”

龙马大吃一惊。姐姐打算离开冈上家。如果她不再是新辅的妻子,他脱藩便跟冈上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所说的“会想办法”,原来是要这么做!

“这不行!”

“龙马,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养育了你,将你这个男子汉送出去救国,是我应当做的。”说完,乙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不止。“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她又道,“新辅总是拈花惹草,我厌倦了。”她嘴上这么说,眼圈却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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