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四点半时,金融业者的事务所里都出奇地冷清。

当然了,他们并不会像银行和金融合作社那样一到下午三点就关上大铁门,不仅如此,还有一批“两点五十分的客人”,他们万分紧急地为了筹款而四处奔走,经常在逼近银行关门时间时赶过来。不过对这种客人的处理也大概能在一小时内完成。

七郎习惯在那之后的半个小时,坐在事务所旁边一家叫“Swan”的咖啡店打发时间。

或许在旁人看来,七郎正在无所事事地发呆,但其实他的大脑一直在不间断地运作着。

他会回顾当天工作的过程,以此对经济界之后的走向做出预测——至今为止他连续获得成功的大型犯罪计划,大部分都是在这种冥想中产生的。

特别是在完成帕萨多纳公使馆事件后的几天里,他有一种莫名的虚脱感。晚上睡觉时总是出虚汗,没有食欲,整个人也感觉无精打采的。

不过七郎并没有去仔细追究为什么会这样。虽说在这次事件中他并没有站到表面舞台上,但还是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连续好几日,他都把睡眠时间削减到最短以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还时常处于一种赤脚走在刀刃上的紧张中,身体会提出抗议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他一个劲地这么安慰自己。

这几天当中,反应过来自己遇到诈骗的受害者们面无血色地冲到他的事务所来,七郎则对每个人都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打趣说着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最后则和受害者们同病相怜般地哀叹起自己在回扣上的损失。

这一切都是演技,都是经过完美计算与排练的演技。受害者们也都被这种演技欺骗了。七郎之所以一次都没有被警察传唤,可能是因为他们害怕违反外汇管理令之罪会被曝光吧。他暗自想,这场战役确实获得了彻底的胜利。

这天他应付过了极东纺织的财务课长,等对方回去后他就来到“Swan”,却发现在他每次都坐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在读报纸的男人。

他环顾店中,发现没有其他的空位了。他预计这个男人应该马上会离开,便朝那边走了过去。谁知那个男人放下报纸,向七郎投来锐利的视线。

是福永检察官!

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七郎在这一瞬间也不禁吓了一跳,全身的毛孔都扩张了,不住地流冷汗……

这位魔鬼检察官这个时刻到这个地点来绝非偶然,很明显是专门在等自己。

若是警察的话,一旦离开自己所属的管辖区,除了现行犯之外是不具有逮捕权的,但检察官却可以在全日本的任何地方行使逮捕权……这一刻,咖啡店里所有的客人在七郎看来都像是乔装过的刑警。

“哦,是鹤冈君啊,好久不见。来坐吧。”

福永检察官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这句话的背后可能暗含陷阱,但七郎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退缩。

“那就不客气了。给我来一杯咖啡。”

他向女服务员说完后,做好了决斗的准备,在检察官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最近很忙?”

福永检察官用勺子搅着咖啡问道,声调没有丝毫起伏。

“勉勉强强吧,毕竟我们都得过日子。”

“好在最近粮食紧缺的状况有所缓解,凭检察官的工资好不容易能维持在不会营养失调的程度了。”

这些话语当中已经暗藏尖刺了。

“你看上去脸色不好。怎么了?”

“可能是太累了吧。不过我毕竟是练过柔道的,身体不会那么容易就垮了。”

“是吗?”福永检察官皱起眉头。

目前的这番对话显得疏松平常,七郎还不清楚对方的真意何在。

“说起来,今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原子物理方面有了个新发现。我是个门外汉,具体内容不太懂,不过看到讲解说这是汤川粒子以来的大发现。发现者鹤冈三郎博士的照片看上去和你很像啊。”

“他是我哥哥。我家世代都是医生,祖父还做过北松宫大人的主治医生。我家这一辈有九个孩子,我是最小的,哥哥们基本上都继承家业做了医生,但三郎哥哥和我则改行了。”

“真是出身名门啊……你的才能说不定和家世有一定的关系呢。”检察官笑了笑,喝了口咖啡。

“您是说我有才能吗?”

“至少在语言方面很有才能吧,不只是英语和德语,还懂西班牙语吧。”

“怎么可能……像我这般年纪的人就连英语都可能不怎么样。”七郎厚着脸皮笑了,“检察官您会这么说,看来是知道了帕萨多纳大使馆的事件了吧。”

“就算我说不知道,你也不会相信吧。”

“其实这件事真的让我很为难哪。我本是一半出于好意、一半想要回扣才牵线搭桥的,没想到居然被骗得这么惨。金融业者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自己经手的期票若发生无法支付的情况,那么就得自己负责到底。所以这次我也想做点什么,四处奔走,但毕竟是在外国使馆发生的,而且那两个人还逃跑了……不过我不知道检察官会不会相信我。”

“我不相信有人能在金融和法律方面骗过你。”检察官的眼中射出冰冷锐利的光线。看到他这副眼神后,七郎凭直觉明白了,这个人虽然看透了真相,但苦于没有证据而烦恼不已。

“真是过奖了。做我这份工作的,总得面对一些狡诈滑头的人。我都数不过来,自己遇到过几次拒付期票的事故了。不过像这样一年年地下功夫积累经验,谁都可以不再轻易上当受骗。”

“你还真是谦虚。换作隅田君的话,肯定会狂妄地说,二十年的经验都抵不上天才的直觉吧。”

“隅田是隅田,我是我。”

在进行这种令人窒息的对话时,七郎感觉到坐在邻桌的男人正不露声色地密切注意自己这边的情况。

他锐利的视线也好,锻炼出来的健壮身体也好,都看得出不是个普通人。但是日后七郎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西乡警部。

“不过你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信条吧——就是对黄金的盲目崇拜。”

“但是您看,黄金是万能的。社会上一提到金融业者就会联想到前资本主义时代的高利贷——比如在戏剧中会出现的、连病人的被子都夺走的间贯一那样的人——这就是世人的看法吧。”

“那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我们自认为是经济界的医生。虽然有银行那样天下公认的金融机构,可以将其看成是大医院,官僚味重,条条框框一大堆,还摆出一副赶不上急救病人也理所当然的态度……而我们就像是街道上的私人医生,虽然没有医院那样大的规模,但在紧要时刻可以提供一针强心剂来拯救患者的性命。”

“但人们从来都说医术是仁术。我想这些话用不着再提醒你了……如果医生不是注射强心剂而是吗啡呢,不是帮助对方而是利用对方的弱点给自己圈钱呢?失去仁德的医生是最可怕的。”

不知为何,今天的福永检察官比在检察官办公室里对决的时候显得婉转。面对自持正义、坚持信念的人如此绕圈子的话语,七郎感到不好轻易反驳。

“您还有其他事情吗?我接下来还和人有约……”

七郎居然罕见地显得有些软弱。

“嫌疑人在非逮捕、拘留的情况下可以拒绝传唤,也可以随时离开——再说,我并不是以检察官的身份坐在这里的。”福永检察官露出尖锐的笑容,“总有一天我会逮捕你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这话怎么说?”

“说实话,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有才能。你哥哥还在科学方面取得了那么厉害的成就……为什么你不把你那么出众的才能用在其他方面呢?有你这番智慧和胆量,无论做什么应该都能获得成功的吧。”

“您是在蔑视信贷这份工作吗?”

“不,我只是在责备医生用吗啡代替强心剂的行为。”检察官双手交叉,探身向前道,“鹤冈君,你要不要把至今为止做过的事全都坦白出来?难道不想对过去做个总清算,然后重新出发?”

“哈哈哈,您把我说得像是日本第一恶徒啊。‘鹤冈七郎忏悔录’,看来能成为空前的畅销书呢。”

检察官毫无笑意。他目光如炬地说:“鹤冈君,今天的我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是以检察官的身份说这些话的。但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坦白犯下的所有罪行的话,无情的法律中还是存有人情的。”

“真是老套。如果我是浪花节的粉丝,肯定会痛哭流涕地伏身忏悔吧。但可惜的是,我没有什么罪行可以坦白。”

“是嘛。那你走吧。”检察官丝毫没有动摇,“最后再给你一个忠告。不久之后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全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到时候你若再想乞求法律网开一面,可就晚了。”

“我虽然想要金钱,但并不想成为乞丐。我当然也追求自由,但不会乞求他人的怜悯。”

七郎全身爆发出一股新的斗志。

“那我就走了。能听到您的一番见解真是十分荣幸。”

七郎趾高气扬地说完之后便径直离席而去。他本以为检察官会叫住他,但检察官并没有这么做。

福永检察官的出现是暗示七郎不祥未来的第一个凶兆。

七郎马上回到事务所,给九鬼善司打去电话,忠告他离开东京,暂避风头。

既然福永检察官敢那么说,必然会采取一些行动。虽然只有在看到对方明确的态度后才能考虑好对策,但目前还是采取万全的方法比较妥当。

七郎毫无心情在外逗留,马上开车回家,却看到绫子铁青着一张脸出来迎他,说“你回来了”时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沉重。

七郎一边脱下外衣一边询问:“怎么了?难道有警察来过了?”

绫子只是无言地摇摇头。

“那你是怎么了?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

“我也觉得自己最近身体不太好,于是去看了医生。结果……医生说我的身体有些问题。”

“你怀孕了?”

七郎有些情绪激动。在之前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犯罪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过要孩子,但如今他囤积了巨大的财富,却突然非常想要自己的孩子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不知道有多开心了。”

绫子忍不住掉下眼泪。看到这个自称毒妇的女子居然会落泪,七郎不禁感到这是又一个凶兆。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绫子发出哭中带笑的怪声,停顿了一会儿才答道:“是肺结核。据说左边的肺已经有四分之一不行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陪在你身边了。”

“肺?”

这个消息对七郎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打击。但他却强颜欢笑,在桌前坐下,安慰道:“原来是这件事啊,用不着这么担心。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已经是过去的说法了。战争时期没有药物、营养也不足,治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但现在有很多特效药,像链霉素、派司这些……外科手术的技术也有很大进步,人工气胸疗法和切除手术都变得很容易了。我会试着治好你的,不,一定会治好你。我会找所有的名医,还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

七郎坚定的话语丝毫无法打动绫子的心。

“不行,没有用的。我已经治不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我小的时候听别人说过,肺结核是自己或祖先犯下的罪过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其他的疾病也差不多,但特别是这种病,是源于他人的怨恨。想想你和我做过的事情,我是一定会死的。”

“荒唐,真荒唐……”

想到绫子的过去,她会陷入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但七郎还是刻意放声大笑道:“那只是以前不知道疾病原因的人们的单纯想法,是毫无根据的迷信而已。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结核只是结核菌进入人体引起的。不管人们做过什么,都和细菌的作用毫无关系。”

“但这种细菌不是到处都是吗?就连一口唾沫里据说都有五万个细菌。既然如此,为什么有人会得肺结核,而有些人不会得呢?”

“这是个人抵抗力的问题了。抵抗力强的人不管吸入什么样的细菌都能在体内杀死它们,只有抵抗力弱的人才会战胜不了细菌而得病——这是医学上的定论,是生物学的真理。”

如此坚定的话语也无法说服绫子。她略显消瘦的脖子有气无力地垂着,头也不抬地说:“世上有很多事情单凭道理是说不通的……”

“傻瓜!你这么厉害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了?一旦失去胜利的意愿就会输掉战争的。”

虽然知道绫子是因为生病而变得软弱,但七郎却控

制不住地大声斥责起来。他马上带着绫子去见医生,但那位医生还是没有做出明确的诊断。

“总之先拍个X光片子看看吧。之前我也向夫人提了这个建议,但夫人说不想做。”

七郎点点头。他安抚好不情不愿的绫子,拍了X光片,但当日并不知道结果如何。

当天夜里,就寝后的绫子欲望十分强烈。虽说结核病人在初期会性欲高昂,但绫子的激情远远超过了这种程度。

沉浸在官能的快感之中,七郎忽然想到,说不定绫子已经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将生命的火焰燃烧殆尽吧。

第二天早上,由于十点预定了重要的交易,虽然惦记着检查结果,但七郎还是不得不出门了。

在和客人商谈的时候,七郎也一直挂念着这件事,但绫子并没有给他打电话。

十一点多时客人终于回去了,七郎马上伸手去拿话筒,却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过了五分钟他才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在看到刚才捂在嘴上的手帕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手帕上的痰迹中夹杂着血丝。

“我也是……”七郎看着血痰喃喃道。

一股战栗袭击了他的全身。

虽然还算不上咯血,但日常起居都在一起的绫子患上了肺结核的话,他会感染上这个病也不奇怪,更不用说他在战争时期左胸曾经患过病……

这是第三个凶兆。七郎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自己绝不是害怕疾病,昨天对绫子说的那番话也绝不是一时的安慰,而是他内心坚定的信念。但在可以预见到福永检察官会采取猛烈反击的现在,自己患上这个病,不禁让他感到,一直对他微笑的幸运女神已经离他而去。

事务所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七郎抬起头,发现相貌凶恶的男人朝自己走了过来,而且还不止一人。带头的一人推开女事务员,跟着后面又走进来四人。

是刑警吗?

毕竟昨天遭到了福永检察官的伏击,七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但这些人的眼中充满杀气,脸颊上蜿蜒的伤痕还是红黑色的,可见时日尚浅。七郎马上改变了想法,恐怕是在帕萨多纳公使馆事件的受害者因对他怀恨在心而派来的刺客吧。

“你就是叫鹤冈七郎的浑蛋吗?”

他“啪”的一声打开折叠刀,白晃晃的刀刃立马弹了出来。手法十分娴熟,看来是经常干这种活儿的人。

七郎忍不住冒出一种奇怪的妄想,觉得这个男人是对他下达死刑宣判的福永检察官派来的行刑人。

接下来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就连七郎也难以用道理来解释。

他靠着困兽犹斗的心境和中学开始逐渐锻炼起来的动物般的敏捷身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站在桌前的第一个男人举着刀子直愣愣地朝他刺来,他连忙往左一跳躲开了这一击,紧接着勉强用左手推开了第二个男人瞄准他侧面的攻击。

但这种抵抗也只能一时奏效。人数是五对一,而且对方无论在体力还是在气势上都远胜七郎。七郎的抵抗更加激怒了对方。

——我要死了吗?我明明有着几亿的身家,却要荒唐可笑地在这种地方被杀死?

他此时仿佛自嘲一般地想起了一种说法,说是人在临死前、脑海中会像电影倒叙一样闪现出这一生的各种场景。

七郎以桌子作掩护,以一人之力抵挡攻击,但这种防守战不知能奏效多久。突然,七郎的脑海中闪电般地出现以前从金森光藏那儿听到的话——

先死一回。死后再重生。

这个瞬间,七郎忽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器具。那是放在房间角落的灭火器。

他无意识地抓起灭火器,虽然左手上臂剧烈地疼痛起来,但他丝毫不在意这股疼痛,面对敌人打开喷射口。顿时,灭火液喷向这群男人。

“啊!”

敌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毫无防备,一个个都捂着眼睛呻吟起来,七郎趁这个机会,倒拿着灭火器,用坚硬的金属部分猛烈地击向每一个人。

胜负在一瞬间逆转。

五个大男人都抱着血流如注的头倒在地上。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七郎长吁一口气。

完全没有获胜的感觉。不,甚至都没有马上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社长……”躲在墙角颤抖着的社员战战兢兢地走近他。

“嗯……”

“您的左手……”

七郎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西装的左袖被切开了两寸长的口子,血不断地流了出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擦伤而已。”

七郎话音刚落,就见几个面色慌张的警官冲了进来。

大概是趁着混乱逃出去的一个事务员叫来的吧。虽然七郎并不想把这事闹到警察那儿去,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

“有人受伤吗?那些人逃跑了?”一位警官惊慌失措地问道。

七郎斜着嘴角笑着回答:“我没有生命危险。袭击者正在那边像金枪鱼一样躺着呢。”

一个社员一边用手帕绑住他的左手、为他做止血的紧急处理,一边开始大肆称赞道:“我们社长是柔道三段,赤手空拳地和五个拿着折叠刀的人搏斗了一番……我当时吓得站都站不稳,后来社长用灭火器喷了他们,反过来把五个人都放倒了。这可不是电影或演戏啊,社长的动作真是神乎其神。”

“是吗?果然有经验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就连我们这样的警察都不一定能这么临机应变呢……总之这些家伙是杀人未遂,至少是伤人的现行犯,我们就把他们带去警察局了。麻烦你在接受完治疗之后也来警察局一趟吧,我们需要做些笔录。”

“好的。”七郎漫不经心地答道。

好在事务所旁边就有一家医院。七郎将刺客们的事交给警察,去医院接受诊察,好在受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缝了五针,十天左右就能愈合。

这时,七郎突然想起那口血痰。他向医生说明了这个情况后,医生还是以一副职业性的面无表情的样子给他做了检查。但医生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七郎并没有看漏这一点。

“医生,怎么样?情况很不好?我承受能力很强的,请您告诉我实情。”

“也是……”对方沉吟了一下,说,“先拍个X光吧。在看到片子之前还不好说,不过最近时代不同了,有很多像链霉素、派司这样的特效药,外科疗法也大有进步,请不用担心。最不好的情况可能要做好住院两三个月的准备。”

医生的回答简直像是在重复七郎昨天的话。

“要两三个月那么久?”

“啊,我只是说了最不好的情况而已。不过从我刚才听诊的情况来看,只能说近期一定要静养……”

“静养——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您说什么呢。赚钱虽然也很重要,但有个好身体才能赚钱啊。如果这次的伤严重到要切断一条手臂的话,您也该明白要好好休养几个月吧。”

医生斥责般地教育了他一番,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时的七郎终于悟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比起获得战斗的胜利,保住胜利的果实更加艰难。

现在七郎脑海里充满的是对福永检察官和今天的暴力团伙背后势力的战意。

在完完全全赢得这场反击战之前,就算把血都咳光了也不能休息——他做出了悲壮的决定。

七郎忍着伤痛来到警察局。

虽然警察局是他非常不想去的地方,但这种情况下他不能露出一丝软弱。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次调查有些地方很诡异。

袭击者是以银座一带为势力范围的暴力团体土桥组的小弟。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委托人的姓名,不过这也是干杀手这行人的规矩。

“他们说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而是打算用刀子威胁一下,而你却伸手去拿桌上的镇纸,突然袭击他们。”江藤主任说话的语气简直像是一名律师。

“是吗?毕竟事出突然,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采取什么行动了,但是对方没有自报姓名也不说有何要事,反而突然拿出凶器挥过来,就算我失手打死了他,也算是正当防卫吧。”

“你对法律还真是了解。”江藤主任皮笑肉不笑,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只不过我们必须调查为何发生这种事。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可能在大白天里五个人一起去进屋抢劫。恐吓、威胁、杀人未遂——这些罪名是否使用是之后的问题。你知道自己受他们胁迫的理由是什么吗?”

“这个嘛,我们这种民间信贷总是容易招人怨恨的。”七郎把问题推了回去,“俗话说借钱时笑嘻嘻,还钱时绷着脸。很多人不得已需要钱救急时都三叩九拜的,一旦钱到手就觉得那笔钱是自己的了。”

“那你有借钱给他们土桥组的相关人士吗?”

“不清楚……虽说我的出资者并不多,但借钱出去的对象却数不清,就算不是我直接借贷的,也有可能间接转到了土桥组方面的人手上吧。不过我可是受害者,还差点被杀了。这方面的事情难道不应该直接问他们吗?”七郎极尽所能地挖苦讽刺。

“按照我们的常识来看,这种暴力团伙之所以闯进金融业者的地方,多是为了收拾期票诈骗这类事情。对你说这些可能是班门弄斧吧,总之有些品性恶劣的金融业者会骗取某个公司的期票,公司方面别无他法,就想利用暴力团将这些期票抢回来,这种事例层出不穷。”

“骗取期票和‘打捞者’的事情我很清楚,难道您是想说我欺骗了某家公司,骗取了他们的期票吗?”

“这个嘛……目前还什么都说不清楚。期票是有价证券,有时候会在时限之前流转于很多人的手中。我只是想,有没有可能别人骗取来的期票,在你不清楚的情况下流转到你手上了呢?”

江藤主任的追问拐弯抹角,却步步逼近,委婉地责难着他。如果放在往常,七郎肯定会毫不示弱地做出反击。但可能是麻醉的药力渐渐过去了吧,伤口的疼痛开始加剧,而且从他的立场来看,在警察这边长时间费口舌并非上策。现在应该尽早动用太田洋助或是其他势力,私下里和土桥组达成妥协,才能保护自己不会受到再次袭击。

“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七郎右手握拳“咚”地砸了下桌子,愤然道:“当然脸色不好,我的胳膊刚刚才缝了五针,本来应该是在家静养的,却硬撑着来协助你们的调查。结果呢,你们的态度简直就像是我做了坏事一样……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八条,我要退席了。”

对方狠狠瞪了他一眼,脸上明摆着一副好不容易钓到大鱼却被它逃走了的表情。但七郎拿出了伤和法律条文作盾牌,他也无法继续追问下去了。

“请吧。”江藤主任不情不愿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我就失礼了。”

七郎起身走到门边,忽然回过头来,把积累的郁愤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主任,你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恨不得我被杀掉才好。但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轻易死掉的。哈哈哈哈哈,在我发挥自己的全部力量,在这世上留下一些东西之前,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一个小时之后,听到这个报告的西乡警部马上赶到检察厅,把事件的详细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福永检察官。

“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居然还放下话说警察希望自己死,就扬长而去。撇开我的职务,我都感到义愤填膺,为什么这种家伙不干脆被一刀刺中心脏死了算了。”

“他就是那种男人……我并不认为暴力犯罪有多可怕,但是像他那样的高智商犯罪就……”检察官深深皱起眉头,“知道是哪里叫来的暴力团吗?”

“他们还不肯说,不知是高冈药品还是其他公司,总之无论是哪家公司,遭受了那么大的损失,想派暴力团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是不明白那种心情,但用暴力报复那种厉害的高智商犯罪者可不是个好办法。无论如何我都想在智力方面打败他。我想用他视为玩具般愚弄的法律来惩罚他。”

“您的心情我很理解,但那个家伙肯定把六法全书都读透了,无论把法网织得多密,可能还是会被他找出漏洞的吧。”

“在发现法律漏洞方面他确实是个天才啊。那还有其他的收获吗?”

“现在正分头调查他的熟人和友人,当中肯定有人假扮成了杉下透。”

“用这个方法也行,但那个男人不会留下这个漏洞吧……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肯定会选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去潜入大使馆。一旦事情结束,就分一些钱给他,让他逃到大阪或是九州,就不容易在这条线上败露了。”

警部沉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警方并没有正式向大使馆提出调查申请,但他们已经在羽田机场查出贡萨洛逃亡到国外的事实。无论是谁都不会再回到日本,而且警部凭直觉就知道,无法将这个案件国际化,也不能要求将他逮捕、引渡。

关于杉下透这个人物的调查也没有什么进展。虽然警方叫来高冈药品的那两人,让他们协助制作这个人物的综合特征照片,但这项工作也不如预想的那么顺利,不知何时才能将制作好的照片公开、进行全国通缉。

如果这个男人就像刚才检察官指出的那样,那么现在调查鹤冈七郎熟人和友人的工作也只是徒劳而已。

“他受伤严重吗?”检察官忽然想起来。

“按照警方的调查,说是痊愈需要两周时间。不过当时他好像还做了胸部的检查,不看到X光片的结果还不清楚,但医生按照以往经验判断大概二期结核了。”

“二期结核?”福永检察官睁大了双眼,感到一直无法理解的一个秘密终于浮出了水面。

“怎么了?”

“啊,不,这个尚未在医学上得到解释,只不过按照我的经验,结核这种病和犯罪并非全无关系的。”

“此话怎讲?”

“不管他本人怎么想,也不论医生怎么说,我认为结核菌会对人的脑髓产生某种影响。从我学生时代的体验来说,胸腔不太好的友人基本上都非常聪明,而且病得越是严重,头脑反而越清醒。”

“然后呢?”

“而且这种时候的才能一般都会朝破坏性的方向发展。”

“那就是说,鹤冈七郎的犯罪归根到底可能是结核菌的作用了?但这样也不能给结核菌判刑,而判他无罪啊。”

警部苦涩的说笑并没有引来检察官的认同,但他的表情却比刚才明朗了不少。

“西乡君,我总算有能够打败他的信心了。”

“为什么?”

“这不是道理能说清楚的,而是基于我人生观的一种想法。战争也好,赌博也好——说极端点,犯罪也好,都要靠一股运气。比如麻将吧,运气好的人总是能不断地赢牌,无论出牌多么鲁莽都能稳赚。”

“我明白了。您是想说鹤冈七郎的贼运将尽了吧?虽说恶极能胜天,但这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他负伤和知道自己得了结核病,与他的犯罪和我们想逮捕他的立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我却感到这当中有一个天启——他的运势转变了,现在是衰退期。这种时候就应该穷追不舍,给他致命一击。”

西乡警部无言地凝视着检察官的双眼。他没有想到会从这个被称作魔鬼、冷若冰山且非常理性的前辈口中,听到东洋哲学家般的言语。

但检察官认真地继续说道:“犯罪者总是在使用双刃剑。运势好的时候,这把剑是会保护他自己并用以犯罪的武器,一旦运势逆转,这把剑就会伤害他自身并让其罪行暴露出来。你等着看吧。过不了多久,鹤冈七郎就会用自己最初使用的武器亲手埋葬自己……”

正巧在同一时刻,福永检察官的预言在太平洋的彼岸率先变成现实。

位于美洲沙漠中部的城市拉斯维加斯——在这座与蒙特卡洛匹敌的赌博与享乐的城市中,有一家偏远的酒吧“LeoMaria”,一个嘟囔着西班牙语的醉汉被赶了出来。

弗朗西斯科·贡萨洛——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一位客人向拍着手走进来的酒吧侍者问道:“那个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西班牙血统的酒吧侍者笑着答道,“他在这座城里输掉了十万美元,气急败坏了。他不停地说要再回到日本去宰些猪、找些冤大头。”

确实,在这座城市里任何人都能成为国王,也能变成乞丐。侍者和客人每天都看着这些光景,谁都没有深究他这番话的意思。

鹤冈七郎运势的逆转也体现在这座赌博之城里,红黑相间的转盘中滚动的珠子上。

这个危险人物贡萨洛虽然得到了十万美金,但顷刻间就挥霍一空,还准备再次回到日本。估计不仅是西乡警部或是福永检察官,恐怕连把他当作一次性犯罪武器使用的鹤冈七郎也始料未及的吧。

七郎得知绫子的病情和自己差不多,但他已经无法在意这件事了。等时机到来自然可以静养,现在他一心想在那之前靠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力量减慢病情的恶化,当务之急是收拾好这次犯罪的残局。

给绫子做检查的医生也劝他住院治疗,但他丝毫听不进去绫子和医生的劝说。

还有三个月——在这之前,就算两人都吐血而亡,也要化成恶鬼战斗到底。

摆在面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与土桥组的和解工作。这个工作自然无法放到台面上来做,而且不能让警方察觉到一丝一毫。他借助太田洋助和高岛组组长高岛长藏的帮助,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一工作。

这次袭击的委托方是极东纺织。土桥组到最后也没有说到底是公司里的哪个人进行了委托,只说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而且对七郎而言,就算他想把已经秘密换成现金的期票还给极东纺织,也是无法办到的了。他好不容易既让土桥组不丢面子,又让他们和极东纺织断绝关系,让他们在此问题上收手,但这也花去了十天时间和相当一大笔花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背运接踵而至。

可能是酗酒、荒淫和去年以来持续的经济方面的打击对身体健康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吧,九鬼善司的父亲胜章突然脑溢血发作,在昏迷不醒好几天之后,还是撒手人寰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七郎不禁仰天长叹。胜章既是他友人的父亲,又在第一个案件里得知实情后还掺和了一脚,从个人交情的角度确实感到哀叹,但更让他担心的是这下善司不得不抛头露面,不知道他能否顺利逃脱警察的追究。

得知消息后从伊豆的温泉回到东京的善司也有着同样的顾虑。他在回家之前先来到一家酒馆落脚,和七郎见了一面。他完全掩饰不住苍白的脸色。

“真是太遗憾了……明明还没上年纪……”

七郎出于礼貌姑且表达了一番哀悼,但善司却完全顾不上为父亲的去世而悲伤。

“死得真不是时候,要是能再早或晚一点,我都用不着这么难办了。”

这可不是儿子该说的话,但考虑到善司现在的心境,他会说出这番话也不是那么唐突。

“我明白,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听老婆说,我不在家时有刑警去店里找过我。我跟她吩咐过,去公使馆的日子我都是去看赛马和自行车赛了,她也是那么回答的……”

“唔。”七郎抱起双臂呻吟了一声。既然福永检察官那么明确地表达了战斗的意志,肯定在一个接一个地调查自己的朋友和熟人。善司是他的朋友之一,自然会受到这种程度的追查,但来调查的刑警是如何汇报的,检察官又会有多怀疑善司这条线,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出席葬礼吧?”善司叹了口气,问七郎。

“嗯,作为儿子这是必需的。如果你在国外还另当别论,既然在国内,作为儿子是必须得出席父母的葬礼的。”

“但葬礼可以说是公共场合,如果警方对我抱有丝毫怀疑,都可能让受害者混在吊唁者当中来核实我的面貌吧。到那时我想逃都逃不掉了……”

“呃……”

七郎心中涌上了剧烈的悔恨——先不论八千万的分成,这场完全犯罪中竟然选错了这么一个重要角色。虽说他颇有才干,演技也很高明,但此时这个人物却变成了一把恐怖的双刃剑。

为了七郎自身能安全地从这次犯罪中逃脱,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做出他和杉下透这个人物结识时日尚短、自己也被他蒙在鼓里的假象。虽然至今为止事情都勉勉强强按照这个路径发展着,万一此时善司和受害者们面对面,他和杉下透是同一人的秘密暴露的话,七郎的狡辩就会立马站不住脚,精致至极的完全犯罪也会在顷刻间瓦解……

七郎不断冒出冷汗,剧烈的咳嗽久久停不下来。

“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嗯,不知不觉间患上了病,但不太严重。”七郎用手帕擦了擦冷汗,说,“总之,目前需要让葬礼顺利结束。不管警察认为你嫌疑有多大,都不会在葬礼——还是你父亲的葬礼上直接把你带走的。”

“但是……”

“一定要避免和参加殡仪的一般人员碰面的机会。好在我知道一种药,喝了它会一时昏迷不醒,但没有生命危险。说不定可以让周围的人以为你因为过度伤心而贫血了。”

善司呻吟般地答道:“嗯,那就喝药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我可不能站在丧主的位置上。”

而这时七郎脑中却浮现出了恶魔般恐怖的想法。

七郎并不是谎称有这种药,而是想到如果给善司真的毒药会怎么样。

要演这出戏的话,善司是不可能和其他人商量的,而且会装作服用维生素或肠胃药在人前大大方方地喝下去。据告诉他这个药的医生说,这种药虽是烈性药,但只是做简单的检查,绝对发现不了中毒原因。

如果善司能就此死去的话——从这个药找到他和善司的联络,并给他套上杀人嫌疑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是不可能的。如果善司死了,他自己就能马上变得安全……

虽说是妄想,但也未免太可怕了。七郎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理解杀人凶手的心境……

一个人的死有时会给周围的人带去不好的影响。

善司告别七郎后回到家中,见到父亲遗体后流了几滴眼泪,但当他之后听经理说,他父亲的债完全没有偿还时,不禁呆若木鸡。

以身犯险实行那么大的犯罪才得来八千万日元——其中他偿还了自己的债务后,把剩下的七千四百万全部交给了父亲。

当时的胜章泪流满面、欣喜万分,完全没问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只是说有了这笔钱就可以还清所有紧急的债务,店面也不用拿去抵押了,还保证说今后会把店转到善司名下。

那这七千四百万跑到哪儿去了呢?

即使想问父亲,死人也无法开口说话了。而且原本就是不合法途径得来的钱,没有换成支票而是直接弄的现金,如此一来反而麻烦了……

肯定有什么问题,这笔钱的去处中肯定有什么阴谋。而且父亲因脑溢血去世的这件事,可能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个时候,采取果断措施要求解剖遗体可以说是儿子的义务。但善司自己正因犯罪的事情而困扰,要想揭发他人的罪行是不太现实的。

正如社会上经常看到的那样,曾经和父亲相好过的女人都身着漆黑的丧服聚集到灵前守夜。她们在平日里肯定互相嫉妒、充满了敌意,但在这个场合都压抑着不让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善司忽然注意到其中一个叫节子的女人。听说父亲是在去找这个女人后才突然发病,在她家中去世的。

如果明白了病人是脑溢血发作,从医学常识来说应该不移动病人,而是在原地照顾病人并进行治疗,所以在这件事上善司也不想责备她。不过他却在那个女人的眼中,感受到了一种只有犯罪者才能理解的犯罪者的目光。

听说父亲发病时,正是他把现金交给父亲并离开东京的当天晚上。按理说,父亲不可能拿着这么大一笔钱去找女人。善司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

“非常抱歉,都是我照看不周……”

虽然节子一个劲儿地道歉,但善司无法相信她的歉意。不仅如此,不知是不是错觉,善司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中仿佛在这么说——

是啊,人就是我杀的。我杀了他,拿到了那笔钱。不过你到底是怎么样、从哪儿弄来那么大一笔钱的?

善司感到肝肠寸断,愤怒的嘶吼涌上喉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终于领悟到犯罪是多么空虚,也彻底明白了金钱的双重魔力,以及这把双刃剑到底有多么可怕。

同一时刻,七郎在家中把他的苦衷告诉了绫子。绫子直直地盯着七郎,阴森森地说:“也就是说,你要交给九鬼先生的药并不是让人贫血的药,而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对吧?”

“你胡说什么!”

七郎连忙摇着头大声否认,同时也感到一股强烈的恐怖。自己明明没有提及一丝心头的妄想,绫子反而抢先看穿了这一点。她的敏锐让七郎万分吃惊。

“我是无法下手杀人的。我打心眼里看不起暴力行为。如果是有人拿着手枪短刀来威胁我就算了,但是要我背叛这么多年的好友并杀了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真的吗?”绫子依旧紧缩着眉头说,“那不算是你背叛他,而是为了获胜的计算罢了。

战争也好犯罪也好总是会有牺牲的,如果必要时不敢牺牲己方,是无法战胜敌方的……”

七郎握紧拳头吼道:“住嘴!不要再说了!”

绫子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出于对他的担心,可能也因为生病了、神经不太正常。但如此冷静地教唆他杀人的绫子,在七郎眼里简直就是个比自己还要狠毒数倍的女恶魔。

绫子就此沉默了。但她像是被什么想法束缚了一样,久久凝视着一点,纹丝不动。

九鬼胜章的葬礼在那两天之后举行。

当天早晨,七郎一大早就开车赶到善司家,发现善司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

“葬礼是下午两点开始吧?那时我会到场,不过估计见不上面,所以想提前把药交给你。”

善司愣住了,用空洞的声音反问道:“药?你夫人昨天给我的不是那个药吗?”

七郎瞬间打了个寒战。

毒药——那一定是毒药。

绫子一定是认为他不会实行那个杀人计划,所以才主动下手了。

回想起来,她今天早上罕见地嘟囔着身子难受,企图让自己留在家中……那肯定是为了杀人计划能彻底实行而做出的演技吧。

但这种事无法向善司说明。七郎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说道:“啊,我老婆把药弄错了,所以我才来把药换回来。你把那份药给我,到时候吃两粒这个药。”

“是吗?”善司如今已没有精力去怀疑七郎的话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散装的药剂递给七郎,小声说道:“我还有很多事要跟你说,但你也知道今天会很忙碌,我改日再与你联络。”

“好的。那到时再见。”七郎微微一鞠躬,便走出了善司的家门,不过在他走到车旁时都抑制不住地冒冷汗。

他一坐上驾驶席,便打开绫子带来的药包。一打开纸包,就有一股扁桃的臭味扑鼻而来。看来应该是氰化钾或氰化钠之类氰酸系毒药。

若是在平时,只要一闻到这股臭味,人们都会反应过来、不会服用,但以善司现在的精神状态,他能否做出这种正常的判断都很难说。

可是此刻七郎的心里却没有一丝阻止了友人惨死的喜悦,也没有对绫子的行为感到愤怒。

他忽然瞄到了后视镜,发现自己的脸上毫无血色,不仅如此,那张脸简直不像是自己的脸一般骇人。

除了善司在中途因类似贫血的症状而未能出席之外,九鬼胜章的葬礼进行得还算顺利。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个时候,警察还根本没有怀疑九鬼善司就是杉下透这个人物。

鹤冈七郎和福永检察官在这时都对对方揣测过度了。

作为犯罪者的七郎和善司害怕未发生的危险是很正常的,而福永检察官则从七郎过去的手法当中做出判断,导致他从未想过七郎居然会让太阳俱乐部时期的友人来担任这个危险的幽灵角色。

这种想法也在西乡警部的身上反映出来。

虽然他在调查七郎周边情况时查到了九鬼善司,但他父亲在银座经营了一家一流酒吧、他自己也在有乐町开了一家咖啡店的事实,给警部造成了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

善司过去可能是由于年轻气盛犯了一些错误,考虑到当时的形势,他会加入太阳俱乐部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太阳俱乐部失败之后,他有悔改之心、过上了老实日子,而且有这样的父亲,想必也不会在金钱方面有所不便吧。

至于他把咖啡店的经营交给妻子,自己则热衷于赛马和自行车比赛等下赌注的赛事也是常见的,所以西乡警部便没有再深入调查了。

若战争就在敌我双方的误算下进行,一般都是误算较少的一方会获胜,在犯罪和调查方面也是如此。

福永检察官他们的误算让七郎他们侥幸回避了最害怕、最糟糕的战场。

之后的两天里,善司忙于各种善后处理工作,一步未能踏出家门。

虽然他和七郎在电话中商量了不少事情,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见而。

而此时有一个人物来拜访善司,那就是理应早就回国了的贡萨洛。

当善司听到这个人名时,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是在接待室里出现的确实是他本人。

“Señor九鬼,听说您父亲过世了……我真心表示哀悼。”

“谢谢。不过你怎么来了?”

“忍不住手痒,本想在拉斯维加斯把十万美元涨到一百万的,结果不走运啊。”他吹了个口哨,耸了耸肩说,“然后我就想起在日本的朋友,于是就回来了。”

“你是想让我们再给你支付一笔钱?鹤冈可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了,而且我这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大笔欠款,这个家和银座的店恐怕都要转手他人了。”

“那真是太可怜了。”贡萨洛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探出身子说道,“虽说如此,但我们不是还有能长金子的树吗?日本还有一个谚语,就是破罐子破摔。”

“你又想用那一手啦?”

“是的。人的一生总有七落八起,我想再找些蠢猪榨干他们,所以才回到日本来的。”贡萨洛的双眼中燃烧起熊熊欲火,“幸好大使馆那儿好像还没有察觉到我们的事情,蠢猪们自己也犯了法,肯定害怕得只能忍气吞声了吧。”

“但是……”

“请你听我说完。那次事件的主角到底还是我,如果没有我这个角色,你和鹤冈先生都无法取得那么大的成功吧。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抱怨自己的分成太少了之类的。只不过我现在是以五五平分的条件来单独请求你一人协助我。”

“我一人?”

“是的。和Señor鹤冈相比,我对你有更深厚的友情。鹤冈先生是个冷酷的人,就算是长年的友人,一旦对方失去利用价值就可能马上舍弃。我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往来。”

胡说——善司虽想大吼,但这两个字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那个药,那个绫子带给他、随后被七郎取回的药会不会是毒药?

会不会是七郎害怕自己的罪行被暴露,企图毒杀他,中途又因为某种理由而放弃了这个计划呢?

善司无法把这个妄想挥去,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过这次杀人未遂是七郎有过想法、而绫子付诸行动的,毕竟过于逼真,无法仅靠“这只是自己疑神疑鬼”就能糊弄过去。

“Señor九鬼,要不然这次我可以给你提供护照。只要到手几万美金再跑到美国的话,就绝对不用担心被捕。不仅如此,还能轻而易举地过上国王般的日子。明明眼前摆着这么好的机会,却还为父亲留下的那一小笔债而闷闷不乐的话,那才真是荒唐呢。”

“我知道了。请容我好好考虑一下。”

善司一边擦着汗,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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