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渔不是第一回去首都。

去年去过一次,由陈蓟州带着,走马观花地将诸多景点打卡过一遍。不觉得有多好,地铁挤、气候干,食物也吃不惯。

比较起来,她还是喜欢南方,喜欢南城,喜欢杨柳楼心月、桃花扇底风的那股子婉约情调。

她下飞机是在中午,到提前预定的酒店稍作休息,洗漱一把,化了个妆,才跟陈蓟州打电话。

“我来首都了。”沈渔将窗帘拉起一些,遮住外面白惨惨的日光。

“过来出差?”

“过来找你。”

那边顿了顿,“什么时候出发,几时到?”

“已经到了。你中午要是有空,出来我们说两句话。”

“已经到了?”陈蓟州惊讶语气,片刻笑说,“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好去接你——我还没吃饭,你吃了没有?要没吃的话,我们一起。”

“没。”

沈渔住得离陈蓟州学校不远,步行距离十五分钟。

她在楼上房间,等陈蓟州到了才下楼。推开一楼大堂的门,一阵干热空气扑面而来。

陈蓟州穿一件白色上衣,神情严肃地站在檐下,待看见她出来时,才换上一副微微带笑的面孔,“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请的年假?准备待几天?”

“两天吧。”

“昨天你陪我妈去医院做手术,情况怎么样?”

沈渔被这热气袭得一身汗,心下焦躁,“先找个凉快地方吧。”

陈蓟州说学校附近新开一家烤肉店,带她过去试一试,正好离这儿近。

两侧行道树遮不了阳光,沈渔后悔昨天晚上收拾行李没把阳伞放进去,且方才出门之前应当把防晒霜涂得更厚些,她轻易晒不黑,但很容易晒伤。

走出一阵,皮肤便有些泛红征兆,背上汗如雨注。

而陈蓟州边走,边再次问及陈妈妈昨天手术的情况。

沈渔脚步一顿。

“怎么了?”陈蓟州也跟着停下,略感莫名地望着她。

“没什么。”沈渔暗叹一声气,为他的毫无眼力价。临走的时候,她撂话说自己是来吵架的,但等见了面,她发现自己彻底失去了吵架的**。

吵架能解决他们眼下的问题,但显然解决不了陈蓟州根深蒂固的思考方式。

经过陈蓟州的学校,校门口那一条路给人和车挤得水泄不通。

沈渔等了一个漫长的红灯,好不容易过了一条马路。汗水杀进了毛孔里,微微发痒,她终于不耐烦了,“还要走多久?”

陈蓟州指一指前方,“就在前面。”

沈渔瞥见了旁边就有一家麦当劳,便说,“就吃这个吧。”她实在败给了正午的盛夏。

陈蓟州说:“麦当劳有什么好吃的。”

沈渔不想管他了,径直朝着店门口走去。

陈蓟州正欲跟上去,吵闹车流里有一道声音叫住他:“陈蓟州!”

沈渔闻声停下脚步,转身去看,一辆别克停在路边,驾驶座上一位中年男人,戴副框架眼镜,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polo衬衫。

陈蓟州急忙打招呼:“钱老师。”

“吃饭去呢?”

“是的……”

沈渔隐约记得陈蓟州的博导似乎是姓钱,出于礼貌,两步走回去,也跟着打声招呼。

钱老师笑眯眯看着沈渔,问,“这位是……”

“朋友,南城来的,正好来出差,我就顺便带她逛一逛。”陈蓟州仿佛生怕她先开口似的,抢在她之前,锚定了她的身份。

沈渔愕然。

陈蓟州闪躲了她的目光,只冲钱老师笑说:“您下午不待实验室?”

“后续你们盯着吧,我下午去开个会。果果在家闲得无聊,你既然要做地陪,可以把她也喊上。大热天的就别挤地铁了,叫果果开车带你老乡出去玩。”

陈蓟州笑说:“好。”

沈渔在旁待着,听见陈蓟州导师的话里,自然而然带出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但很快发现自己竟然毫不意外,可能因为这半年来陈蓟州以学业忙推托过她太多次。但她是愿意在关系中交付全部信任的,因此没作怀疑。

昨天,她的信任叫陈妈妈捅破,如今再从这破口里落井下石,她没有丝毫可震惊的了。

反有种,原来如此,那一切都说得通了的豁然之感。

唯一让她觉得意外的是,这真相未免获知得太迅捷,她才落地不到两小时呢。

钱老师抬一下手,升上车窗走了。

待那车子驶出去,陈蓟州立马转身,神色急惶,“沈渔……”

“你需要解释吗?要解释我就听一听,不解释我就回去了。”

“你听我说……”

“我听着呢,”沈渔抬眼看他,冷笑一声,“你慌什么?”

她转身往麦当劳走,陈蓟州急切地跟上去。

待她点了冰饮,他又抢着付账,叫她去找座位坐着,他来等餐。

陈蓟州端着餐盘,在靠窗的一个位置找到沈渔。

她双手撑着座椅边缘,正偏头看着窗外。身上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衬出她一把纤瘦的骨架;头发绑成了马尾,露出光洁且白皙的额头。

他对她最初的惊艳,就是源于这清水一样的气质。

听见餐盘放下的声音,沈渔转过头来,拿起自己点的那杯果汁。

陈蓟州紧盯着她,想要从她显得过于镇定的脸上判明她此刻的情绪,然而这种尝试宣告徒劳,因为他没有见过这一面的沈渔。

沈渔把一口气喝去一半的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说啊,还等着我问你么?”

陈蓟州从来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不以为仅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挽回事态,便实话实说道:“果果是钱老师的女儿。”

一时沉默。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了,方才遇见导师,陈蓟州第一反应是要摘清与她的关系,说明他已经下意识做出了选择。

“你们到哪一步了?”

“没有……”

“哪一步?”

“真的没有,只在接触中……”

沈渔被他无意流露出的恳求放过的目光激怒,怎么,他已将她定位成了撒泼卖狠的“元配”吗?

她分明自始至终如此克制。

沈渔气极反笑,“陈蓟州,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吗?不告诉我,是想把我当做你吃软饭失败的退路?”

陈蓟州紧抿嘴唇,似觉得“吃软饭”三字十分刺耳。

“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当时信誓旦旦说过的话,背叛起来这么轻易。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陈蓟州不吭声。

“你说,家庭给不了你任何帮助,你的人生是有去无回的搏斗,你要凭一己之力,安身立命。倘若还有余力,你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原本以为,至少你是个清高的人。”

陈蓟州始终不说话。

他这种认下一切,毫不狡辩的姿态,轻易与八年前的记忆重合。

也是直到这一瞬间,沈渔才有被背叛的切肤之感。

而她是绝对不会当着叛徒的面哭的。

当即站起身。

要走的时候,陈蓟州终于幽幽地说了声,“愿你一辈子不要体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

沈渔脚步不停。

走到门口,胸口钝痛和门外高悬的日头,都在撺掇她的泪意。

她一直克制,因为不想让场面太难看,可这时候让一种汹涌情绪煽得平复不能。

意难平啊,到底是。

她忽的顿下脚步,转身,急匆匆往回走。

陈蓟州还坐在原位,低垂着头。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

她以生平所能的最大力气,扇了他一巴掌。

店里不乏看热闹的人,引颈观望,窃窃私语。

沈渔咬牙说道:“不揭穿你,是看在阿姨的面子。你好自为之。”

她转身便走。

捱不过这样的高热,沈渔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酒店的地址。

冷气充足,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窗外一闪而逝的学校大门口,她想起去年来首都,和陈蓟州一起逛过。

四方周正的一片校园,沿路种着速生的樟树,路上学生行色匆匆。

走在那些光影交错的树影底下的时候,他们聊起未来的事,要在哪里买房,做怎样装修,婚礼交由谁来策划,或是干脆亲力亲为。

那天结束,他送她回酒店,站在楼下,说起了初见的事。

那时候要了她的微信,有一百次想过给她发消息,始终不敢。后来她答应出来,他是真的高兴。他说,大概,和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一样高兴吧。

是认真对待过,也兴致勃勃地规划过未来。

所以,如此寒伧的收场,更有幻灭之感。

出租车抵达酒店。

沈渔回到房间,什么也没想,开始收拾行李。

东西都未来得及拿出来,只有些洗漱用品散在外面,三两下就收拾干净。

坐在床沿上,准备给机票改签的时候,进来一个电话,陆明潼打来的。

沈渔犹豫了一下才接。

陆明潼是来问她到酒店没有。

“到了……”

“你那儿今天有三十九度,出门做好防晒,别晒伤了又鬼哭狼嚎。”还是典型的,陆明潼式风格的,不说好话的关心方式。

“陆明潼……”

“嗯?”

沈渔自己无意识地喊了他一声,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边顿了一下,陡然紧张的语气,“怎么了?”

沈渔摇了一下头。

他自然是看不见的,更急促地催促一声,“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我过来找你。”

“我都改签了,马上就回来。”

“……”

又一阵沉默过去,陆明潼以更坚决的语气开口,“你要是不解释清楚你现在为什么哭,我现在马上过来。到时候我不保证陈蓟州会有什么下场……”

沈渔愣了一下。

情绪积累到了一个高点,自己都没意识到,却被陆明潼撞破她的狼狈。

终于忍不住了。

她扔了手机,坐在地上,双臂枕在布料粗粝的被单上,把脸埋下去。

手臂皮肤上很快渍出潮润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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