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佐佐木庸平习惯早起。他每天六点起床,比其他人更早到店里开门,并挂上印有“佐”字的暖帘。虽然佐佐木商店只是一家资本额只有九百万日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股东都是亲戚,所以实质上是一家家族布料批发商店。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根据《劳基法》规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早晨七点就开店,而只能延到八点半。所以员工们,不,用佐佐木庸平的话来说,二十几位包吃包住的店员要到七点以后才会起床。庸平自己则六点起床,为搭早班车前来批货的外地客早早开了店门后,才开始吃早餐。
就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以及初中二年级的次子都还在睡梦中。庸平一向都是和妻子两个人先用餐。他坐在面向花草扶疏的院子的和室里吃早餐,早餐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味噌汤、卤菜和腌萝卜而已。庸平曾经在船场的布料批发行当学徒,二十七岁时在老板的资助下,在偏僻地区开了家小小的分店,最后,终于在丼池筋的布料批发街中拥有了自己的店面。对佐佐木庸平来说,简朴的早餐可以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一路走来的辛苦。他喝了味噌汤后,把卤蛤蜊放进嘴里,刚咽下去就觉得胸口被顶住了,立刻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妻子良江担心地询问道。
“胃的上面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很不舒服。”
“可见不是一般的胃炎,应该有其他的问题。”
“笨蛋,别说这种丧气话!这次注射观察的什么反应检查……前天和昨天的结果不都没有问题吗?今天是第三天,如果结果理想,就证明是普通的胃炎了。”
他看了看左臂上方注射的地方。
“你觉得那位里见医生怎么样?虽然听说他检查得很仔细,但每次都不知所云。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我做检查,根本搞不出个名堂来。原以为大学医院的医生像神一样了不起,但他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一天到晚检查检查的,要是真的是癌症的话早就恶化了……我会不会……”
“老公,你说这话才不吉利呢。”良江摇着头,像要甩掉瘟神一般皱着眉责备丈夫。
“真的很不吉利,我好不容易努力把公司办到中小企业的中间水平,正想再度冲刺时怎么可以有个三长两短?这样下去铁定会变成‘雁大炮’!”庸平也皱起了眉头。
“‘雁大炮’?”良江不解。
“大雁群飞的时候,不是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人’字形吗?如果这时候被大炮轰一下,大雁就会四处逃窜。同样地,我们这家只靠我一个人撑场面的店,一旦我倒下了,整家店马上会变得七零八落。所以,这次做检查我才会特别紧张,在没有得到明确的诊断之前,我晚上都睡不好。如果今天那个医生还是含含糊糊,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就不放过他!”
“但就像你说的,那位医生检查得很仔细。这次是因为你的毛病很难判断,所以才无法轻易做出诊断,这代表他对你的病况很慎重。”她的话中透露出对里见副教授的信赖,庸平紧锁着平头下的眉头。
“你懂什么!我三十三岁时,也就是在新店铺开张那阵子因为过度劳累而得了肺病时,医生说要两年才能好,结果我还不是一年就痊愈了!我怎么可能生什么奇怪的病?我只担心胃癌啊。”说完,他又扒完了第二碗茶泡饭。
“时间差不多了,店员应该上班了。”庸平站起来走入店里。七点过后,有的店员在打扫,有的将针织品、布料和成衣放上陈列架,也有的在准备出货,准备营业的忙碌场景使整个店面充满了活力。
“爸,我走了。”就读高中和初中的两个孩子朝气十足地对他说。
“好,路上要小心。”
庸平一改平时的严肃,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为了年幼的孩子,我绝对不能被癌症击倒……想到这里,他朝屋里拍了拍手。妻子良江走了出来,他压低了声音,以免其他人听到,吩咐妻子该准备前往医院了。
庸平换上外出的衣服,在良江的陪同下正打算出门时,一位年长的员工关心地问:“老板,又要去医院吗?”
“笨蛋,才不是去医院,我要去参拜门神,祈求消灾解厄、生意兴隆!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看店啊。”
说罢,他刻意装出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走出商店。
里见拿出饲养盒中的小白鼠,放在掌心上,仔细地观察小白鼠腹部的癌症反应部位的红肿状态。他用光标卡尺测量了红肿的大小,将数值记录在笔记本上后,又往小白鼠的腹腔注射了新的反应液,然后将它放回了饲养盒。
两个月前,他开始进行这项新研究,使用纯度更高的反应液注射在动物体内,进行动物实验。
“医生,我可以帮你测量红肿状态。”一个年轻的研究生在一旁看着饲养盒。
“不,测量已经完成了,只剩下数值计算,我会自己做。”
里见正在笔记本上计算着癌症反应的数值,但心里却挂念着今天是佐佐木庸平第三次来看癌症反应结果的日子,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数值。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听筒。
“喂,请问是里见医生吗?这里是门诊挂号处,有一位佐佐木庸平先生来挂号,但今天您没有门诊,要怎么办?”电话是门诊挂号处的护士长打来的。
“那位病人一定得今天看,我现在就下去。”
里见挂上电话,急忙走出研究室。
来到一楼的门诊室,上午的门诊刚开始,门诊室内挤满了预约门诊和候诊的病人。里见看到处置室的一角没有人,就把佐佐木庸平叫了进来。
“医生,您这么忙还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陪佐佐木一起来的妻子良江一进门就恭敬地鞠了一躬,佐佐木庸平却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里见面前。
“好,先让我看一下。”
佐佐木太太走到丈夫身后为他宽衣,并解开衬衣的袖口。佐佐木庸平老老实实地让妻子为他服务,连一个钮子都不碰,但当衬衣的袖口碰到左手臂注射处时,他突然暴跳如雷地责骂妻子:“啊,好痛!这样会痛,你小心一点好不好!”
“对不起。”妻子轻声赔着不是,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袖子卷到肩头,“医生,这样可以吗?”
里见拉起庸平的手臂,仔细观察斑状红肿:没有异常,属于正常的红肿状态。
接下来要测量红肿的大小,里见拿起光标卡尺,放在红肿部位测量最大直径。金属尺标的精密刻度上显示出十五点六毫米的数值。
前天测量的第一次红肿直径为十五点五毫米,昨天测量的第二次结果为十五点七毫米,再加上今天的结果,都介于十五至十六毫米之间。当红肿部位最大直径低于十五毫米时,就代表阴性,也就是没有癌变发生的状态。如果红肿部位的最大直径超过十六毫米,就呈阳性,也就是有癌症发生,但佐佐木庸平三次的数值都在十五至十六毫米之间,从这种微妙的反应中很难判断到底有没有发生癌症病变。
“医生,结果怎么样?”佐佐木庸平催促着里见。
里见把光标卡尺放在桌上:“反应很微妙,我无法马上判断。但有一点十分清楚,你的慢性胃炎并不是单纯的胃炎,很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的伴随性胃炎。”
“你的意思是……癌吗?”佐佐木庸平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不,没有出现癌的反应。”
“那到底是什么?”
“内科的诊察、检查只能到此为止,接下来必须去外科检查。”
“什么?你上次还说这个检查做完了就可以结束了,现在又要我去外科,你到底要把我的身体折腾到什么时候?”
“老公,你怎么可以这么失礼……”良江慌忙上前阻止,却被庸平一手甩开。
“医生,你既然说不是癌,却又要我去外科,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给我个理由,我绝对不去!”庸平怒不可遏地说道。
里见仍面不改色:“并不是因为你患了癌症,所以才要你去外科,慢性胃炎也有恶性的,也可能会转化为癌症。为了安全起见,要请第一外科再进一步仔细检查,所以我才会请你去外科。”
里见拿起电话,拨往第一外科:“喂,我是第一内科的里见,请找财前教授。”
财前接了电话,仍旧以一副财前式的傲慢语调说道:“里见吗?找我有什么事?你会打电话给我,简直稀罕至极啊!”
“有一位疑似胃癌的病患,我想听听你们外科的意见,现在我就带病患去你那里。”里见说话时故意掺杂了德文,以避免让病患听懂。
“现在吗?不太方便吧,我要去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有一大堆准备工作要做,最近忙得不得了。”财前故意宣扬自己将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一事。
“是吗?真辛苦。这位胃癌的病患虽然有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状,但贲门附近却有点问题,我很难做出判断,所以才想让你看看。”
“真的有那么难吗?”
“对,虽然症状看起来很平常,但真的很难判断。”
财前犹豫了片刻:“那,你马上来教授室,但要快一点。当上教授以后,除了门诊、研究和教学,还得负责各种校内杂务呢……”
“好,我知道,我马上就过去。”
里见一放下电话,便立刻请护士备妥佐佐木庸平的病历、各种检查结果报告、X光片、胃镜底片,并夹在腋下。
“走吧,我陪你过去。”他推着佐佐木庸平的背。
“不找其他科的医生,就无法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庸平斜眼看着里见。
“诊断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尤其是对你来说,更要格外小心。”里见催促着庸平。
走到第一外科教授室前,里见停下了脚步。“佐佐木太太,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他指了指走廊上的椅子。
“好,但是……”
“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里见安抚着不安的病人妻子,陪着佐佐木庸平走进财前的房间。
“财前,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是我在电话里和你提到的病患佐佐木庸平先生,现年五十四岁……”
他把夹在腋下的病历、各种检查结果的报告、X光片、胃镜底片放在财前桌上。财前悠然地将身体往皮制主管椅一靠,瞥了病患一眼——中等身材、平头下一双机灵的小眼睛——财前一眼就确认了对方没什么来头。
“哪个地方需要特地来找我诊视?”
他那高高在上的态度,似乎在怪罪病患不应该轻易找教授看病。佐佐木庸平被震慑住了,心虚地眨了眨眼睛,但里见丝毫不理会财前的傲慢,直截了当地说明问题:“在我为病患安排做胃部X光、胃镜等各项检查后,结果都只看到慢性胃炎的数据,但仍然无法排除胃癌的疑虑,特别是胃的上方。我担心是因为自己对胃镜底片的解读能力不足而漏失了癌,我想,你应该可以解读我判断不出来的部位,所以才来请你看一下。”
财前不耐烦地坐直了身体:“你真是个认真的医生,身为副教授,还亲自拿着病患的病历、检查报告、X光片,带着病患来找我会诊,虽然我们是同期的朋友,但也只有你会这样。”
他说着按了一下桌上的对讲机,吩咐医局员:“帮我拿放大透视器来。”
放大透视器拿来后,财前把二十六张胃镜的底片用金属夹夹好,仔细观察起来。看完之后,好像有点不放心似的又回头细看其中的两、三张。
“财前,怎么样?”财前一看完,里见立刻问他。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病例,从这底片上来看,除了慢性胃炎以外,没有任何异常,虽然稍微有点不放心的地方,但胃黏膜的皱襞情况应该算是正常。”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里见松了一口气似的睁大了眼睛,但随即又问:“但是X光和胃镜检查中,贲门部位的数据不太理想,所以,我希望你从外科的角度,再检查一次胃上方的部位。我用生物学反应诊断法注射了反应液,三次都是无法直接证明有癌发生的含糊结果,这就让我更放不下心了。”
他补充说明了这三天病患注射部位的红肿状况。
“哦,那个啊,那不是还在研究中吗?”财前对里见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显得相当不以为然,“我虽然了解你的担心,但既然做了那么多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目前应该可以认为没有问题。即使日后有问题,也是在你诊断后才发生的,和你无关,你那么神经质地对待病人,即使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得参加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光是准备工作就忙得不可开交,像你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应该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征询意见,去找他们嘛!”
“不,在做了所有检查后,我仍然无法确诊,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进一步的诊断,况且在贲门癌方面,你是最具权威的专家。”
里见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话听在财前耳里,可是再悦耳不过,他终于露出了笑容:“既然你都这么拜托我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啦。况且,鹈饲医学部长在这次教授选举中那么照顾我,你又是医学部长旗下第一内科的副教授,要是我拒绝,可就欠第一内科人情了。”
财前还在自顾自地兜着圈子说话,里见则努力压制心中的不快:“我希望你可以亲自帮他照X光。”
“那,就明天吧。”财前终于点头答应了。坐在两位医生之间的佐佐木庸平一脸局促不安:“医生,请问明天要做什么?”
财前目光锐利地瞪着病患:“医生和医生在说话时,病人怎么可以插嘴?明天早上十点到X光室,今天晚上九点以后就不能吃喝任何东西!”
把病人训了一顿后,财前翻了翻病历,轻轻地嘟囔了一句:“看健保的病人。”
X光室中充斥着少有的紧张气氛。这是一次不寻常的X光检查,将由财前教授亲自上阵。X光室的医局员、X光技师们已经将X光摄影装置、显影剂以及其他所有的工作用品准备妥当。佐佐木庸平也脱下上半身的衣服,等待财前教授的到来。
财前终于在助理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年轻医局员和实习医生立刻恭敬地行礼。
坐在冷飕飕的房间一角的佐佐木庸平和妻子也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打招呼。
“医生,昨天谢谢您,今天麻烦您了……”
财前轻轻点了点头。
“好,准备。”随着财前一声令下,内外亮起“禁止入内”的红灯,技师请佐佐木庸平站到X光机前。
“你有没有照我的吩咐做?昨天晚上应该没吃东西吧?”财前再度向病患确认。
“是的,我按您的指示,从昨天晚上起就不吃不喝,连喉咙的口水也不敢吞下去,都吐了出来!”
“很好,那就开始吧。”
护士把装有显影剂的铝杯递给病患。
“先等一下,在喝显影剂前,我要先观察一下空胃的情况。”
财前伸手纠正了病患的姿势。空胃观察是发现贲门癌的重要步骤,财前想要先从这里下手。
当荧光板上出现胃部的图像时,财前弓背向前,仔细地盯着胃泡看。产生贲门癌时,胃泡往往无法保持正常的形状,会产生变形,但财前却发现胃泡形状正常,他有些意外,更谨慎地瞪大双眼凝视。果然,在贲门下方发现胃泡的形状果然变形了!他情不自禁地将脸凑近荧光板。
“让病患喝显影剂,透视贲门!”
财前将荧光板的中心推向贲门,缩小荧光板的光圈。漆黑的X光室内,只有那一处被荧光板照亮了,财前的脸在光环中显得特别可怕。
“先含一口在嘴里。”
铝杯里的显影剂像溶解的白色水泥,病患皱着眉、痛苦万分地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财前按下了X光机的开关。
“好,喝下去,要一口气喝下去!”
他训斥般地命令着差点吐出显影剂的病患。病患紧闭着眼睛咽下显影剂。财前奋力探出身子,视线像追寻猎物一样紧盯着荧光板。显影剂慢慢经由喉咙,通过食道,即将到达贲门。若是贲门发生异常,惟有在第一口显影剂通过的瞬间才能捕捉到异常情形。财前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显影剂开始蜿蜒流入贲门,来到贲门下方。突然,极细微的显影剂流向异常映入眼帘——通过异常,果然是癌症……心里一旦做出如此判断,财前立刻令病患屏住呼吸,伸手按下X光机的快门,拍下那通过异常的关键性一刻。财前又令病患改变体位,再度喝了一口显影剂,又按了一次快门。
“X光检查结束!”
房内的灯霎时一亮,财前似乎觉得刺眼,皱起了眉头。他转身问站在背后、伸长脖子观察的医局员们:“有没有看到刚才的贲门癌?”
医局员们纷纷惊讶地面面相觑。他们似乎没注意到财前捕捉到的显影剂通过异常的那一瞬间。财前环顾着那些尴尬地垂着头的医局员,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道:“看来你们没看到,好,等一下就用底片告诉你们!立刻去冲洗片子,洗出来就通知我,我会在教授室准备资料,下午再来诊查。”
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一旁的佐佐木庸平担心地问道:“医生,刚才X光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等片子冲洗出来之后再说。”
财前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一转身,在医局员们的簇拥下走出X光室。
佐佐木良江从刚才就不时抬头看着走廊上的挂钟,等待财前教授现身。X光片应该早就洗出来了,却迟迟不见财前教授的身影。当她委婉地催促护士时,护士却要他们继续等,好像等他是理所当然的。
庸平和良江并肩坐在走廊上,都下午一点多了,两人坐得浑身酸痛,正当他们坐直身体时,便看到财前教授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
两人慌忙起身迎接,财前一如往常,只点了点头便走进门诊室。
进入诊察室内,财前朝等待已久的医生们说了一句:“刚才吃饭拖了点时间,现在开始吧。”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X光底片,放在读图机上。干涩的底片无力地垂了下来,一旁的医局员见状马上用夹子和扣环重新固定,财前像欣赏艺术品般看着底片:“怎么样,底片洗出来后,你们应该看得到贲门癌了吧?”
他转头询问站在身旁的医局员:“你总该看出在哪个部位了吧?”
被点到的医局员紧张兮兮地凝视着读图机上的两张底片:“教授,只有这两张底片,我看不出来。”他战战兢兢地退向后方。
“只有两张看不出来?那你们要怎么看健保的病人?现行健保制度给付的精密检查,胃部X光诊断只能拍两张!”
他用训斥的口吻说完,又望向另一位医局员:“你呢?应该看得出来吧?”
财前接连问了四、五位医局员,结果每个人都一脸茫然,无法解读X光片。
“好,我来告诉你们。好好地看清楚,这里是不是有一块浅浅的龛影?这就是癌。”
他修长的食指指向一块大拇指大小的阴影。在X光检查时,他并没有戴上防护用的橡胶手套,汗毛发达的右手因为长期受到辐射,使得手背到手腕部分的毛色看起来特别浅。颜色深浅不一的汗毛充分显现了他在X光检查方面的丰富经验。
财前用一种卖弄自己那只拥有丰富X光检查经验的右手的漂亮手势,指着另一张贲门的底片,仔细说明了癌症发生的部位和形状。
“这也不能怪你们看不出来,虽然医学书上写着贲门癌的刻板定义,但老实说,在实际操作时,即使一般的教授级医生也很难只靠两张底片便看出这么微妙的贲门癌。”
他刻意强调了“教授级”这三个字,似乎在夸耀自己高人一等的解读能力。事实上,在做胃癌诊断时,X光的照片愈少,漏失贲门癌的机率愈大,许多教授难免犯这样的错误。由于财前是食道·胃吻合手术的权威,至今已动过无数次食道至贲门部位的手术,每次都能亲眼见到贲门的异常并亲手触碰,累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所以才能只靠两张底片就漂亮地解读出通常难以发现的、位于胃后壁上的癌症,但他在医局员面前对此绝口不提。
“这种微妙的病例十分罕见,这张X光片是贲门癌十分宝贵的数据,必须好好保存。对了,帮我联络第一内科,请里见副教授过来一下。”
他让医局员帮他打电话,自己则点了一根雪茄,悠然地吞云吐雾起来。
走廊上,正焦急等待着的佐佐木庸平和太太一脸疲态,怒目切齿地盯着即将指向两点的挂钟。
“怎么了,还没好吗?”背后传来里见的声音。
“不,财前医生已经在诊察室里了……”
里见立刻进入诊察室,走到财前面前:“谢谢你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结果怎么样?”
财前叼着雪茄说道:“是贲门癌,位于贲门的后壁,只有拇指头般大,还好早期发现,你自己仔细看看。”
他把桌上的底片递到里见的面前。
“是吗?真的是贲门癌……”
里见急忙把底片挂在读图机上,上面出现了胃镜无法拍到的贲门癌的龛影。里见瞪大了眼凝视着,似乎想把底片上的龛影烙在自己的脑海里。
“你真厉害,只靠这两张底片就可以发现这么早期的癌症,我真佩服你高超的解读能力。”
里见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之情,财前露出得意的笑容。
“嗯,这也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事实上,解读贲门癌这种微妙的龛影并不是科学,而是一种艺术!书上有关哪个部位怎么样,如何解读哪一部分的龛影之类的定义根本是纸上谈兵,只有靠自己的眼睛不断观察,才能够体会与了解。当然,这需要非常优秀的第六感和敏锐的洞察力。”
他说着将脸转向还待在诊察室的几位医局员:“我刚才说,这连教授级的医生也很难看出来。你们瞧,就连本校优秀的内科医生里见副教授也很难解读出来,可见贲门癌的早期发现难度有多高!虽然你们看到两眼发直也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但也不必因此悲观,哈哈哈哈!”
他这种目中无人的笑声,让里见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好意思,这么忙还打扰你。结果告诉病患了吗?”
“还没有,我刚才在向医局员解说,现在请他们进来吧。”
这会儿,佐佐木庸平才被唤了进来,只见佐佐木庸平畏首畏尾地坐在财前面前,态度和在里见诊察室里简直有天壤之别。财前倨傲地瞥了病人一眼:“检查结果和内科的诊断相同,都是慢性胃炎,但今天的透视和X光检查发现是恶性胃炎。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发展为胃癌。因此,得尽快动手术,只要一有床位,你就立刻住院。”他冷淡而公事公办地告知病情后,并没有提及贲门癌的事。
佐佐木庸平一听,脸色骤变:“医生,如果只是胃炎,不动手术也不住院的话会不会好?我们公司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就是我自己开的一家店铺,一切都得我来打理,如果我突然住院,公司很快就会出问题。所以,可不可以门诊治疗……”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财前便目露凶光。
“要门诊治疗还是住院治疗是由医生决定的,如果你想把病治好,就必须听医生的安排!我先提醒你,一旦住进第一外科的病房,请你留心这类自以为是的发言!”
财前狠狠地给病患一个下马威,佐佐木庸平被他的严厉态度吓得说不出话来。
里见见状,立即出面解围:“财前教授在刚才的X光检查中及时发现了恶性胃炎,这种恶性胃炎通常很容易被误诊为普通慢性胃炎,如果不立刻动手术,很容易恶化为癌症。他会为你的健康把关,况且,如果早一点空出病床的话,教授可以亲自为你操刀。你很幸运,也尽管可以放心。来,我马上带你去办住院手续。”
经过里见的一番劝说,佐佐木庸平只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你了……”他说话的时候既没有看着财前,也没看里见。
里见陪着佐佐木庸平走出第一外科的诊察室,办好住院手续后,突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疲劳。他缓缓地走在长廊上,正犹豫着是该回研究室,还是回副教授室休息一下,突然背后有人叫他:“里见医生。”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位第一内科的年轻护士。
“东医生的千金来看上一次X光检查的报告,刚才就已经在候诊室等您了。”
“对,上次约的是今天,现在哪里有空房间?”
“处置室现在没人。”
“那我就在那里看,把病历、检查报告和X光片拿到那里。”里见跟着年轻护士走向处置室。
东佐枝子一看到里见,立刻恭敬地鞠了一躬:“上次谢谢您,今天不是您门诊的日子,还过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不,我才该不好意思呢,让你等了那么久。之后怎么样?还有没有发烧?”
里见坐在椅子上问道。
“这两、三天都没有再发烧,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累了。”
比起九天前,佐枝子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好气色。
“那就好,我还是再检查一下。”
佐枝子轻轻站起来,转过身去,垂着细长的脖颈宽衣,之后坐在里见的面前。
里见拿着听诊器,仔细地诊察她的胸部和背部。
“听诊和叩诊都没有发现异常,来看一下上次的X光检查和各项检查报告。”
他将护士拿来的X光底片放在读图机上,扭开了开关。剎那间,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底片似乎竟浮现在里见的眼前!里见吃惊地眨了眨眼,轻轻摇摇头,试图甩去眼前的影像,然后,他注视着东佐枝子的肺部X光片。
“右侧锁骨下方有旧病灶,但目前处于稳定状态,一小时的血沉值为二十二毫米,痰液涂抹检查是阴性,不做痰液的培养检查还无法做出最后的诊断,但你患的应该是感冒引起的急性支气管炎,所以目前不必担心会患肺炎。”
“是吗?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但空洞状的阴影还在,我给你开点肺结核特效药,预防复发。”
“谢谢,那就麻烦您了。”
“你现在要回家吗?”里见问道。
“对,我打算马上回家……”
“我刚好要出去一下,我们一起走吧。”
里见说完便脱下白袍,和佐枝子一起走出医院大门。
沿着堂岛川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侧的行道树鲜嫩的绿叶在风中摇曳生姿。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佐枝子对里见不同于平日的神色感到讶异,便开口问道。
里见沉默了片刻,突然放慢脚步:“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意识到自己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还有待加强。”
然后,他一五一十地把刚才财前五郎和自己解读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X光片时的对话说了出来。佐枝子轻抚着被河风吹起的和服裙襬,不时点头仔细聆听着。
“我也知道财前医生在这一方面的确很优秀,但我父亲经常说,外科医生经常切开病灶,能够用肉眼实际诊视病灶的部位和形状,但内科医生却无法切开病灶观察。因此,两者无法相提并论,不该在X光片的解读能力上进行比较。而且,这次是在您对这部分存疑、追究的情况下,才由财前医生集中问题焦点进行诊察,并拍下X光片的。如果这位病人一开始就去找财前医生,或许他也不一定能发现。然而,您对病患这种发自内心的严谨态度更让我深受感动。”
佐枝子抬起湿润的眼睛望向里见,里见并没有响应她的热切目光,并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了,但他的眼神中却掠过一丝激动。
佐佐木庸平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即将住院的事实。两个星期前,他还为店里的采买四处奔波,从进货到出货,乃至会计工作都由他领军,发号施令,他比任何人都精力旺盛,如今却突然被诊断出罹患恶性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动手术——只要有空床就得住院——而今天,正是他要去住院的日子。
“恶性慢性胃炎”的病名和长达四周的住院期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做了那么多检查,最后还是由内科和外科两位医生一起做出诊断……难道自己罹患的是癌症?一旦患上癌症,最快两、三个月,至迟拖不过半年就会撒手人寰……这份不安强烈地占据着庸平的心,想到二十七年来辛苦创建的店铺、财产和家中妻儿,这一切的一切都将离自己远去,他不由得恐惧起来。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走穿透背脊的那阵寒意——我怎么会有这种自己吓自己的不吉利念头……他喃喃自语着,穿上拖鞋,从家走进店铺。
十点刚过,陈列架上堆满了白布、夏季和服、内衣和成衣等布制品,有的店员拿着大算盘帮进货的客人计算着价钱,有的将订货的传票送到会计手上作统计,也有人在包装寄到外地的商品,店里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每个人都忙进忙出的,甚至无法好好喘一口气。
“老板,早安。”
“您身体怎么样?”
当店员看到庸平时,纷纷向他打招呼。
“没什么大问题,我身体好得很。”
他检查着陈列架上的货品,发现夏季和服的货品数变少了。
“现在才五月就已经这么热了,今年夏天一定会比往年更热,得多补一些夏季和服的货。”
他对负责进货和会计的专务董事说道。套用佐佐木庸平的话来说,专务董事还不就是掌柜的!
“好,我会立刻和产地联络。”
“最近业绩怎么样?”
“虽然不怎么理想,但业绩还马马虎虎。”
“是吗?我不在的时候,也要维持每个月一千五百万元的业绩,毛利一成,净利五分!”他严厉地提出要求。
“是,了解。老板,您又不是出远门,只有短短的四星期而已,请您放心吧。”
虽然专务董事严肃慎重地答应了,但像庸平这种靠苦干出头的人自主性特别强,即使只是让人掌管四星期,他也放心不下。
“自从扩大店面后,我还是第一次去住院,怎么可能放心?”
“您别这么说,请您好好地休养休养。要动手术吗?”
“不,不会动手术,住院检查一下比较安心,要让医生从头到脚好好地查一查。”
庸平十分清楚,在这种由店主打头阵指挥的中小企业中,一旦店主生了大病,业绩会像散了骨架的扇子般一落千丈,所以,他并没有告诉大家手术的事。交待完店里的工作后,他走回位于内侧的住家。
孩子上学后,家里显得特别安静。八迭大的客厅里,妻子良江和女佣正忙着准备住院物品:被子、床单、腹带、洗漱用品、花瓶、时钟堆满一地,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
“准备好了吗?”
“照你的吩咐准备,结果就积了这么一大堆东西。”
“有没有带算盘?”
“什么?算盘?”
“商人在睡觉时也要打算盘,怎么可以不带算盘!”
他从壁龛的架子上拿了一把便携式的小算盘,塞进被子里。
“东西准备好的话,就差不多该走了。”
庸平正要换上外出的和服,长子庸一便穿着马球衫现身了。
“你怎么在家?”
“今天课很少,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看不出你这孩子还挺贴心的,那就让你送吧。”
庸一开始搬行李,年轻的店员也一起帮忙。一行人简直像搬家一样,把大堆行李搬上了客货两用车。庸平舒适地坐在前座的副驾驶座上,妻子良江和女佣坐在后座。
“我不在家的时候,要好好照顾生意。”
庸平关照着在店门口排成一列的店员,语气爽朗,好像是要外出旅行。
车子一到医院,他们立刻把行李卸在三台手推车上,去三楼的外科病房护理站报到。年轻护士指了指护理站左侧第六间房间,庸平大摇大摆地走进病房,抬眼打量了一番:病房只有三坪大,除了一张病床,还有一个洗脸台和放被子的壁橱。
“病房怎么那么小?”长子庸一很意外。
“即使是这个病房,也是托了好大的人情才排到的。大学附属医院随时都有一、两百个人在排队等床位,有单人病房已经算很不错了。”
庸平把从家里带来的新被子铺在床上,盘腿坐在上面,吩咐把带来的行李放好,但房间里实在堆不下三台手推车的行李,有的只好暂放在门口附近,护理站的护士走了进来,不甚友善地瞟着这些行李:“你们没看住院须知吗?本院采取完全看护制度,医院会准备干净的被子和床单,护理站也有脸盆,不需要自己带过来。”
“我们不知道。不过,既然带来了,可不可以借个地方给我们放?”
“这里又不是公寓,不需要的东西请统统带回去。放在这里会影响护士的出入,星期五是财前主任总会诊的日子,请把室内整理干净。”
护士的话音未落,庸平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财前教授那张目空一切而又傲慢的脸,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战。
佐佐木庸平盘腿坐在床上,夹起他最喜欢的咸海带,配了口饭送进嘴里,忽然又感到胸口被顶住了,便立刻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不舒服吗?”妻子良江关心地问道。
“我不想再吃了。”他推开放在床头柜上的早餐。
“老公,你别那么任性,手术前得尽量多补充些营养才会有体力,又不是动一般的手术……”良江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立刻闭了嘴。原来,在财前得出诊断结果后的第二天,里见便告诉良江,这次佐佐木是要接受贲门癌的手术,但良江并没有告诉庸平。
“什么叫不是动一般的手术?”
“我的意思是,不像是割盲肠这种小手术,这可是由两位高明的医生好不容易才诊断出来的慢性胃炎手术啊。”她慌忙掩饰着。
“既然是慢性胃炎手术,为什么非要找那个讨厌的医生,想到等一下他就要来会诊,我就吃不下饭。”
庸平倒头往床上躺去,一脸食欲缺缺的模样,望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庸平性格固执,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听别人的劝阻,良江只好收起碗筷。
“财前教授的总会诊开始了,请各位立刻做好准备!”
还没有到预定的时间,走廊上就响起了会诊的通知,庸平下意识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抢在良江的前面,忙不迭地整理起散在枕头旁的报纸。
一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迅速说了声:“佐佐木先生,请你躺在床上,房间整理干净。”当抱着病历和X光片的主治医师走进病房时,庸平已经紧张得全身僵硬了。
护士在病房前排成一列,财前穿着一身雪白的浆洗过的长袍,随着护士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二十几位相关人员。护士长捧着听诊器,庸平的主治医师则毕恭毕敬地迎接教授的大驾。财前教授蹬着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大摇大摆地走近病床:“情况怎么样?”
“目前没有任何改变,您指示的术前检查都已经完成了。”主治医师诚惶诚恐地将各项检查报告捧到财前面前。
财前走上前看着主治医师一页一页翻看检查报告,目前并没有发现胃病病患容易出现的体内水分不足和电解质(钠、钾、氯)不均衡的症状,情况十分理想。
在营养方面,如果病患有蛋白质不足的症状,可能会引起愈合不全,但目前的血清蛋白质量也很正常,也没有发现幽门狭窄的现象。
看完一大迭检查报告后,财前转身向身边围成一圈的年轻医局员们说:“这位病患在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中几乎都很正常,但必须记住,如果有脱水或电解质均衡异常现象出现时,必须视异常数值的高低打点滴,使病人的身体状态能够承受外科手术。”
他说明完手术前的检查后,接着吩咐道:“接下来看X光片。”
主治医师立刻递上病患的肺部X光片。财前接了过来,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查看着。
“左肺上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肺结核旧病灶,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异常。这种程度的病灶绝对可以承受贲门癌的手术。”他指着左肺上出现的小指头般大的阴影,使站在后面的人也看得到。
医局员们异口同声地说:“是,看到了……”
这时,只有站在财前旁边的主治医师显得格外局促不安。
“教授,为了安全起见,是否该做一下肺部的断层摄影?”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财前的两道粗眉倏地挑了一下:“断层摄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通常,需要动胃或十二指肠手术的病患只需要接受我刚才说明的术前检查就够了,但这位病患以前就曾经罹患过肺结核,所以,做肺部的X光检查只是为了了解旧病灶是否能够承受这次手术以及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肺部,检查结果发现左肺有肺结核的旧病灶,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再钻牛角尖了!”财前满脸不悦地否定了主治医师的意见。
“还是说,你有其他特别担心的问题,有的话,就提出来吧。”
他用嘲讽的语气虚张声势,主治医师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了安全起见……”
“既然这样,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提。只有那些对自己的诊断缺乏自信的无能医生,才会以为凡事只要仔细就不会有错!”
个子瘦小、长得一点儿都不起眼的主治医师把身体缩成一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其他医局员用一种不知道是同情、责怪,抑或是嘲笑的眼神看着年轻的主治医师,似乎在说,谁要你多嘴!财前环视着挤到走廊上的年轻医局员们:“你们在诊断时,往往很热心地做各项检查,但在手术前的检查和处置上却常有疏忽的倾向。手术前的检查十分重要,最近,消化道手术的治疗成绩有了大幅度的改善,这和术前、术后的检查及处置获得改良有密切的关系。你们必须充分了解这一点,在做术前、术后的各项检查时必须特别慎重。”
指导结束后,财前才形式化地问了病患佐佐木庸平一句:“怎么样?没有问题吧?”
话音刚落,他却已掉头走出病房。围在病床旁注视着庸平的年轻医局员们也三三两两地随着教授走了出去,庸平的主治医师也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一行人离开后,病房霎时显得特别空荡,庸平终于摆脱了会诊的紧张和自己的主治医师被财前教授训斥的凝重气氛,他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咚、咚”,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走了进来。
“啊,里见医生,谢谢您的大力帮忙……”良江一脸放松地起身迎接里见。
“我刚好到内科病房,顺便绕过来看看,情况怎么样?”
庸平蓦地坐了起来:“欢迎,谢谢你来看我。财前医生刚才过来会诊,被那么多医生团团围住、上下打量,简直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而且他们还在病人面前争论,这么搞,没病的人也会被折腾出病来的。”他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术前检查都还好吧?”
“应该吧,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听说那个叫什么平衡状态的检查结果还不错,但在看X光片时,主治医师建议再做一次断层摄影,却被财前医生骂了一顿,说没这个必要。”
里见拿起还放在床头柜上的X光片,仔细地看着。
“医生,怎么样?是不是以前的老毛病又有问题了?”他很担心二十一年前曾经罹患的肺结核会复发。
“应该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里见更专注地观察着左肺上的那个微妙阴影。
“如果不是上次的老毛病,那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不,只是术前检查的问题,你不必担心,好好休息吧。”
说完,里见急步离开病房,走向财前的办公室。
里见敲了敲第一外科教授室的门。
一打开门,就看到财前虎背熊腰的背影,一位年轻医局员正帮他脱下白袍。
“原来是里见,我还以为是谁呢!”他状甚愉快地向里见打招呼。
“这次多谢你的诊疗,而且还帮那位病患安排了单人病房。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单人病房了。”
“张罗一、两间单人病房没什么大问题。对了,你找我什么事?你可不要再拜托我什么事了。”财前的态度很强硬。
“不是要拜托你什么事,我是为了那位病人的症状来请教你的。”
“没想到你把病人转到外科交给我以后还会挂念他,真让人不可思议,看来你很不懂得放下病人啊。”财前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点燃一根雪茄。
“我就是这种个性,只要是看过的病人,无论是转到外科还是泌尿科,在病人治好以前,我都会一直挂记在心。我认为医生就该这样,如果因为这样就被认为是放不下病人,我也无所谓。”
里见并不是在挖苦财前,而是发自肺腑地如此认为。
“刚才,就在你会诊之后,我顺便绕到那位病人的病房,看到X光片放在那里,顺手拿起来看了一下,你认为他胸口的阴影是怎么回事?”里见沉着地问道。
“阴影的部分不需要多虑,病历上也写着病患左肺曾经罹患过肺结核,那个阴影绝对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财前的语气十分坚决。
“可能吧,但那个阴影是局部性的,而且呈圆形,和周围肺野的界限很明显……”
里见还没说完,财前就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那可能是贲门癌转移的癌细胞,不用你说,我也想过。正因为已经考虑过了,所以才判断是肺结核留下的病灶。虽然从阴影的形状与周围肺野的界限来看这症状和肺癌十分相似,但根据我的经验,初期贲门癌只会发生在局部范围,不可能跑那么远并转移到肺部。”
“但只凭一张底片就下结论会不会太冒险了?我认为应该采取慎重的态度,先做断层摄影。”
“没这个必要,迄今为止,我已经看过好几个这种病人,我的诊断不会错。如果你还不满意的话,我可以不动这个手术,反正我即将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了,这种烦心的事愈少愈好。”财前盛气凌人地板起了脸。
“财前,别这么说。我们现在只是在对可能攸关病人性命的问题交换意见,只要有任何的疑虑,都应该尽可能加以排除。这是我们医生的职责。”
里见严肃地望向财前,财前粗鲁地在烟灰缸里捻熄雪茄:“只要做了肺部的断层摄影,就算尽到了你所说的医生职责了吗?好,我知道了,我下午还要总会诊,如果你说完了,就去忙你的吧。”
“是吗?那就不好意思了,断层摄影的事就拜托你了。”说完,里见站起身来。
“你等一下,我将在六月七日启程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刚才,医学部长已经正式把签证拿给我了。”财前洋洋得意地说。
“太好了,虽然在国际外科学会上作报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祝你圆满成功。”里见发自内心地祝福财前。
河畔的餐厅里,里见修二和东佐枝子在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喝着饭后送上来的茶。
窗户下,堂岛川的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耀眼的阳光将他们脚下的地板照得一片明亮。
佐枝子微微低着头,姿态优雅地啜了口茶,然后将茶杯放回桌上。
“不知不觉中,每星期来两次医院已经变成了我的一大乐事,最近,从医院回家后,也不会觉得累了。”她感激万分地看着里见。
“但你从芦屋川的家里到这里也蛮远的,不是吗?”
“不,自从我常跑医院后,不仅身体变好了,连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像今天这样,在看完病后,可以和您一起用餐,就让我觉得特别愉快。”佐枝子吹弹可破的面颊上,隐约泛着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里见闻言有点手足无措:“东教授最近还好吗?现在应该可以抛开一切烦恼,专心投入研究工作了吧?”
东虽然已经内定接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一职了,但据说至今已经超过三个月了,却仍然没有接获正式任命,最近整天都窝在家里。里见小心翼翼地问道,以不伤及佐枝子的自尊心。
“五天前,父亲终于接到正式任命,要接任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了。”佐枝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吗?那太好了。新医院的首任院长虽然很辛苦,但没有一无聊的陈规陋习,也不太会有让人伤透脑筋的人际关系问题。最重要的是,劳灾医院是一家以外科为主的医院,您父亲一定会觉得工作很充实吧?”里见似乎可以感受到东的喜悦。
“对,我父亲也高兴地这么说,不过距离医院开张只剩一个月了,他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筹备的工作,尤其是在人事问题上似乎很伤脑筋。”
“应该是吧。听说那家医院的筹备委员会也曾私下来我们内科挖墙角,看来,要找到优秀的人材应该是最辛苦的一件事吧。”
“对,我父亲也说这是他最大的烦恼,他还开玩笑说,如果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去他们医院的话,那他们的外科和内科都会变得很强了。”
“像东教授这样的学者如此抬举我,实在让我感到惭愧,我的医术还有待加强。”
“我把上次你提的慢性胃炎病人的事告诉了我父亲,他说你在诊断时不仅做了所有的内科检查,而且还去请教外科,这种慎重态度很了不起。有些医生在有了一点经验后,往往疏于做各种检查,只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来诊断病人,但这种‘自信’——或者说‘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他还告诉我一个可怕的误诊病例,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大阪有家医院的眼科名医在做黑蒙症的视网膜剥离手术时发生了这样的不幸。那位医生像平时一样做好手术的准备,病人躺在手术台上,当他把手术刀划在病人蒙着纱布的眼睛上时,他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原以为是患部的那颗眼球其实并不是要动手术的那一只,而是健康的眼球——原来是准备手术的护士误把纱布放在健康的眼睛上了!但那位名医竟然也按照平时的习惯,根本不看病历,毫不犹豫地操刀给人动了手术。我父亲说,这么优秀的医生会发生误诊和误疗,常常是因为该确认的地方没确认,往往就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犯下重大的错误。”
“因为该确认的地方没确认,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误诊……”里见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
“不,我只是想起那位慢性胃炎病患的事,因为还有一些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请财前帮他做断层摄影。你刚才的话让我感同身受,虽然准备出国的财前已经够忙的了,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做一下断层摄影,好好检查一下。”
“咦,财前医生要出国吗?”佐枝子诧异地问道。
“对,下个月初出发,他还没向东教授报告吗?”这次换里见惊讶了,他问道,“可能是他最近太忙了?他一定是打算等忙过这一阵子,再去向你父亲报告。”
说罢,里见一口气喝干了已经变温的红茶。
里见送东佐枝子去了出租车站,回到医院后,并没有马上回到副教授室,而是前往外科楼层佐佐木庸平的病房。
一推开门,看到佐佐木庸平正盘腿坐在床上,棉被上放了一个小算盘和金库账簿,正专心地拨着算盘。一看到里见,他立刻把算盘塞进棉被里。
“你在做什么?怎么还有算盘?”
“我想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赶快把店里的帐算一算,刚好被你撞见了。”他一脸尴尬。
“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大手术。”虽然是贲门癌的手术,但由于是早期发现,所以不是那种会危及性命的大手术。里见唯一在意的是那片肺部的阴影。
“医生,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即使站在最安全的地方,也会飞来横祸,被车撞到。我们这种商人虽然不会随时准备着写遗书,但金库账簿一定要交代清楚。”
庸平正襟危坐地说着。他的神态既不同于以往在里见面前表现出的粗鲁,也没有在财前面前时的卑微,散发出一股迥然不同的坚定信念。里见看着庸平,似乎被他打动了。
“有没有做断层摄影?”
“没有,没有做这种东西。”
“没有做?”里见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骗你干吗,那次之后,就没有再照过X光了,你可以问良江,是不是没照?”
一旁的妻子也点了点头。
“主治医师是……”
“他叫柳原,是个年轻医生。”
里见立刻走出病房,来到护理站,拨通了第一外科门诊的电话,找柳原听电话。
“你是柳原吗?我是第一内科的里见,三楼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初诊是来找我的,后来我帮他转到第一外科。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可不可以请你来病房一下?”
虽然分属不同的科,但很少有副教授这么客气地对年轻医局员说话的。
里见回到佐佐木庸平的病房,才聊了一、两句,主治医生柳原就出现了:“请问有什么事?”
柳原皮肤黝黑,毫不起眼的容貌中,只有一双眼睛在镜片下闪出慧黠的光芒。
“你专攻哪个领域?”里见先问了柳原的专攻领域。
“我在研究肺癌。”
“和东教授研究的领域很相似,你有没有直接接受过他的指导?”
“有,东……不,前任教授任内我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他似乎忌讳东的名字,而改称“前任教授”,由此可以一窥当下财前外科的气氛。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提出最好做肺部断层摄影的建议,不愧是接受过东教授指导的学生!其实,我也不太放心那肺部的阴影,在上次会诊后,我直接去拜托了财前教授,请他帮病人做断层摄影,但现在病人却说还没有做,这到底怎么回事?”
柳原一脸困惑:“是,还没有拍。”
“为什么没有拍?”里见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
“没为什么,既然教授说没必要拍,我们医生就只能照做。”
“但你的专攻是肺癌,你不也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吗?既然是你负责的病人,为什么没有更积极地主张?只要主治医师热心地多次提出要求,财前应该也……”
里见说到这里,柳原眼镜下的一对小眼睛动了一下。“副教授您应该十分了解,大学里根本不讲这些道理。您和财前教授是同侪,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表达这些意见,但对我们这些小医生来说,教授是绝对的真理,你不知道我在教授会诊时说那些话,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那好吧,我再去跟财前说一下,如果决定要做断层摄影,请你也要在场,拜托了!”接着,里见转身安慰不安地听着两人交谈的庸平和良江:“不用担心,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确认一下。”说完,就立刻走出了病房。
里见猛地推开了财前办公室的门。身穿衬衫,正用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的财前惊讶地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像你这样的绅士竟然会不敲门就冲进来。这么匆忙,有什么事吗?”
“你还问我什么事?你为什么没有做我拜托你做的断层摄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财前。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那件事,应该已经做过了。”
“应该已经做过了?请你不要随便敷衍我,我刚才向病人确认过,根本没有做!”
“是吗?好奇怪,可能是病人记错了。”财前狡猾地装着胡涂。
“不,我也向主治医师柳原确认过了,绝对错不了!”里见一针见血,财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啊,对了,可能真的还没做。我每个月都要看八、九个特诊病人,一般病人也从来没低于两百个,再加上最近忙着出国的事,不小心记错了。”
财前刚剃完胡子、还有点泛青的精悍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记错了?我那样地再三拜托你,而且当时你也答应了!再忙,也不能把这件事忘了吧?”里见的表情充满愤慨。
“好了,别这么生气嘛。我并不是故意疏忽的,最近除了日常的看诊工作,还要办理出国手续、联系工作,要安排好我不在时的各项事务,还得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论文的幻灯片,还要把论文翻译成德文,我简直忙坏了!你看,我的胡子又特别浓,但早晨连慢慢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只好利用这些空档刮一刮。”
“就像你平时经常对我说的那样,准备幻灯片和德文的翻译可以交给那些年轻医局员去做。”
“这怎么行,这和你的生物学呀什么的不同,这可是我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报告,等于是代表日本外科学会去发表,怎么可能交给医局员去做!”
“我们先不谈你的报告或是我的实验是不是可以交给医局员做,我想要说的是,在现阶段,就应该抱着慎重的态度帮那位病人做断层摄影。你和我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原发病灶上,并没有充分检讨是否有转移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对肺部X光片上的阴影感到不安。”里见再次强调心中的疑虑。
财前别过脸:“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上次不是说了吗,那个贲门癌只是局部性的,不可能有转移的现象,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和第六感判断,那个阴影只是结核的旧病灶,你不必担心。”
“既然你那么有信心,问题应该不大,但我以前在学会杂志上曾经看过一份关于初期贲门癌远隔转移的报告,所以,你的信心也不能保证你是百分之百正确的。那位病人最初是来找我,我才拜托你接手的,我一定要对他负责到底。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在手术前帮他做一下断层摄影,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作陪。”
财前看里见毫不让步,突然点了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这次我一定会帮他做。”
“但是,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不是吗?”
“没错,是在明天下午,所以上午拍了以后立刻冲洗,那样就可以赶在手术前看到报告了。这样总可以了吧?我实在太忙了。”
财前说完,摆出一副“没事的话就请回吧”的姿态。里见默默地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财前在他身后丢下一句:“我六月七日出发。”
里见头也没回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财前一看里见走了出去,立刻粗暴地按下了连接医局的对讲机,大吼一声“叫柳原马上过来!”然后,他急忙洗把脸,擦上古龙水,整了整领带。
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进来吧。”财前满是不悦地应了一声,柳原胆颤心惊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在财前面前。柳原皱巴巴的白袍下,露出泛黄脏污的衬衫领子,脸上架着一副积着油污的老旧塑料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打乡下来的刻苦勤奋的穷秀才。
虽然彼此的长相不同,财前却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以前的身影,但随即脸色一正,便开骂了:“听说你告诉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你负责的病人还没有做断层摄影?为什么要对其他科的副教授报告这些事?”
柳原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当时刚好在门诊,里见医师打电话来,说想问我有关佐佐木庸平的事,要我去病房。去了之后,他就问我有没有做断层摄影,我就……”
“你真蠢,告诉他拍过了不就好了吗?”
“但如果他要我拿给他看的话,马上就……”
“到时候再说,只要把他应付过去就好了。即使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来问第一外科病人的事,也没有义务要向他报告!上次会诊时,你也曾提出那位病人需要做断层摄影,看来,你是对我的判断有疑问吗?”
他的语气里尽是威吓,就像老鹰看见小麻雀般残酷。
“怎么可能?我只是……”
“只是什么?”财前话中有话地追问,柳原被吓得哑口无言。
财前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跷起二郎腿:“如果你对我的做法有什么不满,请你尽管说出来,我很乐意帮你考虑新的出路。”
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瞥了柳原一眼:“总之,我还有十天就要出发了,我可没时间为了一位病人的术前检查一次又一次地拍断层摄影!手术按预定时间从明天下午一点开始,你是主治医师,要担任我的第一助手,要抓住诀窍,我希望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没有问题吧?”
语气粗暴地说完这番话后,财前的内心涌起一股外科医生独特的血腥冲动——希望可以尽快用手术刀割开有问题的贲门,亲眼确认病灶。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开启,身穿手术衣的财前教授一现身,室内气氛立即紧绷起来。三位手术助手和两位麻醉师已经在各自的岗位迎接财前教授,六位获准参观手术的新进医局员,也同样穿着手术衣,挤在和手术者、助手保持肩肘不相碰的位置,迎接教授的到来。
财前戴着手术帽和大口罩,只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便径自走向手术台。全身麻醉的佐佐木庸平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露出即将接受手术的部位。
“麻醉情况怎么样?”财前轻轻地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问道。
“目前已经进入深层麻醉期,脉搏七十,情况良好;血压一百二十,状况良好。”麻醉医师看着麻醉计量仪上的脉搏和血压数字回答道。
“好,现在开始进行切除贲门癌病灶的手术,由于贲门癌的手术病例非常少,请各位一定要仔细看,并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今天特别允许六位专攻消化道外科的新进医局员观摩这场手术。不用我说各位也知道,手术室是外科医师的圣殿,观摩者也必须保持严谨的态度和精神,所以,只要有任何不谨慎的态度,就请立刻离开!了解吗?”
财前说话时充分夸耀着自己的威严,六位获准参观的医局员立刻一起鞠了一躬。
财前转向三位已经各就各位的助手:“这是我出国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你们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的手术,今天一定要恪尽助手的职责!柳原,你是主治医师,要做我的第一助手,一定要看清楚!准备好了吗?”
手术室内静得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动了,无影灯把手术台上照得一片通明。三位助手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财前的第一刀,站在器械台前交递器械的老护士眼中也满布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财前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一点三十四分十秒。
“开始了!手术刀!”
站在财前右侧的护士立刻递上手术刀。手术刀在无影灯的照射下一闪,立刻划开了病患胸部剑状突起的下方,沿着正中央一口气割到肚脐上方,然后绕过肚脐至脐下三厘米的位置。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划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财前的手法十分利落,出血量很少。他抓起肌膜,像裁布一样轻轻割开,第一助手柳原和第二助手立刻拉起腹膜,用腹膜钳和开腹钩撑开割开的部位,加以固定。
手术区呈现在眼前了:胃和幽门部位渗着血液,呈现淡淡的桃红色;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也微微渗着血,呈暗红色。财前把手伸进腹腔内,仔细检查每个器官,都没有看到癌症的转移。看来,癌真的只局限在胃的贲门!财前倾注所有注意力于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以触摸诊断着胃和幽门部位,当摸到了贲门的后壁时,突然瞪大了眼睛。在黏滑的胃表面触感中,他的手指摸到坚硬的肿瘤!财前指尖一用力,将后壁扭转到前方,果然看到一片已经灰白化、像拇指头大小的癌性溃疡。
“这就是贲门癌,和我从两张X光片上看到的位置和形状一模一样,各位仔细看清楚!”
除了三位助手,参观的年轻医局员们也屏住呼吸看着财前的手,当看到灰白色的癌时,无不发出感叹的声音。
“癌虽然只局限在贲门的位置,但几乎侵蚀到食道口了,所以,要将腹部食道和胃完全切除,再把食道口和肠管缝合在一起。”
说完,财前又瞥了一眼时钟,一点三十九分四十八秒,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了五分三十八秒。财前在心底为自己的表现叫好,然后,将脸凑近用开腹器撑大的手术区域。
“尖头手术刀!”
他像怒吼般大叫着,一接过尖头手术刀,立刻轻巧地将大网膜剥离下来,熟练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地剥离横向结肠间膜的前叶腹膜和小网膜。在彷佛一切都静止的手术室内,只有财前的双眼和双手奔放地穿梭着。三位助手、两位麻醉医师和六位前来观摩的医局员总计十一双眼睛,彷佛被蜘蛛网掳获般紧盯着财前的手。
财前的指尖仍不停地上下穿梭着,割断了十二指肠的起始部,将切断口进行双重缝合后,放回了腹腔,只和食道连在一起了的胃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垂在腹腔内。他以双手的指尖将胃翻了个身,拉出食道,并在包覆食道的厚实横膈膜上割了一圈,将手指伸了进去,慢慢地拉出食道,由第一助手用食道钳固定后,他像使用刮胡刀般灵巧地以尖形手术刀割断食道和胃的连接。鲜红色的血液四溅,财前的手握住了黏滑的胃。
“这就是被癌侵蚀的胃,大家再仔细看一次贲门部位的癌!”
他将切下来的胃“啪”的一声放在白色托盘上,抬眼看了看时钟,二点五十九分九秒,这将可能创下自己施行的贲门癌手术中时间最短的记录。
“要缝合食道和空肠了!”
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度伸入腹腔,以手指抓住一部分弯曲的空肠,拉到刚才和胃割离的食道口,使用钳子夹住后开始缝合。被钳子夹住的食道很容易从钳子上滑掉,缩进纵膈腔的深处而导致无法缝合。所以,财前以钳子用力拉住食道,小心翼翼地进行缝合工作。财前的额头上第一次渗出了汗珠。缝合结束后,只要把内脏放回腹腔内原来的位置,缝合剖开的腹部,就大功告成了。财前好像在缝一块长长的布一样轻松运针,终于完成了皮肤缝合。
“手术结束!”他发出振奋的声音,大声宣布手术结束。三点四十四分三十秒,从手术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二小时十分钟左右!
“手术十分成功!不但顺利地切除了胃部,食道和空肠的缝合也十分彻底,而且,手术只用了二小时十分钟,贲门癌手术很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三位助手满脸淌着汗水,参观的医局员们也亢奋地看着财前。
“送进恢复室,充分观察术后的全身状态后再送回病房,柳原,听到了吗?”
身为主治医师、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好像刚泡完澡似的满脸通红,深深地朝财前鞠了一躬,他被财前漂亮而精准的手法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车沿着滨海公路驶向舞子。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海映着五月下旬的阳光闪闪发亮。明石海峡的另一端,淡路岛在一片朦胧中浮现出淡淡的轮廓。
财前将手术后疲惫的身躯倚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庆子身穿橘色运动套装,左肘拄着车窗,欣赏着窗外的风景。须磨海岸的沙滩散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辉,海浪轻轻地拍打着,为它镶了一道蓝色的边。
“想不到从大阪开两个小时车出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漂亮的碧海!”庆子推了推太阳镜,兴奋地说道。
“今天的贲门癌手术怎么样?”
财前倏地坐了起来:“手术很成功,剖开腹腔后,我发现癌症和我仅仅从两张X光片上就判断出的部位和形状分毫不差,连我也不禁要佩服自己高超的解读能力了!目前,在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方面受到肯定的,全日本不超过十个人,这一次的手术让我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挤进这十根手指头里了。而且,手术只花了二小时十分钟,比之前二小时三十五分钟的记录又快了二十五分钟!”
他痛快地说道,好像破了什么运动比赛的记录似的。
“里见医生说的肺部阴影怎么样了?”
“我判断得没错,根本没事。我仔细看了脾脏、肝脏等器官,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贲门以外的部位,但完全没有转移的现象。即使不做断层摄影,我也早就判定癌细胞只局限在贲门部位,根本不可能转移到肺部。”
“你没有按里见医生的要求做断层摄影就动了手术吗?”庆子诧异地问道。
“对啊。上午有两个手术,下午得立刻动那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况且,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只要剖开肚子,就可以看到癌细胞根本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手术相当成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实证明,我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比里见高明太多了,哈哈哈哈!”财前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把司机吓了一跳。
“但你平时常说里见医生是优秀的内科医生,既然他那么坚持要做断层摄影,应该有他的道理吧,即使手术成功了,可能也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从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的庆子还是有点顾虑。
“别说了,别为这种无聊的事伤脑筋了。外科医生和内科医生不同,可以亲眼看到病灶,而且我亲眼确认了,手术也那么成功。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人的眼睛最不可靠了,身体情况变差时,眼力也会受到影响。昨天,你在医局的出国欢送会上已经喝了不少,来我家时又喝了酒,今天应该会有宿醉吧。没关系吗?”
“宿醉?像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人,这点宿醉根本算不了什么。即使身体状况再差,我的手指也不会含糊,多年的修习可不是混的。你不用担心这种无聊的事,在我去参加国际学会前,我们没机会一起出远门了,今天晚上要好好聚一聚!”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过了垂水,进入舞子海岸后,由于明石海峡在这里突然变窄的关系,窗外的淡路岛彷佛近在咫尺。淡路岛在海面上勾勒出柔和的棱线,两人的视线被美丽的岛影深深吸引。车从国道右转,沿着坡道上了山。眼前立刻出现一片遮蔽了阳光的浓密树林,顺着树木林立的坡道来到尽头,曾经是有栖川宫别馆的舞子别墅饭店就位于丘陵的前方。
车轧起一阵小石子后,停在舞子别墅的玄关前,抢在财前之前下车的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幢瓦屋顶、桧木构造、庄严肃穆的两层建筑。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这幢建筑物中所使用的桧木,都是从木曾的御用森林中精选出来的,这里的玄关给人感觉就像是神宫的神殿!不过,更有看头的还在里面。”
财前率先走了进去。这宏伟建筑物中的日式纸门完全拆除了,地毯取代了原本的榻榻米,其他则几乎保持原貌。以前作为客厅的宽敞房间成了饭店的大厅,正面一间半的大壁龛和棚架上的金箔依然如故,前面放着沙发和茶几,客厅四周鞘堂的宽敞走廊上放着柚木制摇椅。
“这里简直就像是明治时代的异人馆,在设有壁龛的地道日本式建筑中,摆设着欧式家具,这种日欧结合的品味真有趣。”
庆子好奇地环顾四周后说:“我们去庭院吧,松树的形状好特别。”
走廊尽头的楼梯就像寝殿结构的台阶一样,他们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来到了庭院。占地一万多坪的庭院铺满了柔软的草皮,草皮之间点缀着已有三百年树龄的松树。这些松树的树枝并没有向上伸展,而是朝向地面扩张下去,每一棵松树的冠盖都呈现出一个柔和的半圆形绿伞的样子。他们的背后是一整片碧海,淡路岛的倩影出现在大海的彼岸,岛屿、大海和庭院构成浑然一体的美景。
“哇,太棒了!这座庭院一定是以刚才我们看到的大海和岛为背景而设计的!把眼睛瞇起来,会觉得这座庭院就像是大海中的浮岛……”
庆子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眼前的美景。
“看你这么高兴,就觉得来这里也值得了。我们准备吃晚餐吧,一场手术下来,我已经饿了。”
财前找来侍者,告诉他要在庭院内用餐。非假日的庭院内,只有两、三组外国游客,边眺望着日渐西沉的夕阳,边享受着晚餐。
财前和庆子面对面坐在桌前,侍者端来了香槟,“啵”的一声打开了瓶塞,白色的泡沫随着软木塞一起飞溅出来,侍者将酒满满地倒进两人的杯子中。
“预祝你在国际外科学会上获得成功,干杯!”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
庆子和财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互碰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喝完了香槟,新鲜的小虾鸡尾酒端了上来,庆子一边吃着小虾,一边问道:“你在学会上要发表什么?”
“要发表日本在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研究上所取得的成绩,在这方面,日本的研究比较发达,一定会大受好评。也许,他们还会要求我财前大教授前往他们的大学展露手术技巧。到时候,就可以让国外的教授们见识一下我最擅长的食道贲门癌的技术了!外国人的手脚都很笨拙,听说他们即使在国外医学杂志上看到我可以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手术,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像操作手术刀一样灵巧地运用着右手上的刀子。
“你还是那么自恋,在谈论手术时,你的表情最迷人,也最有活力,有种睥睨一切的坚定。我在女子医科大学时,曾经听说有一位外科医生的太太决定要离婚,于是就到医院准备去告诉她的先生,当时正好看到她先生在手术室里的样子,便发现原来他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就此打消了离婚的念头。我觉得我似乎可以了解那位太太的心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庭院微弱的灯光照射下,财前显得更加精悍,庆子用热切的眼神注视着他。
“今天晚上怎么突然感伤起来,是不是因为要分开一个半月,你会觉得寂寞?”
财前因酒气而醺红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别来这一套,我又不是你那个爱撒娇的老婆,你不在一个半月,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我倒是劝你别太得意,你这个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常常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栽觔斗。”庆子狠狠地瞪着他,提醒道。
“不会有问题,尤其在食道贲门癌上,我是代表日本的少壮派教授,即使去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也不会像地方诸侯那么畏畏缩缩,我会好好发挥,把这次学会作为迈向下一个阶段的垫脚石!”
财前想到自己将在国际舞台上绽放光芒,一脸陶醉,但庆子却遥望着大海彼端淡路岛上的闪烁灯火,淡淡地说:“好漂亮的夜景,但我总觉得在这片像宝石般璀璨的灯火中,有一盏灯发出了不祥的光,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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