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的海上,当一艘船从你的视野中驶过,你如果是一个有经验的水手,那么你一眼就能看出来,那船是不是捕鲸船。

因为捕鲸船都有着它们显著的特征。

首先是它们挂在船舷上的小艇。

其次就是我要在这一章中给诸位讲述的——炼油问。

在一艘捕鲸船上,无论怎么说,炼油间都是一个庞然大物,它占据着整个捕鲸船上很大的一块面积和最显著的位置,从这两点来看,除了驾驶室和船长室之外,其他设施都无法与之相比。

炼油间通常设在前桅和主桅之问。

这个地方是全船最宽敞的地方。

我们的炼油间有十英尺宽,八英尺长,五英尺高,这规模就跟陆地上的一座砖窑差不了多少。

其实,炼油间基本上就是把一座陆地上的砖窑整个搬到了捕鲸船上。

同陆地上的砖窑一样,炼油间也是用砖头儿和灰泥垒成的,非常笨重,但也非常坚固。

由于是砖和灰泥的产物,又是在船上,因而无法打地基,所以炼油间不得不用另外的办法牢牢地固定在甲板上。

通常是用许多的大曲铁,把炼油间的四个边儿牢牢地箍住,然后把这些曲铁和甲板紧紧地联结好。

就像是一个船舱一样,炼油间也有一个舱盖儿。

爬到炼油间的顶儿上,揭开舱盖儿,你就可以居高临下地对炼油间的全部面貌一览无余了。

首先是一对儿大得让人惊叹的炼油锅,锃明瓦亮的,能照见人。

每一只大锅的容量都能有好几大桶,真可谓是我们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锅了。

在平常不用的时候,这锅都被刷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用滑石粉和黄沙擦得像银器一样亮。

这样就是常年累月的不用,它也永远地不会生锈。

擦这两个大铁锅可是又费工夫又费气力,我们经常是一边聊天一边擦,这样还觉着好受一些。

在值夜的时候,经常有困极了的水手偷偷地溜下来,在大锅里盘着身子,半蹲半躺着,眯上一小觉儿。

在那个时候,这大锅简直是他们的天堂。

现在让我们来看这两扇灶门,它们都是用最结实的铁板打成的,活像是监狱的两扇狱门。

如果让灶里的火舌冲出来,冲到甲板上的话,那恐怕比监狱里跑出犯人来还要可怕。

同样是为了上述安全方面的考虑,炼油间的最下面隔开了一层,作为灶底和甲板的隔离层,中间还装有一个浅浅的储水器。

储水器有一根管子和外面通着,为的是在储水器里的水不断蒸发的情况下往里续冷水。

整个炉灶的外面并没有专门设烟囱,而是从后墙一直伸了出去。

我们第一次用这对儿大锅炼鲸油是在斯塔布第一次杀死一条大抹香鲸之后的一个晚上,是九点钟左右。

那一次,是斯塔布在监督着整个炼油工作的进行。

“快,大家准备好,把灶口儿打开。”

斯塔布有条不紊地用各种口令指挥着大家。

当大家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了之后,斯塔布就开始下命令了:

“好嘞,点火!”

火伕听到命令点着了灶里的燃料。

顿时灶里火海一片。

大家欢腾起来,要知道,灶上点火意味着过一会就要炼出鲸油来了。

这是所有出海捕鲸的人梦寐以求的呀,要不是为了这个,出海来干什么呢?

其实,点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早在斯塔布下令之前,灶里早就塞满了木匠的刨花,只需有一星火种,就会熊熊燃烧起来。

等到灶里燃起来之后,就不再需要额外的燃料了。

因为随着鲸油的炼就,炼鲸油的燃料也随之而产生了。

这就是鲸脂在被炼出油之后,剩下的一堆一堆的下脚料,其实也就是油渣儿。

因为油渣儿里还含有一定的油分,所以没有什么比这更是上好的燃料了。

油渣儿被不断地扔进灶里,鲸油被不断地炼出来,新的燃料不断地被供应上,灶里火势熊熊。

可怜的鲸呀,人类杀死了你取了你的油,而这竟还不是最为残酷的。

最为残酷的,是人们正是用你肉体的躯骸来炼取你生命的精髓。

不管灶上的油脂还是灶下的油渣,它都来自于你的曾经活灵活现的庞大的身躯呀!

是你在自焚吗?

你这是为什么?

是为了殉道?还是厌世?

不,都不是,我分明听见炉火里传出了你的呐喊,你是在遭受人类的火刑呀!

只可惜,这对于人类来讲妙到了极处的鲸却不能自己吸收自己冒出的令人窒息又恶心的烟气,真要是那样的话,这动物修行得可就十全十美了。

我这样想着,同时骂着自己的卑鄙。

夜半时分,炼油的工作达到高xdx潮。

“裴廓德号”已经扯起了风帆,风势强了。

海面越来越黑暗。

灶火却越来越旺盛,甚至有些疯狂了起来。

火舌不断地从烟囱里冒出去,像一个张狂的鬼,伸出头去打量着茫茫海面。

海面不时被映得红彤彤一片,像一张变幻莫测的脸。

“裴廓德号”就像是一只古代的战船,载着火焰,用火焰做自己的风帆,向前冲去。

全船都被映得火红一片,在海上闪耀着,就像是古希腊斗士的雄心壮志一般。

不知他们要用自己的火焰去焚烧谁,也许他们连同自己都将毁灭于这火焰。

这将是“裴廓德号”的可怕的结局吗?

如果把炼油间的顶舱盖儿打开的话,实际上这炼油间就成了一个大火炉。

火伏们手里拿着粗大的铁叉柄,或站在炉火旁,或围着炉灶游荡着,铁叉柄在空中晃来晃去。

这些人全都是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脸变成了茶色的,眼睛都向外冒着浓烟和烈火。

只有牙齿依旧是洁白,但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下,却显得恐怖。

这时候,所有的火伕都像是鬼使神差。

他们一会儿搅动一下灶里的炉火,于是火舌从灶门冲了出来,冲向他们的双脚,同时成团成团的浓烟也滚滚而出,将他们裹在黑云之中。

他们一会儿又伸着叉子,翻弄起油锅里的鲸脂块儿。

油脂块嘶嘶地响着,在大油锅里冒着气,打着滚儿,就像是大鲸的灵魂在受着痛苦的煎熬。

油锅里的鲸油滚沸着。

船的每一次颠簸都使它像海浪一般地涌动,每一次都几乎要涌出米,都几乎要泼到围在四周的火伕们狰狞的脸上去。

而火伕们却并不在乎。

他们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一边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着。

这时候,他们的话题永远是只有两个,即两种经历,一种是和女人的经历,一种是恐怖的经历。

他们一边任凭火舌在自己身边窜动,一边为自己的经历所陶醉。

他们不住地哈哈大笑着,这笑声和灶里窜动的火焰一样疯狂,一样的不安分。

海风在不住地号叫,海水在不住地翻腾。

“裴廓德号”坚定地在黑暗之中前进,丝毫没有半点的畏缩。

它载着大火,载着大鲸的焚炉,像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火葬仪式,不住地向黑暗的深处猛奔。

也许,这就是亚哈船长。

我一直在掌着舵,整整好几个小时都一声不响。

“裴廓德号”在我的导引下在海上前进。

我听着从炼油间传来的说笑,虽然我没有看见那些之伕,但是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疯狂。

我的脑海里闪现着这些人被火照得通红的面孔,感觉到他们简直就是一群鬼。

于是乎,我的头脑里满是鬼的幻影。

午夜的时候掌舵,本来就很容易打盹儿,现在又被这些鬼影笼罩,于是我不觉地昏沉起来。

就在我小睡片刻的时候,一种奇怪又可怕的幻觉产生了。

我在一阵惊悸之中醒来,发现自己竟不知所在了。

更要命的是,我的意识里分明觉着大祸就要临头了。

我的耳朵听见帆被风吹得变了调,不住地呜咽着,双手向前伸,原本在我手边的舵也没了去向。

我怀疑这是恶梦,于是使劲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又把手指放在眼皮上,把眼皮撑开。

我清醒了一些,可是我的眼前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罗盘呢?那藉以引导全船生存的罗盘呢?

天呀,我竟找不到它们了!

我顿时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足无措起来,好像末日马上就要来临一般。

就在我除了祈祷上天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的时候,突然有东西猛击了我的后腰一下。

这下我明白过来,是舵柄呀!

天啊!我回转身,一下子抓住了舵柄,撑住了舵。

这才转危为安。

原来,就在我迷糊着了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掉了一个身,原本面对着前方,后来却面对着船梢了,难怪惹得虚惊一场。

我的心里不住地扑腾,多亏及时转过了身,躲过了这致命的错觉。

否则,如果让逆风把船冲起来的话,很可能船就会翻,那么,一切也就完了。

也许是那些火伕的鬼影让我如此的,这些该死的不人不鬼的家伙。

也许是那烧鲸脂的火焰让我如此的,这为人类所点燃的鬼影。

别相信这为人类所点燃的火焰,它们只能在黑暗中装神弄鬼。

等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完了。

只有太阳才是真正能照亮你的心的灯火。

相信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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