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冷清的墓园门口有一辆辆汽车鱼贯而入,每辆车的后视镜上都绑着白色布条,能看出来是直接从殡仪馆过来办理下葬的。
沈多意抱着沈老的骨灰盒下了车,抬头往高高的石阶上望了一眼。他没有什么表情,双目肿痛也没个干涸的时候。戚时安在身旁揽住他的肩膀,说:“多意,咱们上去吧。”
沈多意点点头,抱紧骨灰盒拾阶而上。他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抿着嘴唇盯着地面,在戚时安的陪伴下,走到了墓碑前。
身后的街坊已经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他们看着沈多意长大,在沈多意从胡同尾跑到胡同口时给他塞好吃的。现在沈多意瘦削的背影立在三座墓碑前,亲人故去,一个都没有了。
沈多意在墓碑前跪下,把沈老的骨灰盒放进墓坑里,然后抓了把土撒在上面。戚时安也在一旁跪下,和沈多意一起磕了三个头。
等墓坑填好,就算安葬完毕了,统共也不过十几分钟而已。三座墓碑挨着,分别是沈老和沈多意的爸妈,仿佛人齐了,团圆了。
街坊四邻一排排上前鞠躬放花,有的痛哭不止,有的念念有词叫沈老放心。墓前堆满了白菊,墓碑上的遗像带着淡淡的笑容。
沈多意脚下虚软无力,微微摇晃着转过身去,面对街坊们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各位了,我家人少,多亏了大伙帮忙才能办好这出丧事。”沈多意看着大家,眼眶含泪,孝袍的衣襟都被沾湿了,“从小到大,我和爷爷受了街坊们很多照顾。爷爷临走前嘱咐我,说想从胡同出殡,让街坊们送一送他。他心眼里惦记大家,感念大家这些年的帮助。”
沈多意用手背蹭掉了眼泪:“我爸妈早早走了,现在爷爷也走了,以后他们就在那边团聚了。我为他们高兴。”
他说了很多话,有时快,有时哽咽住无法出声,但总归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戚时安立在一旁听着,几度落下泪来。
他开始觉得沈多意像绣球花,因为好看。
后来又觉得沈多意像含羞草,因为脸皮薄。
他始终想做一棵大树,为对方遮风挡雨,勾画一间温室。而此时此刻他才发觉,沈多意是一只自由的飞鸟,成长于风雨中,又在风雨中不停地振翅飞翔。
一切事毕,大家道别后便陆陆续续下山,然后离开墓园。沈多意没动,等人都走光后在三座墓碑前蹲了下来。
他拽拽戚时安的裤脚,仰起泪痕斑斑的一张脸:“你也蹲一下。”
戚时安挨在沈多意旁边蹲下,然后两个人一起整理沈老墓前的白菊。“爷爷,你这儿都搁不下了,我给你们分分。”沈多意的声音发颤,但已经比刚才好了很多。
三束白菊分好放在三座墓前,沈多意拍拍手上沾的叶子,拍完又抓着戚时安的手给对方拍。他忽然紧紧攥住了戚时安的手,低着头说:“爷爷,爸,妈,你们看见了吗?时安戴着孝来的,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他。”
戚时安抬手抱住沈多意:“没错,你还有我。”
沈多意边哭边笑地撒娇:“我眼睛疼。”
戚时安用衣袖轻轻擦沈多意的眼角,心疼地说:“那就不要哭了,我们回家。”
他们两个并肩走下石阶,沈多意摘了孝帽,解了孝条,最后脱下了白色孝袍。走出墓园,天朗气清,他回头望了一眼。
高声喊道:“我走了!”
又低下声去:“我很好。”
戚时安开车载着沈多意回了秋叶胡同,帮着家里收拾了一番,临走前沈多意向林瑜珠和费得安道谢。
林瑜珠放心不下,拉着沈多意的手说:“在家里住一阵吧,你自己在家哪受得了。”
戚时安上前:“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多意的。”
夫妇二人都看着戚时安,出殡时戚时安戴着孝已经让他们疑惑了,但又不好意思询问。戚时安也有些后悔自己的情急,怕沈多意会难堪。
不料手心一热,沈多意牵住了他,说:“叔叔,阿姨,其实我和费原一样。”
费得安和林瑜珠反应了片刻,都吃惊地看着他。他大方地拽了戚时安一下,介绍道:“他叫戚时安,我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他非常非常好,所以我也很好,你们放心吧。”
他们从家里离开,慢慢地从胡同尾往胡同口走去。戚时安心中酸甜难辨,忍不住问:“我真的非常非常好?”
沈多意点点头:“你自己不觉得吗?”
戚时安想逗对方笑:“我自己觉得也是。”
先回了一趟温湖公寓,沈多意平息下来的心情在进门时就重新滚沸了,老人住的屋子都是有味道的,他一进屋就感觉心头和鼻间泛起了酸水。
躺椅搁在阳台上,收音机放在茶几上,毯子堆在沙发上。
一切都还没变,仿佛沈老并没有离开。沈多意站在客厅正中发呆,头顶的灯亮着,但他心里的一片天地却寸寸变暗。
戚时安说:“多意,收拾东西跟我走,别留在这儿。”
沈多意转身看他:“装修完入住的那天,我捂着老头的眼睛进来,问他惊不惊喜。他乐呵呵的可高兴了,拄着拐杖在屋里来回转悠,说没想到能住这么漂亮的房子。”
“冬天陪他泡温泉,夏天陪他钓鱼,他最喜欢坐在躺椅上看景儿,或者听着评书去见周公。”沈多意深吸口气,然后重重地呼出来,“总归没留什么遗憾。”
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沈多意和戚时安离开了温湖公寓,他暂时应该不会回来了。
戚时安的公寓什么都有,所有日用品都提前准备好了。他们两个忙碌了一天,已经身心俱疲。沈多意把自己的衣服挂进衣柜,站在柜门前发呆,总是控制不住地恍惚。
“多意,”戚时安走近,“别愣神儿了,洗个热水澡,睡一觉。”
沈多意拿上睡衣进了浴室,他泡在浴缸里找到了满足的安全感,热水包裹,周身都是暖的。洗完澡回到卧室,戚时安拿着毛巾坐在床边,看样子是准备给他擦头发。
他走过去蹲下,张手环住了戚时安的腰。
毛巾搭在头发上吸收水分,渐渐的潮了。戚时安感觉自己腰腹间也湿了一块,他抓住沈多意的肩膀,推开一点才发觉沈多意在哭。
“不好意思。”沈多意仰起头看他,“我最近可能会经常哭,我也不想,可我做不了主。”
戚时安把沈多意拽上床按倒,然后去洗了把毛巾,回来时沈多意又沾湿了枕头。他把毛巾敷在沈多意的眼睛上,哄道:“再哭五分钟就睡觉,不然两眼会很疼。”
沈多意闭着眼睛抽噎,眼前的黑暗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安静下来,希望沈老能给他托一场梦。
戚时安洗完澡出来见沈多意已经睡着了,他翻身上床躺在旁边,把沈多意抱进怀里。相依为命的至亲走了,沈多意恢复得越快,他反而越担心。
厚重的窗帘拉着,卧室内一片漆黑,两个人拥在一处酣睡,暂时忘记了无限烦恼。
不知睡了多久,戚时安觉得又冷又潮,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拧开床头灯就听见了一声叫喊。沈多意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他在黑暗中挣扎起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卧室。
“多意!”
戚时安迅速下床跟着,“嘭”的一声!客厅的门打开又碰上了。他鞋子都来不及换,拿着钥匙就追了出去。
乘坐另一部电梯下楼,冲出大堂时只见沈多意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戚时安急火攻心,甚至差点撞倒经过的人,他长腿大步地奔出去,终于在跑出公寓门口后放慢了脚步。
沈多意一派恍惚地站在梧桐树下,目光空洞地望着车来车往的街道。
戚时安走过去,自己先红了眼睛:“多意,你不要吓我。”
“我不是……”沈多意蹙着眉看向长街尽头,“我明明看见我爸妈了,他们来接爷爷,一直喊他。爷爷跟他们走了,他都不等我……”
戚时安捧住沈多意的脸:“爷爷已经走了,我们今天一起为他送行,你忘了吗。”
沈多意的眼神终于聚焦了,他点点头:“原来我忘了,他已经走了。”
折腾了一遭,回去的路上沈多意一言不发,像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的孩子。他进门便默默地去卧室睡觉,上了床钻进被子里,裹着自己紧紧闭上了眼睛。
戚时安放不下心来,干脆坐在旁边看书,后来发觉翻书会有动静,于是又转移到了偏厅。一整天没上班,本就工作量翻倍了,现在欠的债更难计算。
他打开电脑开始加班,顺便防止沈多意再做噩梦跑出去。桌上的文件和资料越堆越多,转眼已经铺散到了地上。
沈多意没再做噩梦,安稳地睡了一觉,翻身时挨向旁边的位置,却迷糊间扑了个空。他再次醒来,发觉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放轻脚步走出卧室,沈多意站在门边看见了伏案工作的戚时安。
疲倦、烦恼、冷静。
独自支撑,只露从容。
沈多意那一刻就醒了。
他转身进浴室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明白不该继续沉浸在痛苦中浑浑噩噩,而是要抬起脸来和戚时安齐头并进。
他去厨房热了杯牛奶,用仅有的一袋面包做了四个三明治。端着盘子走到偏厅,明显的脚步声终于令戚时安在文件中抬头。
他轻声道:“戚先生,吃点夜宵吧。”
他们两个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吃夜宵、喝牛奶。戚时安吃了三个还意犹未尽,贪恋地抱着沈多意不肯撒手,委委屈屈地说:“忙死我了,中央街没有比我更忙的老板了。”
沈多意把一沓白纸摞好放在面前,然后拿起笔来:“在做大行情分析是么,我帮你。”
戚时安还不放心:“你去休息,我自己弄得完。”
沈多意已经下笔:“一起弄完,再一起休息。”
他们一同伏在桌前,戚时安分析,沈多意出图和计算数据。偶尔对视一眼,偶尔又互相质疑,质疑得起劲时就变成了抬杠。
沈多意瞄了眼电脑屏幕:“3000点以上的已经开始翻倍了。”说完低头在数据表上圈了几支,“这几个你看看,是不是有点悬?”
戚时安说:“震荡筑底,后市没准儿能拔头筹。”
他们加班到半夜,期间戚时安又往医院护士站打了个电话,可惜章以明还没有醒来。沈多意把桌面上的文件收拾整齐,又用夹子把自己做的数据分析夹好。
忙碌使他忘记了其他烦恼,他伸个懒腰看见了阳台上的天文望远镜。
沈多意骨碌起来走到了阳台上,他随地坐下低头对上了镜片。视野中一片漆黑,他也不会调焦,但他知道戚时安会来帮他。
果不其然,身后堵上了一面胸膛,戚时安环着他调整焦距,很快视野中出现了浩瀚星空。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看见我妈了,她今天好美丽。”
戚时安又想笑又心酸,抬手摸在了沈多意的后脑勺。沈多意甚至不敢眨眼,生怕眼中的斑斓世界消失。
他轻声说:“多了一颗很亮的星星,是不是爷爷?”
戚时安抱住他:“是,代我向爷爷问好。”
沈多意转身圈住戚时安的肩膀:“你说得对,所有不幸都没有为什么,有的只是不想面对和难以接受。”
他们情比金坚,但前行的路上总会有波折和磨难,现在他们同时走到了最艰难的时刻。戚时安的挚友生死未卜,还有料理不完的公事加身。沈多意没了最后的亲人,再一次经受人生的大悲大痛。
彼时同甘,此刻他们也可以共苦。
互相拥抱,说不清谁给了谁力量。
沈多意扶着戚时安的肩膀,注视着戚时安的眼睛:“我喜欢的东西你都能猜到,我说的谎话你也都能看穿。”
戚时安问:“那我呢?”
沈多意说:“那你走的路,我会永远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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