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童话作家

三木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人从天而降。

他站在某个城市的大楼楼顶眺望着远方,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掉落下来的人。

每个落下来的人都身穿黑色套装,有男也有女,无数的人从遥远的高空落下。仰头一看,紫色的天空万里无云,远看只是小黑点的人们宛如星星一般布满天空。他们头下脚上,随着坠落慢慢变大,仿佛下雨一样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地掉落地面。或许是睡着了吧,人们脸上不见一丝恐惧。

三木从楼顶俯瞰整个城市。无数的人撞上了屋顶或道路,染出朵朵红花。人体因为撞击而扭曲变形,就这样层层堆积站在城市里。而三木身处的楼顶,却没有任何人掉落上来。

这时三木醒了。他在书桌前重读刚写好的稿子,不知不觉睡着了。地毯上散落着打印稿,他把稿子捡起来。

“醒了吗?”沙发上的女孩偏着头问,“你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害我一直好无聊。”

三木整理好稿子放到书桌上。这张古董书桌是之前住这栋屋子的人留下来的,木制的书桌连细部都有着精致的雕刻。

三木望向窗外。太阳快下山了,朱红色的天空下,整片黑压压的森林绵延。三木拉上窗帘,这个窗帘也是之前住在这儿的人留下来的,厚厚丝绒质地的黑色窗帘。

“说故事给我听。”躺在沙发上的女孩说,“那个乌鸦帮女孩子收集眼球的童话已经听过好多次了,我想听别的。”

女孩所说的那篇童话,是三木之前出版的故事书《眼的记忆》。女孩觉得无聊的时候,三木总会读给她听。

“对了,我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真是个好主意。我被带到这个地方已经好一阵子了,但对你还是一无所知。”女孩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先告诉我一件事,三木俊是你的本名吗?”

三木摇摇头,三木这个名字只是写书用的笔名。

三木坐到沙发上,用手枕着女孩的头,顺着她的头发轻抚,女孩于是闭上眼睛。三木开始回想从前的事。

三木是医生的孩子。他的爸爸是外科医生,家里就是一所很大的医院。

每当被问起小时候的事,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家里的住院病患。年纪还小的三木在医院走廊玩着玩具车的时候,从敞开的病房房门,可以看见里头躺在病床上的病患。无论是身上裹着纱布的人,或是手脚都被吊着的人,患者们总是望向窗外。即使发现在一旁玩着玩具的三木,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以空洞的眼瞳凝视他。

小学的时候,三木和邻居的小孩一起抓昆虫玩。家里附近有一块无主空地,那儿长满了杂草,孩子们拨开几乎高过自己的草丛,寻找蝗虫或蟋蟀的踪影。

记得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朋友发明了用针刺死蝗虫的游戏。他在一块捡来的木板上钉了无数只蝗虫,拿给三木看。刚钉上板子的蝗虫还在痉挛抽动着脚,慢慢地终于不动了。

三木兴起了模仿的念头。他把抓来的蝗虫放到木板上,然后拿出家里带来的珠针刺进蝗虫身体里。但是蝗虫并没有死。

他其实不觉得奇怪。大概是刚好没刺中致命的地方吧,于是他又多刺了几针看看。

头部、胸部、肚子,一共刺了三针,但蝗虫还是动个不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蝗虫的六只脚腾空划动。触角摆动着,针刺进去的地方开始流出体液,但蝗虫还是没有停止挣扎。

结果蝗虫一直到第十二根针贯穿身体之后才死掉。钉进木板的蝗虫已经看不出原本昆虫的模样,成了一个插满针的块状物了。

后来三木发现,换成其他昆虫也一样。不管是把锹形虫摔倒墙上几次,还是不大会死;就算脚拔掉了、壳损坏了,头上的角还是动个不停。

他想,昆虫大概就是这样吧。就算把蝉用剪刀剪成两半,或者抓住独角仙的角把头拧断,脚和翅膀还是会动上好一阵子,不大容易死掉。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不过,他渐渐明白那些状况其实并不寻常,身边其他的小孩子都不是如此评价昆虫的。但说不定是自己想杀的昆虫刚好是生命力特别强的呀。虽然他也曾这么猜想,但三木看了看自己的手,他隐约明白原因并不在此。

自己其实,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有段时间,家里经营的医院住进一个和三木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很偶然病房门开着,两人于是对上了眼,从此三木动不动就跑去病房找那个小孩聊天。

三木本来就没几个要好的朋友。从前一起抓虫子玩的朋友认识了其他更有趣的朋友之后,和三木之间便慢慢疏远了。所以每天放学后,三木都跑去找那个小孩聊天。

每次三木一踏进病房,小孩总是高兴的笑了开来,挥动包着纱布的手招呼他过去。

那个小孩两个手肘一下都没了,听说是在铁路旁边玩耍时发生了意外。特快车通过的一瞬间,小孩的双手正好伸到铁轨上。

“我想试试看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事。”

小孩在病床上看着手臂上的纱布说:“电车通过的瞬间,‘碰!’地一声我的前臂就飞出去了。”

每天,和这个小孩说话都好开心。三木时常把自己被爸爸打或是被妈妈骂的事情告诉小孩,而且,还编故事说给小孩听。

小孩总是认真地听着三木脑中杜撰的故事。

有一天,三木和小孩正在聊着天,一名急诊患者被送进医院来。他们俩等在手术室前,想看一眼这名病患究竟受了多严重的伤。

护士和三木的爸爸正在做手术的准备。他们两人终于看见了躺在推床上的病患。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看不出任何外伤,像睡着了似的。

但是,这名男子却在手术中死了。

“因为他撞到的部位不对呀。”爸爸这么对三木说。

他说病患是骑脚踏车跌倒的,没有外伤。

“那个撞到的部位,不知道是哪里啊。”没有前臂的朋友说,“所以是不是只要避开那个部位,生物就不会死了?”

受伤时能够潜意识地避开重要部位。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人天生具备这种才能喔?三木问。

“唔,不知道有没有呢。”

那小孩也环起手臂,但是因为手肘一下已经没有了,怎么都摆不好。

三木开始抓蝗虫回来独自研究,想知道蝗虫要受伤到多严重的程度才会死。比起来,刚开始实验的蝗虫很快死掉。多刺它几根针,不消一分钟就死了。不过,经过不断的研究和测试,似乎能够让蝗虫死的愈来愈慢了。

一只下半部全被捣烂的锹形虫,还活了一星期。不过要是把它的头部敲烂或是切下来的话,马上就会死掉。

他解剖过青蛙,也曾经切开鱼的肚子把内脏拿出来,然后再放回池塘里,结果人就若无其事地在水里游上好一会儿。青蛙甚至还拖着露出体外的长串内脏,一面用后脚踢着水前进。

他也试过哺乳类动物。先拿食物引诱长在他家出没的猫,等猫敢靠近他的时候,便把猫切成两半。他在医院内部无人出入的仓库里,用菜刀把猫的身体切成前后两部分。

猫还是活着。而且这时他发现一件事。猫就算被三木弄伤了,似乎也不会感到痛。

猫好像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断成两半,明明没了后半部,还是转过头想舔自己的后脚。伤口几乎没出血,猫也还有食欲,吃下去的食物就从暴露体外的胃袋流了出来。然后撑过一个星期,他才慢慢没了精神,最后像是睡着似的死去。

他再试其他的猫。这次拖了两个星期才死,而且是在没有喂食物,也没有喝水的状态下。

他想把这个研究结果告诉医院那个没有前臂的好友。那个小孩已经出院了,不过就住在隔壁学区,骑脚踏车只需大约三十分钟的地方。所以出院后三木仍常回去小孩家玩,一起聊天。

脚踏车停在小孩家门前,三木按了玄关的门铃。小孩的妈妈出来。

“那孩子前天死了喔。”她看上去并不怎么悲伤。

“是从楼梯上跌下来摔死的。以前那孩子就常把楼梯扶手当滑梯玩,那天应该也是打算这么玩才会摔下来吧。一定是坐上去后,才想起来自己没办法在市区平衡的时候抓牢扶手。那孩子老是忘记自己手肘以下已经没了。”

三木第一次杀人,是在高中二年级的秋天。

那天是阴天,天气很冷。三木漫无目的骑着脚踏车在山路逛,那是离他家不远的一座山。

接近山顶的地方道路渐渐变宽,拉出一区停车场,里头连自动贩卖机都有。

三木上山的时候没看到其它车辆。他停下脚踏车眺望山脚。山边是悬崖般的陡坡,往下看得到裸露的岩壁。路旁的护栏开了一道开口,从那儿有一道阶梯通往山下。

三木欣赏了一会儿秋天的景色。天空阴阴的,放眼望去一片灰蒙。照理说这个季节应该看得到枫红的,但这里只令人觉得缺乏生气。

背后传来车子的声音,三木回过头。一辆车驶进了停车场。走出驾驶座的是一名年轻的女性,车上没有其他人。女子身穿套装,手上拿着地图,她似乎觉得很冷,缩着肩膀走向三木。

“不好意思,请问到市区最近的路怎么走?”

女子望向三木的脚踏车。

“很漂亮的脚踏车呢。不过,这种季节骑脚踏车不冷吗?还是我自己太怕冷了?”

女子把手放到护栏上,轻轻叫了声“好冰!”。只是试着从身后推她一把,女子便翻过护栏滚下了陡坡。三木这才张望四周,确认没被任何人看见。

他低头寻找女子掉落的位置。在斜坡很下方的树影之间,看见了她的长发,于是他走下阶梯过去女子所在的地方。

从那么高的地方滚落,女子却还活着,只是手脚扭成很不自然的角度,眼睛和嘴巴也流出了血。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地看着三木,手中的地图掉落一旁。三木捡起地图。

仰头望向这片几乎呈垂直的陡坡,岩壁上留下几处受她撞击后的痕迹,更远的地方则可以看到小小的白色护栏。

他拉起倒在树旁的女子,拖往从上方看不见的森林深处。拖行中,女子只是无力地开阖着嘴,因为粗树枝穿透了她的胸口,已经没办法发出声音了。三木将树枝抽了出来,她的胸口于是开了个大洞。从折断的肋骨之间,看得到消了气而变得扁扁的肺。还有一个红红的、持续鼓动着的东西。

应该是不痛吧,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但她好像没办法移动自己的身体,因为摔落时的撞击把她全身都撞坏了。能够自由牵动肌肉的,只剩下眼睛和嘴巴。

“YES”的话就眨两次眼睛,“NO”的话就眨一次眼睛。用这样当信号好吗?三木问女子。

女子对三木眨了两次眼睛。看来她的耳朵还听得见。

问她痛不痛。女子眨了一次眼睛。不痛。

问她会怕吗。女子只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直盯着三木手上的地图。

三木把地图拿到女子面前,跟她说明往市区最近的道路,然后再问她,这样明白了吗?女子眨了两次眼睛。

三木起身,跟女子说他要走了。女子的眼神看起来好像有事想问他,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三木没理会径自爬上阶梯,跨上了他的脚踏车。女子的车还没熄火,于是他过去打开驾驶座的门,转动钥匙关上引擎,然后擦了擦自己摸过的地方。

隔天他又来到山顶,女子的车还是昨天那副模样。他走下阶梯去看女子的状况。

还活着。女子看到三木,露出松了一大口气的神情。

问她还好吗。不大好。女子眨了一次眼睛。

他看了看女子胸口被树枝刺穿的大洞,她的心脏仍在跳动,几乎没有出血状况,顶多流了一点点血。

三木发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虽然还不到冬天那么冷,不过气温比昨天更低了,但女子一点都不觉得冷的样子。她的嘴唇和脸虽然泛白,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受了寒的关系。

问她冷不冷。女子想了一下,只眨了一次眼睛。

三木从女子的口袋拿出皮夹,查明了她的姓名和住址。

之后连续三天,三木都去看她,和她说话。每次三木要离开的时候,女子的神情都似乎很孤单。第三天,女子的车消失了。

看样子相关人士已经通报女子行踪不明的消息,警方于是开始搜索女子的车,最后发现车子被弃置在山顶。

第四天去探望女子的时候,女子一看见三木,就不停转动眼球。她望向下方,好像要三木看什么东西。

他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到女子胸口的大洞。仔细一瞧,有个什么东西躲在里面。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一条蛇,盘起身躯藏在女子折断的肋骨中。蛇吐着红

色的舌头,直瞪着三木。看来是女子温暖的体温引来了蛇,将它长满鳞片的身体贴着鼓动的心脏,准备进入冬眠了吧。

三木把蛇拿了出来。跟女子道过别之后,拿出带来的刀子,刺进女子胸口大洞里的心脏。女子像睡着似的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许久之后,三木在报纸上看到女子尸体被发现的报导。听说发现的时候已是一堆白骨,从融化的积雪中冒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要把女子推下山崖呢?他不曾深究过这件事,或许就跟用珠针刺进昆虫的身体是一样的吧。因为可以这么做,就做了。

而且其实,他也很想看看,这么做了之后会变怎样。

一边听着三木的故事,女孩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书房里响起铃声,书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是编辑打来的。

“我们非常期待老师的下一篇作品喔。”

这通电话听起来不像催稿,反而比较像打来确认三木是不是还活着。本来三木写作的速度就不快,因为写作并不是他的专职。他只在有空的时候才写写童话,而且,也不会和编辑保持联系,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沉默的。只是偶尔如果有原稿完成,便送去编辑部而已。

三木的童话得奖,是他高三那年的事。得奖的作品就是他小时候说给那个没有前臂的朋友听的故事,他把这些故事写成了文章。

第一部作品是乌鸦——衔走人类眼球的故事。

第二部作品是一名医生为了方便开刀,在患者的背上装了拉链的故事。只要拉开拉链里面就是内脏,所以不需层层切开就能进行手术了。但那名患者却忘了把拉链拉上,于是内脏全掉了出来,最后整个人只剩一个皮囊。

三木将这些童话命名为“暗黑童话集”,作品渐渐受到某些族群的好评。

他原本没打算成为作家的,而且他本来一直以为等到小时候说给朋友听的那些故事写完,就写不出东西了。但其实,他心中源源不绝的故事从没用尽的一天。

“下次可以约老师见面谈一谈吗?”

编辑的话他充耳不闻。他几乎不跟出版社的人碰面,也不接受采访,不曾出席任何宴会。他只是写童话,寄给出版社;出版社收到稿子出版,把钱汇进银行。只是这么回事。

听说曾有人怀疑三木俊这个童话作家是否真的存在,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挂上电话,三木抱起躺在沙发上的女孩走出书房。女孩的身体很轻,大概只有十公斤左右。

他是在大街上结识女孩的。女孩和朋友走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把女孩带了回家。女孩说她的名字叫做相泽瞳。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地下室将遮住女孩眼睛的布条取下时,女孩所说的话。

“那边那些假人的手脚是怎么回事?”

女孩偏着头,疑惑地盯着散置在房间一隅的手脚看。终于,她发现应该连在自己肩膀和腰部的东西不见了。

“那些,是我的?”

三木用锯子锯下了她的手脚。虽然没上麻醉,但是眼睛缠着布条的女孩并不觉得痛的样子。他也没帮女孩止血,过程中几乎没流什么血,而且伤口到现在都没愈合,仍维持刚切开时的鲜红色。

瞳已经没办法穿一般的衣服了,于是三木帮她缝制合身的袋子,把她的身体放进去。他用小花和格纹的布料做了袋子,但是女孩不喜欢。

“脖子那边刺刺的,我不要。”

最后挑了一个淡蓝色布料做成的袋子,瞳的头部刚好可以露出袋口,再用红色领带束好袋口。

他抱着沉睡的女孩走下楼梯。瞳的脸颊靠在他的胸口,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瞳有时候会因为想起爸妈而掉泪。

地下室的入口在一楼最后面楼梯的里侧,因为门的颜色和墙壁一样,乍看之下不容易被发现。他租下这间深山里的别墅,就是因为中意这间地下室。

他打开电灯开关,走下楼梯。地下室四壁没有粉刷,仍留着砖砌的模样。室内温度很低,呼出的气息都成了白雾。天花板虽然很低,正常走动还不成问题。

地下室是一个很大的方正空间,但电灯却不够亮,使得四个角落显得特别暗。

地下室里有好几座置物架,是之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上面摆了一个个装满工具或是旧衣服的箱子。

瞳的床就在林立的置物架前方,三木把她放到床上。

“嗳……”

隔着置物架的另一侧,传来了久本真一的声音。三木的视线离开瞳,望向置物架。透过架子箱子间的狭小缝隙可以望见另一头,真一的眼睛便出现在缝隙里,正凝视着三木。

乌鸦晃呀晃的荡个不停。一个黑色翅膀的可爱卡通钥匙圈挂在前座照后镜上,随着车子的行进,在我眼前不停地摆荡。

“你有认识的人住这镇上吗?”开车的年轻男子问,我紧张地摇了摇头。坐上陌生人的车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但是开往我的目的地枫町的公交车一天只有两班,而且现在才傍晚,第二班车就已经开走了,我只好铁了心找便车搭。

我的视线离开乌鸦钥匙圈,望向窗外。整片灰色的天空下,道路紧贴山壁蜿蜒。看着长满白色枯草的山坡,感觉很冷清。

途中车子曾停下来等平交道,道路两侧满是杉树林,黄黑交错的栅门在眼前缓缓降下,间歇的警铃声震耳欲聋,铁轨横卧在车子前方。过了一会儿,终于一辆只有单节车厢的电车通过,开车的男子跟我说这是市营的电车。

男子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相处,只觉得害怕。

男子好心让我搭他的车,如果反而害他心情不佳的话好像说不过去。我焦急地心想一定得跟他说些什么,但我却没有任何能拿出来聊的话题。没有记忆,正表示没有过去,也就是没有任何经验。我没有能够和他人分享的人生经验,就连男子问起我的出身背景,我也答不上来,再说我也不大想提自己丧失记忆的事。

我也想过,反正第一次见面的人不认识我,随便扯点小谎带过就好,但是一时之间要我编谎话却又编不出来。我开始结巴,心中充满紧张和不安,话都没办法好好讲。结果男子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聊天,我却只能简单地点点头回应他。

学校已经开始放春假了。虽然我在春假前就开始逃课,放不放假和我应该没多大关系,但是在该上学的日子没去学校这件事,我还是有罪恶感。

所以假期正式开始之后,我心里多少轻松了点。于是我跟自己说偶尔耍点任性是可以原谅的,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家远行。

我留了一封信给父母,告诉他们我要外出一阵子,每天会打一通电话回家报平安。

出远门的几天前,我把“菜深”存的钱全部领了出来。我在白天的时候,拿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存折到银行去。这本存折一直藏在抽屉深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一点一点慢慢存起来的一笔钱。

我不知道密码。或许该说是“忘了”密码才对。我想,应该能跟银行的人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吧。我还带了学生证和印鉴,一定能证明这个户头是我本人的。

但是看着“菜深”的存折,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感觉像是要领别人的钱,我可不想太引人注目。

于是我对着ATM输入可能的数字,试着将钱领出来。我先输入自己的生日。这个日期是父母告诉过我,我把它背下来了。

“1021”数字不对。我好担心警卫会过来关切,心里七上八下的。

接着我再输入另一组号码:“4156”

答对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够真心喜欢上那个被我收进衣柜的玩偶“好时光”了。

这是在记忆丧失之前,“菜深”辛苦存的钱。我满怀歉疚地拿着这笔钱,没办法把这想成是自己的。

我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整理自己的心情。我看着地图和火车路线图,思考移动的路线。

和弥出生成长的枫町位于县境的山谷里,应该是个人口稀少的小镇吧,在地图上标示的文字很小,一不小心就会看漏。

在我准备行李的时候,左眼的影像再次苏醒,我看见了和弥的童年。但是自从在图书馆里见过他死亡的那一幕,后来不管看见多么快乐的回忆,左眼的热度退去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会想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小镇呢?”开车的男子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住那里。”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这个镇上没有认识的人吗……”

“唔,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愈来愈像在左眼里见过的风景了,感觉距离和弥与砂织生长的土地愈来愈近。

不管是针叶树林,或是高耸的铁塔,这些都曾经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我全身的肌肤紧绷,仿佛带着静电刺刺麻麻的,静不下心来。明明已经春天了,四周仍是冬天的景色,完全不见植物的鲜绿,只有干枯的杂草、树木和几近黑色的针叶林树叶。冷风从窗户的缝隙窜进来,气温非常低,即使下雪也不奇怪。

车子在红绿灯签停了下来,四周完全不见其他车辆。左手边是一个广场,广场的白色地面干干的,上头堆放着生锈的拖车和旧轮胎。广场再过去是一片苍郁的森林,红绿灯旁边耸立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

我的左眼突然涌上一股温热。啊,这是……

“……不好意思,可以等一下再开车吗?”我鼓起勇气说。

男子狐疑地望着我。灯绿了,我的右眼看着红绿灯的信号灯。

“怎么了?”开车的男子问,“是花粉症吗?”

我擦了擦眼泪。左眼的记忆盒子阖上了。

“我下车一下,马上回来。”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外头一片天寒地冻,和开了暖气的车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走近那个巨大的广告牌,这是由两根金属柱子支撑的招牌,站在正下方抬头看,广告牌就像峭壁一样。

广告牌上画着蔚蓝的天空和积雨云。因为实际的天空覆盖着灰暗的云,唯有这块广告牌像是从晴朗的夏日天空剪了个方块下来似的。大概是某家公司的广告牌。

我钻进广告牌下方,敲敲柱子,从里侧仰头往上看,玩了好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男子在驾驶座上一直望着我。不好意思让他等太久,于是我回到车上。

“很久很久以前我朋友曾经在那个广告牌下方玩,那是广告牌正在施工……”

在眼球的记忆里,穿着工作服的叔叔手上拿着油漆刷,正在画广告牌上的蓝天。

然后是抬头望着广告牌看到入神,一个不小心踢翻地上油漆罐的和弥。那时的视线位置还蛮高的,所以应该是和弥已经长大后的记忆。不过,弄倒油漆的和弥却像个孩子似的逃了开去。

想起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笑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一丝悲伤也同时浮上心头。

车子再次驶动。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将刚才看的景象记录下来。自己现在正站在和左眼记忆里一样的位置,我开心得不得了。但我与和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长在相距遥远的两个地方。这么一想,整件事简直是个奇迹。

“这一带就是枫町(tǐng)了喔。”男子开着车说。

我只是一径死命盯着窗外的景色。

“我想先绕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我当然没意见,反正我本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好,只想着总之先到和弥与砂织居住的枫町来,其实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首先我必须找到住的地方,再以住处为据点,找出应该还活着的砂织。和弥才刚过世两、三个月,砂织一定还住在这个镇上。

而且,我还要找出那栋蓝色砖造的屋子。

窗外渐渐看得见山谷里的小镇了。国道仿佛小镇的动脉贯穿镇中心,但车流量很少,步调相当悠闲。

窗外流逝的景色里完全不见高楼大厦,只零星出现过几家小商店和民宅,期间有些长满枯草、没人整理的空地,还有骨瘦如柴的野狗抬头嗅着垃圾。

途中,对向车道一部大型卡车和我们错身而过,车台上载了许多锯倒的针叶树。听男子说山里正在进行杉树造林,整个镇一直依赖都是以林业生产为主。我恍惚的想着,这么一来患有花粉症的人不就惨了?我明明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像杉树花粉症这种可有可无的知识倒是记得清楚。砂织成天流着鼻水,该不会就是因为花粉症的关系吧?

车行经过一间令人担心有没有客人上门的超市,招牌的油漆色泽黯淡,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生了锈的小卡车,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大叔,一脸嫌麻

烦似的正将成箱的酒搬下卡车。

一个毫无生气的小镇,连空气的密度也显得稀薄。在灰色天空笼罩下,整个小镇看起来很昏暗,路面的交通指示白漆也仿佛开始褪色。车里驶离车站还不到20分钟,却强烈地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

车子行进期间,我好几次差点叫出声来。曾经在左眼的记忆力见过的商店、风景、道路,正一一通过我的眼前。

无疑这里就是和弥从前待过的小镇。每每目睹眼熟的景物,我都很想请男子停车让我下车看看,不过又怕造成他的困扰,只得忍了下来。我把两手和额头全贴到车窗上,静静地观察这个镇。

“再前面一点就到了,我先去那家店送个东西。”

车子终于驶离国道,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变得很少,也看不到左眼见过的事物了,我不禁有点失落。这时车子驶进一件店铺的停车场,男子下了车,拿出摆在后座的箱子。

“等我这边事情办完,就载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男子说。

不过我很快发现没这个必要了。我下了车,看着男子走进的这栋建筑物。

这时一家原木建造的小木屋式咖啡店,招牌上写着“忧郁森林”,正是左眼影像里出现过无数次、砂织打工的那家咖啡店。

推开木门走进店里,温热的暖气迎面而来。我站在门口望向店内,左边是吧台,右边是座位区,全是我见过的景象。

每走一步,鞋子踩着地板,奇妙地发出一种好听的声音。我在吧台坐了下来。

“欢迎光临。”店长走了出来,我心跳突地加速,他就是在左眼影像里出现过好几次的人。店长留着小胡子,五官像熊一样。实际见到本人,发现他真的长得很高大,不禁怀疑他站在狭小的吧台里怎么不觉得难受。

“怎么了吗?”我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觉得好丢脸,连忙移开视线。

我环视店内,花瓶、话、摆饰、木头桌子与成套的木头椅子都好眼熟,店内满是温暖的黄色灯光,连光线色泽都和我之前在左眼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要点什么?”

我匆忙翻开菜单,点了第一眼看到的饮料。

“请给我一杯热的咖啡欧蕾(罐装咖啡)。”

带我来的男子从内店走了出来,他好像只是送货过来。男子和店长很熟地聊着天,大概私下有交情,所以店长请他帮忙采购东西吧。男子张望着店内,似乎在找什么人。

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满头白发的女性,大约六十岁上下,她坐在窗边的座位,读着一本精装的单行本一边喝咖啡。她布满皱纹的手翻着书页,穿着很有品位,可能是住这附近吧,从她悠闲地神态判断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还有一位坐在最里面的座位。那个位置灯光几乎照不到,刚开始我甚至没察觉有人坐在那里。应该是一名男性,因为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几乎要融入四周的黑暗。

带我来的男子跟坐在吧台的我说,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

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做出决定。

“我想留下来。很谢谢你送我来这里。”

他一脸不大放心的表情频频回头看我,挥挥手步出了咖啡店。那副模样我似乎在哪见过,或许他的身影也曾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吧。既然他常来这间店,见过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活页本已经很厚了,一定有很多脸孔是我一时想不起来的。

店长送来了咖啡欧蕾(罐装咖啡)。

“久等了。”

他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终于有机会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了,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能够亲眼见到他。

或许是姐姐在这里上班的关系,和弥经常上这儿来。因为这间咖啡店时常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绝对错不了的。这间店开张的那天和弥也在场,大概是他念国中的时候,那时的店长是另一位更老的伯伯。

那一次是我在家里看到咖啡杯的瞬间,左眼球开始发热,然后就看到了那段影像。当天的咖啡店宛如一套全新的华服,翘了课的和弥一身学校制服坐在店后方的座位,白发苍苍的店长伯伯站在吧台内的模样便烙印在他的眼球里。

不管什么事物都有过去,我在这家店里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整个店内没有过去的,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吧。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背包里面与我寸步不离的活页夹里,记录了人们或小镇的过去片断,但事实上,我与这些事物却是连一面之缘都称不上。

“不好意思……”我对店长说。

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他明明是个很熟悉的人,但是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一名客人。

他挑了挑眉毛,露出“有什么事吗?”的表情。

“虽然可能有点唐突……”我下定决心,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因为左眼放映的影像是无声的,结果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耿耿于怀到现在,实在很想知道。

他满脸讶异。

“我姓木村,请问……?”

“谢……谢谢你。”

想到自己竟然做出这么难为情的事,我不禁双颊发烫。不过,木村先生却似乎很感动,一脸“原来如此”的神情。

木村将双肘抵在吧台上,直盯着我瞧。因为他体格高大,摆出这姿势相当有压迫感,他甚至像头熊般露齿微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还有其他客人,他并没有笑出声来,但我却觉得蛮恐怖的,只差没当场叫出声。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答不上来。

“那个……就是……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间店,那时候听到有人提过你的名字,所以才想问问看确认一下……”

讲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愈说愈小声。

“你说以前,是多久之前?”

“……大概两年前。”

谎话连篇。木村环起手臂看着我,一脸觉得我很可疑的表情。

“不可以说谎喔。每个客人的长相,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我没有说谎。”我焦急不已,不禁脱口而出。

“那好,我问你……”木村想了一下,说,“这个店里,有一样东西是最近才摆上去的,你猜猜看是哪一样。其它的东西几乎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没动过。”

这时,坐在靠窗位置的年长女性说话了:“木村店长,这样太过分了啦。这问题太难了,连我都答不出来嘛。”

原来她也一直在听我们的对话,真的好丢脸。

“哎呀,京子小姐你也听到了?”木村转过头看她。

那位叫做京子的女性阖上书,以略带责备的眼光望着木村。

“你这么说也是啦,这问题的确是有点……”

我环顾店内。

“我知道了。”

说完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湖水的画,一池在黝黑的森林里闪耀着光芒的湖。我记得左眼的记忆里应该没有这幅画,所以一定是最近才挂上去的。只要查阅活页本,关于店内的装潢全都详细记录在上面,不过根本没有翻开的必要。

木村惊讶不已,双眼瞪得又圆又大,我知道我答对了。

店后方阴暗角落里的男人站了起身。刚才一直在暗处没注意到,原来这个男人的五官非常俊美,头发很长,戴着眼镜,一身黑色的大衣,无声地走过我的身旁。他的步伐轻盈,甚至听不到走路的声音。看样子要买单了。

“真是不简单啊。”

木村挠着头看了我一眼,便过去收款机前,接过男人手上的钱,找零给他。

男人踏出店门的时候,好像朝我这边看了一下。显然他也听到了我和店长的对话。

“那幅画就是那个人画的。”店长说:“他是画家,叫做潮崎。听过吗?”

我摇摇头。

“这样啊,你记忆中没这号人物呀。”“记忆中没这号人物”这种说法用在我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

“搞不懂他为什么搬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说到这,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干脆说实话吧,因为有一名少女被诱拐了。或许我应该寻求他的协助。

但是,他会相信我吗?我没有把握。如果我告诉他,我因为移植左眼球的关系,结果看到了眼球捐赠者曾经看过的影像,他不会觉得我在瞎扯吗?把女孩被软禁的事情告诉他,他不会取笑我吗?

“我是来找人的。”我说了。这么说并没有错,我本来就是来找砂织和相泽瞳、还有凶手的。

“对了,请问你们店里有没有一位女服务生?”

木村带着笑意说:“原来你也是冲着砂织来的呀?”

“冲着她来?”

“砂织有一个死忠仰慕者喔,就是载你来的那个傻蛋,那家伙是为了砂织才三天两头跑我们店里。跟他说砂织今天感冒请假,转头就回去了。这小子,也不点个什么东西再走。”木村骂人倒是不留情。

听到砂织今天不在,我一方面觉得失望,一方面却也松了口气。要是砂织突然出现眼前,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我已经确定她就如同左眼看到的一样,至今仍在“忧郁森林”上班。和弥过世之后,她并没有辞去这里的工作。

店里柔和的音乐流泻,轻柔到几乎听不见。我听着音乐,啜着咖啡欧蕾(罐装咖啡),一边心想,和弥从前品尝的应该也是同样这个味道吧。

我轻抚吧台。这是和弥从前坐过的位置、触摸过的椅子。

我或站或蹲,透过左眼见过的构图环视整个店内。木村和京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举动,我想,还是乖一点好了。于是回座位坐好,故作镇定地小口喝着咖啡欧蕾(罐装咖啡)。

就在这时候,店后方走出一名女子。

“店长,我倒垃圾回来了。”

女子把头发扎到脑后,双手在穿着毛衣的身前掸了掸。可能是刚刚一直待在外面的关系吧,她的脸颊、还有鼻子都红红的。

“刚才是骗那家伙的。”木村对我说。

女子走进吧台,抓起面纸就开始擤鼻子。后来发现我在看她,她像是让人见笑了似的一脸害臊。

“不好意思,我生来鼻子就不好……”

这么说她并不是患花粉症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和我想象中一样带着鼻音,却是很适合她、很好听的声音。

“冬月砂织……小姐。”

她歪着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我停不下来,不知不觉脱口继续说,“我是……和弥的朋友。”

砂织和木村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事实上,并不是初次见面,我连很久以前的你都见过了,我们就像从小就一直在一起。虽然我极力维持表面的镇定,但内心都快哭了。

“到我家来吧。”砂织听说我今晚没地方住,便邀我过去。虽然我身上的钱还够负担住宿费,但枫町好像没有像样的旅馆,所以虽然很过意不去,我还是接受了砂织的建议。一方面其实我也多少有点期待,很高兴能够亲眼看看他们家。

“可以等到店打烊吗?”砂织对我说。她似乎忙完一个段落了。我点点头。

能够这样亲眼看到她走动着说着话,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只顾盯着她看。分隔两地的亲人重逢,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对几乎没有过往记忆的我来说,左眼球所记住的她的身影,反而一直是我最亲近的存在。

不过对砂织来说,我只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我却总是忘了这一点。

京子结完帐走出店门后,木村说:“你今天先下班好了,应该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先带她回去吧,难得和弥的朋友来……”

他的语气里尽是对砂织的担心。和弥过世这件事,显然对这个世界留下很深的影响。

我和砂织走出咖啡店。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和她并肩走,左眼的记忆里却已见过无数次相同的情景。我一直将这情景记在心里。

外头很冷,一走出店门,身子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刚才在店里暖烘烘的脸颊,紧绷得像要裂开来。太阳已经下山,灯光打在咖啡店的外墙和招牌上,整间店像是从一片漆黑中剪取下来似的浮在眼前。两旁杉树夹道的马路,静谧而黑暗。

“等下我们要去的,其实是我舅舅家喔。”砂织吸着鼻子说。

“我听和弥说了。”

他们俩在双亲过世后,便搬到附近的舅舅家住。我在左眼的影像里看过。

“现在只剩我和舅舅两个人住。”

“那舅妈……?

“她在和弥出车祸前没多久,因为伤风过世了。”

这是我不曾在左眼看到的信息,原来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在左眼看到的影像,不过是和弥人生的些许片断而已。

四下非常静,几乎没有住家。砂织说从咖啡店到舅舅家,步行大约十五分钟。我冷得直打哆嗦。道路两旁种了非常多的树。一路上或见到废弃的车辆堆成一个巨大的生锈铁块,或是无人居住的空屋充斥黑暗中。

传来鸟类振翅的声音,虽然很暗看不大清楚,远处针叶树的顶端似乎停了一只乌鸦。

我想起刚才在咖啡店“忧郁森林”里出声跟砂织打招呼时,她应我的第一句话。

“和弥不在喔。”她只是这么说。

一时之间,这句话给我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简直就像她弟弟只是离席外出了一下而已。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沉痛的悲伤,仿佛只是在对我说明事情。

“我知道他出了车祸。”

“是吗……”她垂下了眼。

“可以告诉我和弥过世时的详细情形吗?”

于是我得知和弥的死亡事故后续是如何处理的。

两个月前,和弥在马路上被车撞倒。虽然肇事驾驶叫了救护车,但是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和弥就已经没了气息,砂织赶到医院看到的是和弥的遗体。我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都觉得心好痛。因为父母过世之后,和弥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问了确切的日期,车祸就发生在我接受眼球移植手术之前没多久。车祸现场在距离这里开车大约十分钟的山路上。

而诱拐相泽瞳凶手的蓝色洋房,应该就在离车祸现场不远的地方。若说有谁必须为和弥的死负责,当然就是那名凶手。

我想立刻前往车祸现场揪出凶手。才经过两个月,相泽瞳应该还活着。她被诱拐约在一年前,这是从旧报纸上得知的;而根据车祸发生的日期,和弥看到她大约在两个月前。若诱拐之后长达十个月的时间,凶手都没夺走相泽瞳的性命,那么应该可以大胆假设,她至今仍然活着。

只不过我静下心一想,要救出相泽瞳,只要先找到那栋屋子,取得证据之后再通知警方就可以了。

和砂织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决定明天便采取具体行动找出凶手。其实我是害怕的,我很不安自己一个人是否真的办得到。

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就到了舅舅家。

左眼曾经出现砂织与和弥被舅舅收留那天的画面,玄关前的门牌写着“石野”,那是舅舅的姓氏。

画面中,和弥的视线很低,应该还是小孩子吧,砂织牵着他的手走进屋里。左眼的影像传达了他内心的不安与寂寞,和弥紧紧抓着砂织的手,张望着陌生的四壁与摆设。

姐姐看着我……也就是和弥的眼睛露出微笑。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但砂织也只是个小孩,心里一定也不安极了,即使如此还是努力带给我勇气。

姐弟俩开始了在石野家的生活。舅舅是个不关心小孩的人,我曾经在左眼里见过他开卡车的画面,我想他的职业应该是卡车驾驶。不过,舅舅对砂织与和弥笑着说话的画面,从来不曾出现在和弥的眼球记忆中,平常照顾俩姐弟的都是舅妈。

“舅舅家到了,和弥就是住这里喔。”砂织说完,便先一步进屋去帮我跟舅舅打声招呼。

我在玄关等候,却一点也不觉无聊。

我走回门外,眺望着整间屋子,内心激动不已。信箱,小小的门,很一般的民宅。

我已经不大记得在医院醒来之后,第一次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了,不过那时的我应该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吧。但是,站在和弥的家门口,强烈的怀念却几乎令我窒息。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像很久之前就来过了似的。

玄关前也有许多回忆,都是透过眼球经历的事。

和弥曾经走过这里,摇摇晃晃地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上高中时,放学跑去打电动打到很晚才回家,在玄关被砂织骂了一顿。

“菜深,进来吧!”砂织站在玄关说。

记忆里手叉着腰责备弟弟的砂织,和现实中对我招手的砂织重叠在一起。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砂织一脸狐疑地问我。

原本以为进到别人家里我会很紧张,没想到完全没那回事,我的心情就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般舒畅。我走上小小的玄关,穿过走廊,看到一个有点陡的楼梯,我知道和弥的房间就在这上头。

客厅是和式的,约四坪大,暖桌摆在中央,杂志、橘子和电视遥控器等散置桌面和四周。一位穿着运动居家服、满头白发的男子,看到我便点了点头致意。是舅舅。

“晚安。”

他的嗓音比我想象的高,年纪大约六十岁上下。亲眼见到他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令人畏惧的人。因为在和弥的记忆里,舅舅总是大声地斥责着舅妈。

不过眼前低着头的他,身形比想象中矮小,头发苍白,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我在左眼记忆看到的,或许是几年前的他吧。现在的舅舅和我记忆中不大一样,除了老之外,还少了一股霸气,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听说就还没退休,家里的事由砂织负责打理,每天照顾他的三餐。

“家里乱糟糟的,让你看笑话了。莱深小姐,还没吃过晚饭吧?”砂织让我在客厅的暖桌坐下。

平常我不管做什么事情,不知为什么总是很难放得开,总是担心自己的存在是不是造成周遭人的困扰,搞不好是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不上“莱深”的关系吧。

但是在这个家里面,这种情绪却很微弱。无意间看到的柜子也好、小盒子也好,我都有一股大刺刺地想要伸手打开来看的冲动。

在砂织的盛情之下,今天的晚餐也一并打搅了。在他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和舅舅聊了起来。

“你是来给和弥上香的吗?”舅舅问。

“是的。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来……”

早在决定前来枫町的时候,我就打算这么做了。

“可以让砂织带你过去。”厨房传来砂织准备餐具的声音。厨房和客厅之间,只隔着一扇拉门。

“唔,我常听和弥提起舅舅和姐姐的事情。”

“是吗……和弥倒是没告诉我们,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

“那是因为……”我语塞了。

“谢谢你来这一趟。”舅舅低下头说。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因为左眼的记忆中,舅舅几乎不曾对和弥笑过,但是,听在耳里他这句话确是由衷的。

想都没想过,自己居然可以和砂织、舅舅坐在一起吃饭。接过饭碗,我不知该感激还是困惑。

他们两位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我的突然出现很没礼貌呢?

但是,两人的举止并没有任何不悦,用餐中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仿佛不曾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虽然围着餐桌的是三个人,却像自己独自一人用着餐。

记忆中的餐桌,感觉是更开朗、活泼的才对。不过或许是因为那时舅妈还健在,四个人一起吃饭,才会显得那么热闹吧。

而现在的这两个人,总散发出一股疲惫、憔悴的氛围。我因为紧张而食不知味,但看着默默吃饭的两人,我心里难过极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决定出声询问和弥是怎么样的人。

“他胆子小又怕麻烦,既不会念书,运动也不行……真的是个一无可取的弟弟。”砂织说。

和弥高中毕业后,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大学,不过他似乎念得很辛苦,中途就退学了。车祸之前一整年的时间,他只是在镇上无所事事度日。

“不过,他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但其实我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解和弥。因为在左眼的影像里,总是和弥自己的视线。我只有在运气好刚好遇上镜子或玻璃反射的时候,才看得见和弥的脸。不过但是透过记忆的片段,我知道他并不是优等生,我也知道他并不是朋友圈里的中心人物。隐约地,我一直感觉的出来和弥跟还拥有记忆时候的我——也就是“莱深”——是个性完全相反的孩子。

再者,从一个人的视线习惯流连在哪些景物上,我想应该能够大略抓出这个人的形象与个性。好比即使是相同的风景,若由不同的人拿相机来拍,拍出来的照片也会各有各的个性吧。

而和弥的视线,总是留连在什么事物上头呢?一时间,我竟打不上来。

我在洗手间里,顺便洗了把脸,然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本应该躺在棺材里的和弥的眼球,现在又回到了家里。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一切都很怀念?洗手台旁放着和弥的牙刷,这两个月来不应该一直摆在那里吧。当然这种枝微末节的事并不会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但不知怎的我却直觉知道那是和弥的东西。

回到客厅,两人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你居然找的到厕所。以前来我们家玩的人,都搞不清楚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我在睡客房。砂织从壁橱拿出棉被,帮我铺好了床。就寝前,我非常想做一件事,却烦恼着不知怎么开口。砂织察觉到了,便问我说:“怎么了?”

因为她的一句话,我终于决定跟她提提看。

“我想看一下和弥的房间。”

砂织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微笑。

和弥房间里所有的布置,仍和左眼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还是会进来打扫。”砂织对张望四下的我说,“虽然我也知道这么做很多余,不过连棉被我都还会拿出去晒。”

房里有一幅很大的拼图,是一张小孩抱着小羊玩偶坐在摩托车上的照片。看着拼图,我的左眼突然热了起来,记忆的盒子开启了,和弥见过的景物再次苏醒……

“那时唯独一块拼图片怎么都找不到,急成一团……”我不觉脱口而出。

砂织点点头接口说:“后来在吸尘器里找到了,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打扫他的房间。”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会吵架。终于解开了一个谜。左眼里的我正和稚气未脱的砂织吵着架,因为听不见声音,只知道我们为了某件事争执不下。

砂织拿起房里的面纸擤了擤鼻涕,落寞地说:“他真的什么事都和你说呢。”

拼图的记忆结束之后,左眼又开始播映其他的影像。记忆一件接着一件苏醒,完全不受我的控制。书桌也是、书本也是,都成了开启记忆盒子的钥匙,带出一段又一段的影像。过往的喜怒哀乐,全部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这些影像都不似闪光般稍纵即逝,而是与显示的时间等速上映着,右眼看到的砂织却是一脸失落。

砂织坐到和弥床上。

“我弟弟过世的消息,是谁通知你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应该说谁呢?正当我思索着什么说法比较自然的时候,砂织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警方说,那孩子……会不会其实是自杀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警方应该是将整个事故当做交通意外处理掉了,没想到竟然会朝这个方向猜测。

“因为撞到和弥的驾驶说,那孩子是突然冲到马路上的。而且,在意外发生前一阵子,和弥就不大对劲了。老是看他抱着头不知道在烦恼什么,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砂织以近乎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所以我在想,你可能会知道和弥的烦恼……”

我的胸口一紧。我猜想得到和弥的烦恼,因为他知道了被诱拐女孩的下落啊。

和弥的眼球里关于相泽瞳的记忆:想要逃离却撞上了车的影像。想必和弥事故那天之前,就已经发现少女被软禁在蓝砖屋里,而独自烦恼着。

相泽瞳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他和现在的我一样,想先取得确凿的证据之后再报警处理。也因为这样,身旁的人才会感觉他不大对劲。

“和弥不是自杀的。”我斩钉截铁地对砂织说。

砂织盯着我的双眼。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旋即恢复到平常的神色。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也对,他没有理由自杀吧。”她垂下了眼,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弥死的时候我没哭。即使到了现在,我都不觉得悲伤。身旁的大家都哭了,却只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像没事一样。为什么呢?”

砂织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样东西在手上把玩。仔细一看,是和弥最宝贝的手表。那只表是金色的,表带已经坏了。

发现我盯着表看,砂织说:“这是和弥成人仪式那天我送给他的。”

我不知道这段往事,只知道和弥很宝贝这只表。表带都坏了,他还是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

“这只表在车祸的时候撞坏了,指针就停在和弥过世的时间。”砂织把手表伸到我面前,“你带着吧?”

我摇摇头。“我希望砂织你留着它。”

和弥一定是这么希望的,因为我也是这么想,更何况,我已经拥有一件和弥非常珍贵的遗物了。

砂织站起了身说:“明天,我们去和弥的坟前上香吧。”

我点点头。我很想去。

我们俩出了房间,走下楼的时候,砂织对我说:“刚才我一直看着你的眼睛,吓了一大跳,你的眼睛跟和弥简直一模一样……”

和弥和父母葬在一起。墓园位在近郊,从舅舅家步行约一小时脚程的地方。

“如果想开车去,我可以找有驾照的朋友帮忙。”

砂织没有驾照,我跟她说我想走路过去。

这座山的视野很好,山麓林立着无数的墓碑,但数量实在太多,我完全无法分辨哪一座是和弥的墓。

规划得很整齐的墓园,墓碑之间铺着细石子路。砂织毫不犹豫地走进其中一条,即使沿路没有任何标示,她心里也很清楚位置所在。我紧跟在她身后。

冬月家的墓位在墓园最外缘。砂织开始打扫环境,将落叶清干净。我们双手合十,在墓前闭上双眼。

我对和弥表达了由衷的感谢。谢谢你给了我一只眼睛。

他眼中的记忆不知带给我多大的救赎。对一无所有的我而言,这些记忆几乎等于我的全部。

我回想起两人的爸妈死亡的那一刻,那个我在家居生活卖场看到的悲哀记忆。

“我爸妈运气很差,”扫完墓回程途中,砂织边擤着鼻子说,“卡车车台上固定粗树干的绳索,刚好就在那个时候断掉。”

我们打算回咖啡店“忧郁森林”去。途中越过那条贯穿镇中心的国道,还经过好几个和弥记忆中出现过的地方。

“听说和弥不巧刚好看到爸妈发生事故的那一瞬间是吗……”

砂织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我。

“这也是和弥跟你说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惊讶,点了点头。

“当时在场的人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是,和弥那孩子却不记得了。他一直坚称自己当时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出事。我想可能是因为刺激太大,他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忘了这件事吧。”

我完全理解砂织所说的,因为我也是这样。

不过看来即使大脑已经忘记,曾经深深映在视网膜的影像却不会消失。

“……爸妈这场意外的祸首,好像是那一季刚去制才厂报到的一个孩子。”

“孩子?”

“那天是让一个高中刚毕业的男孩子负责绑绳索,但是听说绳索没绑好……”

砂织似乎并不恨那个人,反而觉得真正可怜的是那个男孩子。

从墓园步行前往“忧郁森林”,果然得花上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

明明是初次造访,街景却如此熟悉。文具店或是米店的店头,都跟和弥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们经过一家杂货店,店里很暗,不知道还有没有营业。货架上仍陈列着一些零食,看来是还没倒,不过零食袋上却积了薄薄的灰尘。

“要不要进去?以前我常跟和弥常在这儿买东西。”

进到店里,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她好像一直在后面的房里看电视。

“婆婆,你都没变呢。”砂织一脸满足地笑了开来,那神情像只猫似的。

老婆婆跟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们边走边舔着在杂货店买的棒棒糖。

砂织颤着肩,擤了擤鼻子,擤过的面纸则是随手一丢。

“垃圾这样乱丢没关系吗?”

“反正终究会变成土的。”

砂织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想打发我,但我想她应该只是懒得带回去丢吧。

枯草之间成列的电线杆延伸至远方。砂织偶尔会对擦身而过的人点头打招呼,而他们都对我投以“这是谁啊?”的视线。

在我的感觉里,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个镇上住了许久,因为全是如此熟悉的景物。因此人们那样的表情提醒了我,对这个镇来说,自己其实是一名访客。

访客。这个词让我好沉重,因为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只是阴差阳错来到这个世界的旅人。我应该是“莱深”,但我又觉得自己不是“莱深”那么,“我”究竟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有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思考起这些事情。

因为某种偶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这个叫做枫町的地方。我是访客。

天空阴阴的,阳光显得很薄弱。时间还早,四下却一片昏暗,好像快下雪了。

整个镇很安静,道路干干的,笼罩着寒冷的空气。微弱的风穿过铁丝网空隙,把干枯的树枝吹的沙沙作响。路上行人寥寥可数,人们的脸上都鲜有笑容。

一片萧条,毫无朝气,仿佛缓缓步向死亡。这是一个灰色的,逐渐消失的城镇。

还剩五分钟路程就到“忧郁森林”的时候,砂织停下脚步。

“我带你绕一下吧。”

我们弯进一旁的小路,往山上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缓坡,走着走着,渐渐地俯视便能望见镇的风貌。山路的一侧是杉树林,另一侧则是护栏,护栏再过去又是另一片树林。浓郁的树木气味,抬头只见笔直的杉木高耸入灰色的天空。

走了一阵子,砂织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柏油路面不发一语。

我知道,这里就是和弥生命结束的地点。

砂织面无表情,一路上我推敲不出她的眼瞳望着什么。我想起她说看到和弥的遗体也哭不出来,所有人都很悲伤,只有自己没流泪……

看在我的眼里,她的心像是一个巨大的洞,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深不见底的黑暗。砂织一定还没走出失去弟弟的打击。

砂织看起来好虚弱,仿佛就将消失不见。我紧紧握住砂织的手,她惊讶地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悲伤,是因为和弥的死,还是因为砂织?我的心好痛。

我往山上的方向望去。爬上这道斜坡,应该就看得到那栋蓝砖屋了。左眼的记忆里是这样没错。

我们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在彼此身旁。杉树林散发的浓郁气息,悄悄地笼罩着和弥丧生的地点。

推开咖啡店的门,铃声响彻店里。店内暖房的温暖空气让心安定了不少。

“一下子从那么冷的地方进入暖和的地方,鼻水都融化了。”砂织一边向店长木村点头打招呼,一边对我说。

“鼻水会融化吗?”

“就是会变水水的一直流出来嘛。”砂织说完又擤了一下鼻子。

果然回到店里,还是会乖乖地把面纸团丢进垃圾桶里。

昨天让我搭便车来的男子坐在吧台前。本来他低头趴在吧台上以口就杯喝着饮料,一看到砂织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砂织小姐!”男子满面笑容地挥了挥手。

“哎呀,你来了呀。”砂织回了招呼。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子叫住田,听说是和弥的朋友。

和弥生前和他只相处了一年的时间,所以左眼的影像中很少出现他。是到很后来,我才看到他跟和弥玩在一起的画面。

住田去年才刚认识和弥。当时和弥醉倒在车站前的小酒馆里,住田搀着和弥回到砂织工作的这家咖啡店。那天在小酒馆好像是和弥与住田的初次碰面,两人马上成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后来,即使和弥已经过世,他仍持续到咖啡店来。

“你的大学,不去上课没关系吗?”砂织问住田。

“没关系啦,学校今天放假。”他涨红了脸说。

我在一旁望着他,真是个容易看穿的人。

“昨天真的很谢谢你。”我也跟他打了招呼。

听说他是和弥的朋友,一股亲切感突地涌现。

“我刚才听店长提到你的事情喔。”他友善地对我笑了笑。

我坐到座位区去,远远望着隔着吧台聊天的住田和砂织。

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送来热牛奶,喝下去身子暖和多了。

跟住田聊着天的砂织,神情和刚才走在路上时截然不同,仿佛完全忘却弟弟的事,预期开朗地和住田话家常。虽然心情有点复杂,我想或许这样也好。

店里不见昨天坐在暗处的男人潮崎,不过名叫京子的老太太正坐在老位置上。彼此眼神交会时,她微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听说你是砂织弟弟的女朋友呀?”

“什么?”

“木村店长说的呀。”

难怪,原来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明明只说我是和弥的朋友……”

我无法证实她,因为我知道自己脸都红了,真不想被人看到。

“我才刚搬来这里,开始在这家咖啡店出没也只有几个月时间,所以没什么机会跟和弥说到话。”京子说。

我努力回想京子是否曾经出现在左眼记忆里。和弥生前遇过的人数非常庞大,我无法一一记得每个人的长相。能够立刻回想起来的,只有像舅舅或是店长这种亲近的人而已。

“真的好可怜,你要打起精神喔。我以前也有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呢。”

京子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布满了皱纹,手指硬邦邦的。

我慢慢喝完了热牛奶,打算结账走出去。

“不用啦,请你喝的。”木村说。

“菜深,你要去哪里?”

“我去附近散散步就回来。”

“不要迷路了喔。”

看砂织那么担心的模样,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她说我可以在舅舅家继续住,要住多久都可以。

步出咖啡店,原本在暖房里暖烘烘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却。

我的目的地是刚才砂织带我去的和弥出事地点。

一路上我想着和弥的事。他曾经在广大的小学校园里一个人独自哭泣,映在他眼中的美丽天空与植物的景象在我脑海苏醒。

我很喜欢和弥。他眼中见过的所有光景,点滴丰富了我的心。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够在视网膜映上多少的事物啊。

我非找出凶手不可。然后我要让他明白一件事:被凶手夺走的人生里,原本存在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和弥咽气的地点,气温感觉起来比别的地方要低许多。阴郁的天空下,道路两旁的杉树为地面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不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我不由得开始颤抖。两个月前,和弥在这处柏油路面倒下,而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紧追在后的凶手就躲在树荫里,远远望着被车子撞到的和弥逐渐没了呼吸。

虽然很害怕,我还是努力鼓起勇气,从车祸现场的柏油路面转向路旁的斜坡,一脚踏进了长满杉树的林子里。我往山上走去,整个坡面覆盖着杉树的枯叶,踩上去很软。在和弥的记忆里,当初他是滚下斜坡后,飞出去掉到马路上。我决定朝他滚下来的反方向前进。

我抬头往上看,却不见那栋蓝砖屋。眼前只有无数的杉树遮挡视线,仿佛连接成排的高耸柱子,我只能穿梭其间。

原以为像这样爬着坡身体会逐渐暖和,刺骨的寒冷能因此缓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每跨出一步,体温就被冰冷的空气夺走一些,杉树林仿佛无声无息地吸去我的体温。我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插进棒球外套口袋里。口袋里还有一台即可拍相机,我打算用这台相机将证据拍下来交给警方。不知道和弥看到的那个地下室窗户里,还见不见得到相泽瞳的身影。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我一直以为只要从车祸现场笔直地往山顶方向走,就能够抵达凶手居住的蓝砖屋,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却是一道高达三公尺的水泥墙。墙的上方看得见马路护栏,似乎是另一条道路。我张望了一下左右,这面墙一直延伸到远方。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我努力回想和弥的记忆:和弥先是冲进屋旁的树林,穿梭树林之间不慎跌落滚下斜坡,最后掉到马路上。他在途中曾经先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再跳下水泥墙吗?我很肯定和弥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画面。

那这里究竟是哪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我,只好沿着水泥墙走,看能不能找出通往上面那条马路的途径。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心中满是挫折感。那栋屋子消失了,出现的竟是一道水泥墙。我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前因后果。

终于,走了大约十分钟,水泥墙的高度愈来愈低,愈来愈接近上方的马路。

这条马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杉树林,看来只要沿着和弥事故现场的

柏油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衔接到墙上方的马路。

水泥墙只剩及腰的高度,我纵身一跃跳上墙,钻过护栏来到上方的马路。

我没找到凶手的屋子。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察觉到这是一个多么致命的失误。再这样下去,是找不到相泽瞳的。

要找出那栋屋子,除了从和弥的车祸现场沿着他当初的来时路逆向往回走,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照理来说,这么做应该很自然就会到达那栋屋子的。

但事实上却行不通。我毫无头绪,总之先沿着坡道往镇的方向走去。

我打算多绕些路找找看,搞不好碰巧就让我撞见那栋蓝砖屋。

结果那天我一直在镇上晃荡到傍晚。路旁老旧坏掉的自动贩卖机等等,好几个景物都让我的左眼发热,一一唤醒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景象。然而,对于凶手所在屋子的信息,我仍然一无所知。为什么现实状况跟和弥的记忆会有出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唯独有件事停留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在超市零食区里听到几个小学生谈论一个新闻,那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是真的啦,我表弟很久以前看到的!”

那个小学生手里紧紧抓着零食袋子,很认真地对朋友说。我在一旁观望,他的朋友都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

当时我正决定不下要买哪一种巧克力,因为那孩子声音太宏亮了,想不听到也难。

“我表弟说那只狗的下半身都被车子撞烂了,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少骗人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其中一个孩子说。

“可是我表弟说他真的看到了啊。他说那只狗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只靠两只前脚趴在地上往前爬。一边爬,肚里的东西还一边掉到马路上。明明就只剩头和心脏,还活了将近两个钟头,后来是被冲过来的摩托车撞到心脏才死掉的……”

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我醒了过来。从石野家客房的被褥爬出来,铺着榻榻米的房里空空荡荡,只有被褥和我带来的背包。

我揉着眼睛走进客厅,舅舅已经起床了。

“舅舅,早安……”话说了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他当自己亲人了。

舅舅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皱起了脸,仿佛被香烟熏到眼睛似的。

“你穿那件衣服,我还以为和弥回来了。”舅舅指了指我身上的睡衣。

睡衣是砂织帮我准备的,和弥初一那阵子都穿这件。

我吃着砂织做的早餐,舅舅正打算出门去上班。

舅舅的工作是到山上将砍伐下来的杉树搬上卡车,再运到制材厂。每天早上他都换上一件又旧又垮的工作服,开一台轻自动车往来事务所。(轻自动车,亦称“K-CAR”,为日本订定车辆规格中最小型的一类,车身长度小于3.4m,宽度小于4.8m,高度小于2m,排气量小于660cc。由于车税、保险等都很便宜,车体迷你于市区穿梭又方便,在日本深受欢迎。)

舅舅正要上车时,我叫住他。

“我想请您帮忙看一样东西。”

我拿出相泽瞳的照片给他看,那是我从图书馆的旧报纸上偷剪下来的。

“您曾经在这一带见过这个女孩子吗?”

“你在找人?”舅舅从照片上抬起头来看着我。

“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没看过啊。”他挠一挠一头白发,摇摇头。

我也把照片拿给砂织看。她让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人在厨房收拾餐桌。她也说没看过相泽瞳。

“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砂织问。

“我可能会去和弥跟我提过的地方逛一逛。”

“你不用客气就放心住这里喔。总觉得你跟自家人一样,好像和弥还在似的,你们连走路跟吃饭的样子都很像呢。”

“砂织,你今天也去咖啡店上班吗?”

她扭开水龙头,点了点头。

“和弥过世之后,我每天不是家里就是咖啡店,其它的事情什么都没做。有时候一星期会出去一趟外送咖啡豆,不过都没离开这个镇就是了。”

砂织不觉停下了手,呆望着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客厅电视正在播放晨间节目,到了占卜单元,砂织忽地关上水龙头,冲过去电视机前面。

“啊啊可恶,处女座今天的运势居然是最后一名。”她一边擤着鼻子说。

砂织出门前,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给我。

“你这么相信陌生人没关系吗?”接过钥匙的时候我问她。

“你要是偷了东西,我可饶不了你。”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送她出门后,我坐到暖桌前,思考昨天为什么从车祸现场无法走到凶手的屋子。

我决定重新回想一遍在图书馆看到的左眼影像,那段因为相泽瞳的照片而开启、直到和弥被车撞上为止的影像。看过那段记忆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天,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开始读关于那段记忆的笔记。

影像中,和弥先是盯着接近地面的地下室窗户看,从那儿可以望见相泽瞳的身影。然后他环视四周,由此我得知那栋建筑物是用蓝色砖块砌成的。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到整栋屋子完整的模样。屋顶和玄关是什么样子的呢?

总之,接着和弥试着用起子撬开地下室窗户,却发现有人朝这边走来。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和弥于是冲向屋旁的树林中打算逃走。

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昨天有一道挡住我去路的水泥墙,但和弥曾经跳下一道墙吗?我看着笔记,里面并没有出现类似的叙述。

他从屋旁跑进树林里,穿越树林,跌落滚下斜坡,最后就是被车撞到的事故现场。

我思考了一下,发现一个可能性。会不会因为某种缘故,所以和弥的尸体是被凶手移动过的?若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在左眼影像里看到的场面,和实际的车祸现场有所出入了。

不,不对。我怎么这么蠢。当时撞到和弥的驾驶是在当场就叫了救护车的。如果凶手现身搬动尸体,驾驶一定会发现。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

那么,如果是之前并没有那道水泥墙呢?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和弥死亡的时候,那里只是个很平常的斜坡,所以和弥才能够笔直地穿过杉树林往下坡跑。而在他死后,那一带便开始进行道路施工,在杉树林里铺上柏油路、装上护栏,还有那道水泥墙。

只要找个人问问,应该马上就知道这推论正不正确,我只用问说两个月前有没有这条道路就行了。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到咖啡店去确认这件事。说要找人问,也只有那儿有我认识的人。

看了看手表,时间过真快,已经接近中午了。

于是我前往咖啡店“忧郁森林”,想顺便在那里吃午餐。

一推开门走进店里,店内依旧充满温暖的空气,我觉得好幸福,刚才脑中关于凶手等等不愉快的事情,马上一扫而空。我笑眯眯地过去吧台前坐了下来。

店里只有木村在。

“砂织出去买东西了。”

我点了一份午餐。等了餐点,我欣赏起店里摆设的咖啡杯组。所有的杯组都一尘不染,一定是有人勤于擦拭吧。木村的手指那么粗,总觉得应该都是砂织在照顾。

“这些全都是我擦的啦。”木村直视着我说,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语气里也带了点责备我没礼貌的意味。

午餐送上来,我直接开口问木村:“和弥出车祸的那条马路,继续往前走会弯弯曲曲地通到山上去,那段路是什么时候铺好的呢?”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应该是拼了命在回想吧,但得到的回答,却不是我所期待的。

“已经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能肯定的是一定完工超过二十年以上喔。”

我有些失望,还是拿出相泽瞳的照片请他看。

“那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木村看着我说:“你好像警察喔。”一边摇了摇头,“不认识的女生。”

“是吗……那,这一带有没有人行踪不明呢?”

“倒是曾经听说有个孤家寡人的大叔突然失踪啦。”

他叫做金田,就住这附近,好像已经好一阵子没人见到他的踪影了。

“不过因为他不大受欢迎,又欠了钱的样子,应该是逃得远远的躲债去了吧。”

这消息对我也没什么帮助。

“那你知道一栋砖造的屋子吗?”

“砖造屋呀?那天跟你聊天的京子小姐就是住砖造屋喔。”

“是蓝色的砖造屋。”

“蓝色的嘛……”店长一边寻思似的点了点头,“知道是知道啦。”

出乎意料的答案吓了我一大跳。

“真的吗?请你告诉我在哪里!”我激动地当场站了起来,他让我先坐下来。

“你为什么想去那栋屋子呢?”

斟酌了一下,我不能轻易说出可能有女孩被软禁在那里的事。

“……我是听人家说的,听说那是一栋很特别的建筑,所以想去看一看。”

“潮崎先生等一下就到了,他午餐都是在我们店里解决的。他也知道那个地方,不如请他带你过去吧。”

我看着墙上的画,就是幅潮崎画的湖景,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森林。

没想到是在这种状况下找到那栋蓝砖屋。请潮崎待我过去,然后呢?

不对,不能让他送我到屋前。我的打算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拍摄屋子四周能够当作证据的东西。所以我应该在快到的时候就下车,才不会被住在屋里的凶手发现我在进行调查,这点非留意不可。

要是让凶手察觉有人在注意他就坏了,这么一来,可能至今仍活着的相泽瞳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处境了。

终于,潮崎推开店门走了进来,毫不迟疑地走到最后面的座位坐下。那个位置不太招得到什么光线,是店里最暗的角落,但在他眼里全店似乎只有那个座位。

店长把他的餐点送过去。听说潮崎近乎神经质地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到店里,点相同的餐点。而木村也都会帮他准备好一份没有肉的午餐,好像是因为潮崎觉得肉有一股血的味道,所以他都只吃青菜。

木村过去跟潮崎讲我的事情。我远远看着他们俩对话,潮崎也抬眼看我这边,我跟他对上了视线。他的眼神很锐利,我紧张地朝他点点头打招呼。

“他说吃完饭后,开车载你过去。”木村转过身朝我说。

听说潮崎吃午餐大约要一个小时。在他吃完饭之前,我决定先看店里的杂志打发时间。

自从记忆丧失以后,我读了不少小说。因为后来我没去学校上课,在咖啡店待久了,慢慢喜欢上了阅读。而且不只是小说,漫画和杂志我都看,当然内容全都是我第一次读到的东西。

我在丧失记忆之前都看些什么样的书呢?读到动人的小说会流下泪吗?我会背下诗句吗?

是我自己选择放弃这些美丽的回忆的,这让我心里有一股罪恶感。我也知道失去记忆并不是我的错,其实没必要这么想。但是再怎么说,当我改变了自己房间的摆设,决定挥别“菜深”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背叛这些回忆,将它们抛得远远的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翻了好几本杂志。后来又到书柜前想找点别的书来看,却发现一本很奇怪的书。那本书很薄,小小的一本,而且还很新,是一本童话书。

我翻了翻这本书,每隔几页就有插画。无数细细的线条填满整个画面,黑压压的,感觉非常诡异。

画里有一只乌鸦,它的尖缘正从小孩的脸上叼出眼球。

这幅画感觉很不祥,连伸出手触碰都会让人犹豫许久。然而,不知怎的我却无法将视线移开。这本书仿佛散发出某种妖术般的吸引力。

正当我打算从头读这本书的时候,潮崎用完餐了。于是我把书放回书柜。

“走吧。”潮崎对书柜前的我说,语气很冷漠。他披上了黑色的大衣。

我紧张地坐上潮崎的车。我坐在驾驶座旁,木村在店门口向我们挥手道别,但他不知为什么一脸笑嘻嘻的。虽然不明所以,我也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向前奔驰。我一点也不懂车,但车内座椅非常干净,感觉得出来很高级,空气里飘着一股芳香剂的香气。

“等下我想先在镇上买个东西,不会花很多时间。”

我点点头。

“白木小姐你来这个镇,是给和弥上香的吗?”

“您也认得和弥?”

“见过几次。”

“您是最近才来镇上?”

“我去年刚搬来。”

他提起了画的事。

我既不懂车,也不懂画,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名的画家。

那幅挂在咖啡店里的画,好像是他在国外画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送幅画给那家咖啡店。”他开着车说道。

不知道那幅画值多少钱呢?潮崎又为什么会决定住在这个镇呢?虽然很想问,但我还是没开口。他不算是健谈的人,我担心自己问东问西的会让他觉得烦。

车子在一家农具行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我留在车上,他说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我手托腮靠在车窗上,呆望着后视镜。镜子里,潮崎正把买来的东西塞进后车箱。

坐进驾驶座后,潮崎说:“接下来就去那栋屋子了。”

我神情僵硬点了点头。

凶手和相泽瞳就在那栋屋子里。我打算只要远远看得到屋子,就立刻请他让我下车。我只是要知道屋子的位置,还有通往那里的路线。

车子在贯穿小镇的国道上开了一会儿,终于弯进岔路,往山的方向开去。

“您买了什么东西呢?”

“……上次地震的关系,我家墙壁多了些裂痕,”潮崎仍直视着前方说,“所以买了一些补墙壁用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地震这回事,听说是我来到枫町前一天发生的。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我好像自从在医院醒来之后,还没体验过真正的地震。

一面胡乱想着这些事,我呆呆望着窗外流逝的景色。突然,一个熟悉的景象跃入眼帘,我不禁喊了出声:“请停车!”

车子旋即停了下来,潮崎用“发生了什么事”的眼神望向我。

“有公园!”我一跳下车便往前冲去。

前方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大半湮没在林子里。入口处拉了一条生锈的铁链,铁链下挂着一个写有“禁止进入”的牌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公园好像已经没人使用了,到处长满了杂草。

不过,溜滑梯和立体方格架还在,还有一座锈到看不出原本油漆颜色的秋千。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我在动了眼球移植手术后,医院月历上的照片成了钥匙,让我在左眼影像里看到的那座秋千。

我一直杵在秋千前,潮崎也下了车来到我身后。

“以前我曾经和砂织、和弥在这里玩呢。”我开始从各个角度望着秋千,“没有错,就是这里。”

我好开心。自从来到这个镇上,我亲眼见到许许多多之前在左眼记忆里见过的景象,但是见到了这座砂织曾经微笑着坐在上面的秋千,尤其让我开心不已。

我一跃坐上满是铁锈的秋千,却察觉身后的潮崎正盯着我看。想到自己这么没规矩,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得稳重一点才行,我在心里暗自反省。

“你从刚刚就一直怪里怪气的。”潮崎说,“不过还蛮有趣的就是了。”

说完,他便盯着我的眼睛看。原本只是无意间望着我的眼睛,但后来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他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吗?”

“是我眼花了吗?怎么觉得你左右眼的颜色好像不大一样。虽然差别不大、几乎看不出来……”

我笑了笑蒙混过去。要是让他知道我动过移植手术,有一只眼球不是自己的,大概又得花很多精力解释。我们回到车上,继续往目的地前进。一路上,潮崎好像还是很在意我的眼睛。一定是艺术家这种生物,特别会对不可思议的外貌感兴趣吧。我想多半是这个原因,也就没怎么放心上。

不知不觉间,车子行驶在我曾见过的路上。两侧都是杉树林,大白天的,四下却一片昏暗。

“这里是……和弥……”

潮崎一边转动方向盘,点了点头。这里是和弥发生车祸的那条路。

我总算安心下来,果然蓝砖屋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到的。左眼的影像跟现实状况并没有大幅偏离,只是些许的差别罢了。

车子驶过和弥的车祸地点。像这样坐在车里通过他被撞死的地方,真的很难受。通过的那一瞬间,我紧闭眼睛,感觉背脊不停地颤抖。

继续开了一阵子,前方出现左弯道,车子终于驶向与刚才来路相反的方向。

在我的车窗这一侧,路旁开始出现护栏。护栏外并非地面,而是一堵水泥矮墙,看得见从矮墙下方高耸出来的杉树。那下面就是我昨天摸索着好不容易到达的地点。

“这条路是什么时候筑好的呢?”已经问过木村的问题,我又再问潮崎。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搬来的时候就有了。”

出现了一条岔路。

“从这条路进去,就可以通到黑冢京子小姐住的地方。”潮崎说。

接着,道路转朝右弯。

没多久,潮崎把车停了下来,示意要我看外头。

从我这侧车窗看出去,刚好能够清楚仰望这片斜坡。我把额头紧贴着车窗往上看。

虽然茂密的杉树遮住了大半的视线,从笔直的树干间,我还是看见了那个颜色。

蓝色。不过并不是晴朗天空的蔚蓝,而是深沉、接近黑色的蓝。

我要找的那栋屋子,就在杉树林的那一头。我起了鸡皮疙瘩,心头涌上一股不安。距离有点远,无法确定屋子是不是砖砌的,但那个蓝色,我想和左眼的记忆里见到的应该是一样的。

凶手就在那里,而相泽瞳就被软禁在屋内。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虽然一直叫自己别去想,但左眼记忆里见到的相泽瞳身影还是浮上脑海。也许是我看错了,但当时的她看上去像是没有手脚的。

她的手脚怎么了?如果是凶手的杰作,那要多么残酷狠毒才下得了手!

“您也知道那栋屋子吗?”我问潮崎。

于是潮崎把他所知道关于那栋屋子的事情告诉了我。

于是我下了车。

“其实我只要确认那栋建筑师真的存在的,就够了。因为我跟和弥打了赌,我本来一直不相信真有那栋屋子的。”

“如果你要回去了,我可以送你到咖啡店喔。”

我婉拒了他的提议。

“很谢谢您,不过我已经记得路了,我想走回咖啡店。”

说完我低下头向他致谢。潮崎一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发动车子离开了。

没有被发现我的声音在颤抖吧?我的举止应该看起来够自然吧?

因为,刚才他告诉我关于这栋屋子的事情——

“听木村先生说,你很想看看那栋屋子,不过要不要上来喝杯茶?”潮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用客气,那屋子是我在住的。”

潮崎的车子离去后,我走进路旁的针树林里打发了一些时间,犹豫是不是要马上靠近那栋屋子。我想还是等他进屋里,已经休息了以后再接近那一带。

他就是住在蓝色屋子里的人,他就是凶手。而我却毫不知情地坐上了他的车,还和他聊了那么久。现在想想简直难以置信。

我想起刚才离开咖啡店时木村脸上的笑容,那是因为他隐瞒了潮崎就是蓝色屋子主人的关系吧。我有点气木村开这种玩笑,虽说现在不是该发脾气的时候。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我终于要做好了心理准备,朝那栋屋子前进。

眼前这条路的往来车辆非常少,十分钟也不见得有一辆车经过,但顺着这条路往下山方向去却会到达和弥出车祸的现场。或许只能说他运气实在太差,从半途跳出去马路上还碰巧有车经过让他撞上。他是被潮崎一路追赶,最后才不巧撞上经过的车子的。

我想往蓝色屋子移动,却不知道该沿着马路走还是穿越杉树林。如果走在大马路上,潮崎刚好开车经过发现,又得麻烦地解释一堆不可,于是我选择了树林。

这里跟和弥出车祸的地点一样,道路有一侧是陡峭的杉树林。这一带的山路好像都是这样,一边是很陡的斜坡,另一边则是有些高度落差的护栏。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斜坡,一边留心不要跌倒。一地的枯叶,踩上去似乎很容易滑跤,但爬到比较高的地方之后,坡度就变缓了。

越接近蓝色屋子,杉树以外的树木就越多,枯树们仿佛伸出触手般伸展着树枝。我记得在左眼的记忆里也是这样,刚逃进树林里的时候,也是一边与树枝奋战一边往前跑。

林子里非常冷,吐出来的气化成白雾消失在林间。我每走过一棵树,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一下树干,一路上这么数着树木的数量往前走。不过,在超过五十棵树之后,我就厌倦这个游戏了。

终于,蓝色屋子耸立在我的眼前。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屋子,而且果然是砖砌的没错。在我眼中,这栋屋子就像一头蜷曲着身子栖息在黑暗里的巨大生物,它蛰伏在森林深处,从杉树林间歇望着人间俗世;又或者像是眯细了眼观察着人类的一头不祥的生物,一走进它的身边,便感受到那阴郁的眼神正笼罩着自己。

一直站在原地抬头看向砖壁上方,有种错觉这整栋屋子好像在呼吸,宛如生物呼吸时肺部的舒张起伏,砖墙好像也静静地缩张着。

我的双脚无法动弹。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要是被发现了,我的下场会如何?一直要自己别去想,但最糟的状况仍然浮上脑海。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再靠近屋子一步。

我闭起眼睛,努力回想着和弥与相泽瞳,好帮助自己鼓起勇气。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相机,然后藏进树林靠近路旁的地方先环视四下,确认潮崎不在附近。

我隐身枯树间穿梭着走出林子,靠过去屋子将身体紧紧贴着外墙。

摸了摸墙壁。没有错,就是左眼见过的屋墙。即使是透过手套,还是感受得到墙壁表面足以冻结魂魄的寒气。

我抬头看。整栋屋子笔直地耸立,深入灰色的云中。沿外墙继续移动。我一边望向地面,寻找应该存在某处的地下室窗户。

屋子的四周都是森林,墙壁与树林之间有一小段能够通行的空间,地面是裸露的泥土,表面滑不留丢的。墙与地面垂直交接的地方,有好几个花坛,跟屋子是用同样的蓝砖砌成的,但里头只长了枯黄的杂草。

没有被森林围住的只有玄关那一带。不过我并不想太招摇,决定不走过去了。

我再回想左眼的景象。地下室窗户并不在玄关那边。而且和弥当时是利用墙角藏身,所以地下室窗户应该就在离墙角不远处。和弥接着逃进森林往山下方向跑,所以那个墙角应该在靠山麓那一侧。

要不了多久,我便找到很接近左眼景象的地方,那是位于西南方的墙角。

四周的景象也几乎相同,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过了一段时间,附近植物的模样和形影似乎有些微差异。

但我还是到处都找不到地下室的窗户。我推测应该是和弥看到地下室窗户的位置,现在只见砖砌好的花坛,任枯黄的杂草在里面丛生。

说不定是潮崎特地盖好花坛好遮住地下室窗户呢?和弥过世已经两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赶工砌好这些花坛,并不是什么难事。

把花坛敲坏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地下室的窗户了,不过这些砖块看来非常坚固。

地下室窗户已经被封起来,我拍不到照片当证据了。

虽然不甘心,但今天还是先回去吧。若要继续在四下走动找证据,我需要更强有力的心理准备。

我瞄了瞄屋子后方,紧靠着墙有一间老旧的木造仓库。我想起潮崎今天在农具行买了东西,说要拿来修补墙壁用的,说不定就放在里面。

我想在回去之前看一眼里面放的东西,于是往仓库走去。

二楼传来开窗户的声音。

我突地停下脚步,身体紧贴住墙,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悄悄离开那个地方。说不定现在潮崎正从窗户探出头来。

我逃进森林里,跑在和弥或许曾经跑过的路上。我回头张望,潮崎应该没追上来,但是在我心里,却一直有个人影紧随身后挥之不去。

最后我小心地走下斜坡来到马路上,直到这时才终于从恐惧中解放,我不禁偷偷哭了起来。

某童话作家

他望着手掌上几乎被打烂的苍蝇,这个小东西刚才一直困扰着没有手脚的相泽瞳。

“快被它烦死了。”女孩在沙发上,松了口气说,“因为我就算想赶走它也没办法呀。”

苍蝇不是因为女孩的伤口腐烂才靠过来的。被三木弄伤的身体并不会腐坏,那只苍蝇只是凑巧飞到相泽瞳的身边而已。

三木用手掌把停在布袋上的苍蝇拍烂,苍蝇的体液把瞳的布袋染出一小块污渍。

三木看了看黏在手心的苍蝇,苍蝇还不停蠕动着。

“真麻烦,连只小小的苍蝇都杀不死。”

三木走到书房窗户边,想把苍蝇往外丢。

因为是害虫,要不就得弄到它完全不动了为止,要不至少弄到它几乎没动静之后才往外丢。

“那只苍蝇应该也会没死透就成了蚂蚁的食物吧。”瞳说。

窗户开到一半,三木突然停下动作。

他谨慎地将头伸出窗外,看了看四下。

“有人吗?”书房窗户在屋子的里侧,外墙和环绕屋子的森林之间有一小段空间,三木觉得那一带似乎传来了声响。

没有人。是我太多心了吗?

“一定是救兵来了喔。一定有人发现你是绑匪了。”

三木把瞳留在原处,兀自离开了书房。

“你要去哪里?”瞳问。

停了一下,她恍然大悟地接着说:“啊,对了,你要去埋大叔。”

前不久,金田正在地下室里死了。

“大叔的样子怪怪的。”

之前三木送瞳去地下室的床铺时,持永幸惠在置物架的另一头这么对三木说。那个时候,金田正已经在地下室的角落迎接死神到来了。

三木拿着刚买的新铲子走出屋外,沿着砖砌的外墙来到屋子的后方。

望了望四周,刚才在二楼窗户觉得似乎有人的动静,现在已经消失了。

身旁成片的树林静静伫立,三木拨开身前交缠的枯树枝往林子里走去。没多久,便发现一个非常适合埋金田的地点,于是他将铲子前端刺进地面。地面因为结冰而有些硬,不过还不至于挖不了坑。

第一次遇到金田,是刚搬来这栋屋子没多久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把持永幸惠和久本带到地下室的两星期前。

三木当时几乎不和附近邻居打交道,因为屋子在山里,所以除非自己主动和附近的人往来,否则是不会有人特地大老远跑来找他的。当时他总是悄声无息地、一副没人住这屋子里似的独自过着日子。

也因此他到后来才知道金田是本地的居民。

金田来到这栋屋子的时候,用一种看到奇怪生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一直以为这里没人住呢。”

于是三木试着邀他进屋来。金田有点犹豫,还是踏进了玄关。

“我穿着鞋进来没关系吗?总觉得,你家好像一座城堡喔。”

金田是个一脸穷酸相的男人,个头矮又驼着背,头发已经秃了一半。他好像对于三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以什么工作维生相当感兴趣。

外头下起雨来。三木将视线从金田身上移开,上楼到书房把开着的窗户关上。

这时,一楼传来金田的惨叫。他趁屋主不在场,偷偷打开了冰箱,结果看见蛋槽里摆了一个个的耳朵和手指,那是三木还没搬来这之前便一直收藏着的。

金田瘫坐在地上,三木用菜刀刺进了他的肚子,再拿手边的封箱胶带把他捆一捆,押进地下室。

“……好不可思议的感觉喔。”

金田望着插着自己肚子上的菜刀,似乎很感动地低喃着。他的眼中露出幸福的光彩,仿佛忘却为什么自己不觉得痛。

三木让他靠着地下室的墙壁,问他接下来怎么办。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的话,只要把头切下来就好。依照过去的经验,只要将大脑和心脏分开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死了。再不然,选择静静地等肚子的伤口愈合也行,三木造成的伤口一旦愈合,全身的生命力便会消失,接着只要放任不管,应该就会因为饥饿和老化的侵蚀而慢慢死去了。

金田选择活下来。

于是三木将他的肚子纵剖开来,划开皮肤,割开肌肉,便看见肋骨和内脏。这个时候金田已经完全无法开口了。

三木把金田的身体里外对翻了过来。

先切开身体,里面的东西暂时先全部拿出来。然后把外面的东西放进里面去,里面的东西移到外面摆放。

手脚变在内侧,接着包覆上皮肤或肌肉,骨头则是一根一根切断,转个方向之后用螺丝固定,再用内脏装饰外表。因为这样使得内脏失去支撑点,他便用钢丝将他们固定住。

整段过程里,金田既没死,也没失去意识,血也几乎没流。三木从老家带出来的手术刀似乎会下意识地自行避开血管,所以即使流了血,也很快便止住了。而金田暴露在外面的内脏,也不可思议地没变干,始终保持着水嫩的鲜艳光泽。

到了最后,金田从头部以下,成了一个里外完全对翻的模样。裸露在外的内脏,或是软趴趴地垂挂在钢丝上,或是好好地系在头上。

金田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放着不管的话,他一定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的。所以三木从地下室的天花板垂下几十条钓鱼线和钓钩,把金田的内脏和钢丝一一牵线挂上,硬是让他立了起来。在里外对翻的身体下方,露出了折进身体里的手指和双脚,偶尔还会像青蛙弹跳似的轻轻动个几下。

金田还有意识,所以可以从眼神得知他的感受。他的眼中带有畏惧,虽然流着泪,但三木知道那只是因为神智恍惚的关系。

再望了望成品,觉得金田脸上的鼻子和嘴唇似乎有点多余,于是三木将脸部纵切开来,把皮肤和肌肉往后脑勺包过去,便露出了头盖骨。这下只剩下包裹着意识和眼球的头盖骨了,还有表面粘着一些嫌麻烦而没削掉的牙龈等肉片。没了眼睑,嵌在眼窝里的两颗眼球直追着三木的一举一动看。

身体的部分可以靠天花板垂下的钓鱼线支撑,但是颈部以上却变成垂头丧气的模样了。因为在裸露的头盖骨上方,并没有能钩住钓钩的部分。

于是三木在头盖骨顶端打上钉子。他知道就算钉子前端打进大脑里也死不了的,所以他选了根长钉子。铁锤每敲一下,金田的头就因敲击而摇晃。钉子大概敲进去一半之后,便绑上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细线,调整到他不会低着头的角度固定住。

至此,三木决定停手了。

虽然无法眨眼睛,但金田的眼球总是湿润的。他没办法说话,但是透过眼球转动便能够沟通,或者是轻微抽动着被反包在内侧、露出身体下方的双脚也足以传递情绪。

金田这个全新的身形中,不见以往的穷酸相。这是一个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内脏聚合物。中心是宛如太阳一般红色的块状物,正以一定的速度脉动着,将血液送至全身;切断的血管很快便修复完成,覆盖住全身;裸露在外的心脏散发着庄严的光芒。

从金田随身的物品,三木得知了他是附近的居民。

挖好了坑,三木放下铲子,走回屋子的方向。他得把金田的尸体搬出来才行。

听见鸟儿振翅的声音。抬头一看,一只黑色的鸟停在屋顶上。林子里树叶落尽的树木宛如枯骨,林木之间传来乌鸦冷冷的眼神。

屋子的后方,有一个仓库,是从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他用手指勾住门板上的凹陷处,使劲拉开。木门大概是蛀掉了,不这样是打不开的。

木拉门吱吱嘎嘎地往旁边滑开,于是金田的手和脚出现了。手脚以外零散不好搬的部分,全被包进垃圾袋里,这些东西之前三木便从地下室搬上来,放进这间仓库里了。

金田的死因是地下室的老鼠。老鼠爬上金田内脏外露的身体,啃掉了心脏。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发现他不大对劲的那个时候,他早已断气了。

三木正要把装内脏的垃圾袋拖出仓库。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看见某样不熟悉的东西,于是他停了下来,有个什么东西掉在一旁地上。

三木拾起那样东西。这不是他的,他想起刚才打开窗户的时候觉得有奇怪的动静。

果然,有人来过这里,千真万确。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发现了三木的罪行、或者是觉得三木的举止可疑而前来调查的人,他们在三木家附近悄悄地东探西查。他把这些人统称为“访客”。

以前,曾经有一名年轻男孩来调查这栋屋子,那时候也有一种受到监视的感觉。

那个人已经掌握到任何犯罪的证据了吗?这样的话,便不得不封口了。就跟之前那位一直调查屋子四周的访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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